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番外

毛氏有意敗壞關素衣名聲,故而嗓音提得很高,引得許多貴婦轉頭看過來。其中一人乃當今皇后徐雅言的母親林氏,被大夥兒眾星拱月般追捧著,聞聽此言眉頭一皺,問道,「偷偷抱走你家孩子?這是怎的?」

毛氏心下大樂,連忙把事情經過添油加醋地說了。林氏頷首贊道,「王化出於閨門,后宅之變關係到一個家族的興衰更替。你能嚴格教導女兒,這很好。我徐家的姑娘自小.便拘在後院,若非年節祭祀,從不踏出二門,除了家中父兄,素來不與外男接觸,長到十四五歲才能帶出來見客,心中所想唯有孝道與禮教,腳下所行唯有德言容功……」

她話音未落,便有人諂媚道,「這才是大家閨秀之典範啊!徐氏家教果然不凡,難怪能教養出一位皇後娘娘。」

「何謂冰清玉潔?這便是了!」另有幾人笑着附和。

「關家不愧為儒學世家,門風也很清正,只除了這三房。那關齊光是個欺世盜名之輩,他兒子犯了事,如今被抓去牢裏,女兒竟攀附長公主殿下,這是要入宮侍君呢!一家子都是些蠅營狗苟之輩,竟也敢來皇家珍獸園丟人現眼!要我說,趕緊回家把孩子還回去,然後落髮為尼吧!」不知誰罵了一句,引得眾人露出鄙夷之色。

毛氏原還擔心長公主殿下為關素衣撐腰,見對方只是站在一旁閑閑看戲,這才放下心來。

關素衣並不指望誰來幫襯自己,握了握氣得發抖的指尖,平靜開口,「若以徐家的禮教為基準來看,林夫人怕是對長公主殿下十分不滿咯?」

被引火燒身的長公主挑高一邊眉梢。

林氏絲毫不怵,冷道,「自古以來便是男主外女主內。女子便該在家相夫教子,哪能參與朝政?我家老爺日前已上了摺子彈劾長公主殿下,並得到滿朝文武的附議。殿下,您年紀也不小了,還是趕緊退還兵權,嫁人生子去吧。」

長公主似笑非笑地開口,「你也說女子不得干政,本殿歸不歸還兵權由皇上說了算,豈容你這后宅婦人插嘴?」

林氏噎住了,半晌無話。

關素衣隨即又道,「《論語》有言:『上天有好生之德』。天之德乃至高之德,連上天都要遵從,況人乎?儒學之要義為仁,仁字拆開為單人從二,意為多人。人人為我,我為人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娘不忍一個小小女童被活生生餓死,於是將她救出來,這是因為我娘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把別人的孩子也當成自己的孩子來疼愛。那些流芳千古的先賢,何曾提倡過殘害人命?連孔聖也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她拱手,一字一句道,「我不問在場諸位對儒學經意了解多少;不問你們禮教之於人命,何者為輕,何者為重;我只問你們,倘若吃了糕餅的是你們自己的親生骨血,你們可忍心活生生把她餓死?」

這話一出,場中無人敢應,有了解毛氏家中情況的,不免用了悟的目光朝她看去。那女童是庶女,難怪她如此心狠。

然而林氏卻輕笑起來,篤定道,「倘若是我的親生女兒發生類似情況,無需等她餓死,我自會親手了結她,免得玷污徐氏門楣。」

「既如此,我便無話可說了。」關素衣深深作揖,「虎毒亦不食子,這世上能比得上林夫人的,怕是沒有幾個。」

比得上林夫人的?拿什麼比?自然是畜牲。這關素衣還真是罵人不帶髒字兒。長公主哈哈大笑起來,拱手道,「別人都說本殿乃女中修羅,今日才知竟遠不如林夫人,慚愧,慚愧!」

林氏被兩人一唱一和堵得心血翻騰,正待發作,卻聽身後傳來一道渾厚嗓音,「既來了珍獸園,便去看看斗獸如何?」

眾人看清來者,連忙下跪行禮,然後低眉順眼地跟隨聖駕前往斗獸場。

關素衣手心冒出許多細汗,見皇上看也不看自己一眼,越發感到無措起來。本還對她愛答不理的長公主卻笑嘻嘻地說道,「入宮之後好好與忽納爾相處,爭取早些替本殿生一個小侄兒。你瞅瞅林氏那狂妄的樣兒,氣不氣人?她以為徐雅言攀上了太后就能穩坐釣魚台了?哼,往後還不知怎麼死呢!」

關素衣不敢接話,只默默點頭。

斗獸場外圍,宮人早已按照品級高低佈置好座位。林氏當仁不讓地坐在聖元帝左側下首,其餘人則退開一步。長公主在右側坐定,將腰間彎刀拍在桌上,顯得極其不爽。

聖元帝敲擊桌面,頭也不回地命令,「關小姐,來朕身邊。」

林氏得意洋洋的表情瞬間僵硬。坐在後場的貴婦們或抿嘴暗笑,或目露思量。而毛氏則心慌意亂,如坐針氈。

關素衣躊躇片刻,這才緩緩走過去,在他展開的臂彎里落座,有心說幾句討巧的話,卻發現自己詞窮了。她學過儒學,學過法學,諸子百家皆明白一點,卻從未接觸過勾引男人的學問,蒼白的臉頰爬上一層紅暈,心裏急得不行,嘴巴一張卻只乾巴巴地說道,「民女見過皇上。」

