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5章 盛夏:儒術今方裂

第395章 盛夏:儒術今方裂

偷偷抬眸瞟了一眼她怨念的目光,李世默躬身大拜的姿勢埋得更深,大有一副她不原諒他就不起來的架勢。

「罷了罷了,」若昭扶額,實在是因為自己過於難堪而不忍直視他,「看了就看了吧,反正也,沒東西可看。」

噗……

確實沒東西可看。

李世默嘴唇都咬紫了才忍住沒笑出來。

趁著若昭隨手翻翻手上的書冊,李世默立在一旁,立了半天,想問又不敢,欲言又止幾回合。最後還是沒忍住。

「《計然策》,你真的看不懂?」

合上那本金陵書局出的《計然策校注》,若昭的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著書角。

「也……不是?」

復而又翻開,「比如說吧,為商者人棄我取,人取我與,這是常識。為國者,價低則糴,價高則糶,糴糶以均價,這是常用的手段。國之相爭,糴粟囊,以虛其積聚,也很常見。佼佼者如管仲,先鼓勵齊人穿魯縞,魯人皆覺有利可圖而棄農耕務桑麻。有朝一日又禁魯縞,魯縞無處可賣,魯人無糧可入,自然俯首稱臣。」

李世默站在一旁,饒有興味地聽,「你明明很懂?」

若昭攤手,實屬無奈地撇撇嘴,「我所知就是這些東西,再看不出別的了。人人都懂的道理,如果你提不出來自己的見解,那就是不懂。你能學得會知識,但無法應用裕如,學了就不是自己的。」

她抬眸,環視一周卷帙浩繁的藏書,「你看了那麼多書,想必也深有體會吧。有的書,有的領域,一讀便能生髮出無數的感慨。有的書,讀了就是過眼雲煙。甚至還會,心生反感。」

「那你喜歡什麼?」想到那本隨着她從七歲到二十一歲,至今還放在案頭上的書,李世默忽然福至心靈,「《韓非子》?」

若昭眨著一雙眼看他許久,「風又不長眼,不小心翻到了啊?」

「那個,我真,不是故意的。」

頓覺解釋得太過敷衍,李世默忙道:「你之前不是說想吃冰酪,我今日叫人備了,權當賠禮道歉。我們到裏邊說?」

所謂裏邊,就是指書桌旁屏風后的空間。一塊跪坐的軟墊一方矮几,還有張一人寬的榻,榻上鋪了軟墊和竹席。夏日竹席冰涼沁骨,似乎是怕她着涼,又在玉簟上仔仔細細鋪了一層素絹。

「你說韓非這位吧,他寫的東西是殘酷了些,我小時候也這麼覺得,」若昭懶懶地倚在竹簟上,窗外的陽光透過窗紙,又經過夾道書架的束縛,有着安分守己的規矩,和與世疏離的朦朧。

「可長大之後卻覺著,他說的真在理。千年之前的秦政至今,無休無止的權術、鬥爭、變革,似乎都延續着他這套說法。君主維持着無上的權威,圍繞着權威,一干人等爭奪撕搶。玉璧既已入懷,如果你不算計別人,自有別人算計着你。」

李世默將拎進來的食盒打開,取出兩碗白如嫩豆腐的冰酪。他觸了觸冰裂紋的瓷碗壁,還有點涼,暫且放在一邊,稍微熱些再遞給她。

「你好像,對人性,不抱信心。」

「總有人能身負黑暗心向光明,」若昭的目光望進他清如水的眸子中,「但不是所有人。既然要防患於未然,就應不憚於最壞的惡意揣測人心。」

她幽幽嘆了口氣,「很累,但不得不這麼做。」

「所以我贊同商、韓之流的主張,既然無法讓所有人都向善,那就想辦法讓所有人不為惡。統一法度,這是最好的辦法。」

李世默跪坐在軟墊上,微微前傾,「這就是你所說的,律法不可不壹?」

若昭頷首,「也是《商君書》所言。」

「但你有沒有發現,」斜倚有些累,若昭換成了仰躺的姿勢,腦袋下的枕頭似合著她的心意一般,高低正好,舒適而愜意。她看着斜上方高遠的屋頂,眼底有些疲憊和迷茫。

「俠以武犯禁。這是韓非最著名的話之一。而偏偏,風波庄,卻是個因俠義而聚在一起的幫派。」

「我認同韓非的觀點,季布一諾千金,擁戴他的人因此違背法度將其藏匿家中。那換一個犯法逃逸,但有恩於人的俠士呢?恩公有難,理應助他一臂之力。而於國法,這就是亂黨之因。風波庄因義而聚,因此,我不得不用更加嚴厲的規定,保證風波庄每一個人不為惡。但偏偏更嚴厲的規定,是與國家法度相違背的。」

