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玉勒雕鞍遊冶處

第208章 玉勒雕鞍遊冶處

在張夫人的府中吃過過午飯後,二人又在那裏和兩個以《詩經》典故互為呼號的夫人玩了半個下午。直到白日西斜,她們坐在迴轉的車上,天依才有時間和阿綾整理今日第一次拜訪貴婦的經驗。

「今天遇到的兩位夫人都蠻好的。」天依靠在車廂后牆上休息,「一開始我們顯得比較拘謹,但是她主動向我們展開了她的生活。或許她確實是寂寞太久了。」

「在這樣的環境下,說不寂寞那是假的。沒電腦手機的時候,我們都得靠不停地做事情來打發時間,何況她們。」

樂正綾一邊說着,一邊抱着飛行棋的棋盤——下午臨走之前,她又向張夫人借墨,新畫了一張棋盤,準備帶回院裏給女工們玩。既然她們做了這個時代的工人,那就要豐富精神生活和娛樂生活。幾十年前的共和國剛成立的時候是非常注重工人文化的,教員就曾經說過,青年人的學習和工作的負擔都不能過重。青年人就是要多玩一點,要多娛樂一點,要跳跳蹦蹦。

和這番話相比,幾十年後某位人民富豪宣稱的「年輕人怕壓力就白活了」,幾乎和教員的精神南轅北轍。樂正綾雖然做不成這個時代的教員,但是依靠自己的一些能力,她至少能給之前自己管理的什士們,以及新贖出來的女工們不時地帶來一些輕鬆的玩意。

「棋牌真的是好東西。一玩上棋牌,至少在下棋的時候,我們不需要太考慮莊嚴肅穆的那一套,而且在互動中也可以同玩棋的人建立關係。」樂正綾看着自己胸前懷抱中的棋盤,「很多友情就是從棋牌開始的。」

天依點點頭。她上大學的時候,開學的頭幾天,大家都互感陌生,還好有舍友帶了跳棋、象棋等棋類遊戲,玩過幾盤之後,大家就是一回生二回熟了。

再過三日,她們跟着夫人們到渭北出遊的時候,帶着幾樣海國傳來的新棋,或許她們可以比較輕鬆地打入長安貴婦們的圈子。她還不知道三日後有哪些夫人參加,哪些官員會拖家帶口地帶上她們的家眷和侍婢。在今天的會面中,張夫人並沒有告知她們。不過自己先前也已經見過關內的眾多官吏和他們的一些夫人了,想必這次出遊所見的不會太超出自己已知的人。

「我們要不要將晏柔也帶去?」天依向身邊的阿綾問道。

「要帶晏柔去么?」專註於駕車的繆叔忽然發問。

「張夫人沒說不讓帶。這麼多人出遊,肯定有丫鬟和僕人的。」樂正綾說,「我們還能趁這個機會讓晏柔和繆叔好好待一天。反正初十齣來我們肯定要帶繆叔的。」

「這事好。」繆叔開懷悅然。

「那我回去就找找晏柔,讓她跟我們出來。小公子那邊也通融通融。」天依遂準備將晏柔也拉進出遊的人中,「後天我們帶四人份的糕點和果品出去。然後我們倆就不帶其他府中的人走了,以防你們倆的消息給小田走漏。」

聽到兩位海國人要為自己和晏柔創造一個共處的空間,繆叔抓着韁繩的手都抖擻了起來。在粗通了情愫以後,他們兩人都是在在府上做事的,平時相見的機會很少。倘若她們能給自己和晏柔爭取到這個機會,他一定要好好地抓住。

在回府以後的通信中,針對兩人的諮詢,張夫人表示確實出行攜帶僕人確乃常事。二人可以任意指定要去的僕人,外人不會幹涉。天依便將晏柔請到院中,同她商量同繆叔一道參與這次貴婦的盛會的細節。但是提到她該穿何種樣式的衣服時,在奴僕身份的參與者的衣制上,天依又犯了難。她又向夫人修了一封信,問奴婢可以衣絲綢否。

