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地之終道

水中倒影明顯愣了一下，沉默片刻方開口道：「我明白了，那麼你想如何來證明呢？」

林慕雲搖搖頭道：「不，在這件事上我沒有辦法去判斷你究竟是真實的存在，還是那丑老頭長煙操縱而創造出來戲弄我的幻覺。所以在我完全信任你之前，你必須要想辦法來證明自己的清白。」

聽聞此言，水中倒影頓時陷入到了沉思中。

很快他便開口道：「我是來幫你的，你死了對我沒有什麼好處。」

林慕雲立刻打斷他道：「這樣的說辭沒有任何意義，我需要明確的證據。」

「不，你不懂。」水中倒影突然有些癲狂起來，彷彿自言自語一般喃喃道，「對它來說，我只是其很小的一部分，你死了也並無大礙；但對我來說，我就是我，獨一無二的我，我和你休戚與共。若是你死了，我也會隨之消亡，所以我一定會竭盡所能地幫助你，至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

他的聲音很小，加上一旁肆虐的狂風暴雨，林慕雲並未聽清他的話語，只是皺着眉頭站在那裏。

水中倒影很快回過神來，臉上卻已經恢復了平靜，道：「那長煙可以操縱模擬你的記憶，所以你從一杯茶中喝出了忠烈、枯煙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味道。但又因為你並未喝過血蠶子，所以長煙不能憑空模擬出這種茶的味道。那麼你的疑惑就很容易解決了……」

「看這裏。」水中倒影猛然伸出一隻手來，那手上亮起一陣刺眼的黃光，而那黃光中正有一團模糊的土黃色霧氣翻騰不息。

林慕雲看着那刺眼的黃光，只感到一股熟悉的律動傳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強烈、都要清晰。那黃光中似乎蘊含着無比的魔力，讓他一直痴痴地看着，絲毫捨不得將眼睛移開。

這是，這是……

他的心猛然震顫起來，一陣狂喜充斥着他的腦海，一個念頭隨之突兀地蹦了出來。

本源之土！

這便是他苦苦追尋，終究差了一線而無法頓悟的土之法則的最終造物——本源之土！

而且這本源之土是如此的純粹，如此的鮮活，懸停在水中倒影的手上，就彷彿有了生命一般。僅僅是短暫的一剎那，林慕雲便覺得自己的呼吸，都和那小小的一團本源之土契合在一起了。

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整個意識都飄飄蕩蕩，似乎要離體而去。

林慕雲痴痴地看着水中倒影手裏那團翻騰不息的霧氣，他的表情煞是精彩——有喜悅、憧憬和渴望，又同時夾雜着迷惑、痛苦和無助。他的手緊緊地攥成了拳頭，身上的衣服竟在不知不覺中被汗水浸濕了。

水中倒影收回手來，那團本源之土也隨之消失不見了。

他看向林慕雲道：「現在你總該相信了吧？」

可林慕雲卻沉默不語，水中倒影疑惑地看去，頓時驚咦起來。只見林慕雲此時完全陷入到了一陣迷惘中，他臉上的表情顯得極端痛苦，渾身上下不停地顫抖著，時而鼓腹高歌，時而仰天大笑，整個人顯得癲狂至極。

「糟糕，難道是心魔？」水中倒影滿臉驚詫道。

林慕雲此時的狀態像極了陷入心魔之劫的狀態，可實際上他此時的情況，卻比陷入心魔更加危急。

方才那水中倒影為了證明自己並非丑老頭長煙創造出來的幻覺，於是展示了林慕雲未曾領悟到的本源之土。林慕雲的境界原本就離突破只有一線之隔，此時忽見那水中倒影展示出的本源之土猛然出現在當場。若是在外界倒也無妨，但此處卻是他的意識海深處。這本源之土何等造物，直接出現在他的意識海深處。猝不及防之下，對他造成的衝擊簡直震撼到難以言喻。他只覺得自己的整個意識里都滿滿地充斥着這本源之土，浩浩蕩蕩翻騰不息。幻天後土，厚重肅穆，在那一剎那林慕雲感到整個人都好像融入了那本源之土中，一股奇妙的快感夾雜着窒息感席捲而來，他便立時陷入到了半夢半醒之間。此刻在他眼中，那天地之間無不充斥着這本源之土，只是極其微小，難以察覺。

我是誰？誰是我？

一個溫和的聲音驀然響起，那聲音中充滿倦意，卻又分明帶着希翼和惶急。來得如此突兀，彷彿來自心底，又似乎憑空產生一般。

我是……

林慕雲猛然睜開眼來，卻發現自己正置身於一片虛空之中。他的身周正飄蕩著無數的土黃色光點，像一條亂流般一直延伸至遠方。這些土黃色光點，竟給他一種玄妙無比的感覺，好像每一個光點，都如同他的身體一般。而不遠處，正靜靜地飄浮着兩個圓球和一張薄薄的金色書頁，卻是小寶、麒麟古城和獸神古卷。

