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漫漫長夜（長夜黎明）
流亡紀年3198年８月29日。
三千年之久的堅持得到了回報。文明蹣跚前行，在耗盡自己的所有餘力之前終於抵達了自己的第一個預定目標：
一小塊世界碎片。
的確，可能仍然附着於結構材料內的死潮在這段時間內並沒有對整座飛船造成什麼多明顯的損害。甚至即使是在受損最重的旗艦和十五號方舟，從情況被確定的那一刻算起，這些危險的存在對於閃爍著暗淡金光的飛船裝甲板的侵蝕深度也沒有超過半厘米，即使這樣的侵蝕已經在或明或暗中持續了數千年之久，在經過足夠的削弱之後，僅僅是躲在金色光芒所照射不到的陰影中苟延殘喘的物質潰散已經不足以對已經有相當的層面踏入更高級信息領域的方舟構成足夠嚴重的威脅。
不過即使性命暫時無虞，這些以初級晶能技術扛過死潮衝擊的方舟在經歷了三千多年的虛空歷練之後也已經開始有氣無力，第十五方舟的數學率核心已經抵達安全使用臨界，即使是它已經被削減了相當的輸出功率，但情況依然不樂觀，現在第十五方舟的數學率核心附近已經被各種材料築起了一道臨時的防護屏障用以阻隔會對普通生命體造成傷害的，從開始有些不穩定的約束圍殼中偶爾飛濺出的晶能射流。
可以說，現在第十五方舟還能勉強跟隊完全就是依靠還算過硬的設備質量燃燒使用壽命來強行維持開機狀態。從方舟建造開始，數學率設備的開機時間就早於晶能反應爐，它是艦內所有太初信息漲落的控制中樞，一旦這台設備宕機，其結果與人所有帶「腦」字的中樞神經系統全部被摘除的效果是一樣的。因此，無論如何此設備不能停推，所以阿爾貝克除了築起一道彷彿垃圾堆積起來的防護壁之外也別無選擇。
而其他方舟在這段時間裏，也或多或少出現過狀況，絕大部分故障都出現在艦內環境維持設備上，例如旗艦出現過飛船姿態誤啟動和慣性穩定器短時離線的情況，所幸，這兩件事情並不在同一時間發生，所以旗艦並沒有出現多少額外損失。四號方舟的重力約束環境出現過兩次失衡，十號方舟出現過一次艦體閉合約束部分故障，等等。
這些情況按照以往的觀察結果來看理由應該是很明顯的：與外殼相比，數學率核心和晶質導軌等躍動着活躍晶能的設備鮮有出問題的，它們的工作環境基本都處於純度較高的晶能環境之中，無論是輸入還是輸出均是如此。
而那些負責維持艦體內部環境的設備系統，由於帝國設備還無法直接捏造由直接而完全的，由數學模型構成的詳細法則，因此，它們的輸出端輸出的則是常規的各類物理物質，例如重力環境調節系統輸出引力子，這些引力子會分佈在艦體的地板下方，為飛船內的環境提供標準的生活用重力。
而慣性穩定系統則被分出了兩種利用方向，對艦員用的溫和版本驅動方式是對艦內的環境動用信息偏移來直接短時間將脆弱個體的質量被屏蔽，而對於皮實堅固的方舟，粗暴的版本則是在飛船的各個小約束範圍內將少量常規粒子直接使用信息推進將它們加速到近光速，通過短時間的質量膨脹來抵消整艘飛船的異常運動趨勢，不過為了防止浪費能源再進行額外的減速，在一次調整之後這些粒子會被直接拋進秩序場里，然後直接湮滅在虛空中。
反正要想獲得效果，無論是什麼物料都行，需要的話一些氣體分子都夠用。這些設備比起那些高大上的晶能機械更貼近物理，更接「地氣」，這也就使得它們的輸出端可以成為死潮氣息入侵時倒灌的入口。還是萬幸，在當時面臨災難的時候，這些設備即使是暴露在死潮衝擊的情況下仍然靠自身的冗餘和質量抗了一次，要不然恐怕後面維多維爾他們就需要經常性的仰望安在地板上的數學率核心了。
帝國目前製造的秩序場內部環境可以說相當「素樸」，它只能夠兼容方舟艦這樣的堅固存在能夠穩定存在於其中，而對於生物而言，要想在這個環境之中找到一片更適宜的生存之地，他們則仍然需要相當程度的，來自故鄉的物理約束方式來作為環境約束——在帝國能夠將晶能徹底編碼成為可以被隨意修訂的法則之前，已有的整體模型仍然還算簡略好用。
