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還沒說我愛你

第30章 還沒說我愛你

當看到那張日程計劃表時,我不由得傻眼了。整整一沓紙,會不會太多了啊?

待看過後才發現除了第一張是一天的日程安排外,其餘都是我這易感體質該注意的各種事項,條條框框羅列得十分詳細,看得我不由得驚舌,這花費的可不是一時半刻的工夫啊。甚至上面連該避忌什麼,該選擇什麼樣的環境,該如何作息,都有說明。

我一個沒忍住,還是問了:「子傑,你這些資料準備很久了吧?」

他垂了眸沒看我:「自你離開H市后,就開始收集了,等後來機遇成熟后,計劃就初訂下來。原本準備把你找到后,就每隔一段時間到這地方來休養一陣子,如果條件允許,盡量待在這裏久一些。」

我重新將屋子環視:「這座房子是你請人蓋的嗎?不是從當地農家那租或者買的吧?」

果然他點了點頭,難怪我在睜眼的一剎那,並沒有覺得任何突兀。因為空間里滿滿都是他的氣息,雖然顯得質樸,但還是隱隱透着他的風格。

如果我猜得沒錯,他有來這裏住過,然後他不在的時候,還專門請人打理。否則院子裏不會又是花花草草,又是小菜園什麼的,他就是有那個心,也沒那個時間。

想到這裏,我倒是想起一事,問道:「你現在人在這,創傑和場館那邊怎麼辦?」

「創傑有左韜,場館有袁珺,用不着擔心。」

好吧,不得不承認,他把事情辦得面面俱到,抓不出任何一點瑕疵。

「丁零零」一聲巨響,愣是把我嚇了一跳,瞪着他手中拿着的鬧鐘:「這是做什麼?」只見他煞有介事地指了指我手上的日程表:「睡覺時間到了,快去梳洗了上床,我說過我會嚴格按照表上執行。」

我忍了忍,沒忍住,還是提醒:「現在才晚上八點半。」

哪知他瞟了我一眼后道:「你磨磨蹭蹭就到九點了,提前半小時開始提醒,早睡晚起是最健康的正常作息,趕緊,別在這拖延時間。」

這意思是……我開始正式步入老年人的生活規劃?低頭瞟了眼晨起安排,早上六點!邊往洗手間走,邊安慰自己,這相對要比那時集訓隨時隨地半夜突襲要好多了。

等我梳洗出來,看了眼牆上的鐘,還真就到九點了。

環視屋內不見子傑他人,心裏咯噔了下,視線轉向那扇通往卧室的門。這是個不得不面對的問題,雖然說起來有點矯情,兩人做過夫妻,什麼事都發生過了,可畢竟我和他目前處於離婚狀態,要做到坦然同榻而眠,對我而言,難度挺高的。

只聽卧房內傳來他清冷的喚聲:「還在外面磨蹭什麼?」我遲疑了下,硬著頭皮走進去,目光一掃,稍稍鬆了口氣,至少他不是等在床上,而是坐在一旁的桌前,在電腦上啪嗒啪嗒敲擊着什麼。咦?難道這裏還有網絡的?

走過去一看,屏幕上顯示着他正在回復E-mail,一目十行,大都是工作上的決策,原來他並沒有像他所說的完全把公司的事撂擔子了。這相當於是遙控操作了。

「還不睡?明天早上我可是不會讓你偷懶的。」

我在旁拖延,遲遲開不出那個口。他終於停下手上的工作,轉首看我問:「還有什麼事?」如此我更是不敢提出要求了,連連搖頭說:「沒事。」心裏嘀咕著轉身往床邊走,躺下后也背朝着他,將被子拉到身前。

灼灼目光始終都定在我背上,前面睡了那麼久,我一時間怎麼睡得着,而且心裏頭還在煩著這事,可以說是全無睡意。但豎起耳朵聽,發覺他沒有再敲字回復郵件,似乎改為看網頁了,因為那滑鼠點擊的聲音在靜謐的空間,時而一下,也格外清晰。

長時間保持側躺的姿勢,然後一動不動,結果就是壓在底下的半邊身子麻了,可人還在背後,我又不敢翻動,只能咬着牙忍那針扎般的酸麻之痛。終於關機聲音傳來,連忙閉上眼,屏住呼吸,腳步聲近了,突然又頓住,他清冽的嗓音飄來:「還不睡?是想明早起不來嗎?」

呃,他知道我沒睡着?繼續不動。卻聽他又道:「身體僵得跟石頭一樣,以為我看不出嗎?懶得說你,明天早上六點,給我準時起床。」接着踢踏聲走出了卧室,門還被輕輕帶上。

我一時蒙住,他出去了?僵硬著扭轉身子,往房內各處看了看,連角落都沒放過,他確實不在了,連桌上的那台筆記本電腦也帶走了。合著我糾結了老半天的問題,他根本就沒考慮,坐在這兒上網純粹是為監督我睡覺來着?

好吧,是我多想了。房間里只剩我一個人了,就又到胡思亂想的時刻了。想想他怎樣堂而皇之當着慧嫂的面將我帶出大宅,想想小叔叔知道這事後的反應,想想陸向左在機場孤苦伶仃等候一天一夜的凄慘,想着想着就睡著了。

可事實證明,胡思亂想要不得,不僅擾亂人的思維,還耽誤了起床時間。困意正濃時,一下一下地推動把我從夢中拉了出來,眯開眼就見一張沉黑的臉近在咫尺。嗯,眉是俊朗,重瞳絕艷,鋒芒內斂,唇線弧度優美,但冷硬地薄抿著。我條件反射地道了句:「早!」

於是那張臉冷笑了聲道:「不早了,從六點開始,我已經喊你起床足足半小時。敏敏,看來你把我的話當成耳邊風了。」

啊?我倏然清醒過來,意識回籠也看清了黑臉主人是誰。一個翻身就下地,邊往洗手間跑邊道:「馬上就好。」三分鐘后,人已出來站在他跟前聽令。只見他蹙了蹙眉道:「去換身衣服。」

我低頭一看,窘了,還穿着睡衣,趕緊跑房間去換。昨晚梳洗時就發現了,柜子裏準備了好多身我的衣服,有的是新的,有的是我一年多前落在新家裏的。沒想到他都收拾了,還帶到了這邊,不得不說他將一切都考慮全了。

換了一身運動裝出來,就聽他冷硬了聲音開始命令:「蘇敏,聽令。」我立即站定軍姿,仰首看他。只見他手中不知何時拿了個懷錶,低眸瞟了眼后道:「現在是早上六點三十五分,明天我會五點二十五分喊你起床。好了,出發吧。」

啊?這意思是把今天耽擱的時間從明天補回來?

「還不走?」已經走出門的人駐足,回望。我連忙跟上,想了想還是問:「你也要一起?」他挑了挑眉,「你覺得呢?」這架勢看着像。

「敏敏,以後無論什麼時候,我都會陪在你身旁。」

本來嚴肅的氛圍,他突然感性地說上這麼一句話,頓讓我驚愣在原地,暖意悄悄注入了心頭。覺得有些東西正在脫離自己的控制,但我無能為力,像是拿着一根早就燒起來的枯枝去扑打心裏的火種,這些心思反而呼啦啦越燒越旺,慢慢連成一片了。

心底有個聲音在說:承認吧,蘇敏,你其實是想和他在一起的。這個聲音細細地鑽進了腦子裏,不由得輕嘆,我又怎會不想和他在一起呢?割捨的痛,是那麼讓我無法承受,又咬着牙去做。

凝目前方的頎長身影,這個人值得我開心,也值得我難過,得到他的愛我會手舞足蹈地笑,他轉身了我會哭;他值得我用一生去等待,也值得我拚死割捨,只求給他一個重生的機會。而這一切都被他打破,似乎我和他走入了一個可知又未知的境地。

晨跑在沉默中結束,沒有立即回家,子傑領着我走出了村落,到了鎮上。八點沒到,進了一家早餐店,裏頭只坐了三三兩兩的人。這是一家很傳統的早餐店,只有包子、饅頭、豆漿、油條等,也沒等我開口點,他直接要了兩份豆漿、油條。

