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一十三章 一個人

京師陷入了一片混亂。

短短一日，滿目瘡痍，驟起的驚變給這個國家留下了深刻而恥辱的傷痕，並且永遠都不會被人們所遺忘。

在這一天，帝國失去了君王，後土失去了帝兵，真正令人無法接受的，是無盡硝煙與廢墟之下的事實，蘇醒的朝堂重臣們必須得接受更加難以接受的真相——所謂的帝兵，是數百年前的天魔元祖所設下的局，復甦的天魔差點佔據了帝國最頂尖的精英們的軀體、將這個國家徹底篡奪。

眾臣的記憶只停留在先前金殿上的激辯，轉瞬之間，天地翻覆，皇城一片廢墟，活生生的皇帝變成了一具慘不忍睹的屍骸。

京中各處都有哭聲。

這一代人經歷了天元戰爭最艱難的時刻，也親眼目睹了戰爭的勝利，大風大浪全都見過，但在這一刻，即使是最有城府的大臣都駭然色變。

因為後土失去了帝兵。

所有的帝兵悉數灰灰了去，超凡入聖的帝兵武者們重新變為凡人，力量之源已經不復存在，所有依賴帝兵威能已久的人們都陷入了巨大的空虛與迷茫……他們早已習慣了帝兵，而今，就像是現代人永遠失去了手機。

京師各處生出動亂，很多武者無法接受這種現實，或借酒澆愁，或聚眾鬧事，流言四起，紛爭不斷，那些「失敗者」們更是不甘寂寞——因為帝兵武者們往日傲慢自矜，高高居於雲端之上，而今帝兵破碎，他們又重新成為凡人，那壓倒性的力量差距已經不復存在。

有怨報怨，有仇報仇。

舊的秩序已經坍塌破碎。

而帝都只不過是帝國的一個縮影，發生在京師中的種種事端恩怨情仇，也會同樣上演於九州各地，因為帝兵這一令諸國震恐的戰略武器和強國之源，在鍛造之初，便暗地標定好了價格。

現在，已經到了償還的時候了。

而對於這個國家而言，失去帝兵這一戰略重器所帶來的後果，會比任何人想的都要深遠……很突兀的，新時代已經到來了。

那場撼動社稷的驚變已經過去了兩天。

殘破的金殿中，眾臣再度聚首，他們之中的絕大多數已經從失去帝兵的空虛和不適中恢復過來，也接受了接二連三的衝擊性的事實，每個人都面帶憂色，可很多人的眼中卻閃爍著精芒。

人類是這個星球適應性最高的生物，他們總能從巨大的打擊中掙脫開來，並且本能地奔向利益、開始勾心鬥角地盤算。

朝會再開，雖然皇帝屍骨未寒，可這個國家還有很多大事亟待解決。

譬如……皇位的歸屬。

國不可一日無君。

「皇帝駕崩，太子身死，而今之計，當安撫天下民心，速從皇室之中擇賢明寬厚之皇子繼承大統、穩固社稷！」

此言一出，便有人陰惻惻道：「皇帝失德，令江山社稷淪落至斯，建成身為太子，卻也附逆而行、毫無皇儲擔當，蔡大人還要急吼吼地從皇子之中挑選新君，他們又有何德行坐上大位？不怕天下人恥笑嗎？」

方才說話的是諫議郎蔡允，聞言怒道：「是誰說話！請出班直言！」

安卓昂然而出：「卻是安某，蔡大人有何高見？」

蔡允冷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安大人，怎麼，安大人不同意擇皇子而立新君，難道要讓李家遜位、禪讓給你家主人不成？」

安卓仰天狂笑，聲震金殿：「國家傾頹，堂堂君王，竟是主謀，力挽狂瀾、拯救社稷的，卻是神策上將，他挽此天傾，功在萬年，普天之下，又有誰能比肩？便是代李而王，又有何不可！」

此言一出，群臣心中皆是一震。

來了！

他們心念如輪，屏息靜思——不出所料，安卓已在搖旗吶喊，必然是孫朗唆使，此人意在大統，怕是要做皇帝了。

——這當然不行。

——與能力無關，也與功績無關。

哪怕他拯救了帝國，哪怕他拯救了所有人，也不能讓他做皇帝。

正是因為孫朗太優秀了，文韜武略，俱是頂尖，聲望無與倫比，又有天元舊部以為爪牙，名聲馳名六軍，更兼新建匡扶社稷之大功，人望已至頂點，若是挾此大勢做了皇帝，朝野沒有任何反對的理由——他羽翼既豐，又才華橫溢，登基便要攬權封賞，侵吞大臣們的利益。

