第二十章 壞的都將過去,好的總會到來。

第二十章 壞的都將過去,好的總會到來。

01

夏煦臉上的笑容漸收,他看向許言之的目光裏帶着探究。

沉默半晌,夏煦沉着嗓音問他:「你怎麼會知道這件事?」

許言之站着,少年身形單薄,卻挺立得像一棵不屈不撓的雪后青松。

「我就是那起車禍當中倖存下來的人,當時我六歲。」許言之閉了閉眼,那一晚的景象像是漲洪的潮水一樣洶湧而來。

汽車晃眼的燈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睛。一陣尖鳴,車頭和肉體的撞擊聲,聲聲都像是擊在他的心上。

夏煦坐了下來,大概是一個十九歲的男孩實在不足以讓他產生畏懼,他問:「那麼你打算怎麼辦呢?」

許言之搖了搖頭,他沒有準備好說辭:「你是溫暖的爸爸,我不希望溫暖難過。」

夏煦笑了笑,眼角的皺紋堆疊出幾道深刻的痕迹。

「你還是太年輕。」夏煦揮揮手,示意許言之坐下來,「我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等了那麼久,終於還是來了。」

許言之斂下眉眼,眸中的複雜之色沒能逃過夏煦的眼睛。

「我只想問一句,為什麼你不救他們?他們明明可以不用死的,可是你沒有救他們,你開着車很快就消失了。」許言之終於有些忍不住,到底是血氣方剛的少年,做事不抵中年男人那樣老成。

夏煦垂着眼帘,聲音沒有多大起伏:「我也在想,當時為什麼不叫救護車而是轉身就跑?所以這件事才糾纏着我這麼多年。」

大概,是因為太怕了吧。

人在那種情況下,第一反應都會是害怕。害怕被人找麻煩,害怕承擔巨額的醫療費,害怕被警察抓走,所以才想要逃。趁著周圍沒人,趁著夜色好躲避。現在回想起來,卻總會良心不安。

「所以,我的父母死了。不是因為車禍,而是你用你的冷酷無情和懦弱殺死了他們。我和我五歲的妹妹走散,那時候下着大雪,我跪在我父母被凍僵的身體面前放聲大哭,他們最後的氣息也沒了,屍體被大雪覆蓋,又被我刨出來。

「我暈倒在那附近,被人撿到時已經凍得像一塊冰。我妹妹早就已經不知所終,我一度懷疑她是不是被大雪淹沒了。我沒見到她的屍體,所以不願意相信她已經死了。」

夏煦只是在許言之說完之後道一聲歉:「對不起,這世上沒有後悔葯。」

許言之搖搖頭:「我不需要你的道歉,這並沒有什麼實質的作用。」

「那麼你想要我做什麼?坐牢?」

夏煦不是沒想過會受到法律的制裁,他設想過這一天。只是這一次算得上心平氣和的談話,才讓他更加愧疚。

02

毀了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這是讓他一生都無法釋懷的心結。

「我願意接受你接下來所要做的一切,以此贖罪。」

許言之拉開門,外面的光照很強。門口的黑色影子被他踩在腳下,許言之突然一頓。

他慢慢地抬起頭,視線經過那人腫著的手背,手背上有五六個紅色結痂的針孔,在逆着光的情形中對上溫暖那雙裝滿了震驚的眼睛。

許言之首先轉移了視線,他繞過溫暖快步離開。

溫暖,對不起……

「暖暖?」夏煦盯着門口進來的身影,心下猛然一跳,「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爸,所以你就是那個害得許言之家破人亡的兇手?」溫暖腳步有些虛浮,每一步都感覺踩在了棉花上。

她質問著夏煦,臉上滿是不可置信:「所以當初我們會那麼匆忙地離開虞唐,其實根本就不是因為你當上了清溪大學教授的原因,對不對?」

夏煦起身,有些慌張地想要越過桌子去拉溫暖的手:「不是的……暖暖你聽我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怎麼樣?」溫暖後退幾步,後背抵住了雕花的門框。她感覺到後背上有汗珠順着皮膚落下,最後融進棉質的褲頭裏。

