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金吾不禁夜

第210章 金吾不禁夜

在十月十五的前一天,天依二人在趙府的北院中將眾人前半個月扎出來的花燈依次擺在地上,準備挑選最適合明晚點出去的一批。

女工們也躊躇滿志。這所有的花燈都是她們用自己造出來的黃檗紙做成的,雖然顏色較黃,但是在上面用筆墨、塗料繪製一些花紋,將燈紙填充好,裏頭的光一照,也能顯出奇異的顏色——昨晚她們已經試驗過了。

「姑嫂姐妹們覺得,這些燈是素一些的拿出去,還是繪上花紋的拿出去,更討人喜歡?」樂正綾拿起其中一隻方形的燈籠,向眾女工問道。這隻燈籠渾身用墨畫着這個時代最流行的、從希臘印度傳入的卷草紋,雖然細節簡單,但是渾然看起來,整隻籠子的風格就繁瑣細密。阿綾在問這個問題的時候,預想的結果是女工們可能更喜歡繁複的裝飾一些。畢竟這種繁縟的美學要一直持續到清朝。

天依捏著自己的袖口。她的袖口上便紋著在《洛陽伽藍記》中被稱為「列錢青瑣」的菱形璧帶紋。自己到漢地來以後,越是生活,越是發現,這個時期的建築裝飾和紡織紋樣同出一源的情形太多了。回顧建築彩畫的歷史,有一種觀點是在上古時期,人們在樑柱上綁紮布匹來實現彩畫的功用,而這些錦緞成本高,又用不到幾年即破,王者和工匠才開始用礦物植物顏料來代替染布給建築上彩。或許就是在這個過程中,繪製彩畫的匠人吸取了布匹當中的圖案。

討論的結果果然不出樂正綾所料。從小耳濡目染漢地美術風格的女工們更傾向於選擇繪製有花紋的這些燈籠。理由也很簡單,素紙一張,沒有什麼味道,大家看看也就膩了;而在上面畫各種紋路、花鳥、人物,這個燈除了它本身的結構以外也就更耐看。只有寥寥數人覺得素麵也不錯,素麵的燈籠,觀者看的就不是紙面上的東西,而是着重欣賞裏面作為一個渾然整體的、模糊閃現的光源。

「阿張這個話,好像也能說通。」張嫂聽了主張素麵的言談,也有些犯踟躕。

「總之大部分人都喜歡燈面上有花紋有裝飾的情況。」樂正綾坐在草邊的石頭上,「不過既然蘿蔔青菜各有所愛,這樣,我在隊列設計上有個主意。明晚我們出去的時候,最前面的兩個人——就是除開掌「千年紙」的三個人以外,後面的倆人各手提一隻素燈,就搞四隻燈;後面的人全提有花紋的。前面這四隻算是開路用。這樣隊伍裏面素的艷的都有,喜歡什麼的都可以看見。大家覺得如何?」

姐妹們又嘰嘰喳喳地討論了幾回,擺出好幾種列隊和用燈的辦法。最後大家還是覺得用阿綾的辦法各方面都能照顧到。

「那此事就這樣辦。」阿綾合手,「我們現在去街上踩一下點,看看哪些街衢人比較多,又比較安全,又有官管着。從市裏走完一遍以後應該怎麼出來,回到府上。順帶我得去請點鑼鼓隊。」

「這麼看,樂正和洛妹妹今天的事情還比較多呢。你們得安全著回來。」有女工道。

「肯定安全!這大過年的,盜賊也要享……不對,我想起來了,大過年的,正是他們賺錢的時候。確實得注意著點。」

宜早不宜遲,二人叫上繆叔和晏柔,登上車,開出府門,到霸陵城裏仔細觀察各種街道。晏柔這半個月來幾乎成了天依們的侍女,名義上雖還處於趙定北的管轄之下,但在府中事務這方面,趙破奴已經吩咐過,兩個海國夫人的優先順序要大於小公子的優先順序。這讓晏柔每日的負擔一下子就輕了不少。