「嗯。」聖元帝漫不經心地應了一句,又舉起空蕩蕩的酒杯。

關素衣總算看明白了,連忙端起酒壺替他斟酒。

「你也陪朕喝幾杯。」

「是。」正所謂酒壯慫人膽,關素衣毫不含糊地滿上一杯,與帝王的酒杯輕碰,末了一飲而盡。

聖元帝嘴角飛快翹了翹,沉聲道,「空腹喝酒傷胃,先吃些東西墊墊肚子。」

「皇上也吃。」關素衣有樣學樣,往他碗裏夾了一塊燒肉,然後正襟危坐,心生茫然。之前明明已經想好了,要如何如何討好,如何如何引誘,然而見到真人,她卻什麼都不敢做。她或許應該依偎在他懷中撒幾句嬌,甚至像照顧關渺那般往他嘴裏餵食。

然而她只是在心裏想想便已經羞得腦袋冒煙,又哪裏敢付諸行動?她生來就這般無趣,男人或許會被她的相貌迷惑一時,日子長了難免厭煩。這樣的她真能求得皇上的幫助嗎?

胡思亂想間,斗獸已經開始,一隻老虎與一隻獵豹被侍衛放入場中,嘶吼著纏鬥在一起。眾貴婦津津有味地欣賞,還有人拿出銀子押注。這是斗獸場的老規矩,自然會有太監端著托盤來送押票。

但聖元帝的注意力卻全被夫人精彩紛呈的表情吸引過去。她一會兒面色通紅,一會兒面色慘白,眉頭時緊時松,嘴唇時抿時噘,眼裏慢慢浸出一層水汽,像是在害怕,又像是在焦慮,偶爾有瀲灧流光劃過,又像是在羞澀。

用膝蓋也能猜透她在想些什麼的聖元帝以拳抵唇,暗自發笑。他又灌了夫人幾杯酒,這才狀似不經意地敲了三下桌面。

恰在此時,場內的鐵門竟被兩隻猛獸撞開,然後閃電般躥了出來,朝人多的地方撲去。它們早已斗紅了眼珠,血盆大口流出許多涎水,像是餓得狠了。

聖元帝坐在最前排,自是首當其衝,但他武藝高強,立即撈起呆愣中的夫人,兩三步便躍到不遠處的大樹上。長公主遊刃有餘地躲閃,繼而在隔壁的大樹站定,笑嘻嘻地看着底下的兵荒馬亂。

所幸皇家侍衛不是吃素的,一部分人馬制住了野獸,五花大綁地帶走,一部分人馬護住了眾位貴婦,以免出現傷亡。倒是桌椅杯盤摔壞不少,落得滿地狼藉。

「可有人受傷?」聖元帝抱着夫人跳下樹,淡聲詢問。

「啟,啟稟皇上,我等無事。」林氏驚魂未定地說道。

「朕看你們事大了,」聖元帝似笑非笑,「方才為了尋求保護,各位夫人直往侍衛懷裏鑽,已然壞了名節,這可怎生是好?林夫人,毛夫人,衛夫人……朕站在樹上看得真真的,你們被外男拉了手,摟了腰,正所謂男女授受不親,按照規矩,是不是該關在柴房裏餓死,亦或浸豬籠?」

原來皇上在這兒等著呢!眾位貴婦剛從驚駭中回神,又遭受了另一重打擊,連忙跪下來告饒。若真按林氏的說法,今兒所有人的名節都毀了!

林氏被眾人目光凌遲,不由辯解道,「孟子曰:嫂溺援之以手,此乃事急從權,不違禮。今日我等被侍衛所救,當屬此例,不算失禮。」

「那你們中原人還有男女七歲不同席的說法,所謂男女之別,至七歲上才開始作數,你們口口聲聲要餓死一個五歲女童,又算什麼?」聖元帝反問。

林氏啞了,表情要多難堪有多難堪。

「左不過嚴以待人,寬於律己而已。」關素衣淡淡諷刺一句。

林氏怒火中燒,卻又無可辯駁,只得垂頭致歉,「方才是臣婦狹隘,差點致人枉死,日後臣婦定然嚴於律己,寬以待人。」話落瞥了毛氏一眼,竟將之記恨上了。毛氏嚇得手腳發軟,抖抖索索蜷成一團。

「都說徐氏家風嚴明清正,如今再看也不過如此。」聖元帝補了一刀,這才揮袖道,「都起來吧。」

眾人如蒙大赦,踉蹌著站起身,看見一隻手仍被皇上緊緊握住的關素衣,心裏不免琢磨——這位主兒怕是要得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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