半天以後,得到的回應是不可。

「看來只能穿一身布和祁叔去了。」晏柔有些失落。

天依在案前,不斷地用手摩著下巴。還沒有什麼結果之前,是樂正綾先想了個主意:

「趙府就我們四個人去,那也意味着,到時候我們在現場,我們只要不說你是奴婢,你就不是奴婢。」

「啊?」晏柔抬起頭來,「那我應該是什麼呢?」

「就說在長安認識的一個小妹妹,應該也沒事。他們也不好說什麼。」

「恐怕不好辦。」天依搖搖頭,「他們總得要刨根問底的,問問這個來路到底是怎麼回事。」

「算了,穿着布衣去也沒事。」沉吟一會後,晏柔向二人說,「反正這次去主要是同繆叔在一塊,布衣就布衣。阿洛前年不也是一身布衣么?那也不妨礙我……」

晏柔沒有將這句話說完,而是頷首輕輕地笑了一下。這已經是前年的事了。

「或者,晏柔姐可以穿我從海國帶過來的衣服。那布料既不是布也不是絲,可以脫離這個爭議。」

「那隻會讓很多人注意到我。何況……穿了阿洛的衣服,自己又不是阿洛,感覺怪怪的。」晏柔搖搖頭,「還是穿布衣最好。至少布衣里有幾件新的,顏色也挺漂亮的。」

「那晏柔得挑一件自己最喜歡的布衣。」天依支着手,「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說不準在那群貴婦裏面也能出風頭。」

「就我這村顏……」

「小柔怎麼是村顏呢?」阿綾發了話,「眉眼秀麗,挺好看的呀。」

聽到天依的戀人這麼誇自己,晏柔的心底既有些歡喜,又有些害羞。

正月初十。晏柔一早就來到了府北的院中。天依和樂正綾已經為她準備好了粉墨,親自為她梳洗打扮,整理服飾。這一是因為今天場合隆重,晏柔不僅要面對繆叔,還要在眾多貴婦面前出現,按樂正綾的話來講,叫不能讓小柔的風頭給她們比下去;二是因為如果晏柔在家畫濃妝的話,可能容易引起夫君的注意。

隨後,三人告別了女工們,登上繆叔的車,準備往張中尉丞的府上去。她們先在對圈子熟悉的張夫人家集合,再同張夫人一道去主事人的府上會面。

此次郊遊的主事人似乎是某位御史丞的夫人。她在眾人當中地位最高,年紀也最長,有四十多歲,在京師周圍聲望也比較高。她的夫婿今日是不來的,她自己便作為聚會中的老者,聽張夫人說,大家在她面前都要恭順謙和——這是自然。

除了自己的車乘以外,每個帶丈夫或者不帶丈夫的夫人來時都是僕人羅列,還有家中帶出來的家兵,場面頗壯。趙府出來的則只有四個人一輛車——雖然這輛車的樣式在眾車之中顯得格外不同。畢竟車廂懸吊的縣車比起普通的安車來說還是比較拉風的。

晏柔看了看外面的車騎人馬,感嘆派頭宏大,不愧是關內。

天依則理了理髮梢,對她說:

「那又如何。他們好多人都在步下,一會要艱難行走,我們可是舒舒服服地坐着車。就出來人的待遇來看,一平均——我們就優勝了。」

「好像是這個道理。」晏柔看了看別家托著器物、等待行游的婢女,一想到自己能蹭著這輛車一塊去玩,身上也沒什麼負擔,她就渾身感到開心。

「我們跟哪輛車?」繆叔在車前問她們。

「跟着張夫人的,叔。別家我們不認識。」

「好。」

在每家的車馬行伍都到齊后,這彩色的大隊便浩浩蕩蕩地往城北門駛離。她們這次要去的地方可是比較遠,並不是灞河,而是渭河北面靠近幾個大陵邑的河堤。那邊有自然風景,從北岸南望,風景極好。而且人口稠密,村莊密佈,離城市和幾個亭也比較近,不至於遠離阜里,成規模的盜賊幾乎不敢在渭北出現。就算出現了,人們也更容易應付一些。

