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一十二章 放手

後土的君主，此世最強國度的至高領袖，名垂史冊、戰勝天魔的賢明皇帝，在生命中的最後一課，他死得無聲無息。

戰場頓時安靜。

就連兩名劍靈都將呆涕的眼神望向張銀落。

庫瑞爾愣了片刻，隨即一臉複雜道：「你居然又殺了一個……」

趙雲龍與魯淑仁的心神也產生了一瞬間的動蕩，畢竟皇權深入人心，帝國人已經在李家的統治下生活了幾個世紀，當神聖的天子被隨隨便便地殺死，每一個帝國子民都會感受到莫大的衝擊。

平陽更是怔怔地停下來：「父皇……」

語氣中有着難以掩飾的悲傷與痛苦。

無論如何，那都是她的親人……她今天已經失去了兩名至親。

銀落則是徹底懵了：「我……不是……這是他……等等啊！」

沈瑤花一點都不關心皇帝被殺這件事情，她斬斷了李廣淵的手臂之後，立刻轉身看向孫朗，然後銀落等人的注意力也隨之轉向了倒在地上的他，這個人才是最值得關心的……每個人都很需要他，無論現在還是未來。

兩名劍靈則是看向墜落地面的後土聖劍，雖然震驚於李廣淵的橫死，但他們並未太過將此放在心上，因為父親那光耀世界的靈魂之火正在劍中熊熊燃燒，即使失去了一副身軀，也無損於他的輝光半點。

扶桑與纖阿想去搶聖劍，趙雲龍等人則是奔向孫朗，但在下一刻，她們都從純粹的擔憂中醒悟過來，並且意識到了一件事情——在這種情況下，阻止對方比無作用的探望更有意義。

日月劍光再起，趙雲龍、魯淑仁與平陽公主各展神通，沈瑤花望着孫朗，猶豫了一下，便轉頭對銀落說：「交給你了。」

她隨之加入了戰團。

有另一名劍聖加入，兩個劍靈的壓力驟然增加，銀落奔到孫朗身邊，展開面甲，褪下手套，輕輕地觸碰著孫朗的臉，焦急道：「喂……你還好嗎？孫朗，清醒過來，快點清醒過來！」

孫朗眨了眨迷茫的眼睛，露出了略顯虛弱疲憊的笑容：「現在是不是應該女主角喊着眼淚深情告白呼喚，將我從死亡線拉回來？」

銀落先驚再喜，繼而笑出來眼淚，她不滿道：「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啊，真是的，我剛剛……啊……總之你沒事吧？」

孫朗的眼中浮現出了寂寥憂鬱的眼色。

他輕聲道：「我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銀落，我夢到霑哥兒一直都沒有離開，我夢到我不必為他的死去而抱歉，我夢到那個女人沒有死，夢到她可以以另一種方式去償還她所犯下的罪過……夢中的一切都很美好，可下一刻我醒過來了，我……」

他握住了銀落的手，屬於天下第一強者的手正在微微顫抖，他的表情也不復平時的沉穩平和，而是虛弱，而是迷茫，而是動搖，他意識到了什麼，卻在逃避，他明明已經準備好了，卻又猶疑。

銀落愣住了，然後她溫柔地回握著孫朗的手，將那隻手放在了自己的臉頰上，她輕聲道：「你既然這麼說了，就一定已經做好了決定。」

「那就做你應該去做的事情吧。」

「不要害怕，也不要擔心，孫朗，英雄永遠都不會孤獨的，正如你離開了大荒山後，依然會遇到我們，即使有一天，我們離你而去，你也依然能夠找到令心靈重新寧靜的港灣，因為英雄是永遠都不會孤獨的。」

不遠處，後土聖劍睜開了李廣淵的斷手，浮空而起，散發出了濃烈的金色光輝，孫朗脫離聖劍之後，天魔又重新掌握了它，這意味着所有奪舍人類的天魔們不會再受到精神衝擊的影響，他們再度成為了李廣淵的爪牙。