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

與之相比，還是找一個性子綿軟的皇子登基，更為合宜。

畢竟先皇犯此大錯，皇室政治信譽全然破產，縱然新皇登基，其權柄也會被朝堂大肆剝奪打壓，從此做個泥塑木偶，那皇帝讓出來的權柄利益足夠大家飽餐一頓了，如此一來，人人開懷，豈不美哉？

所以，決不能讓孫朗做這個皇帝。

他有更合適的去處。

——幾位朝堂巨頭隱晦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這兩天在家休養，誰都沒有閑着。

蔡允與安卓都是巨頭們明爭暗鬥的馬前卒，只聽蔡議郎說道：「其一，帝國大亂，以穩為先，大事臨頭，怎能橫生波折？遜位之事，太過倉促，只能將事情變得更糟，至於其二……」

他望着安卓，緩緩道：「是否是神策上將挽救社稷，是否是先皇與天魔勾結，我等並非是親眼所見，其中尚且存疑，安將軍別高興得太早了。」

安卓先是一怔，然後獰笑起來。

他環視着在場的朝臣，有人與他坦然對視，有人將視線別到一邊，又有很多人面色不定，這就是元帥所拯救的人們。

「一群白眼狼。」

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欠艹的王八蛋，睜着眼說瞎話，連良心都不要了——雖未親眼所見，但你們當時都沒有印象嗎？宮廷禁衛的證詞你們都沒看到嗎？天策府當事人的敘述你們都沒聽到嗎？」

蔡允緩緩道：「恕我直言，天策府的證詞，也不是全然可信……」

眾人一陣騷動，孫朗一系的政治流氓們已經蠢蠢欲動，但就在這時，一聲清冽的聲音從殿外傳來。

「哦？天策府的證詞有什麼問題，蔡大人不妨當面道來。」

所有人悉數回頭，殿門被用力推開，一道人影背負着陽光大步踏了進來，龍行虎步，顧盼生威。

所有人都認得這個人，認得她的面容。

是天策上將。

魏徵等人隨即出班，拜倒在地，只是面容中夾着一絲悵然與悲傷。

他們異口同聲道：「見過天策上將。」

「帝姬」一步步地走向蔡允，對方的額頭已經見了汗，那股撲面而來的壓迫感令他感到呼吸困難……對方簡直像是沒有失去帝兵一般。

「蔡大人，請明示。」

帝姬清朗的聲音回蕩在大殿之中：「天策府的證言，又有什麼問題。」

蔡允沒有說話。

「我父為了一己私慾，勾結天魔，釀此大禍，此是皇室醜聞，我本應該拚命遮掩，可李家人犯了錯，李家人就要扛起來！」

她厲聲道：「所以我將一切坦然相告，是為了讓諸位明悉真相，是為了社稷而死的烈士們得到應有的榮譽與聲名，否則，我縱是編一套謊言，爾等這些天傾之際睡着聽戲的人，還能辨明真假嗎？」

蔡允不由自主地看向了他的上官，對方回以凌厲的眼神。

「……」

他咬牙道：「殿下明鑒，終究是眼見為實，說不定您也是被蒙蔽了——為何當日金殿之上，陛下向孫朗驟然發難，其中的根由，不得查明嗎？」

帝姬揚眉冷笑道：「怎麼，陰謀發難，難道還有什麼內情嗎？」

「那可不一定。」蔡允說道，「畢竟，一個巴掌拍不響……」

話音剛落，一聲爆響轟然響起。

蔡允的身子騰空而起，他的臉龐詭異地扭曲著，臉上透著淋漓的鮮血，在空中騰了數圈，轟然摔落在地，掙扎了很久也沒爬起。

帝姬緩緩地收回了手，淡淡道：「響不響？」

群臣先是訝然靜默，空氣詭異地靜謐著，旋即，騷動在醞釀。

在有人出班發難之前，帝姬大步走到階前，環視滿殿群臣：「我來這裏，不是為了跟你們扯皮吵架，是為了告訴你們兩件事！」

她喝道：「第一，皇帝之位暫時空懸！時代已變，我們要為這個國家找到新的路！當務之急，是度過艱難之時，整頓朝綱，安定天下，家國大事，須朝堂群策群力，三省六部，各司其職，武殿坐鎮中樞，一切如昔！至於屬於皇帝的裁斷乾綱之權，由我、神策上將孫朗與諸葛武侯三人商議主持！」