「爸爸當時只是太怕了,所以……」夏煦雙手焦急地在空中比畫,可是溫暖根本沒有看他揮舞的手,只是盯着他的眼睛。

「所以你跑了,你把許言之的爸媽害死了,你還害得他們兄妹分離,你怎麼會這麼自私?!」

溫暖幾乎是吼出來的,她因為上次高燒不退,嗓子還疼著。這一下喊出來,發出的幾乎是紙張被撕裂一樣的聲音。

溫暖跑出去,迎著一股熱風卻還感覺到冷。

路邊的小孩在吃一根將要融化的雪糕,濃郁的奶油味圍繞着她,她突然跑出了眼淚。

許言之也會給她買雪糕,奶油味的。

溫暖只覺得對不起他。他的人生本就不完美,結果她到現在才知道造成許言之糟糕人生的人,其實是他們一家。

溫暖跑過馬路,在被太陽炙烤得冒着熱氣的路面穿行。她爬上7樓,累得兩眼冒金星,像只只會喘粗氣的狗。

她使勁地按著許言之家的門鈴。因為奔跑和日晒,她的臉頰變得紅撲撲的,鼻尖上掛着密密麻麻的汗珠。

「許言之,你開門!」

溫暖焦急地想要見到許言之,一邊按著門鈴一邊在空曠黑暗的樓道里喊。

聲控燈亮了又熄,熄了又亮。溫暖嗓子不太好,每喊一次就要疼上幾分鐘。她背靠着那扇棕紅色的門滑下去癱坐在地面上,因為劇烈的運動而導致心跳加快,冷汗直冒。

她喘息著,汗水混著淚水流下來。

可能大病初癒后,淚腺變得脆弱了。

03

「許言之,我知道你在裏面……」溫暖抓着門把手的右手無力地垂下去,她現在有點累。

許言之靠着門的內側,同樣坐在地上。他把頭埋進膝蓋,第一次露出他的無助。

溫暖,你快走吧,我只是想要靜一靜……

許言之肩膀一聳一聳的,在沒有開燈的房間里起伏。

溫暖,我到底該怎麼辦?

溫暖虛弱得說不出話,她只覺得腦袋像是要爆炸一樣劇烈地疼著。她扶著門站起來,很快又重重地跌坐回去。

抹過汗水的手掌摁在地面,沾了一手掌的灰塵。

眩暈感從四面八方涌過來,溫暖好像看什麼都在旋轉,她一陣反胃,扶著有些銹跡的扶手堪堪站穩。

溫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的。她撐著快要倒下去的身體,在廣場附近的車站買了票,然後坐上了去虞唐的車。

「暖暖……」夏煦幾乎要打爆了自己的手機,在溫暖房間里找了一遍,才發覺溫暖從高燒住院那天開始就沒有拿過手機。

他趕緊下樓,在樓下碰到剛好過來的餘澤:「小澤,你快幫我找找,暖暖不見了,都是我的錯……」

餘澤急忙扶著夏煦有些癱軟的身體,安慰道:「夏叔叔,你先別擔心,我去幫忙找找看。」

天知道餘澤心裏有多慌,他隱隱覺得這一次的事情比上次溫暖掉進水坑更嚴重。

已經是半夜,而溫暖從下午離開家就沒有再回來過。夏煦只要想起新聞上的事故腦袋便一陣眩暈,幾欲昏厥。

餘澤打着手電筒,從小路一面喊一面找,漆黑冗長的夜彷彿無邊無際。

「溫暖,你千萬別嚇我……」餘澤跑過附近溫暖可能會去的地方,沒有,都沒有。

他經過長宇中學,甚至在學校找了一圈。

放假後學校空蕩蕩的,只有門衛爺爺還守着。餘澤向門衛爺爺比畫着:「一個女孩子,大概一米六,十八歲,穿着白色的衣服……」

門衛爺爺搖頭:「沒有見到過。」

心情瞬間跌落至谷底,餘澤路過一家圖文複印店,差點沒抑制住自己衝進去打印幾份尋人啟事,黑體加粗的那種字體。

而此時已是深夜,開往虞唐市的大巴車在車站停穩。

溫暖身上已經沒什麼錢了,又累又餓連一個麵包都買不起,更別提打車去找簡清雅。她摸了摸口袋,不免有些懊惱,手機也沒帶。

車站的出口熙熙攘攘,儘管是半夜,卻依舊熱鬧非凡,到處擠滿了來接家人或朋友的人,有的舉著牌子,好讓出來的人能一眼看到。

後面有人推搡著,溫暖被人群沖了出來。大概是接到了想接的人,熱鬧的人群一下就散了。

溫暖站在門口,冷風一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對面的小超市剛好打烊,店員收拾著,很快燈光就暗了下去。

清冷的街道兩旁的商店的燈光一盞盞熄滅了,最後只剩下路燈模糊的光還照着,灑在溫暖的前後。

溫暖找到一個公用電話亭,將最後準備投給公交車的那枚硬幣投進去。

04

汽車站的特大顯示屏上佈滿了紅色大字,溫暖的視線落在最右側的時間上,03:30。

她坐在站牌下方的座椅上,目無焦距地盯着空中的一片虛無。直到車子的閃光燈照過來,打着車鳴停在了她身邊。

簡清雅的爸爸簡昀從車上下來,有些心疼地埋怨:「暖暖,你怎麼這麼晚一個人跑過來?女孩子家家的,大晚上多不安全。」

溫暖坐在車後座,疲累地揉着太陽穴。景物向後倒退,涼風吹進窗口,她聽不太清簡昀的話,腦袋一陣一陣地犯暈。

簡昀眉頭皺着,去摸溫暖的額頭,然後又摸了摸自己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你是不是瘋了?你還發着燒就到處亂跑,你要擔心死叔叔啊?」簡昀把自己帶來的礦泉水瓶蓋在溫暖額頭上,從冰櫃里拿出來的水多少還帶着點涼氣。

