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村社

第209章 村社

當張夫人在天元旁邊落下第一顆圍棋子,將天依的白子化為黑色的時候,圍觀的夫人們便明白遊戲的規則了。原來兩個棋子夾上中間的棋子,就能將中間的棋子翻轉過來,不管中間有多少顆子。這種規則表面看很簡單,但它會帶來極強的競技性,也非常考驗腦力——當白子在數量上落於下風時,天依忽來一著,九顆黑子都翻成了白子,幾乎翻盤了。對弈的雙方便在這驚心動魄的翻盤當中互相翻著棋子,時不時引起夫人們的驚嘆聲。

這種聲音也將旁邊遊冶的一些夫人給召來了——尋常的圍棋對弈並不會這麼刺激,在短時間內多次調動觀者的情緒。其中有些人看了這棋的規則之後,以為其太過簡單,並不以為意;有些人則是興意濃烈,三三兩兩坐下來看海國夫人的遊戲。

而當天依將飛行棋擺上來的時候,這更是將許多人吸引過來。天依等人為此專門把桌案從亭廊上挪到了位置更低的檐下,這樣夫人們就可以坐在廊上居高臨下地看四人走子,不用擔心視野的問題。

張夫人給圍觀的人解說了飛行棋「飛行」二字的來歷后,許多人都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他們的表情好像一群后維多利亞時代的貴婦在聽聞有色人種將會摧毀西方文明的謠傳時,既不可思議,又將信將疑。有許多女子一邊品著秋後打下來的鮮果,一邊蹙起眉頭。

雖然秋後初冬的天氣越來越涼,但晏柔和繆叔的感情卻在急速升溫。他們作為名義上二人從府中帶過來的奴婢,無論走到哪都在一塊。她們先是看了下各式海國棋類,之後又走到亭外的野地里去望渭河湯流而過的大荒風景——樂正綾向夫人們表示兩個奴僕可以自由活動。她們在堤上走着,聊身世、自己的興趣,府中所喜的情況、所惡的現狀,以及繆叔對田氏的態度。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兩個人的手自然而然地握在了一塊,如一顆秋後爛熟的蘋果從枝頭跌落,躺在地面的枯葉之間。

當二人從堤頭回返時,晏柔忽然有些心傷。無論是來前天依的介紹,還是自己目前的所見,這邊遊玩的貴婦頗不乏互相依偎的。她們的關係並不能見着光——尤其不能見於夫婿之前,這種關係就同自己和阿洛、綾姐姐、繆叔之間的關係一樣,不能見於夫婿之前。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結束這段恐怖的婚姻,懸而未決的日子,向父親提出歸家的要求,好將自己配偶的位置讓給繆叔。

但是現在年還未過完,她只能隱忍不發。何況讓田氏停了自己以後,她還得隔一段時間再談嫁給繆叔的事宜。要不然此事就太明顯了。這種必要的等待幾乎讓自己抓狂,每天在床頭是數着日子過。

阿洛和綾姐姐至今為止也未想出來什麼好辦法,能讓自己儘快離異,脫離田氏的控制。自己又沒有主意。恐怕此事還是得從長計較。至於現在,她還是獨自享受一下和繆叔一塊的時光吧。

一個白天的時間看上去很長,但在吃喝玩樂中過得很快。天依最大的一個感觸便是這個時代上流社會的女子很少有生活不無聊的,以至於隨便從海國搬點棋牌過來,就夠她們打上竟日。這種狀態很像當代的拆遷戶,突然拿到了一輩子也用不完的錢,也沒有其他興趣,便將愛好沉溺在麻將當中。