可能是剛運動過,消耗卡路里也較多,這頓早飯吃得特別香。

從早飯店走出時,胃裏暖融融的,心情頓時美了些。悄悄瞥了眼身旁的人,正好與他的目光撞上,頓有一種被抓包的窘迫感。手上一緊,他握住了我的手,邁步往前。

當站定時,抬頭看那標牌,不由得悵然……中醫館!子傑要拉我進門,急急從后揪住他的手臂盡手「等等」。朝裏面指了指,「人挺多的,可能排隊要很久吧。」從外向內看,幾排椅子上都坐滿了人。

但他卻道:「我事先與醫師約好時間了,用不着等。」說完又要拉我進門,可我僵著身子頓在原地,腦中翻找著借口,卻訥訥不成言。子傑蹙了蹙眉,沉聲問:「為什麼不肯進去?」

「身體好好的,去醫館幹什麼呀?」

他不說話了,深幽的眸子凝着我。就在我快頂不住時,他突然道:「敏敏,你在怕什麼?」心尖一顫,彆扭地轉開頭,但立刻就被他扳正了回來,「敏敏,這家醫館的醫師很有名,我打聽了很久才決定帶你來的。我們進去讓他看看,好嗎?」

移轉目光,我咧了嘴笑得很勉強,哀哀地看着他道:「子傑,你知道嗎?老爹和小叔叔從我五歲那年就發現了這體質,但凡有一絲機會,他們都不會錯過。但至今都無果。本來這次打算去美國,除了陪陸向左一起就醫外,還準備接受小叔叔聯絡已久的醫學博士的查診。可我從未抱有希望,不是我諱疾忌醫,而是生命力這種東西,真的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

「之前我遲遲不願向小叔叔妥協,除去我不想離開國內外,最主要的是我不想自己就像個白老鼠一樣,被那些醫學博士當成實驗品。因為至今都沒有與我病症類似的案例,易感體質的人不乏存在,可會死的卻很少。我這是先天加後天造成的內在衰竭。求醫的過程我並不懼怕,我懼怕的是從希望到失望的落差,那感覺就像鼓起勇氣站起來,不到一分鐘又被狠狠地打倒在了地上,令人難以接受。」

子傑,你明白嗎?我更怕的是你會不斷希望,再不斷失望,然後最終變為絕望。

他鬆開握着我的手,改為雙手捧住我的臉,低矮了面孔湊到兩寸之遠處,雙眸直直看進我眼底:「敏敏,不嘗試,永遠都不會有第一次。你又怎知道你不是那個成功的首例呢?不要怕,我說過,我會永遠都陪着你,你也不要怕我會失望,我的情緒一點都不重要,只要有一分機會,我們就不該放棄。」

「可是……」遲遲疑惑間,剛說了倆字,就被他用手指點住了唇,只見他搖搖頭:「沒有可是,你只要跟着我就好。」

於是,我懵懂地隨着他踏入了那家中醫館,直到被引進後堂診室,還有些渾渾噩噩。

這是我第一次接觸中醫館,鼻間聞到的都是中藥的葯香味。

靜坐大約五分鐘,子傑約的那位醫師過來了,是一位老者。

在簡單陳述我的病情后,醫師又詢問了幾個問題,大致就是何時發覺易感體質,又何時變得嚴重,中間分別受過什麼傷。在提到最後雪地那次,我有些難言,子傑在旁幫我解了圍,但聽他喑啞的聲音提到我曾流產的事,心頭還是忍不住抽痛。

那件事,是我和他共有的殤,永難抹去。

醫師一邊記載在案,一邊道:「把手伸出來,我給你搭搭脈。」我把手擱在了桌面上,微涼的指尖就搭在了脈搏上,醫師又問,「最近飲食狀況、睡眠質量如何?」

我躊躇了下,如實回答:「吃東西什麼挺好的,睡覺還行,偶爾會失眠。有過一段時間生物鐘顛倒,白天睡覺,晚上醒著,後來慢慢又調整回來了。」

「那段生物鐘顛倒具體是什麼時候?」

我沉吟了下,答:「前年十一月份到十二月份之間,去年十一月份。」話聲落,立即感覺到在旁靜坐的男人看向了我,目光中含着沉痛。那個時間段一說出來,我就知道他會如此。

老醫師點點頭,手從我脈搏上挪開,又讓我伸出舌頭看看舌苔情況。最後就埋頭在本子上寫着什麼,那字我也不認識。好一會兒他才抬頭說:「姑娘,你這身子就一個字:虛。你看似雙頰紅潤,氣色不錯,但眼瞼下有陰影,是你常常失眠引起的。舌苔較厚,顯白,是體內有濕的癥狀,即為脾寒。脈象中也顯出你體質屬極寒,應是多年前你掉落江中受寒氣入侵,損傷身體造成的。你又在過年時再次受凍並且流產,寒意不僅侵入你骨髓,更是漫進你血液里了。」

聽這一番話,講得句句在理,不由得心中有些激動,這老醫師如此博學,會不會真有辦法治?子傑也在旁急聲問:「那您看看,可有什麼醫治的方法,去她這個寒?」

但老醫師卻躊躇著搖頭,一臉歉意地說:「很抱歉,我無能為力。如果這姑娘在初發現是易感體質時來找我,我能開方子為她根除;如果是在多年前掉落江中,寒意入體時來找我,我能想辦法調理她的身子;可是到如今,卻是晚了,她的身體在之後兩次得感后,已顯衰退之相,后又受那冰天雪地之凍,最嚴重的是流產。唉,人的身體都是需要細緻呵護的,這接二連三遭遇重創,就是沒這易感體質,也都虧空了。」

剛剛升起的希望,又一點點下沉,直至墜入谷底。我就知道會是這樣,艱難地轉頭去看子傑,他一臉諱莫如深,但即使綳得再緊,也難遮掩眸中的痛意,聽他喑啞著嗓子問:「難道一點辦法都沒?」

老醫師將我看了又看,最後道:「我能做的,就是先開方子調理子宮,驅除那裏的寒意,否則你們以後都不能要孩子。至於體虛這個問題,也不是一朝一夕間能有成效的,我會給你們開服藥方,配合調理子宮的葯一起喝,每天早晚兩次,先堅持喝上半年看看療效。這期間,每隔一月就過來讓我診次脈。」

再一次面臨孩子的問題,心口處的傷無可避免地被再度撕裂開來。

在漫長沉默之後,子傑斂去了所有情緒,有條不紊地跟老醫師詳細諮詢藥方,並且將該注意的事項用筆一一寫了下來。走出醫館時,他的手上拎了兩大包的藥材。

無聲沉默,一直延續到進家門。子傑把藥包放在桌上后,就一頭鑽進了房間沒再出來。

直到我從廚房端了飯菜上桌,那扇門才終於打開,我怔怔看他紅了的眼眶,壓住鼻間的酸澀,輕聲說:「吃飯吧,我都做好了。」他無聲跟在後面走到桌邊,坐下時似下了決心般說:「敏敏,晚點我們再找別的名中醫去看,總能有法子的,剛才我在網上查了很久,也打電話託人去尋了。」

我停下筷子,把嘴裏那口飯咽下,抬頭說:「子傑,其實找再多醫生,答案都是一樣的。」

「不試又哪裏知道,上海、深圳那邊都有名中醫館,我們可以一家家試過來。」

我想要開口反駁,但看那雙紅了的眼,縮回了到嘴邊的話。

之後每天早晚兩頓喝葯,是我一天裏最痛苦的時候。良藥苦口由來已久,那苦味通過味蕾,傳至體內各處,連嘆出來的氣都帶着苦澀。

再難喝,也得硬著頭皮喝,因為子傑跟督工一般,虎視眈眈盯着,直到我喝得一滴不剩,才肯罷休。現如今,那個督工正站在高處,遠遠看着我吭哧吭哧地奔跑呢。

一天裏,早上的晨跑、午後與晚飯後的散步,他都會陪着我。唯獨傍晚的一小時長跑,他放任我一個人獨自進行。拿他的話說是張弛有度,不想把我管得太嚴了。然後我在心裏對他比了中指,這樣還叫不太嚴?基本上我就沒離開過他眼皮底下。

