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沒有父親的生活

1 沒有父親的生活

我去亞利桑那州立監獄探視里基和雷蒙泰森兩兄弟,比起兩年前他們哥兒倆在同一個地方協助父親加里泰森越獄要費事得多。我第一次去死囚牢會見里基和雷蒙時,正是聖誕節前夕。監獄里影影憧憧地閃現着他們父親的鬼魂,他曾在這裏關了近20年,在監獄生涯的最後11年中,他的身份是一個無期徒刑犯人,

因為他在一次未遂越獄中殺死了一個警衛。鐵窗生涯使他漸變成亞利桑那州立監獄中舉足輕重的犯人一個犯人組織的頭兒和組織者。後來,他又成了該監獄里最臭名昭著的逃犯。

監獄周圍的環境與當時的季節非常吻合,它坐落在亞利桑那鄉村最古老的小鎮佛羅倫斯,高高的監獄院牆和尖鐵藜蒺與皮諾爾縣平坦無垠、灰塵四起的棉花地形成強烈的對照。我站在這所監獄被犯人稱作超級警戒的大門旁,只能在飛揚的塵瘴中影影綽綽看見衛兵守望的塔樓。這在電影里看起來可能極富詩意,可現實中你卻呼吸到嗆人的塵埃。塵埃無孔不入,嘴唇上、鼻孔里、眼睛裏到處都是,離開這兒以後還久久不散。當你最終被允許進入超級警戒極為整潔的走廊里去時,才得以解脫。

駕車帶我去牢獄的是兩個男孩的母親多蘿西泰森及丹戴克,監獄里的新聞學習班教員。在出版獄中小報時和加里混得不錯。

泰森夫人是個苗條瘦弱的女人,她雙唇緊閉的樣子使我想起美國中世紀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她自己亦因幫助參與策劃越獄而被認定有罪。丹戴克生性逍遙,喜徒步雲遊,正在着手寫一部關於泰森一家的書;他又是個發明家,以此為生。他眼下正發明一種可以代替人舌頭敏感的潤滑液。他十分肯定地對我說,這種不知疲倦的舌頭每年的市場價值可達1億美元。在我們駕車穿越亞利桑那大沙漠時,戴克喋喋不休地談著加里泰森一生的偉業和神奇經歷(這使我很快地就把戴克當作是一隻不知疲倦的舌頭),他說話的樣子就像是一個偉人傳記權威作者。他對加里泰森的身世纖毫盡知,並且用謙恭敬畏的語氣敘說着他的事。

汽車開過一個個拖車旅遊者宿營地那些12美元一夜的汽車旅館,駛過一片片棉田,進入佛羅倫斯縣境。這時我已經能感受到這齣戲的活力,我在報紙上讀到的故事,在法庭審訊記錄中看到的與此有關人物的供詞,已不再是法理探討中的抽象人物。我們快到監獄了。多蘿西泰森開始哭泣:他們今天不會讓我見我孩子的。自從我被認定有罪以後,我就只能由律師陪着來見他們。難道一個母親在孩子被處死之前不能陪伴他們度過最後時光嗎?她擦着眼淚。一會兒這些淚水又化作憤怒:你知道,我永遠也不能使時光倒流,如果他們處死里基和雷蒙,我就一無所有了,這就是我現在拚命爭的原因。我不能讓他們把雷蒙和里基從我手裏奪走。

為了避開這個話題,丹戴克開始指給我看越獄時有關的地物標誌那個逃犯換車的醫院停車場;那條開車逃離佛羅倫斯鎮進入沙漠的土路;最後,是那座西班牙風格的法院,里基和雷蒙後來就是在那裏受審判並被認定犯有劫獄罪。他們兩人在亞利桑那州的另一所法院裏被認定犯有謀殺罪,並判處送進煤氣室處死。

這就是我為什麼在這樣一個塵土飛揚的夏日到亞利桑那州來的原因。第二天早晨我將在亞利桑那州最高法院為泰森兄弟的生命辯護。這場辯護正好是在雷蒙21歲生日那天,里基比雷蒙大11個月,他們在越獄發生時都未成年。我想去見這兩兄弟,了解他們的故事,並設法了解他們為什麼要參與這場越獄和大屠殺事件,這些犯罪事件和其後的追捕被新聞界大肆渲染,成了亞利桑那州歷史上最聳人聽聞的事件。