或許《柏梁詩》中的「三輔盜賊天下尤」從縱向上來說並不在這個時代發生。漢武帝對匈奴的大規模征討,戰線並不長,仍然在漠南和河西一帶,不像漢武帝後期要逾越大漠,或者跑到西域去,消耗大量的糧食。文景之治的遺產也還尚未被啃完。不過漢匈戰爭繼續橫徵暴斂地打下去,恐怕連左內史治下開啟的農業改革都會在租稅的加征下變得舉步維艱。

坐在安逸的縣車裏,看着前後的華彩,天依一邊想着這些問題,一邊腦海里浮現出一首詩來: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

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

綉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

杜甫寫的這首詩雖然寫的是唐代楊家權貴豪橫出遊的場面,但似乎用在這裏也無甚不妥。路人照樣要在管道上避讓,豪家們的奴僕走在這些低頭族身邊,擺出趾高氣揚的樣子,「鼻息干霓虹,行人皆怵惕」。

早晚有一天這個情況會不一樣——雖然這個早晚有一天直到兩千年後也沒有實現。天依一邊看着路邊就算在關中也屬常見的、衣裳單薄的碌碌寒民,一邊想道。趙府的劉九他們不知道將自己去年冬搞的拼音文字推廣出來沒有,如果有,許多人能用上這套書記的手段,那萬里長征算是邁開了第一步。

車輿華蓋們紛紛駛過渭橋,向東拐后,沿着寬闊的渭水一路來到某所亭外。雖然已經是公曆十一月中,氣候正在急速趨寒,但婦人們仍然不願意將自己長時間暴晒在陽光下。亭中的各種建築便成為了她們遊冶的好地方。順帶有一些和關內巡戍任務相關的同來的官員也可以過來檢視檢視亭的治安情況。

面對這麼大一群人,亭中的尉吏和卒役自然不能怠慢。他們分了一些人留守伺候,又向周邊派出小隊巡查,來保證周近範圍的絕對安全。

晏柔剛想下車,忽然發現車簾外面三三兩兩地聚來了許多人。她一時就沒敢走下車廂。

樂正綾輕輕一笑,牽起晏柔的手,引着她下車。果不其然,三人走下車一看,車邊上已經小聚成群。張夫人正向海國夫人之前未曾見過的貴婦和丈夫們介紹這一車的身份。

人群中有不少人對這車人拿不定主意。海國人的威名,他們去年以來不是沒聽說過,這車子懸吊當空,顯得奇異也是自然的。但是她們出行的時候卻未帶許多僕人,單車就出來。如果按這個排場來算,她們在這場游賞中的地位應當是很低的。但是其車輿又看起來同尋常的不一樣。

天依頗有種瑪麗蘇女主的感覺。雖然在漢地,被圍觀是時有發生的事。魯迅在《孤獨者》等多篇小說中都提過魏連殳等角色和人們之間看與被看的關係,每個人既是觀照這個社會的看者,又是這個社會中的被看者。一開始到漢地的時候,她在市上和路上還對目光感到有些畏懼,但現在她已經在此事上非常放鬆。夫人們看着從車廂上下來的天依,天依便也看着夫人們,盡情飽覽這個時代她們雲鬢間的簪釵,以及腰間懸掛的玉飾。

晏柔還是躲在阿洛和綾姐姐的身後。她今天純粹是被二人帶出來的,原先並無資格參與這場盛會——就算有資格,也是有資格在這裏當牛做馬。現在她穿着一身乾淨布裙,面對許多衣裳精緻的男女卻沒有跪拜行禮,她心裏慌張,害怕一會有人多管閑事,來指責自己不好好侍候主人。