生活就這麼平平實實地過着,一些沉澱灰暗的情緒被有意壓在心底,不去觸碰,也忽略了外界的繁雜瑣事和紛擾。後來有時回想起這段歲月,也算是寧靜獨好,風過無痕。

一個月轉眼即逝。這日,子傑領着我又去了中醫館,還是那位老醫師,在望、聞、問、切之後,老醫師指稱要比上回來好一些了,但也只指子宮寒涼的調養,其他的沒多言表。

拿了老醫師新開的方子走去堂外抓藥,子傑讓我坐在一旁等他,由他排隊就好。這中醫館不僅看診的人多,來抓藥的人也多,所以葯台邊排了一長條的隊伍。

忽地心念一動,子傑前面起碼還有十來個人,輪到他時估計還要十幾分鐘,我朝後堂處看了看。咬了咬牙,有了決定。掩著身子,不讓他看到,慢慢移步再度走進了後堂的診室,老中醫見我回來微微有些訝異。

時間緊迫,我也不多解釋,開門見山就問:「醫師,您給我句實話,我這身子還能活幾年?」這個問題,積存在心底很久,曾經問過小叔叔,他當場勃然大怒,後來我就不敢再問。在心中衡量了把尺,沒有發生大年初二那場意外之前,我把自己的壽命定為十年到二十年,這年數聽着還挺漫長的。但意外之後,我知道,這個時間要大大縮減了。

老醫師怔了下,有些動容:「姑娘,你怎會有此一問呢?」

我輕笑了下,盡量不讓苦澀泛出:「我只是想清楚了解自身的情況,不想懵懵懂懂活着,這樣將來也好有個心理準備。老醫師,還請如實相告。」

老醫師躊躇了好一會兒才道:「這個問題,我沒法給你明確答覆。你的病情比較特殊,屬於體質問題,而人的體質又是多變的,這一刻是這樣,不代表將來就不會改變。就像現在許多癌症患者,被醫生下論斷說只有多久壽命,但還是有人活了十幾年都安好的。」

這個答覆模稜兩可,我沒法滿意,身為當事人,只希望能夠對自己的身體有個大致了解。我近乎偏執與任性地直接問:「十五年有嗎?十年?八年?五年?」每說出一個數字年份,心就沉落一分,老醫師即使閉緊了嘴一個字都不肯吐露,但他的眼神出賣了他,那裏頭有着對我的憐憫與同情。

最後我慘笑着抬手隨意在空中比畫了下,也不知道自己要表達什麼意思,口中乾澀地憋出了句:「謝謝!」再難吐出一個字來,五年!呵呵!

閉了閉眼,我心裏有個聲音在輕輕地說:真的好短啊。

機械地起身抬步,往門邊走,我得趕緊出去了,再不出去子傑抓完葯找不到我可要急了。身後老醫師喚我:「姑娘,等等。」莫名回頭,見老醫師神色間有些遲疑,幾度欲言又止,以為他是想安慰我,隨意笑了笑道:「沒事的,我有心理準備。」

手剛握上門把,老醫師又驀然道:「姑娘,或者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你這種狀況可能要嘗試針灸,從底骨裏頭根治。」我愣了兩秒后,不由得睜大眼,剛想詢問,門忽然被打開,一道身影鑽入且越過我,直衝到老醫師桌前急問:「醫生,你說的是真的嗎?」

子傑?他怎麼會在這裏?我看了看門外,再看看身前方位,剛才我與他就一門之隔?那我跟老醫師的對話,不是全被他聽見了?臉色頓時變得刷白。

那邊老醫師也很是驚異,還好很快就恢復了鎮靜:「我只說可以嘗試,不能保證,因為針灸在中醫里,相對而言療效要迅猛一些,有人會因體質問題承受不住,有反效果。所以起初我並沒有建議你們嘗試。另外一層原因是針灸我並不太擅長,只略懂皮毛,治療一般急症還能有用,像你這種,必須有專門的針灸師傅以及特殊的針法才能起到作用。」

「那老醫師有沒有可以介紹的專業針灸師傅?」

老醫師並沒有立即回復,而是埋頭沉吟了好一會兒,才抬頭道:「我認為你們還是先回去好好考慮下,對針灸進行大致了解之後,再決定要不要用此法治療。」

子傑沉默思考。

我返身走到桌前,揚聲道:「不用考慮了。」兩人的注意力都轉向了我,子傑的目光更是驚疑,我斷然開口,「我接受針灸治療,反正……反正也不會比現在的情況更糟了。」

如果真的五年是極限,那麼還有什麼可怕的呢?至少,償了子傑堅持到底的心愿。

在他從門外聽到全過程后,我不做任何念想能再瞞他。按說此刻的心情,他要比我更加難過吧,所以才會在聽到老醫師說還有可行之法時,激動到從門外闖進來。

老醫師再次確定:「你考慮好了?」

我慎重點頭,手上一暖,被子傑緊緊握住,他的視線一瞬不瞬地凝在我臉上。

「既然如此,我給你們介紹一位姓洪的針灸師傅吧,他就在鄰鎮。他的針灸手法是最純正的,拿捏穴位十分精準,你們先去拜訪他一下。但治療的時候,最好還是要把人請過來的,需要兩相配合診治才行。」

從醫館里出來,手上多了張老醫師謄寫的那個針灸師傅的地址。子傑帶着我回了趟家,稍稍吃了點東西收拾了下就開車去往鄰鎮。抵達時我和他面面相覷,老醫師推薦的洪師傅竟然死了……就在一個月前。這是否就叫作天意?

老天爺還真是會愚弄人,剛剛燃起點希望,生怕我會偷着樂,立即又給掐滅了。卻在我們轉身之際,又拋下巨雷炸彈,震得我和子傑停頓了思維。

英國倫敦。

遠遠看到那處木屋,裏面還透著光亮,長舒了口氣。

敲響木屋的門,蕭雨的臉出現在門后,她面露震驚:「你們怎麼會來?」

我還沒出聲,就聞屋內傳來清沉的嗓音:「誰來了?」心頭微動,循聲而往裏探。但因蕭雨只掩開半扇門,她又擋在門前,視角有限,所以看不到人。只見她掩飾著驚慌回頭道:「沒什麼,是送快遞的。」說完人從門內走出來,並把門給掩上了,冷著臉指了指遠一點的位置,示意我們過去說話。

朝緊掩的木門看了看,轉身跟着蕭雨走到了一旁。剛站定,她就壓低聲音質問:「你還找來幹什麼?我就知道你不是什麼失蹤,而是臨時反悔了。既然如此,當初為什麼要騙阿左?他在機場等了你整整一天一夜,連個音信都沒!」

「跟敏敏無關。」子傑往前一步,攔在了我身前,「是我將她在非自願情況下帶走的。」

蕭雨眼神縮了縮,轉而就冷哼了氣道:「你們是一丘之貉!蘇敏,我再也不會把阿左交給你了,現在帶着你的男人給我立刻滾,這裏不歡迎你們!」

子傑面色一變,目光泛冷,我從后拉住他的手臂,朝他搖搖頭。此行不是來和蕭雨吵架的,她的態度早有預料,陸向左的事我本身就理虧。但就此打退堂鼓,也不可能,所以我清了清嗓子從子傑身後走出來,認真地看着蕭雨:「你實話對我說,阿左到底有沒有得肺癌?」

沒有放過蕭雨臉上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在我話問出的一剎那,她的面色唰地變白,即使之後再強作鎮定,也難掩藏眼底的驚懼。她勃然大怒:「蘇敏,你還有沒有良心?你居然懷疑阿左騙你!」