這故事一開始沒有暴力活動。泰森兄弟在一次探視父親以後策劃了一場不使用暴力的越獄計劃。由於加里被認定有罪並判刑,每星期一次的探視就成了加里漫長鐵窗生涯中的固定日程。

雷蒙、里基和唐納德泰森心目中沒有一個真正的爸爸一個家裏的爹爹,他們只知道一個坐牢的爸爸,他們多年來一直這樣認為的。加里的大部分成年歲月都消耗在亞利桑那州立監獄里。甚至在他與多蘿西邂逅,娶她為妻之前,就曾因持槍搶劫被判入獄2年。過了二三年有妻室的生活,連續生了3個孩子之後,加里再次因持槍搶劫入獄。他用一桿在當地一所軍械庫里偷來的機關槍搶了好幾家商店。事發后,他被判5年徒刑。在這段徒刑期間,多蘿西每星期帶着三個孩子去監獄看他一次,在那個熙熙攘攘的親屬探視室里,他們一起作禱告,一起玩樂。多蘿西盼着她丈夫歸來,她決心維繫這個家庭。

對這個凝聚力很強的家庭,加里刑滿釋放帶來了一段真正快樂的時光。漫長的等待、去佛羅倫斯縣監獄探視時一路上飛揚的塵土、加里入獄所帶來的恥辱都算不了什麼,從他獲釋的那年起,就像孩子們保留在記憶中的,他們就算有了一個真正的父親。加裏帶着三個男孩,那時一個8歲,一個7歲,一個6歲一起去釣魚、打獵、野營。他們玩喧鬧的遊戲,上樹爬牆,就像普天下父子之間遊戲玩耍一樣。

但是,加里心底里深埋的那些東西又一次衝上了他那顆醜陋而又桀驁不馴的頭腦。這一回僅僅是因為用了假支票,換來的卻是更長的刑期。儘管這一回刑期只有6個月,但加里不能忍受,大概因為他在家裏和孩子、和多蘿西團聚的緣故,這段時間他過得真不錯,比他夢寐以求的還好。

他被押進了監獄,但他心裏明白,這回他還得跑。他等待時機,這機會比他期待的來得快。通常,犯人去法庭聽審時都由兩個武裝看守押送,由於加里受信任,所以只派了一個看守。從法院回來的路上,加里制服了看守,殺了他,並奪了他的槍。隨後,他闖入一戶人家,把這家人押起來,並索要一毛錢硬幣,以便給他的朋友打電話。這戶驚恐萬狀的人家趕緊獻上錢包和珠寶。可加里說,他不需要這些東西一毛錢硬幣就夠了。他的俠義豪爽給他贏得了紳士匪盜的美稱。

加里隨後被捕獲,他的6個月刑期改判成無期徒刑,任何情況下都不予假釋。里基、雷蒙和唐納德又一次失去了家裏的爹爹可這一回是永無指望了。一開始多蘿西不敢把這消息告訴三個孩子(分別為9歲,8歲,7歲)。可是他們打聽出來了,同學在談論此事,流言蜚語在攪擾他們,最後母親不得不告訴他們。里基得知爸爸不會很快回家時,他把自己反鎖在衛生間里,哭喊着我要我爹爹。

孩子們再次適應沒有爹的境況。跟其他十幾歲的孩子們一樣,他們也喜歡打獵,釣魚,熱衷汽車,追女孩子。里基在他外祖父的加油站幹活,由於對汽車修理十分在行而小有名氣。雷蒙則換了不少的工作:一會在工地裝卸磚瓦,一會兒安裝開罐器。後來他用自己的錢買了一輛汽車。唐尼開始時在一家比薩餅鋪子打零工,後來參加了海軍陸戰隊。三個孩子很親,多蘿西告訴他們,一家人得相親相愛,他們得互相幫助。里基經常地幫助唐尼三兄弟中最好鬥的一個從麻煩中解脫出來。兩個小一點兒的兄弟經常在晚上去唐尼幹活的比薩餅鋪幫他收攤,然後和他一塊去會朋友,喝上一杯啤酒,游一會兒泳。這期間,多蘿西在一家保險公司當女秘書,收入支撐全家。

