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四章

第五百三十四章

爺爺察顏觀色,道:「你是不是覺得,爺爺這樣做不夠光明正大?」

他道:「孫兒怎敢······」

「其實這等宵小行徑,爺爺也是不屑做的。如果你三爺爺當真是個值得稱道的君王,儘管他對我下毒在先,我也不會用這等卑鄙手段對付他。畢竟我們是同根兄弟。然則,他不適合大金,他正將大金引向毀滅。所以,為了大金,為了我親手開闢的大金基業能夠薪火相傳,小小地用一下也是可以的。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起碼你以後就不用做這等宵小之事了。非常之時,非常之事,當用非常之手段,不必拘泥。」

他忽然想起一事,問道:「爺爺,那日宛霓姐叫我轉交您一劑葯,說是解毒的,您為何沒有服用?」

「哼,她給的葯,我如何敢用?」

「可那是宛霓姐給的呀!」

「她給的又怎樣?親兄弟尚且下毒相害,更別說一個外人了。別忘了,她可是契丹人!」

「外人?契丹人也是大金人呀!爺爺,這我可糊塗了,契丹人,還有奚族人、漢人,包括我們女真人,不都是大金人嗎?而且孫兒曾答應宛霓姐的媽媽,要善待契丹人。」

「宛霓可不僅僅是契丹人,她還是大遼皇帝耶律延禧的女兒!我們佔據了大遼江山,她的爹爹做不成皇帝了,難道她就甘心?這女娃子,倒也真有心計,那顆夜明珠她不就收起來了么!」

「夜明珠是宛霓姐的爹爹傳給她的,這能說明什麼?」

「那便是不甘心的明證!耶律延禧雖逃亡在外,可他無時無刻不在夢想着復辟大遼,這夜明珠便是他的信物。宛霓現下雖小,還沒有形成氣候,但她在大金極有人緣,過得幾年待羽翼豐滿了,只須拿出夜明珠登高一呼,那些遼朝舊臣便會一窩蜂似地跟隨她去,大金的江山還能保得住嗎?」

「可······可宛霓姐不是那樣的人,決計不是!」

「怎麼,你對她還抱有什麼情義嗎?忘不了她是不是?她是耶律延禧的女兒,是大金的敵人,也是你的敵人,你必須忘記她!」爺爺聲色俱厲。

「孫兒······孫兒······忘不了。」

「必須忘!佷·····氣死我了!」爺爺氣得昏厥過去。

他伏在爺爺身上急切呼喚。許久,爺爺才蘇醒過來,用身上僅剩的力氣,抓住他的手道:「必須忘了她,為了大金,你起過誓的!」

「是······爺爺,我,我,我忘。」他說時帶着哭音。

爺爺喘息一陣,又道:「這才是我的好孫兒。好了,我接着把傳位大計交代給你。

「為君王者,須有超乎常人的識見,凡常人能看清一步的事情,君王要看清三步、四步,甚至更多。而你三爺爺做不到這一點,可說毫無主見。他想學我,可又學不像。比如議事,他以為迎合眾意,便是君王之術了。其實大謬不然!朝中議事,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不是什麼好事。但眾口一詞,過於集中,也未必就好。前者說明人心散了;後者是有人挾制。大金與大遼征戰多年,朝中所議多為武事,這就形成了武臣偏重於文臣的格局。以四兒的桀驁跋扈、粘沒喝的驕縱不馴、婁室的功高震主,都可以對君王形成挾制。而隨着金遼戰爭的結束,朝中議事,應轉到文事方面來,諸如恢復牧獵,扶持農桑,以利休養生息。作為君王就要審時度勢,適時加以調整,壓抑武臣,重用文臣,開闢治國之道。

「然則,這個調整卻也不易。比如四兒等人,平時除了對我稍有畏服之外,直是目空一切。褒獎尚嫌不足,再要壓抑,豈肯俯就?加之你三爺爺御下寡恩,四兒幾人向不服氣,很容易造成四兒他們一說話,滿朝文武便隨聲附和的局面。這樣一來,朝柄旁落,致使私慾和野心膨脹,陰謀之人則乘機覬覦大位。面臨如此危局,也是我不容你三爺爺的另一原因。