我竟然在自己的腦海中……

「你終於回來了，只是未免讓我等得太久了一些。」那個溫和的聲音道。

林慕雲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回應，只得默立當場。

那聲音也不管他，只自顧自道：「既然你能夠回到這裏，想必已經想通了之前的疑惑。那麼請告訴我，你和我究竟是什麼關係呢？」

林慕雲一愣，有些慌亂道：「抱歉，我……我是誤入此地，所以還並未作好見你的準備。」

那溫和的聲音便輕輕地嘆息了一聲，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遭其殃。你既已到了我的面前，那便是天意了。你既然想要了解親近得到我，自當率性而為誠心求取。若是錯過，從此便是後會無期了。」

林慕雲聞言，立時明白了它的意思。他心下一陣懊惱，原本他正處在這頓悟的邊緣，甚至已經摸到了一絲門檻，但終究還是差了一線。但孰料被這水中倒影強行拉入自己的意識海中，並且在此地猝不及防之下看到了本源之土，所以才突兀地陷入到了這頓悟之境中。但此時自己境界未到，若是強行突破，只怕白白丟了性命；可若是不能頓悟突破，自此便再無寸進了。

因水中倒影的無心之舉，林慕雲陰差陽錯地陷入到了頓悟之境中，但他境界未到，此舉實與揠苗助長無異。是故此時的情況實已到了緊要關頭，其中兇險比之心魔之劫實在是不逞多讓。

林慕雲只猶豫片刻，便恨恨道：「富貴險中求，我自當全力以赴，求取一線生機。縱然我還有許多羈絆，但若是此生再無寸進，於我與死無異。」

「我明白了。」那溫和的聲音再次從心底響起，道，「那你且說說，你和我究竟是何關係呢？」

林慕雲聞言，慢慢閉上眼去，將整個心神完全沉浸到身周的土黃色亂流中去了。

他的臉上頓時露出驚疑不定的神情來，存在於他腦海中的這些毫不起眼的土黃色光點，當他把心神完全沉浸其中的時候，竟然發覺每一顆光點中都藏着一個龐大的世界。而每一個世界中都有一股熟悉而奇妙的氣息存在，正散發出無與倫比的吸引力——就這麼拉扯着他，無可阻擋地陷入到這意識與時間、法則與本源的亂流之中去了。

是生是死，或存或亡？

但此時的林慕雲已無暇多想，他已經完全迷失了自我，彷彿化身為一片片遼闊無邊的大地，正從天地初開之時毫不停歇地往時間的盡頭走去。從一個世界眨眼間便出現在了另一個世界，從一場毀滅倏忽間就走向了另一場毀滅。

春日融融，鶯飛草長，桃嬉杏浪；夏日炎炎，噴煙流火，雨暴風狂；秋日習習，落葉歸根，草木凋零；冬日凜凜，白雪枯骨，終究皚皚。

日升月落，潮湧汐退；海枯礁出，水滴石穿。生死相隨，禍福相依；萬事萬物，皆循其理。其生皆然，其逝亦然；生生世世，循環往複。

半紙功名百戰身，轉頭高冢卧麒麟；淡煙衰草相為伴，枯木荒墳黃梁夢。

無情草木改春色，有酒不醉真痴人；萬世萬載皆迷惘，唯我此身不沾塵。

所有的一切都在不停的生長和毀滅之中，新生、成長、成熟，最後毀滅，然後又是新生。甚至腳下的大地也是如此，而凡塵種種，更是鏡花水月，如夢如幻。昨日之因，今日之果；花開陌上，風起塵中；一飲一啄，皆有定數。千萬年背負凡塵種種，生靈萬千，大地卻並未因此不堪重負，唯有道心恆久，淑然不波。

林慕雲猛然睜開眼來，他的眼前空蕩蕩一片，卻同時又有一種世間萬物盡收眼底的怪異之感。隨着時光流逝，大地千萬載間經歷的種種，如同洪水海嘯一般將他徹底淹沒。愛恨情仇，爾虞我詐；人間百味，一日嘗盡。此般諸般，紛亂如麻，這一切記憶和情緒浩浩蕩蕩地涌過來，幾乎要將他整個人完全撕裂開來了。

那些情緒，那些事物，此起彼伏，甫一出現，下一刻便已煙消雲散。只有大地深處，在那條土黃色的亂流之中，卻有一物未曾受到時間的侵蝕。

此物混沌一片，林慕雲看不分明，但他心知這便是大地的道了。

那麼，大地的道究竟是什麼？

林慕雲不禁陷入沉思之中，他緊盯着那混沌一片，幾乎將銀牙咬碎，卻理不出絲毫頭緒來。就在他心神激蕩之時，卻發現那些土黃色光點形成的亂流猛然朝那片混沌席捲而去，繞着那混沌一片飛速地旋轉起來。那一片混沌被禁錮在其中，卻絲毫不為所動。隨着四周的土黃色光點越聚越多，那亂流竟成洶湧澎湃之勢。眼見那混沌之物要被這亂流吞沒，那混沌一片卻猛然收縮成一個小點，接着竟反過來將那條洶湧的亂流給吞噬了。