天魔那蘊含着滔天怒火與殺意的意志透著聖劍散發出來。

「所有的族人們，向這裏聚集……不，給我殺掉你們所看到的一切生靈，將這座城市化作一片火海，全都……」

這充滿了殺意的精神訊息還未傳輸完畢，便聽到驚天動地的一聲爆響，金鐵交鳴轟然震蕩，孫朗人影一閃，已經出現在了聖劍的面前。

摧金裂石的重拳轟然砸下。

剛剛從撕裂的靈魂痛楚中恢復過來的天魔再度痛苦地滾倒在地，這次它們感受到了更大的痛苦與危機。

劍中的天魔驚怒交迸地大喝道：「孫朗！你想做什麼！」

它的意識已經與聖劍相連，輕易掙脫不得，這柄舉世無雙的聖劍事實上已經成為了關押它的囚籠，雖然它很快便會擺脫這種局面，可孫朗顯然不會給它這個機會，蘊含着無儘力量的一拳再度砸下。

爆發性的衝擊波將所有人向遠處拋飛，破碎的光暈與迸濺的光焰中，只有孫朗的身影屹立於大地之上，向著後土聖劍揮動鐵拳。

「我在做大荒山沒有做的事情。」

孫朗平靜道：「這柄劍，在三年前就該折斷了。」

他面無表情，右拳聚起風雷，挾著滾滾威勢猛然錘擊。

聖劍鏗鏘作響，精神世界中，天空被撕裂震出了無數破碎的裂隙。

天魔越發驚怒，他大吼道：「毀掉聖劍，世間所有的帝兵就會全部破碎，後土將會失去全部的力量之源，而銳金與離火兩國的軍團已經南下了，孫朗，你要讓這個國家陷入一片火海嗎？」

孫朗又是一拳砸下：「帝兵本不該成為後土的力量之源的，今天發生的事情印證了這一點……你我都明白，舊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後土聖劍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哀鳴，兩名劍靈發瘋一般地向孫朗殺去，卻被趙雲龍等人拚死攔住，孫朗一拳接着一拳，舉世無雙的澎湃力量不斷轟擊著聖劍的劍身，他的一身武力大半與聖劍息息相關，如今卻以此矛擊彼之盾，但蓋因神力有英雄運使，便能摧破一切邪惡的盾牌。

聖劍開始浮現細小的裂紋。

天魔厲聲道：「帝姬的身體已經灰飛煙滅，你若是毀了聖劍、摧毀了所有帝兵，她便沒有任何容身之處了，只能魂飛魄散！」

孫朗略微停頓，腦海中浮現出了她的面容，精神世界中，兩人只有一瞬間的重逢，對方深深地凝視着他，然後將他送走。

「孫朗，做你應該做的事情，不要猶豫。」

她是這麼說的。

不愧是世上最懂他的人……在劍中蟄伏之時，帝姬便已經算到了唯一的破局之道，那便是壯士斷腕、摧毀聖劍。

哪怕要付出一點點微不足道的……犧牲。

他輕聲道：「啊。」

平地轟擊驚雷，閃耀的拳如流星劃過牧野，重重地轟在了聖劍之上。

「孫朗——」

天魔大喝道：「霑哥兒的性命你還要不要！你摧毀了聖劍，你殺了我，他便再不能回來了！這相當於你又殺了他一次！」

孫朗的動作再度停頓，這次比之前要更長，他抬起頭來，尋找著那個身影，沈瑤花於戰鬥中回頭，兩人的目光在空中凝固。

女人早已經淚流滿面，經過了無數個日夜的準備和推演，如履薄冰地執行着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如今已經走到了最後也是最難的一步。

耳邊的幻聽已經不再出現，丈夫在沉默，將最後的選擇交給了她。

而她也做出了選擇。

夫君，如果這是你的意思的話。

沈瑤花望着孫朗，輕聲道：「阿瑛，做你該做的事情，不要猶豫……這是他拜託我轉告給你的話。」

孫朗低頭望着聖劍。

天魔依然在叫囂著：「你們這些叛徒，你們……」

「不要再演了。」

孫朗說道：「不要在激將了，不要再表演了，你說你這次一定不會輸，我知道你在說什麼，我知道你的目的。」

天魔驟然收聲，這一次，對方那磅礴的靈魂之火真正出現了恐懼和動搖，他數百年的隱忍和佈局處在了危險邊緣。

「我應該不顧京中的死傷，我應該不顧帝兵的反噬，我應該想辦法將這柄劍鎮壓，將你永遠封印起來……可我不會。」

「因為我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我們每個人都要完成自己應該做的事情，哪怕……」他輕聲道，「哪怕，要讓自己背負痛苦。」