冬初的好幾天愣是沒有下雨,這給明晚的出行帶來了方便。倘若這幾日下過雨,她們要出行就得挑個碎石路而非土路。這樣遊行的活動範圍也就減小了——為車馬行駛方便,城中的大道多是以土鋪成的,而不在上面加碎石。只有在稍微偏僻狹小的道路上,人們才會敷設碎石路。至於磚石道路,霸陵雖然是漢地的大城市,但也沒有奢侈到所有大路都敷設地磚的地步——就算在兩千年後的中華帝國首都,也只有故宮等宮苑,以及都城內的一小部分地方砌了磚。在這點上,中國北方的城市和古羅馬及之後的歐洲城市,以及自己的南方城鎮鄉村相比是大不相同的。

不需要考慮泥濘的問題,二人踩點便只需要想哪條線路明晚人比較多,又比較安全,不偏離人群聚居的地方。她們在街上跑了許久,最終敲定了一條既經過霸陵市,平時人就不少,又不繞遠,對她們的腳有好處的路線。

從霸陵回來以後,天依還找到小公子,向他打了個招呼,希望他托父親在明晚派幾個家兵跟在後面維護秩序。

「這還用得着家兵!我親自上街看。」趙定北對這次遊行興味濃郁。

「小公子也去?」

「父兄不知道,我肯定去。我要看看咱們府上的紙能多受歡迎,順帶看看有沒有人誇我妹妹做的燈籠。」

「肯定會有的。」天依笑對,「筠兒做的幾隻燈籠,形狀都很綺麗婉柔了。」

元宵節如期而至。今天是朝廷祭祀太一神,祈求明年風調雨順、國家安定的節日,也是新歲的收尾之日,最後的狂歡期。過完元宵節,這片土地就要恢復正常的作息,人們繼續繁重的勞動,同時他們中的一部分要面臨凍餓的困境。

「外面想必晚上會很熱鬧。」在排練行步之餘,女工們討論晚間事的時候,奐氏說,「一想到今天晚上這麼隆重的時候,我們掌著這些燈到外面去,我還有點怕羞。」

「這不用羞什麼,這可是出風頭的事呢。」

「出風頭也得是那些美婢出……」

「我們難道不美么?第一次將這件美事帶到漢地的人,總是很美的。」

「今天我們沿着哪些路走?」有女工轉向天依和阿綾問道。

「這不需要想。我和天依在最前面掌最打首的兩盞燈,大家跟着我們倆走便可以了。」樂正綾擺手道,「不是什麼大問題。」

「光是現在就有點怯了。到晚上的時候,萬一手上都是汗,把不準,將燈脫了,豈不是出大糗了么?」

「不會的。」樂正綾笑着搖頭道。

在趙府聲勢隆重地拜過神,又吃過一頓海國年俗的團圓飯以後,天依喚來晏柔,向她交代她晚上要做的任務。

「這是……」看着天依手上的一隻被磨得光滑的板子,以及另一隻手所執的敲棍,晏柔問她。

「晏柔姐善於擊節么?這是前兩天我們磨的那個木節,敲著看着還響。」

晏柔將此節拿在手中擊打了幾下,向天依表示聲響很好,重量也比較輕。她又按一個節奏敲擊了幾十次。

「晚上我們要出街去,宣傳拿紙製成的紙燈。」天依抱着臂坐在海國桌邊對她說,「這樣關內的人知道了紙燈,又知道了我們的千年紙,這一回打開銷路,以後燈可賣得出去,紙也賣得出去。」

「阿洛和綾姐姐上街原來是沖着這個去的。但是到時候街上吵鬧,人聲特別大,光靠這個節恐怕不太行……」

「我還有笛子。」天依又從自己的箱中掏出來一把木笛,「前年曾經吹過。晚上只要吹幾個音調,人自然就聽見了。」

「有笛子的話還好說。」晏柔放下心來,「我看阿洛的這把笛子的聲音高,人聲就算再高,也沒有這笛音高。有這個在市上,絕對能招徠人觀看。」

天依便點頭,對她道:

「我們先排練排練。」

大概到黃昏,早早地吃過夕食、排練和妝扮都告一段落以後,女工們在燈碗裏倒上滿滿的油脂,看它在天空中的明度。十一月中旬了,天黑得很早,不過一會兒,燈光在太陽落山後的天地間便散發出和煦的亮黃色。據阿綾這半個月來的反饋,這種燈籠的電和晚上手機手電筒打在地上的電差不多。哥哥從前帶她回老家釣魚,她每日都接觸這種手機光。這已經能夠滿足夜間進行一些活動的需要。

女工們先在府里列好長隊,前後之間相隔一丈,防止燈籠前後相打。每個人執燈籠的手都朝向自己的外側,只有隊首的天依和阿綾才正面掌燈。每個人都穿了禮法許可下自己最好看的衣服,工人們是穿了最素凈的布衣——在材料和紋飾不能更進一步之前,乾淨的程度最能表現自己的生活狀態。樂正綾身着公乘夫人的曲裾,手掌「千」燈立在隊首——乘公車的人在隊首以掌燈侍女的形式出現也能引來街上人們的注意。在「千年紙」的三人縱隊后,便是負責吹打樂器的天依和晏柔。她們負責利用人的聽覺系統,用海國那邊的音樂在暗夜中向路人提供隊列的位置。其後就是各種女工們和趙筠扎的花素紙木燈,形狀各異。

晏柔敲了三下木節,樂正綾呼了一嗓子,整支長隊便從趙府的北院向中門走去。在正堂附近,為這一晚的盛會特地趕來圍觀的趙家主僕們跟在了她們的尾后。趙定北一邊笑嘻嘻地看着服侍自己十年的貼身婢女穿着鮮衣,打着節拍優雅地經過自己面前,一邊讓自己的眼球沉浸在脂粉聲色當中——還有不知名的來自異域的音樂。

天依為了增強這次遊行的異國色彩,她特意在笛子五聲的範圍內使用了蘇格蘭的五聲音階,吹了吹凱爾特風格。按照趙定北所受的禮法,這種音樂絲毫不類緩慢莊重的大雅,反倒更接近於他所受的鄭衛之音。說是這麼說,但是不管是自己,還是父親,還是平時接觸到的各種朋友,平時在放鬆的時候聽音樂,也更喜歡風氣淫多的鄭曲。至少從旋律上,聽着有起伏,也有節奏。

家兵們也受趙破奴的命令列成了隊,在人們四周保護。趙府南門外便是一條發達的大街。當街上的人聽到笛聲和節聲從府牆裏越傳越出來時,有的人便停下了玩耍的步子,佇立在門邊,準備看府中會不會出來什麼人。樂正綾在隊首提着燈,剛一邁出門檻,就發現街兩頭已經站了一群圍觀的人。

天依在吹完那首曲子以後,也變易了風格。樂正綾辨認得出來,她好像吹的是奧斯曼土耳其的一首名曲,《使者序曲》,按土語叫eliperevi。這首軍樂出自世界上最早擁有近代軍樂隊的國家,特點是節奏不快,但是鼓點鮮明,非常適合在行進的時候吹奏,也比較節省力氣。晏柔也迅速跟上了天依吹的速度。

和奧斯曼的原曲不同,天依使用的是五聲音階的笛子,所以曲子中的「發」她要麼替代成「咪」,要麼替代成了「拉」。這讓這首軍樂的地中海風情淡了許多,而有一股漢地和西域雜合的奇怪韻味。

當然,圍觀燈隊的人群並沒有聽過原曲,所以他們只是單純當着一首新的曲子來欣賞。隊伍走到哪兒,他們就跟到哪。逐漸地,樂正綾眼前的街道越來越窄了,笛子和擊節的聲音在人潮當中也越來越少。

