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三章

第五百三十三章

在通往北方的路上,合喇踽踽獨行,胸膛里一股洶湧澎湃的激浪不停地翻卷著、撞擊著,悔恨的淚水止不住地淌落下來。而心底深處,有個聲音在大叫:是爺爺錯了!是爺爺錯了!

他的耳邊仍然回蕩著宛霓剛才講的故事:池塘邊的柳樹上有一隻黃鸝鳥,它每天都站在柳枝上唱歌:嘀哩哩,嘀哩哩。歌聲婉轉動聽,象是在撫琴,人人都讚美它。

樹下的池塘里住着一隻青蛙。青蛙每天也唱歌:呱——呱——聲音又粗又響,象是擂鼓。

黃鸝嫌棄青蛙的大嗓門打攪了自己。它高傲地對青蛙說:「我唱歌是因為我的歌聲好聽,大家都喜歡。你唱歌難聽死了,為什麼還要唱?」

青蛙說:「因為我是青蛙,我唱的是青蛙的歌。」

黃鸝不想讓青蛙打攪自己唱歌,說:「咱倆打賭,看誰先數到十,誰輸了,就永遠不許再唱歌。」

青蛙無奈,只得同意跟黃鸝鳥賭賽。黃鸝說聲:「開始!」便「一二三四五六······」一溜兒嘴地數了下去。

青蛙卻不慌不忙,張開大嘴巴,說:「倆五哇!」

賭賽的結果是青蛙贏了,但青蛙並不阻止黃鸝鳥唱歌,因為它知道,大自然不能阻止青蛙歌唱,但也不能沒有黃鸝鳥的歌聲。

合喇抹了下眼淚,心裏更加確信:宛霓姐沒有騙我!佟鈺也沒有騙我!師父更不是那樣的人!是爺爺錯了!

直至今日,那晚與爺爺的對話,他仍清楚記得:那日佟鈺走後,他撿起七彩令回入帳幕,爺爺醒著,灰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道:「要回來也好,省得留在外人手裏終究是塊心病。」爺爺病得已沒有多少力氣了,每說一句話,都要喘息一陣。

他道:「爺爺,粘沒喝不聽你將令,攔住佟鈺不讓他走。」

「哦······」爺爺胸脯起伏,大口地喘著氣,好一陣才道:「那就是我的將令。」

他道:「可爺爺已經答應佟鈺······」

爺爺卻豎起一根手指阻止他道:「是的,爺爺不能失信於人。但是,大金的權柄符信也決不能落在外人手裏。哼,佟鈺這小子,居然持着七彩令來要挾我,咳咳······粘沒喝做得不錯。」

他還想分辯:「佟鈺那樣做是為了他們大宋。」

「可我們只為大金!」爺爺大喘了幾口,又道:「不聽我將令······哈,小海東青出孵了,翅膀硬了,知道該往哪兒飛了······咳咳咳······」

他見爺爺咳得幾乎喘不上氣來,額頭上冒出豆粒般的汗珠,便轉過話題道:「爺爺,三爺爺他們聚將議事呢,他們商量要攻打大宋。」

「蠢!」爺爺的手下意識地伸向身旁抓取,看手形,似是要抓取鐵梃杖,但隨即手又鬆開了。爺爺現下連攥起手掌的力氣也沒有了,只是怒道:「那麼多大事他們不議,盡議些不相干的事。」

他道:「他們議事不來聽取爺爺旨意,事後也不稟報,這是犯上!爺爺才是大金的都勃極烈呀。這幾日,他們誰也沒有來看視過爺爺。」他拿着七彩令,要掛回爺爺腰間,卻被爺爺示意阻止。

爺爺道:「這令符你拿着,從現下起,爺爺正式傳與你。」

他有些吃驚,道:「爺爺,這是你的令符,孫兒怎敢······」

「怎麼?你不聽爺爺的話了么?」爺爺眼中透出一股威嚴。

「孫兒······聽話。」

爺爺閉目休息片刻,又睜開眼道:「孫兒啊,你三爺爺聚將就是爺爺的旨意,是爺爺教他們議事的。所議諸事,爺爺也都清楚。」

「爺爺,析律府不是爺爺讓還給大宋的嗎?這孫兒可就想不明白了?」

「你是指他們準備攻打大宋的事?是的,這很蠢!孫兒啊,你仔細聽爺爺說,你三爺爺他們不來看視我,是爺爺特意安排的,爺爺也特意不教你去參與他們一起議事,因為爺爺有話要對你一個人說。他們在旁邊,羅里羅唆,很是礙眼。」

