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6章 盛夏:賭書消得潑茶香
既然得了李世默本人的允許,此後的幾日,若昭一天中的大多數時間,都是在藏書閣讀度過的。李世默或上朝,或幫他父皇打理瑣事,若昭就窩在藏書閣的美人榻上,看着窗外日色,一頁一頁胡亂翻著書。
午後雪瀾拎了點心和葯碗送到藏書閣去,敲過院門,繞過正廳,正巧看見凌風在廊下候着。
「凌風大哥,」雪瀾水藍色裙衫搖曳,略一福身致意。
凌風在宣王府,一無職位二無俸祿,和李世默一直都是亦親亦友的關係。雪瀾叫他一聲「凌風大哥」,不算逾矩。
一陣寒暄,凌風的目光落在雪瀾拎着的食盒上。他略一遲疑,才道。
「還是不要送進去的好。宣王殿下愛書如命,之前殿下在府上定了規矩,但凡吃食之類的,都不能進藏書閣。入藏書閣之前,需得凈手焚香。」
「可,我記得前幾天……」
幾天前宣王殿下自己就拎着食盒進去了。
雪瀾眨眨眼,不太確定。
幾天前宣王殿下拎着羊乳冰酪進藏書閣,這件事凌風是知道的。也正因為此,宣王殿下不在,他不敢確定,雪瀾到底能不能進。
轉念一想,藏書閣中是長公主,論輩分比他家殿下要高,應該不要緊。終是側了側身。
「你先進去再說吧。」
每日傍晚,李世默踏着日暮黃昏歸來,更衣凈手后直奔藏書閣。
至於他此前用屏風辟出的一片空地,如今又添了一盞香爐,一方茶几,李世默順帶把送給若昭用的那套御賜越州秘色瓷茶具,搬到了藏書閣。一扇屏風,分隔了一間真正的茶室。
每到這個時候,李世默都會安然跪坐在一邊,兩手忙着烹茶,耳朵聽着若昭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誒?你桌上放的那盆,是蘭,還是寒蘭?」若昭倚在榻上,目光遊走,停在書桌案頭上的那盆枝葉修長清瘦的綠植,「蘭花多生於南方高山幽谷,關中一帶,不好養吧?」
李世默聞言,望向案頭上的那盆纖纖長葉,寒蘭八月始開,此刻尚未吐蕊。
「母妃囑我帶到宮外的,說是家鄉物,總悶在宮裏不好。」
家鄉?
寧妃娘娘,海陵蘇氏人,諱芷蘭。
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
無意撞破他母親的名諱,若昭臉上滿帶歉意。
「海陵蘇氏,祖居淮揚一帶。聽說百年之前一支遷往關中,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李世默搖搖頭,「不知道。」手上烹茶不亂,很是沉穩。
「自你成年,就開始四處遊歷,沒去過揚州海陵看看么?」
茶水分杯,每日都做的事在李世默手下分外熟練優美。
「去過,我當時在蘇府門口,站了許久。」他坐直,似是在回憶,「說實話,那時年輕,竟然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敲門進去。一百多年都過去了,忽然拜訪,實在唐突。」
李世默笑笑,難得有些尷尬,「是不是,很可笑?」
「不啊,」若昭懶懶地靠在軟榻上,「我反倒挺羨慕你的,年紀輕輕,就該是遊山玩水的時候。你知道寒越么?」
「去年春試狀元?」李世默把漾著碧波的秘色瓷杯推到她面前,「晚上別喝太多,小心睡不着。」
若昭翻了個身,勉強把自己支起來。雙手攏著茶杯,茶意裊裊。淺桃色的裙擺垂墜,擁簇了她滿身。
「是啊,他去年一年等候吏部銓選,盡在江南耍去了。上個月見過他,聽他說起江南物阜民豐,很是羨慕。」
「你和他很熟?」
「不是我,是蕭嵐。兩個游手浪子,頗為投契。我原本有意拉攏他,兩人打了一通太極,他似是無意入仕,隨性得很。」
李世默咧嘴笑了,「寒越無意入仕又為何要考科舉?」
「誰知道呢?或許是博個名聲。」若昭聳聳肩,「看他那麼意趣高遠,我實在不忍心把他拖進來。甚至,還生出了幾分艷羨。」
「江南是個好地方,」李世默眯了眯眼,似在遐想,「以後我們有空,可以去江南走走。那兒水土養人,對你的身體也有好處。」
你倒想得遠。奪嫡一事尚未解決,等到諸事皆定,更有的你忙。難不成你還打算像隋煬帝一樣,大張旗鼓到揚州看瓊花?