「實際上,朝廷內有些不諧之音非但不是什麼壞事,甚至是好事。可以提醒君王,所謀是否適當,並隨時加以矯正。比如佟鈺就時常出些不諧之聲。當然,他出聲不見得有什麼高明招術,但他能促使人在沒有辦法中想到辦法,這就很值得稱道。最好的局面,大體是保持一種平衡,既不紛爭太亂,又不一團和氣。這就全憑君王自己如何操持了。

「這些為君之術,舒洛已教了你不少,以後你慢慢體會。他教的都是光明正大的道理,而今天我的話倒有些陰暗卑微了。不過作為君王,學做光明正大固所當然,陰暗卑微多少也應知道一些。好在有舒洛一力輔佐你,這倒大可放心。」

「爺爺,師父與宛霓姐和佟鈺,要一起回大宋去呢。他們說,等爺爺的病好些了,就當面與爺爺辭行。」

「什麼?」爺爺一怔,剛剛露出的一絲笑意,登時消失得無影無蹤。震怒道:「不可!舒洛斷斷不可離開大金!」

「可師父是大宋人哪?他回大宋是與家人團聚,我們憑什麼阻止?」

「不行,一定要阻止!」

「爺爺,我們不能這樣對待師父。師父又沒有錯,他幫了我們那麼多。」

「他有錯!他的錯,也許就是幫我們太多了。他對大金知根知底,他若歸宋,將對大金構成威脅。所以決不能放舒洛歸宋!你去叫骨舍和希尹兩人來,他倆與舒洛向有嫌隙,我要親自佈置捉拿舒洛。」

他大吃一驚:「爺爺,佷·····你要殺師父?」

「他要不離開大金,那便不殺。」

「要是師父回大宋呢?」

「那——就殺了他!」

「爺爺······我們這也太過······」

「什麼?」

「無情無義!」

「情義算什麼,只有大金國才是最寶貴的。為了大金,什麼都可以棄之不顧。」

「爺爺,你原來不是這樣說的。你說師父是我們女真最好的朋友,讓我多多向他請益,可現下······你還讓我跟佟鈺做最好的兄弟,還讓我娶宛霓姐為妻,可現下什麼什麼都變了。」

爺爺道:「我並沒有說過讓你娶那個契丹女娃子。」

他道:「你做的事,就是這意思。那年你從宛霓姐的藍花布包里拿出那件大宋文物,以便延誤她登船,回不了大宋。」

「哦?這事——你怎麼知道的?」

「當時我就知道了。因為那時屋子裏除了爺爺沒有任何人。而除了爺爺,也沒有任何人敢動宛霓姐的東西。」

「嗯——當時是當時,當時只道她是個大宋漢家女孩,誰能料到,她竟是契丹女子。更料不到,她是耶律延禧的女兒!可現下就不同了,我們清楚她就是敵人,起碼是個潛在的敵人。」

「不,你知道的,宛霓姐不是敵人!」他幾乎是吼叫着說道。

「佷·····你還是忘不了這個契丹女娃子!佷·····你這樣子,叫我如何放心把大位交由你持掌?」

「你要殺師父,要與宛霓姐為仇敵,孫兒寧肯不接大位!」

「佷·····佷·····氣死我了!氣死我了!」爺爺顯已氣極,雙掌無力地拍打着鋪板,嘶啞著叫道:「不,你不能這樣對待爺爺!」

他沒有理會爺爺的憤怒,道:「我不明白,我們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我們在淶流水、在江寧、在黃龍府、在護答步崗,我們大家有情有義,不是相處得很好嗎?如同兄弟姐妹。為什麼攻佔上京之後,我們就都變了?」

「不一樣了。」爺爺嘆了口氣,緩緩地道:「我們建立了大金國,就已經不一樣了。大金國是我們女真族幾代人奮戰才得來的。所以,我不允許任何人毀壞大金萬世之鎡基。其中,也包括給你娶妻這件事。在大金,只有女真人才是最高貴的貴族,其他都是小族。無論契丹人、漢人、或其他族的女人,都不配做你的妻子。你只能娶高貴的女真女人。並且這還要作為一條訓誡,一代一代傳續下去,以保證大金權柄,千秋萬代,始終掌握在女真完顏族人手裏。」