我定定地看着她,輕聲說:「我懷疑的不是阿左,而是你。蕭雨,在一個多月前,阿左親口對我說是你騙了我,他根本沒有得肺癌。」

這回蕭雨臉上的憤怒消失了,怔怔而問:「阿左親口對你說的?」轉而她又搖頭似不信地喃語,「不可能,他那麼愛你,那是他唯一可以與你在一起的機會,他怎麼會如此說呢?」

心波流轉,我轉頭與子傑對視一眼,她這意思是……

一聲輕嘆從身後響起,徐徐緩緩的嗓音像來自極遠的地方:「敏子,你終於來了。」我身體僵了下,緩緩轉身。那處門前,頎長孤涼的身影,背後屋內的燈光打在了他身上,使得他的臉隱在昏暗中,看不太清他的神色,卻能感受到熟悉又陌生的獨屬於陸向左的氣息。

「阿左。」我輕喚。心裏說不出的內疚以及難言的情緒,其中還有極深的疑惑。從洪師傅兒子那含糊得知了另外一些信息,從而我們趕來了這裏,迫切想得到求證和解惑。

可真正見了之後,張開了嘴不知道該從何問起。

陸向左淺聲道:「都先進來吧。」說完他率先轉身,走進了木屋內。蕭雨在他出現后,就如收了利爪的小貓般,第一時間走到了他身旁,此時也沒再看我們,扭頭進了門。

子傑握住我的手,輕捏了下我的掌心,拉着我跟進。

木屋裏的格局很簡單,陸向左已經坐在了一張長桌前,蕭雨在備放杯子和茶葉,他提了茶壺給杯子裏注水,兩人之間配合得極其默契,這感覺就像……夫妻。

待三杯茶斟滿后,陸向左抬手指了下座位:「坐吧。」蕭雨則退開進了房間。她開門的一剎那,我視線隨着往內瞟了一眼,是純女性風格的房間。

「說吧,你們找我什麼事?」陸向左開門見山地問。

自進門后始終沉默不語的子傑,忽然道:「不就是你引我們過來的嗎?這個問題,應該換我們來問你。」

啊?我驚疑轉頭,莫名其妙地看着子傑,此話何解?我怎麼都聽不懂呢?

陸向左也如是道:「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子傑輕笑了下,垂眸凝視手中的茶,問:「這是什麼茶?」

我又怔住了,這思維跳躍也太大了吧,怎麼忽然就轉到這茶上面了?而陸向左居然也沒追問,順着他的視線看那茶杯中的茶水,似也染了興趣:「具體什麼茶,我也說不清。是一個朋友送給我的,想聽聽我對這茶的研究和感悟嗎?」

他清幽的眼眸抬起凝向了我,裏頭有說不出道不明的情緒,非我所能理解的。

在我頷首之後,陸向左先自斟自飲了幾次后,才向我提問:「剛有注意我喝了幾道茶嗎?」

想了想,抬手比了個三,他笑着點頭:「確實是三道。此種茶葉喝三道是最佳,再往後喝就是多餘了。剛你也抿了一口,一定覺得口中全是苦澀吧;等你這道茶喝完,我再給你添注茶水,就會覺得微微甜了;到第三道時,那苦和甜就淡去了,卻又回味在唇間。」

在我喝過三道茶后,他又道:「我給這茶起了個名,叫三道茶。第一道,苦若生命;第二道,甜似愛情;第三道,淡若輕風。」

心律波動,一聽他這話就是意有所指。

「人生其實就好比這三道茶,先苦后甜再淡定。但我卻相反,甜美的愛情悄然逝去,嘗盡想愛又愛不得之苦,到現在唯一剩下的只有淡若輕風。」

我還沒細細咀嚼他話中的含義,就聽到身旁子傑開口:「所以你覺得不甘心是嗎?然後布了個局引我們全都跳進來,而這個局從開始到現在,你已佈置多年。我說得對嗎?陸向左。」

子傑在說什麼?什麼局?什麼已經佈置多年?我在桌下悄悄拉了拉他的衣擺,但他像是沒察覺一般,直直盯着陸向左的眼睛繼續道:「我有件事想不通,你布下天羅地網的動機是什麼?如果是為了敏敏,那為什麼要到今天才推動整盤計劃?」

我越加聽不懂了,在來時子傑根本就沒跟我講這些,可陸向左的神色從原本的風輕雲淡變得迷離起來,他眯着眼像是聽到了極有趣的事。他放在桌上的手,時不時地摩挲著杯紋,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許子傑,你確實比我想像中聰明。」

心中一驚,他這是肯定了子傑的猜測?我忍不住插嘴進去:「能告訴我你們在說什麼嗎?我聽不懂。」陸向左慨然失笑,搖了搖頭道:「小敏子,還是你單純。」

子傑卻是輕哼出聲:「是單純,否則也不會受你迷惑,被你騙了。」

「他騙了我什麼?」

「我騙了她什麼?」

陸向左與我同時出聲,問的都是同一個問題,卻是兩種意味。

子傑眸色一沉,冷聲答:「你騙了她的信任。」陸向左聞言看向了我,居然點點頭道:「這點我承認,我是騙了她的信任,但也僅此而已,其餘的並沒有對她做出傷害之事。」

「僅此而已?你騙她說自己得了肺癌,難道就不是傷害?你知道她有多內疚和懊悔嗎?為了你,不惜與我離婚,現在你居然還敢說僅此而已、沒有傷害!」

陸向左眯起了眼睛,聲音也沉冷了下來:「你們離婚,是因為你們之間的裂痕太深,並不是因為我!為什麼不自省下敏子為何不願告訴你她的身體狀況?想想每次敏子出事時,你可曾盡到一個丈夫的責任?」

子傑猛地一拍桌面,怒喝:「那也比你故意中槍受傷,害得敏敏身體遭受重創要好!」

腦中轟的一下,什麼被炸開了。我茫然轉首,怔怔地問:「你說什麼?故意中槍受傷?」子傑臉上浮現沉痛與擔憂:「敏敏,這些事本不想告訴你的,可是……」

「我要知道!你告訴我怎麼回事!」

他的目光移轉向那邊,沉聲道:「陸向左……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應該是受過特訓的。以你的能力,在當時的情況,一定可以第一時間敏銳察覺到危機,可連敏敏都感應到了歹徒的煞氣,你卻反應遲鈍?這乃第一個疑點。據遊客筆供所述,當時敏敏離歹徒很遠,在歹徒與遊客爭吵起來時,你絕對是要比她近,並且完全有機會在瞬間將歹徒撂倒,但你卻沒有這麼做。這是第二個疑點。」

「第三個疑點則是在敏敏與歹徒交涉過程中,你悄悄繞歹徒身後去這個行為是極其嚴重的錯誤,因為遊客們的目光隨時都會將你出賣,以你的睿智與機警,不可能犯這類低級錯誤。最後一點,也是真正暴露你的一點。但凡受過特訓的人,要比常人更敏銳,以你的身手,絕對可以避過身後射來的一槍,就算當時你沒防備,也能憑槍響的一剎那判斷出往旁邊避閃,如果連這點警覺性都沒有的話,也枉費了你受訓的那些了。」

聽完子傑的分析,我驚愕到無法思考:「阿左,子傑說的這些,是真的嗎?」

陸向左的神色瞬間變得悠遠莫名,然後唇角上揚,勾起嘲諷的弧度:「敏子,你開口問,就已經心中有判定了,還問我什麼呢?恐怕我說什麼,你都不會信了吧。」

「不,」我搖頭,「你如果說不是真的,我信。」

陸向左凝望我數秒,臉上浮現笑容:「敏子,你真的很單純,單純到讓我對你愧疚。不過,你信任的不是現在的我,而是曾經在你心中的陸向左。所以,你其實已經在心裏懷疑了,只是想從我口中得到肯定,來駁斥你的疑慮,是嗎?」

「不是的,阿左。」我急急否認。

但下一刻,他卻已說:「是真的,許子傑說的那些都是真的,我是故意受那歹徒一槍的。」

我再次驚愣住,訥訥而問:「為什麼?」

「因為我要給自己搏一個機會,如果我不受傷重一點傷及性命的話,你又豈會因為內疚而同意與我在一起呢?」陸向左收了臉上的笑,漫不經心地拋出了一個炸彈。

我不敢置信,陸向左會因為這個理由而……「你瘋了,那一槍差點要了你的命啊!」

「那又如何?如果一槍能換回你的心,那麼只要不死,什麼都是值得的。」

「值得?」子傑冷揚了語調怒聲起,「你的值得,是拿敏敏的健康換來的,她為了救你,連命都幾乎搭上了,還失去了孩子,這就叫值得?」心中一痛,提及那件事,我永遠都做不到坦然。包括子傑,相信他的心中也淡不去那個痛,所以此時才如此憤怒。

陸向左的目光在我身上劃過,含着深刻莫名的情緒,我看不透那意思,只是心裏浮起層層悲哀,為什麼會這樣?