「誰贊成！誰反對！」

天策上將鳳眼如煞生威，被她目光掃到的人無不低頭，心中凜然。

她是唯一能夠昂首挺胸站在這裏的李氏子弟。

因為宮廷禁衛與許多百姓的證詞都能證明這一點——在帝都驚變、社稷天傾的時候，只有天策上將與父親斷然反目，那飛揚在帝都的旗幟有許許多多的人看到，誰都無法抹消抵賴這一點。

魏徵等人毫不猶豫道：「我等贊同！」

趙雲龍開口道：「神策府也贊同！」

京兆尹包希仁大聲道：「本府也贊同！」

越來越多的人選擇了站隊。

但更多人依然在觀望。

因為陰謀還沒有結束。

「老夫反對——」

兵部尚書緩步邁出。

帝姬眼神一厲：「郭老。」

郭尚書平靜道：「天策上將所言甚善，然三人議會之人選，須得商榷一番，老夫以為，以神策上將的功勛偉績，理應重領天下兵馬大元帥之職，總督天下軍權，為了避嫌，裁斷朝綱之權還是另擇他人較好。」

帝姬挑眉道：「莫非邊疆將有戰事？」

郭尚書神色一動，隨即不動聲色道：「不瞞列位同僚，兵部三千里加急，離火與銳金盡起大軍，叩我邊疆，兵鋒南下，直指京師——我後土遭此劫難，失卻帝兵，國力大損，邊疆守將，實在難以抵擋兩國鋒芒，須有蓋世奇才、擎天之柱揮軍北上與之一戰，才能震懾宵小、重振後土氣魄。」

他緩緩道：「臣老矣，此重任非神策上將不可，戰帥不出，奈蒼生何？」

——獠牙終於露出。

朝堂議論紛紛。

「此言有理。」

「非神策上將不足以成其事。」

「畢竟是我朝架海金梁。」

「能者多勞……」

無聲而猛烈的風暴正在匯聚。

這是最卑劣的陷阱。

帝國幾乎全部的戰法與軍事理念都是圍繞帝兵而生，此時帝兵悉數損毀，六軍實力大減，甚至許多軍隊已經不知道該如何打仗——在這種情況下倉促率軍與離火銳金決戰，便是兵主再世，也是一個敗字。

而一場戰敗，便能將一切的光環、榮耀與功績統統抹消。

孫朗若是不肯，就只能低頭認輸，按照規矩來。

——帝姬的嘴角蘊含着一絲笑意。

郭尚書說道：「敢問帝姬殿下，神策上將現在何處？我等情願登門延請，望他出山響應眾望匡扶社稷……」

帝姬淡淡道：「不必麻煩了，好讓老大人得知，兩天前，孫朗便已經動身北上，去迎戰離火與銳金的大軍了。」

郭大人猛然吃了一驚：「什麼？他帶了多少兵馬？」

帝姬沉默了片刻。

她的目光變得悠遠起來，而後，臉上綻放微笑，她的臉上有擔憂也有信賴，以及自豪與驕傲……她比任何人都相信着那個男人。

師父，我會努力的。

姐姐……請放心吧，您的心血，我一定會繼承的。

我會繼續扮演你，治理國家，協調諸部，守護社稷，直到大局已定，再恢複本身，去做我想做的事情。

在此之前，我願意成為你。

請您在天上看着我們啊……

面對着滿朝文武，平陽的聲音輕而堅定。

「一個人，他是一個人去的，兵貴神速，所以動身很急，他要將兩國聯軍攔在後土國境之外，這就是他要做的事情。」

望着呆涕的郭大人，她的語氣依然顯得很輕鬆：「不過您關於天下兵馬大元帥的提議，我確實已經聽到了。」

「我贊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