爺爺緩緩地道:「孫兒啊,爺爺將不久人世······唉,不要哭,仔細聽我說的每一句話。爺爺死後,要把大位傳了給你,這般兒女情長,如何成事?」

「爺爺,你的病不礙的,不久就會好起來。」

「不成了,爺爺的病自己知道。你聽着,爺爺現下把接位的事告給你。」

「爺爺,孫兒不能??????」

「這可不像我們完顏家子孫說的話。不用擔心,爺爺已經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得妥妥貼貼。只是你剛剛十三歲,眼下當個國論勃極烈還馬馬虎虎,要當大金的都勃極烈,年紀的確小了些。無威無信,怎能服眾?所以,爺爺要給你鋪排鋪排。我跟你說,攻打大宋這事很愚蠢,是一定要吃敗仗的。」

「爺爺,那為什麼不阻止他們?」

「為了你啊。」

「我?」他有些迷惑:「爺爺,我們不能打大宋。」

「是的。可你知道,我們為什麼不能打大宋?」

「因為······師父、宛霓姐和佟鈺他們都是大宋人,我們不應該打。」

「不,這不對,你這是個人私情。將來你要當大金國的都勃極烈,私情這東西最是要不得。大金的都勃極烈,心裏只有大金,只想着女真族。你要清楚,大宋不是不應該打,而是不能打。」

爺爺接着道:「當初我們與大宋訂立『海上之盟』,相約共同攻遼。然而大宋不講誠信,遲遲不肯出兵,致使大金陷於孤立無援的絕境,護答步崗一戰,我女真幾遭滅族之災!所以給大宋一些教訓,完全應該。好教他們知道,沒有誠信,那是要亡國的!

「但是,我們又不可以真的與大宋交戰。因為大金還不夠強盛。我們剛剛戰勝大遼,還沒有休養生機,轉而再與大宋交戰,國力難以為繼,兵將們定然也嘖有煩言,如何能打勝仗?。其實往長遠看,大遼並不是我們打敗的。打敗大遼的,是大遼自己。大遼朝自太祖耶律阿保機開國定基,傳至天祚帝耶律延禧已呈敗像。大遼朝廷就像一座搖搖欲墜的破房子,一陣風就可以把它吹倒。我們只不過借力推了它一把而已。然而你三爺爺他們看不到這一層,以為大宋是大遼的手下敗將,而大金又打敗了大遼,所以大金便是天下無敵了。哼哼,真是可笑!興許一開始他們會嘗到一點甜頭,打大宋一個措手不及。但隨即他們就會發現,畏葸可欺的大宋人忽然變得勇敢頑強了。接着,你三爺爺他們就會大吃苦頭,敗仗連連。這原因很簡單,他們惹怒了大宋百姓。大宋百姓可不像大宋朝廷那般闒茸無能,任人宰割,他們決不會束手就擒。

「然則,這還不是不能打大宋的根本原因。孫兒啊,我們大金現下不光不夠強盛,還很弱呢。可以說危機四伏!儘管我們佔據了大遼江山,但大遼百姓並沒有真心歸順大金。大金也還沒有一點惠民之策讓他們得到好處。而且,耶律延禧還逃亡在外,各部族間也紛爭不斷。尤其西北蒙古族各部的紛爭,更是我們的心腹大患!因為紛爭的結果必然要有一支部族勝出,這支勝出的部族首領,即將是蒙古族的王者!其它部族,便會依附這個王者,以致使王者變得更為強大。

「這有些像當初我們女真的樣子。幾百年來,我們女真族各部也是紛爭不斷,經過許多年的激烈廝拼,我們完顏部打敗了其他六個部族,勒令他們歸順,這才形成了後來的七部落聯盟。我們完顏部是勝利的王者,便順理成章被推舉為聯盟的盟主。又經過幾代人的努力,女真族才逐漸強盛起來。