忽聽耳旁子傑疑慮道:「不對,你如果真的愛敏敏,又怎會陷她於這樣的絕境?她的身體狀況,你應該比我知道得還早。」沒錯,在我離開H市後半年的那次重感,他就從小叔叔那得知了我的身體情況,他又怎會因為那個理由而如此做?

陸向左目光閃爍了下就垂落在桌面上,也不接話。

子傑只好繼續猜測:「難道說當時的情形還有隱情?你中槍的目的另有原因,而你也絕沒想到會與歹徒滾下山崖而跌斷肋骨,更不可能神機妙算猜到敏敏也會摔下去。所以,這其中也含着意外在內?」

陸向左依舊沉目不語,我不由得急了,一把拽住他放在桌上的手:「阿左,你說啊,到底是怎麼回事?都到這時候了,為什麼還要瞞我?」

「夠了,蘇敏!」一聲嬌喝傳來,來自卧房門邊,正是進去多時的蕭雨。只見她滿臉怒容地走來,橫立在桌前,雙手撐著桌面,怒目瞪向我,「不要再逼他了,你要是真想知道,我告訴你全部經過。」

「蕭雨……」陸向左抬頭輕喝,緊蹙起眉,欲言又止。而蕭雨卻是看向他凄然而笑:「到了這時候,還有什麼好隱瞞的?引她來,不正是為了揭開真相嗎?」

真相,這兩個字令我很不是滋味,似乎每一次解開謎團背後的事,都是不好的。看着陸向左與蕭雨的臉色,我沒法將事情往好的方向去想。

陸向左沒有再制止蕭雨,把視線定在了某處,神色愣怔。

事情還是得從那年江邊事發后說起。我差點送命,陸向左也與我相差無幾,他因高燒不退而燒到失去意識,診斷出肺葉極度受損。正逢小叔叔與老爹不知內情施壓,逼迫陸家將他送離,於是就直接送到美國就醫,沒想到了美國醫生也束手無策,他時不時就會昏迷不醒。

陸家不得不動用人力四方求醫,最後打聽到沁鎮有個名中醫,醫術十分厲害。悄悄把陸向左從國外轉移了回來,並且送到沁鎮那家中醫館,醫治他的人正是那位老中醫。在那邊調理兩個多月後,終於有所好轉,清醒的時候變多了。老中醫建議他去找洪師傅針灸,那樣才能更好驅除他肺葉的寒氣。

於是就有了他跟在洪師傅身旁邊治療邊學習針灸的半年。原本,他這情形,是需要長期調理的,可他卻在半年後離開了沁鎮。偷偷地回了H市,那時我已經過得沒心沒肺,將那些煩惱事都一併忘記了,同樣忘記了對他的喜歡。

他悄悄躲在我周邊關注着我,又不敢被任何人發現,就連陸家人也不知道他回來了。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他的行蹤終究還是被小叔叔察覺了。因為剛經歷過我的生死大劫沒多久,小叔叔和老爹都特別震怒,怕陸向左的出現,會引發我再度被塵封的記憶,所以他們毫不猶豫地「請」陸家再次將陸向左送離國內,且下了一道禁令,短期之內不准他再回國。

本是囂張跋扈的人,一下子被現實打磨得快速成長,也是那時蕭雨追隨到了他身邊。陸向左在國外從未放棄過對我的關注,輾轉從陸昊口中得知我將會考軍校,他放棄就讀商學院,努力考上了那邊的軍校,並且以各項都優異的成績提前一年畢業。

原本隔着太平洋的遙望思念,終止於他從陸昊那兒探得我將結婚的消息。

本想回國阻止,只是天意弄人,連他也沒想到會在打算回國前突然病發。陸向左沒說假話,他確實沒有得肺癌,肺部也沒腫瘤,所以他根本就沒咳嗽這些癥狀,他是因肺葉受損而導致心肺衰竭。

心肺衰竭,也叫呼吸衰竭,癥狀有很多,比如呼吸困難、發紺、狂躁、抽搐、昏迷等。唯一有效的辦法是做移植手術,可必須找到肺功能各方面都達到指標的心肺才行。

陸向左讓專家醫生配置能夠壓制病情的藥物,之後就義無反顧回國了,他再一次選擇了中醫,又去到了沁鎮。效果不敢說顯著,但至少陸向左要比去的時候氣色好很多。之後他就隔上一陣子往那邊跑一趟,讓洪師傅為其施展針灸。後來那段時間,應該就是到了他回國與我碰面那會兒了,原來他那時候就一直在靠中醫治療著。而我的身體狀況一事爆發,對他是極大的打擊,在心情極度壓抑的情況下,不用說他又病發了。

這一次來勢洶洶,昏昏沉沉好一陣子。之後他將所有精力都鑽研進了中醫裏面。

他一直試圖想要與我談談這事,可在沒有把握之前又不想空將希望給我,所以之後過來,幾番欲言又止都沒提及。並且他從我看似平靜的神色中,早窺探到我對子傑刻骨的思念,又發現子傑也有在尋訪名醫,就暗中指引了方向給子傑,將他引向沁鎮。

這些事,他都是默默在背後做下,從未言表。

大年初二那天,其實是想與我告別的,他準備離開,想還我一片清寧。沁鎮那邊,老中醫和洪師傅都已交代清楚,子傑只要查清真相,就一定會帶我前去求醫,這在之前他就暗中對子傑有了暗示。

所以上山的途中,陸向左並沒有上前與我搭訕,只默默在旁,想安靜地陪我最後一次。

卻沒想真的應了他那句天意,天知道會遇上這麼個鬼天氣,又天知道會在山頂遇到通緝的罪犯。剛才子傑其實分析錯了,陸向左可能真的會因為愛我想要與我在一起,但有一件事他絕對不會做,那就是傷害我。

在當時的情況下,他確實是有那敏捷的身手避讓開,可與此同時他看到我朝那邊撲去,位置恰好與他成一直線,如果他避讓,那麼很有可能中槍的就是我!

在極瞬的時間內,他能做的唯一反應就是避開要害,但還是將後背露給了歹徒。那一槍將他打倒在地,牽動了他的病症。所以之後在與那歹徒搏鬥時,他是忍着背後的傷以及氣息孱弱在打。之後的事,他根本無力阻止,也無法改變,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我和他走向通往死亡的道路。

死,自然是都沒有的,要不如今我和他也不會坐在這裏了,只是兩人各自在壽命上減了期限。到這時,他想為我最後做一件事,給子傑一個永生難忘的教訓!

他前後見證了兩次我最無助的時候,子傑都沒有在我身邊。所以這一次,他要子傑深刻地感受那割捨之痛。卻又暗中點撥子傑去追查真相,有意釋放出半年多前我的那次重感有內情的消息,憑子傑的敏銳,他只要查到一丁點信息就會追查到底。

蕭雨趕到這個木屋找到他時,他變得不太願意說話,每天就安靜地坐在木屋裏,不知道在想什麼。眼看着他的臉色一天天蒼白,氣色也一天天變弱,蕭雨無可奈何。

直到今天我們來,他說着口是心非的話。

我心情壓抑至極,久久無法平靜,定眸在陸向左低垂的臉上,問:「所以沁鎮的老中醫,以及那個洪師傅兒子的一番話,都是受了你的安排,故意引我們來找你的,對嗎?」

事實證明,世間巧合,大多數是人為的。

陳述過程中始終保持緘默的陸向左緩緩抬頭凝向我:「敏子,還相信我嗎?」

我腦中轉了圈,立即明白他的意思,用力點點頭:「信。」想想又加了一句,「不管是以前的阿左,還是現在的你,我都信。」始終堅信一點,他永遠都不會傷害我!