「只是，這一次，是我贏了，是她贏了，是霑哥兒贏了，是人類贏了。」

他說道：「下一次，我們依然會還會贏。」

「那麼……」

孫朗的眼中閃過了一抹柔和的光，他對着虛無說話，他相信會傾聽到這句話的人，一定能夠聽到這聲音，他喃喃道：「再見了。」

隨即他雙手握住聖劍，一手抓着劍柄，一手抓着劍刃，全身的真元勁力猛然運轉，爆炸性的力量在他的手中跳動，他用力地扳著劍身，任憑鋒刃劃破手心，這柄劍是他異界之旅的開端，如今命運將完成一個收束，他將肩負起自己的職責，重新拾起英雄的擔當與覺悟。

以孫朗的名字，完成這人類的英雄史詩，並記念每一個因此犧牲的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咆哮，這聲音震蕩九霄，鎮壓後土國運數百年的後土聖劍應聲而斷，璀璨的光芒瞬間大放。

在這滌盪一切黑暗的光芒的掩映之下，一道雄渾浩瀚到極點的精神意志衝天而起，隨即消失無蹤，後土聖劍崩塌所帶來的連鎖反應隨即橫掃帝都。

日月劍聖首先昏迷，扶桑與纖阿一聲不吭就此消弭，皇宮中的天魔們同時發出了絕望的慘叫，他們手中的帝兵崩壞如沙，眼中藍色的光焰逐漸黯淡，他們是藉助帝兵才維持着存在的本質，如今將徹底沉眠。

這連鎖反應隨即擴散到了帝都各處，所有的帝兵化作飛灰，無論聖器監的倉儲還是武者們手中的兵器，他們或者變為凡鐵，或者徹底消弭，而那些佔據了人類身軀的天魔也就此死去，人類的身體軟軟倒下，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他們一定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噩夢。

這毀滅性的連鎖將毀掉偌大後土的全部帝兵，國家的戰略威懾力量將出現巨大的空白缺漏，可想而知，九州的武者們一旦發現帝兵湮滅，究竟得生出多麼大的變故和動蕩，況且，還有離火與銳金兩國聯軍洶湧而來，在即將爆發的戰爭中，失去了帝兵的後土將陷入極大的被動。

可這些煩惱，還是放到以後來頭痛吧。

手中的兩段聖劍墜落於地，在一片飄散的金芒下，孫朗怔怔地望着眼前，後土聖劍破碎，無數道魂靈洶湧衝出，那些都是在劍宮附近被吞噬的將士們，他們的靈魂受身體牽引，一個個返回原處。

除了一個無處可去的人。

孫朗慢慢地伸出手來，伸向一片虛無的空中，聖劍之力傳輸，將慢慢凋零虛無的魂魄賦予實體，在這一片璀璨的金色中，在這一片斷壁殘垣中，美麗的人形顯出真身，帝姬虛立於空中，長發飄散，臉上全是恬淡寧靜，她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柔和，彷彿有一整片星空在裏面。

她也伸出了手，與孫朗的手指相碰，藉此維持靈魂的形體。

可一個是虛無的靈體，一個是真實的肉身，他們已經再也沒有相處觸碰到彼此的可能了，只能在這沉默的對視中，凝視着彼此的眼眸。

對視了很久很久，誰都沒有說話。

已經沒有任何說話的必要了吧。

不需要說出口，便知道對方在想些什麼。

帝姬輕聲道：「放手吧。」

孫朗答道：「好。」

可他並沒有放手。

直到很久很久。

也許是孫朗率先撤回了那隻手，也許是那驕傲而執拗的女子首先選擇放下，也許是他們同時抽回了手，帝姬只是給孫朗留下了一個蘊含着無限情感的笑容，靈體化作星散的光點就此飄零。

孫朗沉默著看着這一切。

看着那靈光隨風飄散，扶搖而起，飄過皇城的天空，飛過京師的街頭，然後越來越遠，越來越高，飄向這個國家的每一寸山河。

直至，萬水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