不過無論如何，現在希望已經近在咫尺，晶能掃描波傳回的反饋已經接近瞬時完成，在已經關機千年的舊式虛空掃描雷達的芝麻餅中終於再次出現了芝麻，不過與電磁波掃描雷達不太相同的是，這張芝麻餅中的芝麻所標明的實際上是一個頻率。
一個獨一無二的信息波動頻率，足以代表世界的頻率。
……
按照測算，如果維持當前的「虛空航速」，在艦隊系統永動鍾計時二十四小時之內，艦隊的秩序場將與殘存世界屏障產生接觸。由於現有的坐標系仍舊相對「粗獷」，所以維斯瑞凡命令艦隊航速下降百分之五十，二十四小時后在現有基礎上再次下降百分之五十。
為了安全，這樣的「拖延」已經不只是必要，更可以說是保命的行為，世界內部的萬物位階可能比不上現在的星明方舟，但是世界本身卻是實打實的，與高頻晶能一個位階的虛空階梯秩序一級造物，要想進入這樣的世界，就必須將艦隊的秩序場在與世界屏障接觸的時候逐步調整秩序場的頻率，減小兩者間的誤差並最終完成「融合」，就像細胞接受外來的膜泡一樣。
如果帶着過高的「速度」直接衝擊的話，運氣好點可能是想兩個高彈皮球正面相撞一樣互相彈開，運氣差的話甚至有可能直接以某種奇怪的方式直接與那塊碎片融合，就像粒子加速器中那些被迫繞着管道狂奔的倒霉蛋一樣；或者因為頻率衝突而在世界碎片上撕出一塊裂口，然後艦隊本身也因為世界的排斥效應而在虛空裂口附近被強行關閉秩序場並與殘骸星空一起湮滅在虛空倒灌中，等等。無論這些裏面的情況出現哪一種，都是現在這個狀態的星明文明絕對抗不下來的，這個死，誰都作不起。
......
預計接觸時間：一小時。
比起之前在虛空中「長途跋涉」所用的速度，當前的艦隊甚至可以說是幾乎在虛空中一點一點「爬」完這最後的路程。
「現在，我們距離世界碎塊的「距離」還有多少？」在維多維爾面前的全息投影中，代表兩個不同頻率的「空泡」已經幾乎看不出距離。
「很近，幾乎就是貼在一起，但是受制於當前的技術，我們沒有稍小的單位來衡量我們在虛空中到底移動了多少，畢竟我們曾經的「精確導航」是依靠模擬世界屏障來建立的坐標系，精度只能說確定方向夠用，但是更多的要求......還暫時無法滿足。」
翟卡希爾的全息投影在旁邊進行着提示，在維多維爾身後，原本一直閃動着金色耀眼光芒的數學率核心現在顯得分外平靜，原本應該是呈現出一片金光的約束殼內部只剩下了一個被托舉在半空中的金色圓球，球體的表面不時閃過一道道漣漪，而這樣的漣漪則伴隨着從巨大圓形基台四周延伸出去的晶質導軌中金色的脈動。
「時間差不多了......這塊世界碎片並不算太大，它的「拉力」肯定不可能像大宇宙一樣將我們直接拉過去，陛下，秩序場的外緣信息屏障頻率該進行修改了。」
「明白了。」在接到卡文瑞爾的提示之後，維多維爾開啟了艦隊廣播：二號，三號，四號，八號，十六號，十七號方舟數學率核心開啟第二主線程，按照旗艦所發出頻率，修正秩序場外緣信息屏障信息表徵，準備與世界碎片進行接觸！
一道並不明亮的金光在數艘飛船之間瞬時閃過，在微弱的沉寂之後，金色的秩序場邊緣信息屏障開始緩緩波動起來，給整個秩序空間加上了一層彷彿水面波紋一般的隱約光影。
在即將登陸前的數十個小時里，旗艦的數學率核心將剩下的不少出力都懟進了卡文瑞爾等人所在的第一艦橋上方，也就是虛空導航室中。
在這些從曾經的故鄉世界最後基地所拆出來的設備的不間斷掃描中，這塊世界碎片的世界屏障信息也在被抽絲剝繭一般逐條解析出來，不過解析出來的數據，在卡文瑞爾看來似乎有些奇怪。
它與「目標世界」的世界屏障信息有些相似，不過，也只是「有些相似」。
虛空代表着百分之百的概率完全性，這同時就說明著在虛空中任何事情都是有概率發生的，眼前出現了這樣一股有點似曾相識的世界碎片，然後再聯想一下此前芝麻餅所顯示的空蕩蕩的虛空，貌似的確是不合理，但是再想想這塊世界碎片距離方舟艦隊的「出發地」有多遠，再想想那次來源不明的超大規模信息爆發，似乎這又不算多不合理......