他的臉上露出了真正寬慰的笑容,輕聲道:「好,那我一定竭盡所能。」停頓了下,又緩緩講解,「別看針灸很簡單,對刺入的穴位力度要求非常嚴格,洪氏針灸有別於他家,針法奇特,並不是說隨隨便便一個針灸師傅就能出效果。最主要的是他要與老中醫配合,一個施針一個用藥調理,且隨時觀察,才能真正對症下藥。」

這個問題其實我也想到了,否則陸向左不會費盡心思轉這麼大的圈,其中應有他自己的念頭在,還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若是隨隨便便一個中醫,加上針灸師傅,就能將我治癒的話,那麼我這病也不會拖到今時今日了。

「你既然想救敏敏,為什麼不直接告知?反而要引我們來這兒?」沉默已久的子傑澀澀地提問,緊蹙的濃眉透著層層憂慮。

陸向左還沒答,蕭雨已經冷哼聲又起,她說:「因為阿左不適合再長途跋涉,他的心肺衰竭到再也承受不住那高空的氣壓。」

「蕭雨!」陸向左輕喝,固執地說,「我沒事。」

「你哪裏沒事?要是再不動肺移植手術,你會有事,肺的衰竭已經開始影響你的心臟了。昨天你還因氣虛差點……阿左,就當我求你,動手術吧!」蕭雨說着說着,淚已滑下臉頰,滿目凄然。

原來如此!不是陸向左不想趕回去為我醫治,而是他沒法回去。不!我絕不要陸向左拼着性命來救我,咬咬牙,堅決開口:「阿左,動手術吧,你的情形已經不適合保守中醫治療了,你不要逞強,如果你不動手術,我不會接受你的施救。」

「可是我如果動手術,很可能……就算僥倖成功,也將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無力施針。而且……算了,那事不提,總之先救你,我能撐得住的。」

蕭雨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眼淚啪嗒啪嗒全掉在桌上,聲色哀戚:「蘇敏,我求求你,勸勸阿左,讓他動手術吧。如果為你治療,至少也要幾個月,可他真的不能再拖了,否則他會死,昨天晚上他就休克了。」

休克!我驚慌地看向陸向左,他的臉上閃現怒意,用力扯開蕭雨拉住我的手,怒聲道:「你不要這樣!在敏子身體復原前,我是不會動手術的。而且就算我同意動手術,也沒有找到合適的肺。」

「不,有合適的,我已經檢查過了,我的肺功能都是達標的,可以移植給你一半。」

「你想都不要想!」陸向左頓時勃然大怒。

我驚得睜大了眼,蕭雨說用她的肺?是……活體移植?當真是不知道該怎麼來形容自己的震驚。第一次真正意義上覺得,愛是付出,是犧牲,是不求回報,就如蕭雨對陸向左的愛。

看到陸向左的眼神變得很沉痛:「蕭雨,這個事我們已經討論過,我不會接受的。」

蕭雨泣聲說:「阿左,你不要再倔了,我身體很好,少一個肺沒什麼的。」

「可是一個肺根本沒用,我需要的是雙肺移植!你能少兩個嗎?還是你打算犧牲自己來換我的命?蕭雨,收回你的念頭,別說我不同意,就是醫院也不可能接受你這種行為,這會構成謀殺!」

蕭雨不說話了,淚流不止。我在旁看得心很沉,她這副樣子難道真動了那念頭?想要犧牲自己來救陸向左?心念一動,脫口而問:「要怎樣才算肺功能達標合適?」

「敏敏,不可以!」

「敏子,你休想!」

兩道怒聲同時而起,子傑和陸向左全都臉色大變,幾乎立即就明白了我問話的含義。

我沒被兩人難看的臉色嚇到,倒是被震怒的大嗓門給嚇到了,兩邊耳朵都嗡嗡響。子傑將我的身子扳向他,急道:「敏敏,你自己身體都這情況了,怎還能動那念頭!」

心中一黯,確實老中醫說我身體極虛,我的肺葉恐怕很難達標吧。「我就是這麼一問而已,你們太緊張了。」在兩道嚴肅認真的目光下,我只好否定了本來的想法。

蕭雨在旁幽聲插話:「就是你想,也是沒用的。肺移植手術,匹配的標準除了供體要有適當的肺功能及沒有感染外,血型要匹配,還有供肺大小也很重要。如果太大,會影響靜脈迴流,也會使移植肺膨脹不全,還會減弱手術后的恢復力,太小也不行,會有胸膜殘腔的危險。」

她用了一些醫學專業名詞,我聽得不太懂,可是卻大致明白要找到合適的肺很難。

「好了,這個問題到此為止,不要再討論了。」陸向左突然粗聲打斷,神色間很是煩躁,他視線轉向子傑,「後面的事你來安排吧。」

就在這時,午夜十二點的鐘聲響起,蕭雨對我們下了逐客令,說陸向左要吃藥休息了。陸向左只深看了我一眼,也沒有再挽留,我與子傑退出了門。

無聲走離木屋門前,到一處樹下,我停下來拉起子傑的手道:「子傑,阿左的手術已經迫在眉睫,暫且先將我的病放一放好嗎?先想辦法找找有沒有可供移植的合適的肺。」

「敏敏,你也聽到的,如果手術,可能會不成功。即使成功,短期之內他都將不可能與老中醫合力醫治你,你的身體拖下去,很可能會惡化。尤其是流感這種病菌,對你的侵害實在太大,它又防不勝防。」

子傑的考慮並沒有錯,但是多拖一日,就等於是在耗盡陸向左的生命。

我微仰起頭,緊凝著黑暗中灼亮的雙眸:「子傑,對於我來說,一切都還能用『可能』倆字來說,可能會惡化,但也可能不會,只要我隨時注意身體,加上老中醫的調理,以及你安排的鍛煉,流感不見得會染上我。可阿左卻等不了,你聽到蕭雨說的了,昨晚上他休克了,呼吸對他而言已變得困難,他不可能等到將我醫好的。你明白嗎?」

子傑深暗的眸內浮現沉痛,這些事他又如何會不明白呢。

忽然身後傳來一聲異響,兩人猛然回頭,是蕭雨!

顯然她沒有看到我們,因為我們站在一棵大樹下,完全都籠罩在陰影底下。這麼晚了,蕭雨還出來做什麼?

只見她環視四周,我和子傑直覺往樹后躲。等了一會兒,蕭雨就轉身進了屋,但門沒有關,我和子傑對視了一眼,昏暗中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疑竇。很快就有答案了,大約五分鐘后,蕭雨再度出現在了門前,這一次她不是一個人,而是用輪椅推着陸向左從內出來。

陸向左的樣子,委實讓我震驚,他的臉上似被什麼給覆蓋住,頭歪倒在一旁,隔得遠,看不清他是否清醒著。心中一動,難道又發病了?想也沒想就從樹后沖了出去,身後腳步聲緊隨,是子傑跟了上來。

衝到木屋門前時,蕭雨也看清了我們,面色大變。我顧不上研究她的反應,一個箭步衝到陸向左輪椅前,離得近了發現覆在他臉上的是呼吸器,他雙目緊閉着。我蹲下來邊查看邊問:「他是不是又病發了?呼吸又休克了?要趕緊叫救護車啊!」

手指探往他的鼻息,不算氣弱,但樣子像是昏迷過去了。

蕭雨沒出聲,我抬頭疑惑地看她,只見她睜大眼怒瞪着我,渾身都在輕顫,不知是憤怒還是驚怕。她這態度,讓我有些茫然,正待開口再詢問時,只聽隨後跟來的子傑道:「不是發病,他是睡著了,如果我猜得沒錯,你給他吃了安定葯吧,然後又怕他出事,給接上了呼吸器。」