「可是······可是······」他嘴裏囁嚅著。

「可你就是忘不了她,是不是?孫兒哪,為了大金,你必須要忘記她!再說那個契丹女娃子有什麼好?你忘啦,她還曾經欺騙過你!她說一隻笨嘴拙舌的大嘴青蛙,數數贏過了巧嘴伶俐的黃鸝鳥?真是笑話,天下哪有這種事?你不是驗證過,賴蛤蟆總也贏不過黃鸝鳥嗎?這是她和佟鈺串通好了,編個故事騙你。」

「宛霓姐她······她······」

「好了,你還是忘記她吧,將來你坐擁天下,還怕沒有漂亮女人么?爺爺答應你,不殺舒洛。只要他留在大金,我們就善待他,給他最高的官,多給他財寶,還有美女。」

「師父不稀罕這些。」

「那是讀書人的臭毛病,自命清高。要不這樣,對他我們也不必做得太過薄情寡義,以至讓別人說三道四,畢竟他是大金最大功臣。嗯——可以派人秘密潛入大宋洛陽,將他一家老小全都接到大金,如此一來,舒洛就是想回大宋也回不去了。這件事就由爺爺親自安排。至於宛霓,她要和佟鈺回大金那是最好。只要不留在大金,隨便她去哪裏。倒是佟鈺有些可惜了。這孩子身上有股剛烈秉性,很是讓我喜歡。若他肯留在大金,定能給你臂助。只是他性子過於執拗,加之對你也不大尊重,要回大宋就讓他回去吧。所以對他們三人,爺爺的計策是:舒洛決不能放、宛霓決不能娶、佟鈺決不能留!好了,你答應爺爺,爺爺好將鋪排你接掌大位的秘密告給你。」

「爺爺······」

「快呀,現下就答應,爺爺沒有多少時辰了」

「是······」

爺爺當晚就龍馭賓天了。辭世前,爺爺召集各勃極烈、各部落酋長到帳內議事。這也是爺爺生平最後一次召集議事了。所議事項只有一件,就是在爺爺死後,由三爺爺繼位大金的都勃極烈。三爺爺之後,則由他來繼位。爺爺要三爺爺當眾立誓,並要眾人也發過誓后,這才閉上了眼睛。

世事果如爺爺所料,就在爺爺賓天後第四十五年,蒙古草原上降生了一位不世出的大英雄,他的名字叫孛兒只斤·鐵木真,人們皆呼他為成吉思汗。

數日後,他跟隨爺爺的靈柩回到了淶流水。這裏是生養他們的地方,爺爺回來了,回到了他生命的源頭。

隨着爺爺一起回到淶流水的,還有師父舒洛的棺木。他將爺爺葬在了淶流水畔。將師父葬在了小山崗上。

小山崗上還安葬著三個人,他們與師父一樣,也是大宋人。兩個是優伶戲子。另外一個人們不知道他的名姓,只知道他是大宋人,是女真人的朋友,他是為女真人而死。人們將他們的墓朝向正南,因為那是大宋的方向。女真人信奉薩滿神,相信人死後不管他的軀體葬在何處,他的魂靈都會守望着家鄉。

師父的墳塋,就在這三位宋人墓的旁側,然而墓穴卻沒有同樣地朝着大宋方向。他體念師父的心思:大宋逼得師父家破人亡,成了無家無國沒有歸宿的孤魂野鬼,師父看到大宋會傷心的。但是,大宋畢竟是師父的故鄉,那裏有骨肉至親的親人,有熟悉的鄉音,師父可以側耳聆聽來自大宋親人的聲音,以寄鄉思。

站在小山崗上,他游目四顧,一切依舊那麼熟悉。對面是他與師父、佟鈺曾經住過的帳幕,以及宛霓姐住過的地窨子。如今已人去室空,牆圮窖毀。遠處是松林、白樺林、演兵場、小徑、溝壑、河流、村落,以及縈繞在上面,縹緲無定的霧靄山嵐。這裏曾到處留下他和她的足跡。我們三人曾在一起嬉戲,一起堆雪人,一起跑馬射箭,一起圍場狩獵,一起在山林里拾蘑菇、采草藥、撿松籽。直至此刻,那倆人的身影仍不時在眼前飄忽閃現,這兒——那兒——