算了，建立在信息大一統上的推論還算有待證實，建立在空想上的推論似乎除了約束自己的思路和瞎掰之外似乎也沒啥別的意義了。卡文瑞爾搖搖頭，將這些有的沒的猜想扔到一邊，現在趕緊完成信息融合，才是最正經的事情。
不得不說，在虛空中頻率相似的信息體之間所產生的效果就如同太空中的星球一般，萬有引力常數並不算大，但是這並不能否認對於宏觀世界而言引力本身處處存在這樣的公理，在艦隊秩序場開始調頻之後，卡文瑞爾便確認，艦隊的航速有所加快。
「再將數學率核心的輸出功率降低一些吧。」卡文瑞爾舒了一口氣，他抬手擦擦自己額頭上並不存在的汗便跟維多維爾打招呼：「陛下，您可以......」
「準備應對衝擊！」還沒等之前還在說話的兩人對彼此有所反應，翟卡希爾的吼聲便響徹整個艦橋，以及後續的其他所有方舟，在下意識的反應中，數學率核心驟然炸起一團金光，艦載ＡＩ激活了飛船的護盾，而所有人的精神也隨之一綳。
在這些應對措施完成不到一秒鐘后，一股無形的波紋便掃過了艦隊所在的整個秩序場並在晶能護盾的表面擊出了一道道光紋，飛船的慣性穩定器和小型姿態調整噴口被激活了一部分，在艦載ＡＩ的迅速反應下，稍微有些散亂的艦隊很快便重新規整起來。
「剛才那是......？」回想起那道無形的波紋，維多維爾感覺到了一點熟悉，「似乎經歷過，而且為什麼它掃過秩序場的時候，我在有一瞬里感覺，我似乎是站在兩套法則面前的......」
「陛下，您說的沒錯，您也確實經歷過，上一次這種感覺是包裹着虛空探測船的世界碎片撞擊封鎖區時出現的，我們已經與作為目標的世界碎塊「接觸」了。」在維多維爾身旁，眼冒金星的翟卡希爾正不知道應該說是捂著額頭還是捂着眼睛，「我們已經與世界碎塊接觸——」
「成功了？！」維多維爾的面部幾乎瞬間便閃亮起來，不過很快，維斯瑞凡言傳身教的思考態度便讓他冷靜下來：「我們的秩序場頻率不是應該說已經與該世界碎片相當相似了嗎？但是為什麼會反饋出這種類似於衝撞的結果？！」
「......具體的我也不太清楚，或許是那次信息潮汐的影響，或許是我們自身——這次着陸還是太硬了。」翟卡希爾總算緩了過來，「不過接觸之後，其他的問題就要小多了，現在我們正在儘力破解不完全兼容的頻率，看起來需要一點時間，不過不會太久......嗯？」
「怎麼了？」看着幾位科學大拿都開始微微皺起眉頭，維多維爾的表情瞬間嚴肅了起來。
「有些奇怪，破譯情況有些奇怪。」翟卡希爾將自己右手邊的第一個窗口中的內容直接複製給維多維爾：「在剛開始破譯的時候，信息匹配進度與時間的大體關係是直接成最簡單的一次函數相關，但是我話還沒說完......」
不用翟卡希爾多叨叨，維多維爾一眼就看見了那條瞬間變成指數函數瘋狂暴漲的曲線，在那條曲線的瘋狂上揚之下，原本可能需要至少一個小時才可能走到頂點的解析程度顯示曲線在幾乎一句話的時間裏便被頂到了百分之百。