我的指尖顫動,以為是聽錯了,可蕭雨卻勃然色變,眼中浮現驚懼。她愣愣地看了看眼前沉睡的那張臉,再抬眼看蕭雨,隨即頓悟。

「你想悄悄帶阿左走?」我澀然而問,雖然答案已經極其明顯。

蕭雨垂下眼,手輕輕搭在陸向左的肩膀上:「我不是要帶他走,而是替他做決定。」

我一時茫然,不明白她的意思。子傑驚疑出聲:「你想瞞着他動手術?可是不是才只找到你的肺合適嗎?另外一個還沒找到。而且沒有家屬簽同意書,醫院是不可能動手術的!你想的以命換命也不可能,沒有任何一家醫院會受理。」

「這個不用你們操心,你們自私到只想到自己,根本就沒為他想過。公立醫院不受理,我就找私立醫院,如果私立醫院也不受理,就找黑診所,總能找到辦法的。即使不行,一個肺移植給他,也總好過現在,只要動了手術,他就是想再為你蘇敏治療,也不可能了。」

「荒謬!」我怒斥出聲,「蕭雨,你還有沒有腦子?這麼重要的手術,黑診所能行嗎?你當犧牲自己就能救他?你那是把他往火坑裏推!還有,你想過你父母嗎?你要就這麼沒了,你父母怎麼辦?你能不能對自己、對家人,以及對阿左都負責些,不要老是想一出是一出!」

「那我能怎麼辦?他費盡心機全為了你,你的病一治起碼得半年以上。可他哪裏還等得了半年?醫生說他若再不動手術,心肺衰竭嚴重,到時候就是有合適的肺也沒用了。」

早知陸向左的情況糟到不能再糟了,可在聽到蕭雨說這些時,心還是忍不住痛。我回頭看了看子傑,一咬牙有了決定:「立刻打電話給陸昊,讓他趕過來。」

蕭雨愣了愣,似乎沒想到我會如此決斷,隨後遲疑道:「可是阿左沒讓家裏知道……」

我心中一震,他情況這麼嚴重,連陸昊他們都不知道?

子傑當機立斷上前:「陸昊的號碼給我,我來打電話。」

最終還是把陸向左推回了房間安定下來,打算天亮了再送醫院,這中間還得有個說服過程。事實上,陸向左醒來就與蕭雨在房內吵起來了,我走進去時,他們頓然消了聲。

我幾度張口猶豫了好幾次,都不知道要說些什麼,最後選擇走到他身前,堅定地說:「阿左,你聽着,在你康復之前,我不會有事,我還要等你與老中醫雙劍合璧,將我的易感體質根除掉呢,我們都會沒事,會長命百歲!」

垂落的眸倏而抬起,他的面上很是動容,輕喃出聲:「敏子,我……」

「你不是要我相信你嗎?我信你一定能夠快快好起來。」

「可是……」他仍在猶疑。

「沒有可是,」我打斷他,一字一句地說,「阿左,你沒有說可是的權利。因為你身上不僅背負着自己的命,還有我的,所以你要堅定一件事——手術一定要成功!答應我,好嗎?」

陸向左眸色從淺到深,星光明明滅滅,最後他伸指,溫柔地、顫抖地,輕輕摩挲我頭頂的發。四周,一片安靜,沉默,空白,舒緩的走向,末途的茫然,不見止卻的呼吸。

終於,陸向左的唇角牽起一抹笑,含着極致的溫柔,從他口中,輕溢出了一個字:「好!」

我長舒一口氣,懸著的心落了地。能夠說服陸向左,可以算是攻克了不小的難題。

陸昊趕到醫院時,滿面驚色,在我這兒確認了陸向左是真的病入膏肓后,眼底沉痛滿溢,立即去醫生那做肺功能檢查了。

檢查報告是下午出來的,但陸昊因為吸煙太多,肺功能不算達標,即使血型配對,也並不是理想的肺移植對象。醫生不建議他做手術的供體,希望能夠儘快找到完全合適的肺。這無疑是在大家心頭添上一層陰霾。

傍晚時分,我與子傑走在醫院樓下,很是憂慮地問:「現在要怎麼辦?」

他沉吟了下道:「先再等兩天,如果實在找不到,就只好先做單肺移植手術了。」我心情沉黯地點頭,總覺得有種不祥的感覺,就像大年初二還沒出事前突然在腦子裏閃過的一般。

事實證明,我的預感靈驗了,命運的黑手又一次伸向了我,而我根本沒有防備。事件源起於我在醫院遇見一個女孩,與她有短暫接觸,事後就開始起徵兆了,接着就一發不可收拾。原來那個女孩得的是「RNA」流感病毒,其中甲型尤為嚴重,有着很強的變異性與傳染力。

早在當初我就想到,哪怕再小心,也無法規避開身邊所有人。人生是不可能沒有意外的,對別人來說意外只是個插曲,對我來說卻是致命的。

老天爺從未放棄過撥弄我人生的機會,這一次又如何能倖免。病毒在我體內駐紮,開始如火如荼地蔓延,當夜我就發起了高燒,神志變得迷糊。

感覺得到有人在翻動我,可是卻睜不開眼,頭像是被鐵鎚敲過一般,又痛又暈。接着開始感覺喉嚨口如火燒般灼痛,一直延伸到鼻腔,到最後全身所有的知覺都只反應一個字:痛!似乎無處不在痛,像綿綿麻麻的針刺進身體各處。

我開始了天昏地暗的生活,偶爾睜眼,眼前也是一片模糊,只看得到似有人影在動。耳邊會有聲音穿透進來,但辨不清是誰,腦中極其遲鈍地想起一個名字——子傑。於是心裏頭就開始一遍遍地念這個名字,念著念著,竟覺滿心都是悲切。

問自己:悲從何來?

悲從己來!我睜不開眼,看不到他,聽着那些聲音辨不出哪個是他的,就是想要用力嗅一下他的氣息,鼻子也被層層塞住,如麻木了般。最後,我只能靠感覺去感應他的存在。

我現在這樣,子傑得有多痛心?當我終於從沉沉的昏睡中睜開眼時,辨認了好一會兒,才看出眼前滿臉憔悴,下巴全是鬍子的人,是我的子傑。心尖抽痛,想要喚他,可是嘴張了張,連一絲聲音都沒發出來。

「敏敏,你終於醒了。」他的嗓音像被車輪碾過般嘶啞難聽。

很快門外擁入一群穿着白大褂的醫生,將他擋在了外面,我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生怕一眨眼就不見了。等到病房裏終於安靜下來時,才發現竟然連小叔叔也趕來了,他的旁邊站着小嬸嬸,他們的面色都極差,甚至是,帶着沉痛。

心顫了下,看來我昏睡了很長時間。

只聽小叔叔道:「小敏你別怕,病毒染體很快就能清除。我已經安排人去美國那邊接那位醫學博士,他是研究這類病毒的專家。」

我沒法說話,只能牽了下嘴角,當作回應。可就是這細微的一個面部表情,竟也十分吃力,可以說我現在是全身乏力,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

本以為醒來就是好事,至少我又戰勝了一回病魔,從黑暗中醒過來了。可卻沒想醒了一小時不到,就又開始昏沉了,意識逐漸在抽離,子傑和小叔叔在我面前說着什麼,能看到他們嘴動,就是聽不到,視線慢慢也變得模糊。

心道,這回真是慘了,我要跌在這個可惡的病毒上了。

身體是自己的,就算是意識模糊,其實也能感覺得到,它在以某種速度逐漸惡化。醒來的時間裏,只覺周身都酸麻疼痛,而沉睡的時候,又感覺自己在黑暗中踏空行走,魂魄都要抽離出來。

幸而常常能聽到子傑在耳旁說話,聽似很遠,又似極近。就算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但能聽到他的聲音,我就挺滿足的。有時醒來,第一眼總能看到子傑的臉,就是看着他眼中的血絲,憔悴的神色,很是心疼。