她用餘光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燈。這隻「千」燈的四個面都寫着漢字,以向人們示意此燈的名號,以及紙的名號。看着面前越聚越多的人,她揚起右手,在一片仿突厥樂聲中向人們微笑致意。雖然這個時代並沒有此種禮節。

趙定北特意讓僕人們到人群中散出消息,說這種燈是用了什麼紙,這紙有什麼功用,既能在上面書寫,又能畫各種紋理,還不容易腐爛,因而叫它千年紙。這紙只有趙府里的工坊製作,想買可不容易。

有些女工面對周圍人潮的指點,心中壓力大。但是先前排練的時候,樂正綾屢次讓她們抬起頭來,不要低頭行走。大家都盡量保持着昂首的狀態,走了幾條街以後,當進入市場的時候,大家的心態已經正常了許多——雖然市中的人是最多的。

三老等幾位年老的「女工」也參與了這次遊行。天依在府中請來了幾位僕役,合算了比平日幹活高三倍的勞務價錢,讓他們幫忙抬年老的婦女們參加遊行。三老乘在輦上,看着朝廷中樞的霸陵縣一派繁華的景象,到處都是燈籠和火把的盛況,人們摩肩接踵、狼狽擁擠的樣子,像小孩子一樣同同齡的人們哈哈大笑。

在街市的一隅,燈火觸及不到的地方,莫子成一個人帶着幾個僕從和護衛,看着燈火遊行的隊伍從遠處走過來。筠兒說今晚她們會經過霸陵市,托自己過來看看人頭攢動的景色,回去好同她說,圓她的一個願望。他遂帶着一些人過來看。

隊首的「千年紙」三盞燈非常耀目。莫子成看到提着「千」的樂正綾,這個自己曾經最大的情敵,前年從塞上狼狽不堪逃回來的前通緝犯,此時昂首挺胸,一邊用左手掌著靈便的燈骨,一邊用右手拍打着左手,合著後面鼓舞踴躍的樂聲。在燈火的照映下,她的臉龐光彩照人,向兩邊的人們歡笑着。周邊的觀眾也都合著異域的仙樂躍動。這個場景如此夢幻。幾步之後,他看到了洛天依像樂伎一樣走在晏柔的身邊,二人都專註於治理自己的樂器。天依的笛聲像是有一股魔力,引來城中的萬人。

再其後,他看到從前趙府的女奴們和被抬着的老年女奴們。兩個海國人似乎非常重視大家一塊快活,這班人去年跟着她們受苦受累,現在儘是得道升天了。

兩人都沒有注意到人群後面的自己。在街面兩邊橙暖狂歡的氣氛下,暗處顯得更加孤寂。莫子成不停地用手摩著下巴,剛才樂正綾從他身前走過,簡直是在向他耀武揚威——雖然她沒看見自己,但他就是覺得她的好日子就是在向自己示威。要不是事不可為,他恨不得將這個小女子拉回自己家中好好收拾一頓,叫她對自己服服帖帖。他前年冬天剛抓走她時就應該這麼乾的——雖然彼時她的黃肌蠟骨毫合不上自己的眼。可是和面前走過的燈隊一樣,犯罪的狂怒過後,自己的心裏便不再剩下什麼,只有一團虛無的冷風,距一直伴着她們往前走的明亮燈火越來越遠。

「公子,好看么?」一旁的侍衛方才也看呆了,這會才回過神,詢問自己家的主人。

「好看。這幫人要是一年前就是我家的,就更好看了。」莫子成陰鬱著臉,語氣冰冷。

隊伍後面走來了趙家的父子。看到他們也有出來的玩興,莫子成連忙將臉色調整了過來,一轉幾秒前的恐怖,擺出一副興奮熱烈的樣子,走上前去同趙破奴問安。

——第五節完——

——第四十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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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國往事——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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