「這麼說，這塊世界碎片真有可能就是曾經的那個目標宇宙倖存下來的……甚至還可能有些其他奇怪的地方……」維多維爾看了一眼得出的結果，「的確很相似，而且......我個人來看的話，似乎需要有預先匹配的關係式才能這麼快的得到解吧？」
「不好確定，那個宇宙我們先前掃描過好幾次，也用無人船航行過幾次，在那其中並沒有發現有什麼異常的東西，當然也有可能隱藏很深，但是那個宇宙當時在沒有出現什麼奇怪狀況的前提下瞬間破碎，而且宇宙碎片歸零的速度也相當快，這一過程倒是符合我們的觀察結果。那個宇宙按目前掌握的情況來看應該不受太多外來因素干涉，至於當前這個結果，只能說看起來相似，但是要細究的話，這裏的每一個參數與原有宇宙都有差異，如果是一條兩條法則有變化還可以接受，但是這幾乎全變的變化......已經完全不能歸於同一樣本。」
「嗯......那麼看來這件事也需要以後再研究了。不過當下，世界屏障解析成功了才是我們最需要關注的事情。」
維多維爾的表情很快便再次生動起來，在讀取了世界碎片的全部屏障信息表徵之後，各類計算機和數學率核心便立刻緊鑼密鼓的開始了自己的工作，在虛空中，一張薄薄的金膜就彷彿擁有表面張力一般，將這個外來的微小泡沫逐漸融入了世界碎片，一小會後，艦體深處忽然傳來了一陣微弱的悶響，同時維多維爾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似乎有點略往後仰，自己腳下的地板似乎正在用一股無形且十分輕微的力量將自己的雙腳往前拉。。
「成功了！」卡文瑞爾發出一聲呼喊，伴隨着這聲呼喊呈現在維多維爾和維斯瑞凡面前的，還有重新拍攝到的第一張秩序世界圖畫，與曾經的那塊世界碎片一樣，這裏的背景星空不自然的扭曲破碎著，星空中還分佈着數塊十分耀眼明亮的巨大光斑，混沌暗淡的星雲構成了一道似乎足以環住整個世界的巨大塵埃環帶。不過很幸運，這裏並沒有死潮。
「就拿那裏當做我們新的前先根據地吧，我們的運氣很好，直接進來的時候就能找到這樣一個星球。」維斯瑞凡微笑着指了指巨大的全景照片的正中央，在艦隊面前，一顆碩大無朋，在黑漆漆的昏暗環境中似乎略帶土黃色的「岩石」星球尤其引人注意，那顆星球是如此的巨大，以至於它所產生的引力甚至對方舟艦隊的艦船產生了影響，在它巨大的引力體量之下，整支艦隊正在緩緩向星球表面滑去。
「當然沒問題，我的女皇陛下。」維多維爾微微笑笑，在太空中，每一座方舟的尾端噴口都亮起了一點到五點不等的微弱金色光芒，迎合著星球的引力，艦隊開始緩緩加速並向星球表面駛去。
伴隨着不斷消逝的暗淡金色光流，數抹明亮的橙紅色在這顆星球厚度極高的大氣層中亮起，或許，這幾道光這是這個未知的地方數千年，甚至更長時間以來的第一種無法從已經閉合破碎的世界線碎塊中找到的景物，也是與之相同甚至更長的時間裏，唯一足以為這顆星球帶來短暫白晝的光芒了。
長夜已經褪去，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