精神生活也不是沒有。此次遊冶最讓二人出風頭的事情便是午宴上的對詩環節——和《柏梁詩》的成章過程一樣,這種對詩由名望最高的老夫人先出第一句,之後參與的眾人就按第一句的韻腳來押,各出七言。在《柏梁詩》中,皇帝和群臣所出和所對的內容都符合他們自身的地位,譬如皇帝就是「日月星辰和四時」,大司馬就是「郡國士馬羽林材」,太常就是「撞鐘伐鼓聲中詩」,將作大匠就是「柱枅欂櫨相枝持」。這裏夫人們對詩,其句自然也屬此類,丈夫們則是說自己的官職和近事。這些中下等的官僚貴族並不像柏梁台上的群臣們一樣,官至二千石才有資格參與這種雅集,而是在聚會的時候就可以實現同樣的樂趣。

「……安車白馬陽陵居。」一位官員沉吟后道。此次對詩押的是之部韻,他是在陽陵的一名市場官員,平日裏經常接觸各地遷來的豪民。

「桃李杏梅合蜜飴。」他的夫人順了下去,看起來他們的日常生活挺滋潤的。

瓊琚提醒兩位海國人,到她們的場合了。

「肅平西土從驃來。」樂正綾先站了起來,將自己花十分鐘準備好的詩句對下去。

「教館授業培百材。」天依也順勢道。

這兩句詩,十四個字,就將二人去年的生活和工作交託了出來。這兩句一出場,在場除了鶯燕芳草別無事物入詩的女子們便感到了自己作詩上受的局限——在生活上受到了局限。排在她們後面的人壓力大,思索了一分鐘才對出來。

有了洛天依和樂正綾的詩,張夫人這一夥玩侶平日裏在對詩這種活動中常處於一種可有可無的位置,現在她感到自己這幫人裏面算是有拿得出手、登得上枱面的人了。雖然她並不知道兩個海國夫人到底是從哪習得漢文本領的。

歡樂的時間過得很快。在渭水北岸,二人說是玩得很累,其實也沒有玩幾樣花樣——要麼是踏秋迎冬,要麼是對詩宴飲,剩下的時間完全就在廊下和各路夫人玩飛行棋。棋再好玩,一玩玩一天,精力也夠嗆。而將位置讓出來,純粹看別人玩,又閑得發悶——在新棋上,剛接觸這些形式的眾人技術都不好。今日的年後活動,與其說自己是來享受生活的,不如說是給眾人提供娛樂服務的,毫不利己,專門利人。趁著西斜的日光回到府上后,女工們問起遊玩的內容,樂正綾徒是擺擺手,向她們說:

「那群過好日子的,每日錦衣玉食,沒了事做,反倒也太無聊了。還不如有幾樣手藝,日裏玩一玩。這渭畔給人累得,我們累至少還能造出紙啊、燈籠之類的,在那兒下棋,下到最後,棋子一收,什麼都沒有。」

「無聊?不是應該有很多玩頭么?」奐氏問道。

「那些玩頭都是她們玩過百遍的,舉一個例子吧。有人從生下來就開始吃雞鴨魚肉,不帶換的,連粟粥都不吃。吃個十來年,那真是聞到雞鴨魚肉都要作嘔了。」

「這麼看,我們這些女工近來的日子倒在眾人裏面算不錯的了?」張嫂描著燈籠紙上的圖案,「每天做做這些東西。」

「算是不錯了。」天依支起手,「只要不是身心俱疲,日子過不下去,那每天有所勞動的生活總比千篇一律,飽食終日無所事事要好。我和阿綾回來的時候還要商量冬天做些什麼事呢,譬如去左內史定的村社看看,看現在村裏是什麼樣子。」

「這我們坊里都很有故事呢。」張嫂看了看許多從鄉下出來的姐妹,「從前紮營的時候也不是沒有講過。」

「眼見為實。那邊具體是什麼樣,當地人怎麼生產怎麼勞作,還是要親自去,親自下田去看看。」天依道,「要不然無法對農村做出很好的判斷。」

「也不知道左內史這些天有沒有在落實這件事。」樂正綾閉目,「我們或許可以修一封書過去,看看他那邊怎麼樣了。」

趁傍晚徹底到來之前,同女工們聊完天以後,二人回到自己的房間,開始給左內史寫信,詢問他半個月以來對這件事相關的計劃,他具體打算怎麼做。她們還順帶寄了幾張白紙過去,以方便書記書寫。這封書在十一日近午時分得到了幾頁長長的回書,可以看出左內史在這個問題上非常重視她們,書記的工作量也很大。