「可是你創立風波庄的本意,是救助無辜百姓。」

「你說的對,他們無路可去,我尚且能憑一己之力,為之提供庇佑。但你有沒有想過,」她側了側眸子,「風波庄存在的本身,就是不合理的。」

李世默試了試冰酪的溫度,比之前好多了,遂放入她手中,「不急,邊吃便說。」

冰酪的涼意還未徹底散去,她握着手中的冰肌玉骨般的瓷碗,指尖輕撫潤澤的碗壁釉質。

抿一小口,確實很甜,恰好綜合了她口中一陣一陣泛起的苦澀。

對她而言也很冰,不可貪食。只一口,她靠在美人榻上,神思倦怠。

「風波庄,藏匿過殺了人的逃犯,也動過私刑,殺過人。」

去歲春試告御狀的士子。以及曾經新年宴上,她不得不執行自己定下的,風波庄的規矩,動手殺了陽奉陰違,私自運糧到河朔的濟民堂朱勇。

握着手中冰裂紋瓷碗,李世默的指尖微微收緊,像握住她始終暖不起來的手。

「我不相信你會無緣無故動手殺人,總有迫不得已的理由。事急從權。」

他解釋得有些慌亂。

「因時因地而變,是為權。男女授受不親是禮;嫂而溺援之以手是權。孔聖人不是也說過么,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只有言必信,行必果,才是硜硜然的小人。」

「我知道啊,」又抿了一口,醇厚細膩的冰酪,明明知道之後身體或許有恙,一是不願拂了他的心思,二是,確實涼津津甜滋滋讓人着迷。

「所以我都做了。儒者所說的權變,與法家所言術治,有異曲同工之妙。儒者修齊治平,需得處理守經與權變。法家統御天下,需得處理法治與術治。守經與法治,皆有據可依,行易而貫行難,阻力太多。權變與術治,講究靈活機變,善於鑽營,總是容易前行得多。」

冰酪吃得太多,再吃只怕身體會真的出問題。若昭把瓷碗置於矮几上,瓷碗叩擊紫檀桌面有清脆的聲音。

「但你也知道,容易的路,並不等於,正確的路。」

李世默點點頭。

行事與行路相似,少年壯遊,世間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於人跡罕至而山高谷深之所。

她再道:「而且你也知道,權變,權術,並不是個很好的東西。比如,最近的吧,公孫杜宇。截殺欽差,勾結叛黨,已經算是十惡不赦之罪。然而我們最後處理的辦法是,既往不咎,甚至助他飛黃騰達。」

她望進他的眸子,「其實你的心裏,一直有芥蒂,並不能完全接受。對不對?」

李世默垂眸,他對杜宇,第一印象算不得好,雖然之後改觀不少。心有芥蒂,算是默認。

「再換個比方。王朝貴貪污護河款,干涉朝政,把持權柄,論罪當誅。但他勢大,我們為保全自身實力,不可以卵擊石,所以遲遲未曾將他送上法場。而前任吏部尚書鄭光弼,他或有貪佞之舉,但罪不至死。偏偏因為我們私下弄權,使得他白白送了命。前者可稱權變,後者可稱權術。」

「我們再泛化論之。」她轉了個身,側卧與他視線相交。澄澈,誠懇,而讓人不忍直視。

「殺雞儆猴,如果雞罪不至死,難道為了儆猴的目的,雞就該死嗎?」

李世默眉心跳了跳。

居然和他昨晚想到一塊兒去了。

關於王朝貴,以及朝堂之上的諸多事件,他們之前的爭執都是起源於此。她深諳權術,他固守禮法。各執一詞,各有千秋。

他原本以為,這就是他們的全貌,他們相處的全貌。如今卻覺得,似乎不是這樣。

許久不置一詞的李世默再開口,聲音溫柔得不像話。

「那你,有答案了么?」

她依偎在枕頭上,像是蜷縮成一團。

「我不知道。」

若昭閉上眼,因為說了太多話,又許是因為話題過於沉重,神思實在疲憊。

「我只知道,弄權者亂法,亂法者禍國,而禍國者必殃民。」

這是老師教她的道理,也是她認同的道理。

雖然她早已被逐出師門。

「世默,我知道我做的事,是錯的。但是我好像,又沒有別的選擇。」

她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她沒有別的選擇。把各方勢力玩弄於股掌之間,是一條最容易抵達目的的道路,也是目前死局下唯一可行的道路。亂花雖美,終歸漸欲迷人眼。她實在害怕,有朝一日,雙手沾滿鮮血,而她已經忘了自己因何出發。

所以她不得不一再反思自己,拷問自己,把自己撕裂了掰碎了,在太多太多不得已的選擇中反覆用痛苦讓自己清醒。至少能在下一次的抉擇中,拚命找尋一點更加符合人性的可能。

那頭閉上眼睛許久未曾說話。想到她可能隨時因為精力不太好迷迷糊糊睡著了,李世默走到她身邊,在她塌邊,輕輕握住了她冰涼垂落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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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雲亂——亂世桃花逆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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