美人榻上的枕頭扎紮實實,靠得很是舒服。若昭斜倚著,沒再繼續這個話題。
倒是李世默先開的口,「《計然策校注》看了么?感覺如何?」
金陵書局出的這本,通俗易懂很多,但……實在不怎麼感興趣,看了這些天也沒什麼進展。
「還行……」屬實心虛,她換了個話題,「你別說,你這兒書挺齊全的,都是你這些年收的善本?」
李世默對自己張羅的藏書閣很是滿意,他環視了一周,風燈掩映,滿室熠熠生輝。
「主要是我這些年收的,也有一部分,是母妃的藏書,她讓我帶出來了。」
寧妃娘娘博學,這些年她稍加調查,早有耳聞。如今目見這麼多藏書,始知海陵蘇氏的女子,聲名不虛也。
「都看過了?」
「姑且,算?」
若昭一時興起,狡黠一笑,「早聽說宣王殿下過目不忘,博聞強識,能誦萬言。不介意我,隨便考考?」
李世默抿了一口茶,笑得羞赧,「只怕要讓你見笑了。」
「我也不佔你便宜,」若昭指了指自己身後的一架書,又指了指書桌后的一架,「你也可以考我,輸了,罰茶一杯。」
李世默微微頷首,「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若昭撩起袖子,也不回頭,半截藕臂伸直了向身後的書架摸索著,隨手抽出一本。
「我看看吶,」她隨手翻開一頁,「《後漢書》卷六十七,《黨錮列傳》。」又不太確定看向他,「真的隨便考?」
李世默抬手,「請便。」
「《黨錮列傳》開篇,孔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言嗜惡之本同,而遷染之塗異也。夫刻意則行不肆,牽物則其志流。」她合上書,滿臉期待,「來,該你了,繼續背。」
李世默指尖輕叩書案,「是以聖人導人理性,裁抑宕佚,慎其所與,節其所偏,雖情品萬區,質文異數,至於陶物振俗,其道一也。」
唇齒微張而言辭緩緩,他含笑望她,「有誤嗎?」
「一字不差。」若昭把書放置於膝上,偏著腦袋托著腮,也望向他,「該你考我了。」
李世默立在書桌旁的那架書前,目光一排排地掃過,最後凝在一冊翻得有些舊的書上,「太史公的《貨殖列傳》,可以嗎?」
李若昭瞪大了眼,「你故意的吧?明知道我……」
我看個《計然策》都能睡着,《貨殖列傳》……
一再看她吃癟,李世默心情大好,「要不你直接罰茶也行。」
「來來來,」若昭捶床,佯大裝怒,「現在就認輸,我不要面子的啊?」
「那我隨便挑一句,」李世默一目十行,找到想考她的那句,「昔者越王句踐困於會稽之上,乃用范蠡、計然。後面該你接了。」
又是計然?
這《計然策》還真就過不去了。
若昭幽怨地盯着他。
滿身桃花瓣燦若春陽,唯有那張原本嬌俏白皙的臉,嗯,跟個鍋底一樣黑。
噗……
李世默真沒忍住,笑了一半的氣聲硬生生憋了回去。
有失體統有失體統。他捂著嘴巴,稍稍轉身,沒敢在她面前笑出聲。
「計然曰:『知斗則修備,時用則知物,』二者形則萬貨之情可得而觀已。」若昭再一次捶床,怒目而視,「大才子,這總行了吧。」
「行了行了,」李世默喝了口茶,把笑意咽下去,「順着再考你一句,范蠡歸隱之後,曾經給文種寫了一封信,信的內容是?」
「蜚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子何不去?」若昭狠狠地瞪回去,「該我考你了。」
她也不翻書,張口便問:「那越王勾踐對文種說了什麼,文種就自殺了?」
李世默熟練答之:「子教寡人伐吳七術,寡人用其三而敗吳,其四在子,子為我從先王試之。」
一來一去兩個回合,竟然誰都沒有從誰手上討得好處。李世默怕她累著了,扶着她躺下,遞上新做的松子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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