天依拿起這幾張寫得滿滿當當的信紙,從開頭部分開始讀。樂正綾用手托著臉頰,坐在一旁聽信。

「左內史說,這些天在迎新歲,但是自己已經托下僚找到了渭北的一個大社。那個社土地平坦,人不少,土地也不少。」

「為什麼是渭北,左內史有說么?」

天依繼續看信紙:

「因為左內史的轄地主要在渭北,渭南他能管到的地界不多。而且左內史的控地裏面,渭北的大片農田多了去了,又接近幾個陵邑,也比較接近商路。它和城市近的話,方便試很多東西,比如購進城裏的糞,施來肥田,離陵邑或者其他縣邑近就能減少交通成本。再就是購買苜蓿,那也方便許多。」

「也是。」

「那個社主要聚居的是一姓的人。」天依抬起頭,「姓高。」

「高老莊。」樂正綾笑了笑。

「還不止是庄。這個高家,我為什麼說是一社呢?因為靠里、鄉、亭這種是無法將它們囊括起來的。都不完全吻合。這個高家的居民在渭北靠近高陵的地方有一個集中的分佈,人眾至少上二千的,不是個小數目。要說里吧,小了;要說鄉吧,又沒有鄉那麼大。亭,又是個治安單位。」天依道,「很複雜。」

「那鄉和里總歸要跟他們收租稅,統籌建設,這怎麼辦?鄉里可是地域單位。」

「左內史已經幫我們打聽過了,就左內史在信里寫的信息,阿綾,我們知道文明就是從血緣到地域形成的,但是中國滑向地域國家的過程中,有很多氏族公社並未解體,而是在新社會中繼續存在了下去,甚至以至於我們小時候,南方還有很強的宗族勢力。」天依輕輕拍著白紙,「現在我們是在兩千年前見到了它的淵藪——地域國家的統治並沒有完全代替血緣氏族。阿綾,你去過那麼多村子,對這個應該也有體會。」

「我和祁叔前年逃難的時候,光顧著躲兵了,路過一個又一個村莊,沒有詳細了解這個面貌。」樂正綾支着手,「意思是,當地的租稅,兵役之類的,再到平時的生產,主要靠那個高家的家族來做?」

「是。只不過呢,朝廷賬面上的數字,還是以鄉里為單位的。但實際上縣官在那組織物資人力的時候,主要靠的是同族長協作,鄉里這種區劃只是一個形式,比如里務就由各自家族的代表分別承擔,兩邊兩撥人馬,各自行政了,再合成一里的情況。這和我們現在的鄉政府、村書記之類的還不一樣。」

「家族的力量有這麼大?」樂正綾沉吟道,「好像也是。」

「然後這個村社是什麼情況呢,它的土地當然是國家所有的——這是政治正確。天子享有一切。在官面前他們也會這麼說的。左內史還是一個比較務實的人,當然他主政河南的時候應該也接觸過很多這種事實上的血緣氏族單位。所以他寫了,排除名義上朝廷所有,它的土地還有一個名義,就是家族所有。那每個姓高的人,都是這高家的族人,這家族就有列祖列宗,原先篳路藍縷的那群人,還有列祖列宗的代理人,就是現在的族長,比較年長。」

「所有人的土地都是這個家族名下的?那個人呢?」

「當然,這也是個名義。」天依繼續讀著信,「雖然左內史沒有說這是名義,單說這些土地都是家族享有的。但是他提到,這些土地平時就是分給各家各戶去種的,各家自負農具。這又接近事實上的小農經濟了。如果再過一段時間,這個家族氏族若能解體的話,那這個村社就建立了小生產者私有制和小農經濟,受地域行政單位的管轄而非血緣宗法制度的管轄。然後如果發生土地兼并,形成了大地主,這就是兩漢崛起的地主莊園經濟。不過就整個歷史來看,以家族為基礎的生產組織單位似乎在社會上一直很佔一大部分。」