彷彿福至心靈一般，面對那混沌一物收縮體積以求自保的情景，林慕雲的腦中猛然蹦出兩個字來：捨得！

大地是舍，其道卻因此而得。時光飛逝，千萬前的大地和今日已截然不同，但它的道卻未曾變更。唯其能舍，故而有得，千萬年來盡皆如斯。

地之道，三舍三得，暗合天演。

一舍執念，天地不仁，因其無私，故而無情，遂至大仁之境。無徇私，不偏寵，未溺愛。花鳥魚蟲，麒麟虎豹，林林總總，皆一視同仁。二舍妄念，大地養育萬千生靈，居功至偉，卻緘默不言。正是善而不表，德而不彰。三舍愚念，混沌初開時，清者上升為天，濁者下沉為地。是故大地稟性寬厚仁慈，獅子搏兔，蒼鷹捕雞，雖造殺戮，但紅塵眾生皆其子民，是以無善無惡、不憎不喜。唯道心昭昭，初心不改，萬載亦然。

三舍既出，三得亦生。

一得自在，大地雖坐擁四方天下，但從未據為己有。兼之無情無私，是故無須守護，亦無須背負。二得平和，它雖紅塵場中數脂粉，名利巷裏轉玉輪，但始終道心瑩然，鮮活純凈如初，萬載齷齪不曾沾身。三得明心，須知善字盡頭藏劣口，惡言背後有真心。功名韁繩，道德枷鎖，凡塵種種，皆不入念。但有心似新蓮，意如璞玉。

如此地之道，豈不正是「捨得」二字！

林慕雲此時終得明悟，興奮地幾乎癲狂起來。他的心性從未像此刻一樣明澈，如同水晶一般透明無暇。

我既已化身大地，我便要貫徹大地之道。大地的道既是捨得，那我為何要緊抓不放呢？如此豈不是南轅北轍事與願違？豈不是黃金滿倉猶道窮，慧眼蒙塵看不空？

大地之道亘古未變，卻又一直在改變。但它千萬年來知行合一，捨去紛繁雜亂的外惑，始終堅持大道的本心。昨日地之心，今朝我之心。地心若不足，我心來補之，終為道矣。

「我明白了！」林慕雲哈哈大笑起來，滿心喜悅道，「我與你初遇時，我只道所見所聞便是你了，彼時我看山為山，看水為水。你的過往種種，你的記憶情緒和你的道不過只是它們本身罷了。我一直站在你的身上，卻自以為已經頓悟，實在是可笑之極。再次相遇時，我已與你休戚與共，我明白了我所看到的你，並非是真正的你，而是五十年前的你，百年千年之前的你。隨着我對你的體悟進一步增加，我甚至可以看到千萬年前的你。我知道你的道亘古至今未曾變更，但始終無法看透。所以彼時我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與你的道心雖已非常接近，但終究隔了一層。其後機緣巧合之下在那碎夢甬道中被我的妻子陳嬌嬌誤傷，我腦中那個土黃色漩渦被罡藍之焰毀去，盡皆化為那些土黃色光點。這原本應該是在最終頓悟你的道時才會如此，但人算不如天算，只有徒呼奈何。這等揠苗助長之舉使我不得寸進，我的實力雖然越來越強，但至此再無緣與你相見。卻不料在這意識海中受到了本源之土的刺激，竟然強行進入了此等境界，終於讓你再次出現在我的面前……」

那溫和的聲音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聽着。

林慕雲知道它正凝神細聽，接着道：「就在剛才，我終於明白了你的道心所在。也明白了你和我的關係——你自是你，是現在的你，是千萬年前的你；我亦是我，前世今生皆是我，三生三世也是我。仍舊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但你的道我踐行之，地本是道，我亦是道，一以貫之，何須強分彼此？」

那溫和的聲音分明帶着喜悅，道：「執念已死，道像將生；妄念已亡，道心將行。你我已不分彼此，那麼便與我同去吧。」

便見那虛空中猛然露出一道仙門來，林慕雲看得目瞪口呆。那仙門之中霧氣氤氳，仙樂陣陣，讓人在恍惚間便覺得心曠神怡如痴如醉。那仙門內似乎有着全新的天地一般，一旦跨過就可以得到大自在大歡喜。

「來吧，用我的道與我同行。」那溫和的聲音說完，便見原本樸實無華的仙門中猛然綻放出絢麗的金光來，那金光刺破氤氳的霧氣將整個一大片虛空都染得金燦燦一片。而那仙樂也越發動聽起來，縹兮緲兮，輕兮靈兮，當真是繞樑三日餘音不絕。

林慕雲渾身都激動得不住顫抖起來，他完全陷入到了迷離和渴望中，但他的眼神卻是清明一片。

他心下默念：捨得、捨得……

我明白了！那麼，便這樣吧。

林慕雲的身側猛然出現了四道一模一樣的人影來，那四道人影和他長得一模一樣。

那四人站作一排，默立當場，只靜靜地看着林慕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