溫暖只感覺很舒服,她忍不住想要閉上眼睛。她現在意識有些散亂,甚至已經記不清自己為什麼跑到這裏來。

溫暖和簡清雅一起住進了病房,簡清雅剛做完換心手術,現在比溫暖還要虛弱。

溫暖側過身,看着同樣掛着吊瓶的人忍不住笑起來。

簡清雅瞪溫暖,但她沒什麼力氣,說話也變得軟綿綿的:「夏溫暖,你幹嗎為了我大老遠跑過來?」

「誰說我是為了你?」溫暖眼睛輕輕眯起,點點細碎的笑斂進狹長的雙眸。她搖晃着腦袋坐起來,她的吊瓶里快要沒藥水了。

護士還沒來,簡清雅的爸媽還在門口和醫生說話。溫暖拔掉了空吊瓶的插管,抵著牆壁扎進了另一個吊瓶里。

簡清雅不能動,麻醉還沒完全消退。她盯着溫暖的動作,心裏突然暖暖的。即使溫暖不說,她也知道。

「許言之沒有陪着你嗎?」簡清雅輕聲問她。

溫暖的目光一下子飄得遠了,透過窗帘後面半開的窗戶,她能看清楚遠處天上飄浮着的大朵大朵的雲。

許言之和她爸爸的談話一遍一遍地迴旋著,隱藏了十三年的真相就此揭開。

「清雅,我可能不能和你一起留在清溪了。」她現在只要一想到自己的爸爸是害得許言之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就止不住地心痛。

她已經沒有臉再待在許言之身邊,許言之也不會希望和他仇人的女兒在一起的。

溫暖抱着身上蓬鬆柔軟的被子,將臉埋進去狠狠地吸了口氣。

「你要去哪兒?」簡清雅屏息凝神,她聽見自己耳邊的吊瓶往下滴水。

「我大概……知道我媽媽為什麼會離開了。」溫暖詞不達意地回她,其實更像是在和自己對話。

他們在車禍之後辦理了離婚手續,卻都沒有再婚。蘇瑜一直強調的苦衷大約就是這起車禍吧?

所以才不能告訴她。

05

見到蘇瑜已經是一天後,她風塵僕僕地趕來,臉上是難掩的倦意。

溫暖第一次這樣認真地看她,她和夏煦一樣,黑色微卷的頭髮里藏着幾絲銀白。

蘇瑜看着溫暖的手背,心頭一酸,在一邊偷偷地掉眼淚。

「和爸爸離婚的原因,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溫暖靠着枕頭,柔軟的觸感總算減少了些許因為躺得太久背部的痛意。

蘇瑜哭着點頭,她去拉溫暖的手,又怕碰到溫暖腫著的手背會疼,只好握著溫暖纖細瘦弱的手指。

「我已經知道了,薇薇就是當年車禍活下來的小女孩。現在報應終於來了,我先失去了你,現在又失去了薇薇。」蘇瑜看起來是真的傷心。她的眼淚砸在溫暖已經沒什麼知覺的手背上,卻燙得溫暖忍不住往裏縮了縮。

「當年我和你爸爸打算去幼兒園接你回家,因為下班太晚、天太黑,路上還積著雪,想着快點來接你就加了速……

「我只聽見一聲悶響,有人飛了出去,還伴隨着孩子的哭聲,我當時就慌了。那時候我和你爸都領着幾百塊錢的工資,根本沒辦法賠償。你爸爸就說,趕緊走吧,沒有人看得見……

「我後來勸他自首,他也同意了。可他害怕坐牢會耽誤我,所以我們協議離了婚。可是回家后他要去警局,你卻抱着他的腿說『爸爸別走』,他當時就心軟了……

「發生了那麼大一件事情,我們心裏都有疙瘩,所以就吵了起來……我沒想到你會這樣不理解我,如果知道的話,我死也不會同意離婚。這件事困擾了我這麼多年,今天總算可以說出來……」

一室安靜,房門從外拉開,兩人談話也就此終止。

簡清雅被幾個醫護人員推進來,重新躺在了她左邊。

這幾天她要做大大小小的檢查,出院后一個月還要進行複查,不過很快她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樣可以跑、可以跳、可以大笑大鬧。

溫暖和簡清雅對視着笑起來。壞的都將過去,好的總會到來。

溫暖出院的這天,天氣好得不像話。沒有灼熱的太陽也沒有綿延的雨點,輕柔的風拂過樹梢,將好像觸手可及的雲彩絲吹散。

餘澤在廣場附近見到了許言之,他和蘇薇在一起不知道說着什麼,氣氛看起來很是和諧。

餘澤握著水瓶的手使勁,水瓶發出幾聲響,被他蹂躪得不成樣子。

餘澤終是沒忍住,衝過去,重重地給了許言之一拳。

帶着怒氣的拳頭落在許言之的右臉上,打得許言之腦袋一偏。

餘澤掄起拳頭,還想再砸,被蘇薇抱住。她尖叫着:「餘澤你瘋了!」

「你答應了我要照顧好溫暖的,溫暖現在失蹤了,而你在幹什麼?!」餘澤雙目猩紅地盯着許言之,他當時就不應該相信許言之。

還說什麼會保護她,放屁!

「溫暖失蹤了?」許言之抬起頭來看餘澤。他嘴角滲出血絲,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在口腔瀰漫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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