「如今的蒙古族各部,比當初我們女真廝拼得還要激烈。說起來,廝拼也不完全是壞事。在某種程度上,廝拼可以讓部族間互相牽制,起到一種平衡勢力的作用。起碼從表面上看是這麼回事。而當朝者也樂見這種廝拼,認為這樣有利於統治百姓。大遼朝廷就是這樣。他們以為,這種廝拼就像每年開春馬鹿發情爭偶時的牴角之戲,不過是相爭一些利益,用不着小題大做。反倒他們自己,還可以從中坐收漁人之利。他們有時允許強大部落欺壓弱小部落,以維持當朝統治;有時又幫着弱小部落反抗強大部落,然後擺出一副公正面孔,從中索取更多的貢奉。有時部族間原本無事,他們甚至挑撥生事慫恿各部族廝拼,以便將百姓對朝廷的不滿和怨懟,轉移到部族間去。然則,他們錯了!大錯而特錯了!

「實際上,這種部族間的廝拼,與其說是爭鬥,毋寧說是選擇,亦或是等待。等待誰將是未來統領他們的王者!就像牝鹿選擇牴角勝出的牡鹿。一次選擇不出,他們還會等待下一次。一次又一次,直至那位王者的出現。然後,他們聚集一起,在王者的率領下,縱橫四野,馳騁大地,呼嘯山川,大張撻伐,從而改換天地。

「現下的蒙古部族,正在做着這種選擇。也許用不了多久,他們就將迎來一位不世出的大英雄!那樣大金就會夾在大宋與蒙古中間,處境極其危險。

「孫兒哪,並不是爺爺危言聳聽故意嚇你,實情的確如此。所以從長遠看,大金不僅不能與大宋為敵,而且還要靖邊息烽,和睦修好。」

他似有所悟,點了點頭,但隨即又問:「可三爺爺他們一定要攻打大宋,爺爺,這怎麼說?」

「一定要打,倒也並非全是壞事。凡事皆有可利用之處。與其阻止,莫如順水推舟,就中將你接掌大位的事鋪排定了。你聽我說,剛才我閉目推算了一下,這鋪排的第一步,就是不要參與你三爺爺他們的勾當。他們若找你議事,你就直截了當反對他們攻宋。事實上你也的確如此。你不妨將爺爺剛才那番話,當作你自己的見識說與他們。自然了,老三定會譏笑你是小孩子不明事理,這時你便憤然離開,回到淶流水去,行那韜晦之計,朝里的事再不過問。這便是第二步。到了淶流水你也別閑着。大金初創,根基未穩,需做些惠民的事取悅百姓。這方面舒洛教了你不老少,你說說,你都有些什麼惠民的事可以做呀?」

爺爺隨即閉上眼睛,作出傾聽的模樣。說了這麼多話,爺爺已經疲憊至極。在他印象里,爺爺還從未一口氣說過這麼多話呢。

他道:「爺爺,孫兒想在大金開辦學堂,昌興文教。」

「嗯嗯。」爺爺注意在聽。

「大宋有學堂,我們大金也要有,而且要有好多好多學堂,讓窮苦百姓也能上學堂讀書。我們也要開設科場。將來大金官吏,都從科場考取。還有,孫兒還想在大金昌興農桑耕種。百姓們學會了種田,要比單靠畜牧狩獵的日子好過得多。」

「嗯,不錯。」爺爺倏地睜開雙眼,神色中放射著光彩。道:「很好,我孫兒若能將這幾件事辦好,那是大大的惠民了。昌興文教這件事,爺爺想了一輩子也沒有做成,如今是來不及了。不過,在我孫兒手裏做成,那也是一樣。不枉了我女真先祖開創的這一片基業。但是,孫兒啊,這些事都是百年大計,幾輩子也做不完,你的兩隻眼睛還要盯着宋金交戰,以及西北蒙古部落的舉動。宋金交戰,早則二三年,遲則四五年,大金便會顯現出敗象,你要適時將兵馬撤回大金。而撤軍的時機既不能早,也不能晚。早了,前方兵將易有抵觸,其事難成。晚了,損耗過重,會傷及大金根基。最好的時機,是在你接掌大位的那一刻。這便是第三步。你要隨時做好接掌大位的準備!