「總之現在是接近小農經濟的一種狀態,至少平時的生產就是以各家各戶為單位的。」

「但是它和純粹家庭的小農經濟之間又有不同,譬如氏族仍然占很大的話語權。族長仍然有很高的權威,能夠組織得動這一兩千人,一定程度地整合農業資源。這就給我們帶來一個比較方便的地方。如果是單純的零散的小農經濟,我們需要通過行政單位來整合這個片區的農業資源,大家井然有序地做一個什麼東西,這需要考慮行政效率的問題,顯然一個縣幾個官幾十個小吏,包含衙役在內,做不了這個;如果土地兼并起來了,一個地方地主佔有大部分土地,我們就可以通過聯繫地主和鄉紳來做這件事。明清時期就是朝廷的縣官聯合地主,間接統治農民,叫鄉賢制。但是現在關中尚沒有很多的豪強,而且朝廷是壓抑這種豪強的,左內史如果選一個地主的莊園做這件事,在政治上是有風險的。」

「原始氏族的公社反倒給了我們方便,比起小農經濟。聽起來挺荒謬的。」樂正綾蹙著眉頭,「我一直在想我們想的對不對。如果想的過程中沒有漏洞,似乎它只能導向這個。」

「如果要統攝資源,建立制度,肯定需要有一個管到農民的組織。不管它是氏族還是地域性質的。」天依閉上眼睛,「至少家族還有一個優點,就是長老說幹啥人們能夠幹啥,在農民沒有廣泛地覺悟起來,至少廣泛受教育之前,這能夠極大避免盲動的情況。如果讓官來管,人一不沾親二不帶故,怎麼聽你的呢?就有點問題了。」

「總之既然我們要推行這樣的改良,依靠村社是最好的。所以左內史也選擇了它,並向我們報知。」

「左內史在信里還說,我們管那個社就叫高家。它所屬的里、鄉之類的名字都不用記,就是高陵高家。」天依道,「這個冬天的打算是,前些日子種冬麥,已經停了一片地方冬麥的種植,趕下紫雲英,堆肥。春來有了苜蓿,就也種苜蓿。」

「不種其他的了?農民怎麼辦?」

「左內史打算採取的是農牧輪作的法子,這片地從今年開始之後的兩年就一直畜牧。從霸陵和周近的鄉鎮買一批牛羊,那片土地立籬笆,就專門開始養牛羊牲畜。牲畜的糞便和牧草一併肥田,三年之後再另一片養牲畜,這一片種田,以觀種田的成效。我們要到第四年才能看出來到底怎麼樣。把原來的一大片小土地都連成一片。這個社是剛開始,左內史向族長承諾的是他內史那邊會給一部分補貼,幫農民買牲畜,修水車之類的。就算這個是小恩惠,村社也受益了。」

「聽起來不錯。」樂正綾支着手,「那元宵過後我們就選個時間去看一看,那邊建設如何。」

「左內史也說的是冬時或者未來的春天,我們都可以去看。」天依合上信,「就是……還要在這邊待三年,我感覺挺寂寞的。」

「若短時間不能回去,在這裏紮下根來,好好做一番事業,也算是不負養育我們的人。」樂正綾道,「能改變這裏的農業結構,讓它在精耕細作之前多元一點、良性一點,是動搖千秋的大事。我們在這會打了個好底子,說不定一兩千年以後,人們進步就更少一點阻礙。」

「嗯。」天依也只能點頭。在能否回到現代沒有準信之前,她和阿綾只能先在這兒扎紮實實地干一場。元宵節也正在臨近,女工們為推廣紙業籌措的花燈遊行,不知道準備得怎麼樣了。

——第四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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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國往事——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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