這麼多年來,每逢周末,全家就開車去監獄探視加里。多蘿西母親家離監獄不遠,他們就住在那裏,以便在允許的範圍內儘可能和加里多待一會。隨着孩子們年紀大起來,有時他們也自己單獨去看加里,有時也隔三岔五去監獄探視,但是,多蘿西在這段時間內總是儘可能地使加里感到他盡到了為父的義務。她事無巨細地向加里描述孩子們日常生活的內容,從拼寫考試的成績到買了什麼新鞋,不厭其煩,充滿骨肉之情。隨着時光的遷移,她鼓勵加里自省自律,支持他取消孩子們駕車特權的決心,聽從他批准唐尼參加海軍陸戰隊的決定。加里自然而然地行使著一個父親的職責,他為兒子們感到驕傲,卻又囿於獄中生活的單調沉悶。他有調動支配他人的強烈慾望,他又具有幹這種事的圓熟能力,現在卻只能通過引導兒子們來宣洩他的宏願了。

當然,兒子們也各有各的苦衷,但相比起來,便微不足道了。里基和雷蒙曾經在離家不遠的一個墨西哥食品店偷過幾瓶啤酒,他們被拿獲后,受處罰去掃清幾英里高速公路上的垃圾。

老大唐尼想當律師。作為第一步,他認為可以當個警察或聯邦調查局偵探。他在亞利桑那中部學院聽課,有個老師是一個退休警官,此人曾兩次親手把唐尼的父親抓進監獄。

加里這個認定有罪的父親,為長子往司法界發展而驕傲。你不管幹什麼,或站在哪一邊,這些關係都不大,他對兒子們說,不過只要幹什麼,就得一氣干到底。

里基和雷蒙還不十分清楚他們將來要幹什麼,他們的生活很大程度上被父親的監獄生涯這一現實而左右。

他們繼續去探視父親,話題越來越經常地轉到加里為假釋而做的努力,但這種嘗試總是沒有結果,帶來失敗的心灰意懶和苦澀。有些朋友答應幫他找工作,一些政客也滿口應承加以干預,可是,一切依舊。好幾次,孩子們都被告知他們的父親即將被假釋,然而政治現實一次又一次地把他們青春期的夢幻砸得粉碎,他們越來越認識到,什麼奇迹也不會發生,至少是合法地發生。沒有人準備為一個4次以身試法,為逃跑而殺害一個獄卒的罪犯冒險。

加里是一個實幹家,他最恨的就是乾等著不動。而監獄里的犯人正是這樣:他們等待,他們掐算著日期,他們期望着。他們上訴,他們寫申訴狀,然後就等待。有些人在謀划越獄,每一次未遂越獄都伴隨着千百次周密的謀划。但加里不想與這些白日做夢的人為伍,他要自由,他已為自己的行動計劃安排了周密的部署。

實施這計劃的第一步,是把自己從可能有越獄嫌疑的名單中撤下來,並解除最嚴密監管,給獄吏一種信任感。當獄中的年輕犯人鬧事時,加里站在監獄當局一邊,幫助獄吏把這些人彈壓下去。這些良好表現,加上他辦監獄小報,在電視和娛樂委員會工作受到的表彰,使他獲得與探視家屬在室外娛樂場地會見的權利。每星期一次的探視也就成了野餐炸雞、羅姆酒糕餅和在歡笑中飲著的檸檬水,這更加激發了這一家人團聚的願望,而這種無間的親密只有等加里獲釋后才能實現。他們開始談論在一個異邦異域團聚,很快這種談笑變得嚴肅起來,決心也就隨之堅定:孩子們應該幫助父親越獄用那種曾經使加里兩次短暫地逃離監獄的方法。這回,他將逃離這個國家亞利桑那州立監獄離墨西哥邊界只有兩小時路程。他們計劃在夏天越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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