看到晏柔如此局促的樣子,天依也抓緊了她的手,用食指輕輕示意她像平時一樣自然即可。她在入府的頭兩個月也經歷過相同的心理過程。

陸續有幾家人上前向第一次出席此類活動的兩位新貴問好,並向她們報上自己的官職,以圖結交。二人一一向他們致謝。那位年長的御史丞夫人也坐着輦,晃晃悠悠地來到二人近前。

天依自是不敢怠慢,同阿綾一塊專門向老夫人行禮。這位夫人年齡接近五十,面貌已有頹色,但是比起同時期天依見過的其他四十多歲的婦女,她的光澤仍是飽滿的——即便如此,由於宅居日久,疏於體力鍛煉,她的身子顯得有些虛浮。

「哪位是樂正夫人?」她向身邊的中尉丞夫人詢問道。

「是站在左側這位。」張夫人向她引薦。

「喔,那這位就是洛夫人。」她將身子往前傾了一點,「去年四月以來,屢屢聞及你們的姓氏。」

「都是為今上和社稷着想,做些小事。」天依道出這個標準答案。

「我們這些洞房閨婦欲圖這些事情,還沒有辦法。」

「夫人們親坐宅府,梳理雜事,將家裏治得井井有條,丈夫們可以盡心為朝廷務業,各盡其分,各出其材,從這方面看,夫人們也是時時刻刻在為社稷做貢獻的。」

那位御史丞夫人聽聞此言,輕勾嘴角,一笑應之。

「兩位夫人謙儉知儀,毫無海服流風,幾類中州嘉婦。張夫人將你們介紹過來,她識人頗慧呀。」

天依連忙出語辭讓。這位威嚴的夫人又同她們聊了幾句近來身體、水土之類的近話,看了看她們坐的馬車,才乘向亭里歇息。眾貴婦也隨着跟上。

晏柔還站在二人身後不知所措。天依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和繆叔也跟着自己和人流進亭里玩去。

張夫人招攬了自己素熟的、玩得比較好的幾個密友,打算向她們好好介紹介紹兩個海國公乘夫人帶過來的新棋。姐妹們原先對這種早已進行得翻來覆去的活動感到厭煩,但聽說有新人和好玩的新棋,她們便興緻濃郁。至少在對新東西感到厭倦之前,這些棋牌和新人能將她們的生活搞得有意思一點。

天依將車上帶來的棋盤們摞在一邊,先將圍棋盤擺在案上。這令其他夫人感到有些奇怪。說好的是新棋,但是棋盤看起來完全同自己往時見的沒有區別。

「這可不是要弈棋。」張夫人笑道,「洛夫人,你想下什麼棋?」

天依將右手抬起,正反面翻了兩個花:「翻轉棋。」

「叔知道這棋么?」晏柔問一旁的繆叔。

「不知道。這必是海國的下法了。」繆叔背着手,「我也沒有怎麼和人博過泉,對博弈上的事情不清楚。」

「叔不好博么?」

「那是失材之道,我是不幹的。」

晏柔對繆叔的好感更漲了許多。她從前光是看繆叔面相老實穩重,像個仁人,今天才知道他還有一個和府中的許多僕役不同的地方——就連自己的父親都喜歡去博幾回錢,而繆叔卻無此陋習。

「翻轉棋?」幾位夫人來了興緻。

「我先同張夫人下兩輪。」天依向她們說,「基本上下兩輪,諸位就能明白規則了。此棋極簡。」

幾個人遂圍坐在案邊。天依先向對面欠身,將四顆黑白棋子對角分佈在天元周圍,請中尉丞夫人先執黑子開局。上午和煦的秋風吹過,有一股樹林和野果的氣味飄來。天依小閉了一下眼睛,豐收的季節逐漸結束,不知道冬天自己下鄉觀察的時候,村社裏邊的局面到底怎麼樣。

——第三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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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國往事——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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