終還是到了這種情形,以為最起碼還得過上五六年,就是老中醫也默認我可以再活五年,卻哪想我會遇上甲型流感病毒患者。病毒不可怕,以現在的醫學完全可以治癒,可怕的是這場病毒流感衍生出的危害。

對別人而言,只是一場大病;對我而言,是劫難,過不去的坎。

醒著的時間不多,醒了后也因為頭昏腦漲,嗓子疼痛,說不了什麼話,想不了什麼事。常常迷濛中看到小叔叔在與一個穿着白大褂的醫生爭吵,子傑無動於衷地坐在我身旁,彷彿那些爭吵都與他無關。後來我慢慢組織他們口中的英文單詞,一點點拼湊,大抵明白那個醫生就是小叔叔找來的醫學博士。吵架的內容,不用說,肯定是針對我的病情。

這日,感覺意識有些清晰,因為耳旁的聲音能夠辨識出來是誰,聽了會兒就知道是小叔叔和子傑在說話。大致意思就是那醫學博士果然是研究流感病毒的專家,我體內的病毒差不多已經驅除乾淨。只是,病毒遺留下來對我易感體質的傷害,卻毫無辦法。

「子傑,你是要這樣看着小敏慢慢離開嗎?」聽到小叔叔如是問,握着我的手掌顫了顫,連帶着我的心也跟着顫了顫。

「她不會離開的。」子傑喑啞的嗓音傳來,帶着堅定。

「為什麼不……」

「敏敏不會願意的,你從小看着她長大,知道她的性子,她是不會同意的。」

小叔叔突然揚高了聲音:「許子傑,你根本就不愛小敏。」

「我愛她,因為愛她,所以更懂她。」

聽到這裏,意識衝擊波鑽進腦子,刺激眼膜與眼球,眼睫輕顫間就睜開了眼,未轉首先輕吟出聲。原本的爭吵倏然止住,兩個身影湊到了眼前同時道:「敏敏,你醒了?」「小敏,你醒了?」兩道詢問,除了稱呼不一致,語速和急切都是相同的。

我輕笑,笑完發現今天的狀態似乎不錯,連身體各處蔓延的針扎般的疼也緩和不少。看來真是那病毒被趕跑了,整個人也變得輕鬆了許多,心情不由得轉好。嘗試發音,低啞難聽的聲音出來時,我有些臉紅,但還好,站在眼前的兩個男人,都不會嫌我嗓音像鴨子般難聽。

「子傑,小叔叔……」聲音雖緩慢,但還是喊出這麼多天以來的第一聲。

從兩人臉上激動的情緒看,也知道我這聲喚是有多珍貴了。沖着子傑指了指旁邊的水杯,他立即領悟拿過杯子,放入吸管,稍稍扶起我的頭放到嘴邊,咕嘟咕嘟連喝了幾口,乾裂的嗓子得到舒緩,有點如遇甘泉的感覺。

小叔叔去找醫生查問我的病情,病房內只剩下子傑和我,看向他的目光里有了依戀。也不說話,就傻傻地看着他,這次沒再見他那副憔悴不堪的樣子,眼球里的血絲仍有,但鬍子颳得很乾凈,他又恢復了英俊帥氣的模樣。

所以說子傑是真的懂我,每當睜開眼看到他頹廢憔悴的一面,我都會覺得特別壓抑與難過,甚至有時候明明醒了,也不敢睜眼。一定是我眼中流露的沉痛被他發覺了,所以他拋開了那些不好的,又做回了他自己。

我吃力地想要抬手摸摸他的臉,抬到半空中,就被他握住,牽引著撫在他臉上。很是感慨,現在我每一個動作細節,他都能領會我想要什麼嗎?

「子傑,以後你都一直這麼帥好嗎?」

清晰地看到那雙幽深的黑眸中浮現驚痛,轉而是深切的悲傷,最終又隱去,換成了他的點頭。我在心中長嘆,他是真的走進了我心裏,一個眼神、一個細微的動作、一句話,他都能參透我想表達的含義。

是的,我希望他一直這麼英俊好看,哪怕……哪怕我離開,也不要沉浸在悲慟中太久。

醒的時間總比睡的要短了又短,沒過一會兒,就又困頓睡去。再醒時,發現頭頂昏黃的燈亮着,已是晚上。身旁的躺椅上睡着子傑,這陣子他都如此睡在我旁邊。

因為是平躺着,旁邊是床頭櫃,所以他的躺椅要縮後放一點。於是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側后的臉,以及烏黑濃密的頭髮。很想伸手去摸一下那柔軟的發,卻怕吵醒了他,相信此時只要我有一丁點的聲音,都能驚醒本就沒睡沉的他。

靜謐的空間里,我痴痴地、貪婪地,凝視着他,手無意識地划動,描繪着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看不到的側面也沒關係,因為都記着呢,他的容貌早就記在了腦海里,刻在了心裏。如果我是個畫家,一定拿畫筆將他畫下來,忽見他眼睫輕顫,我心中一緊,他要醒了?直覺閉上了眼,耳朵豎起了聽,片刻之後,果真聽到他起身的聲音,腳步極輕,不知在做什麼。想要眯了眼去偷看,卻發覺這一閉上,眼皮又沉重了。

過了會兒,我知道他在幹什麼了,濕濕的毛巾擦在了我手上,溫度剛剛好,不燙也不涼,繼而是臉上,用力很輕,生怕吵醒了我。

擦在臉上的毛巾突然頓住了,清淺的呼吸近在跟前,遲疑的語音在問:「敏敏,你要醒了嗎?」是我的睫毛顫動被看出來了嗎?

轉而又聽他輕嘆了說:「怎麼就這麼能睡呢?一睡就睡了三天,你是要當睡美人嗎?那如果我吻你,你可要醒啊。」心中一驚,我睡了三天沒醒?可我以為就是白天困頓睡下啊。

氣息逼近,沁涼的吻落在了我的唇上,熟悉的清冽味道穿透而來。驀然間我眼睛睜開了,對上黑亮的眼眸,驚喜一寸一寸浮現在他眼底:「敏敏。」他輕喚。

我漾開眉眼,笑意漫進眼底。吻醒睡美人的,應該是王子,於是我問:「子傑,你是我的王子嗎?」他點頭,表情是理所當然的坦然。我笑得更加歡快了,抓了他的手掌輕輕地說,「子傑,其實我看到你第一眼的時候,就覺得,你像個王子,英俊得不像話。」

「是嗎?你從沒對我說過。」

沒說過嗎?那正好乘着這機會說說,我邊笑邊回憶:「是呢,我最喜歡看你穿着軍裝的模樣了,特別帥氣,軍靴敲在地面上,咯噔咯噔的,好神氣。」

「我也最喜歡你當指揮官的時候,那領導腔可濃了。你不知道,當時隊里大多數組員都崇拜加愛慕你,那,就是袁珺也不例外,只不過誰也沒有我的企圖心大,最後還把你給騙到手了。」

「後來咱結婚了,你老是裝酷,又愛訓我,其實我有時候是故意犯點錯,就喜歡你板着臉訓人的樣子。喜歡看你被惹毛了,咬牙切齒狀,那個樣子的你,我可以想像成你是在寵着我。」

講到這,我忍不住撲哧而笑,確實那時候挺無厘頭的。子傑伸手寵溺地揉了揉我的頭,看着我的眼神是鼓舞。

於是,我輕聲細數那些曾有的甜蜜,跳過了不快樂,一直講到沁鎮那一個月的寧和時光。仰起目光,彷彿又看到了小鎮上,蔚藍的天空澄凈清亮,醉人的綠洋溢着生機盎然,漫山遍野的小黃花,在透明的陽光下,格外艷麗。

花海中央,我就像個調皮的孩子,不知疲倦地奔跑。子傑在我的身後追逐,往後仰倒而下,金色將我淹沒,臉上的快樂藏不住。

當滿目的金色,一點一點被黑暗替代時,我輕喃:子傑,我好像,從未說過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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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我唯一,許我天荒(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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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還沒說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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