「接位的事爺爺也已為你做了鋪排,但是你不能直接從我手裏接位。你年紀太小、不足以服眾是原因之一。另外,是有人脅迫爺爺不能如願行事。」

他吃了一驚,爺爺是大金的都勃極烈,居然受人脅迫?「是誰?誰這麼大膽?孫兒定要將他碎屍萬段!」

「能有這麼大膽子的自然不是外人,正是你三爺爺。」

「怎麼?怎會是······三爺爺他······」這話若不是出自爺爺之口,他決計不信!

「覬覦高位,人之常情,你三爺爺也未能免俗。小麻雀兒站上高枝了,哈!只是他這高位之想並非蓄謀已久,而是一時動意。是上天賜給了他這次機會。否則,哼哼,焉能容他!」

「三爺爺他······他竟然······」

「這件事我告給你詳情,但你不可聲張,更不可以報復。一旦泄露出去,勢必引起大金內部動蕩,難保不為外敵所乘。眼下大金可經不起這般折騰,一切當以大金萬年基業為重。你起個誓!」

「爺爺······」

「起誓!」

「是,孫兒以薩滿的名義起誓,定當以大金基業為重。」

「這樣就好。」爺爺鬆了一口氣,道:「記住,凡事當以大局為重,小不忍則亂大謀。成大事者,要善容小。」

爺爺回憶起往事:「這還得從護答步崗遼金大戰說起。當時,我見大金損失過重,一時急怒,頭痛得幾欲暈倒,不得不讓你三爺爺暫時攝政。老三卻也不負所託,這期間撫恤陣亡,安置傷病,調兵佈防,補充缺損,種種措施均甚合我意。使得大金能於大戰之後迅速恢復過來,為日後對大遼行那致命一擊,積聚了力量。這一節,你三爺爺可說功不可沒。

「不久,我們攻克了大遼上京。但不知如何,耶律延禧竟在我大軍合圍之下從城中逃脫了?加上不知你的安危,令我十分震怒!致使頭痛病也更加重了。」

「爺爺······」他懊悔不已,為自己擅自追趕遼朝大隊,從而加重爺爺病情而深感愧疚。

爺爺道:「這時,我就將大金的各項權柄,統統交由你三爺爺打理。你三爺爺已經嘗到獨攬大權的甜頭,至此便露出了篡位的惡念。」

「三爺爺?三爺爺他······他太不該了。」

「老三找來俘獲大遼的兩名宮廷御醫,假意為我治病。初時,倒也見效,頭痛的癥狀大為減輕。但後來我發覺,渾身的力道正一點一點地消失,幾乎不能站立行走。我懷疑被人做了手腳,就暗中派人將在護答步崗守陵的特木爾秘密召回。果然,特木兒一見我面便吃驚道:『主人,你如何中毒了?』我跟他說起緣由,特木爾道:『下毒之人好生歹毒,他是借主人生病之機,在主人服用的葯里摻入了血蠍粉這一味葯。血蠍原本是生長在西域沙漠中的一種毒蟲,晾乾研成粉末,少量服用可緩解中風、頭痛癥狀。而過量則可致人蝕骨而死。是以,良醫在選用這味葯時均十分謹慎,輕易不敢過量。給主人下藥的這個賊子非常狡猾,他每次下藥並不過量,但每日服用卻增加了一次,如此累積下來毒深入骨,再要驅除,為時已晚』。」

「該死!原來是御醫這兩人,我定要將這兩個狗頭斬成肉醬!」他恨恨地道。

「這點小事,不需你親自去辦。再說,老三也要殺人滅口,兩個狗頭活不長久的,留着以後慢慢擺佈。你只須訪得兩個狗頭的家居所在,將他一家老小全都拿了,凡九族之內盡數誅絕,崽伢不留!」

「是,到時孫兒親自操刀!」

「當時我自知來日無多,但有許多事尚未料理,便隱忍不發。一面密遣特木爾仍回護答步崗,作好準備。一面不動聲色每日照例服藥。當然,服藥只是做做樣子,然後再悄悄吐掉,目的就是要遮掩老三的耳目。我要爭取時日,安排大事。第一件,便是安排你接掌大位。

「老三自以為下毒之事做得天衣無縫,卻不料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萬想不到,我這將死之人,還能施展計謀暗算於他。老三貪戀杯中之物,這足以令他斃命,像我一樣,也是毒發而死。這就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哈哈,嘿嘿,嘿嘿嘿嘿······」

他不由得打了個冷戰,一縷寒意,緊緊攫住他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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兜鍪正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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