那天在爺爺帳幕里,直至最後一刻他才答應爺爺,娶本族姑娘為妻。他不忍佛戾一個垂死老人的心意。但他始終堅信,宛霓姐決不會騙他!儘管他心內還隱藏着一個尚未解開的迷團。

自此,他一直關注著蒙古各部落的紛爭,關注著宋金交兵的戰場。同時,也關注著宛霓姐。在佟鈺回大宋的第二年,宛霓也離開西山那家農捨去了大宋。他擔心兵荒馬亂之際,宛霓會受到傷害,隨即派了一名健婆前去照顧。而每年二月初七宛霓媽媽忌日這天,他都會提前一天趕到西山寺院,親自將里裏外外打掃乾淨。他這麼做,倒不是有意要博取宛霓的歡心。而是除了每年例行的祭奠之外,他還想靜靜地與蕭嬸嬸說說話。他心裏藏着太多的秘密,只有說出來才覺得好受些。然則身邊卻沒有值得信賴的人可以傾訴。因此,他只能一個人說與蕭嬸嬸聽。儘管他接到密報,稱當天宛霓就住在那家農舍,但他卻強行將內心渴欲相見的衝動壓制了下去。他認為祭奠時的心靈應是純潔而虔誠的,任何雜念,都是對被祭奠者的玷污。他要告訴蕭嬸嬸,他記着她的話呢,要善待契丹人!雖然他對目前的宋金之戰無能為力,然而一旦某天接掌大位,定要阻止這場殺戮。以後,也決不驅趕百姓,再去征伐。

終於,這一天來了。一天半夜,特木爾忽然闖進帳內,跪在他面前道:「吳乞買三天前暴病身亡,老奴請小主人即刻動身,前往上京持掌大位。」

當下,主奴二人連夜起程。途經護答步崗,特木爾卻執意不肯再走,說要留在護答步崗,與十七位兄弟呆在一起。上京那邊一切均已安排妥當,要他只管放心前去。說畢,抽刀自刎而死。他見事已至此也無別法,只得撅個坑,草草將特木爾埋了,獨自一人趕往上京。

到了上京,一切悉如常日,外表竟絲毫看不出朝廷內發生重大變故的跡象。但一進皇宮,眾位文武大臣立時將他擁入高座之上,口呼萬歲,伏身拜倒。

原來朝內留守的均是爺爺親信舊部,雖說三爺爺之死事發突然,但一來爺爺死前曾留有遺囑,二來特木爾事先做了準備,加之兀朮、粘沒喝、婁室等擁有重兵的武將都在大宋,是以接位之事極其順利。

他待大事定了,抽空進到內宮探視。三爺爺屍身已被裝殮起來,他命人揭開鎏金面具,只見三爺爺膚色漆黑如碳,顯是中毒而死,心下頓時瞭然:定是特木爾做的手腳!這特木爾確有過人之能,如此驚天大事,居然做得內外不知,實屬不易。然而特木爾自己也清楚,雖說是在執行舊主遺命,卻也有弒殺新主之嫌,便在護答步崗,借口陪伴兄弟,而引刀自盡了。

至此,他不禁佩服爺爺的機心算計,即便死後,大金國的局勢仍掌控在爺爺手裏。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正當他躊躇滿志準備登基慶典之時,忽然接到海東青飛書傳報,說宛霓姐身受重傷,不禁大驚失色。當即連試穿的皇袍也不及脫下,打馬望南邊趕來。

到了大宋,他首先去金兵大營傳見各路元帥將軍。由於事前營中將領已接到朝廷密旨,對他繼位並無異議,是以此刻君臣見面,眾將盡皆拜服。他見兵將們人心浮動不思再戰,便因勢利導,乘機下令退兵。

······

合喇一邊走着,一邊心裏仍在想着宛霓姐的故事:比試的結果是青蛙勝了,但青蛙並沒有阻止黃鸝的歌唱。因為青蛙知道,大自然不能沒有青蛙擂鼓般的鳴唱,也不能缺少黃鸝鳥婉轉的歌喉,這才是自然的和諧之聲。

合喇暗暗下定決心:是的,我就是只青蛙,我也要唱自己的歌!我要做個真正的大金國皇帝。大金國包括所有部族——女真族、契丹族、蒙古族、漢族、奚族。部族不分大小,人人都是大金國人,人人都是兄弟姐妹,和睦相處,不起紛爭。

想着,腳下加快,大步向北。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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兜鍪正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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