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第一百一十六章 帝陵動(九)

118.第一百一十六章 帝陵動(九)

那青年宛若白玉雕琢的塑像,神色半絲不見變換,睜開的雙眸漆黑幽深,暗無止境,他好似在注視那銅鏡,又好似茫然並無焦點,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凝固的面容才稍有鬆動,微垂下頭,低聲笑了起來。

笑聲起時,鎖鏈稍有牽扯,跟隨他暗啞卻仍是宛若琴韻的嗓音發出輕輕的碰撞聲,「司馬愈此人名聲極差,然則本性尚可,人也不笨,又兼氣運綿延,比其父更甚。這次出行看似心血來潮,說不得這兩千羽林軍的性命,最終不過是成就太子的名聲。」

他繼而笑道:「太子若往凈業宗一去,滅妖藤、退魔僧、定西域動||亂,收天下人心,班師回朝時,陛下該如何自處?莫非要效仿魏先帝,笑吟吟禪讓了不成?」

黃帝道:「太子貿然出京,非但不微服低調,反倒大張旗鼓,委實太過草率。若非大晉皇帝換得勤,太子隨之量產得俯拾皆是,只怕刺客前赴後繼也要將他除之而後快,有命出京,未必有命回來。只是……」黃帝嘆道,「謝瑢,你着眼點未免歪了。」

謝瑢仍是唇角微勾,從容不迫,彷彿並非被鐵鏈束縛得動彈不得的囚徒,反倒是高踞尊崇主位的貴客,冷淡中自帶一份倨傲,哼笑道:「既然閣下說我塵緣盡斷,我又何必徒勞牽掛他人。」

黃帝笑嘆道:「若當真如此,為何你偏生一點執念深重若斯,時至今日仍紮根識海,與我爭搶生機,令這肉俑之身不堪重負?」

謝瑢卻譏誚一笑,又道:「閣下當年平定四海、懾服蠻夷,成就中原人族萬載榮光,何等英雄偉岸、舉世無敵。如今卻對着自己做的人形法寶一籌莫展……到底是歲月催人。」

黃帝合上雙眼,嘆道:「滄海桑田有窮盡,我自然是……老了。」

他那與謝瑢一般無二的絕美容顏分毫不顯老態,眉發濃黑柔順、眼神深遠清澈,一聲嘆息卻好似亘古荒神,沉沉墜人心頭,隨即卻又突然展顏笑道:「謝瑢,你我本該一體同心,不分彼此,為何我自始至終看不透,你那執念緣何而起,竟偏偏不肯一死?」

那鐵鏈隨着黃帝一字一句而滑動,絞纏在謝瑢手臂、軀幹上,愈收愈緊,若是血肉之軀,只怕早就陷入血肉之中,勒得鮮血淋漓、骨節寸斷,如今那青年軀殼也隨之有些輪廓模糊,卻也僅止於此。

謝瑢仍是掛着譏誚笑容,半點不見動搖,目光又落回那銅鏡之上。

銅鏡之中再度顯出了三河庄慘烈景象,鳥群突襲而至,將尚不及躲藏的十餘人血肉盡數撕裂,鮮血白骨灑滿地,慘不忍睹。

「你自然看不透。」謝瑢低聲道,「只因我也看不透。」

三河庄中,長夜仍不見盡頭。

慘呼聲卻已經弱了,鳥群襲至時仍留在露天的十餘百姓、數名羽林軍,早已血肉撕裂、氣息全無,化作累累白骨倒在地上。

幾間以茅草樹枝搭建的棚屋更是不堪重負,被數不盡的群鳥壓得轟然坍塌,藏在屋中的豬牛羊諸般家畜被啄得傷痕纍纍,一面哀嚎、一面四散逃去。牛皮何等堅固,竟被這些紅眼烏鴉的腳爪鳥喙如撕裂布帛一般輕易撕開。

只是這鳥群竟只食人肉,不過傷了家畜,便任其四散逃開了。

如今祠堂石屋外除了黑壓壓如烏雲環繞的鳥群之外,再無半個活物,石牆堅固,鳥群一時無法,環繞石屋飛了幾圈便有四散的趨勢。

然而當是時,一聲嬰兒啼哭驟然炸響,卻原來是先前那被喚作大牛媳婦的村婦懷裏的嬰兒醒了。

那村婦臉色慘白,慌得又是哄又是拍,一時間卻仍難止住啼哭,便宛若一石激起千層浪,屋中擠擠挨挨、人人自危,氣氛壓抑得緊。孩童們先前尚能剋制,如今有人帶頭,竟一個接一個大哭起來。

頓時喝罵聲、啼哭聲此起彼伏,清晰傳出了石屋,那鳥群本就是鬼車之種,最喜人間小兒,先前餓得狠了,故而見人就食,如今聽見最肥美嬌嫩的孩童啼哭,竟呼啦啦全都飛了回來,再度將石屋團團圍住。

先是如無頭蒼蠅般對着石屋一通亂撞,竟是個個悍不畏死,在石牆上撞得粉身碎骨、血肉模糊,啪嗒一聲落在地上,短短几息功夫,竟如泥點接連啪嗒啪嗒落地,撞死了數十隻烏鴉。

隨即卻有一小隊鳥群自龐然大物般的黑雲中脫離出來,團團環繞在不遠處,突然間每一隻盡數轟然炸裂,化作漫天黑羽紛紛揚揚散落,正中央卻黑氣縈繞,漸漸凝聚成型,化作了一個懷抱襁褓的黑衣女子形象。

那女子打量了石屋片刻,緩緩伸手,對着大門處遙遙一指。

鳥群便好似得了命令,飛在半空聚集起來,竟聚合形成了宛若鐵鎚的形狀。這羽毛組成的碩大鐵鎚如鐘擺一般,由上而下狠狠一甩,藉著衝力狠狠砸在了石屋的木門之上,一聲震耳巨響中,留下數不盡的死鳥,剩餘鳥群竟看不出耗損,再度匯聚成型,狠狠撞了上去。

那石屋木門以三寸厚的數百年高山櫟木製成,外包銅皮,堅固逾金鐵,然而大門卻有個致命的脆弱之處——鉸鏈。

被鳥群合力撞了兩次,門與牆的鏈接處就已經撲簌簌掉落下灰泥,愈發令人心驚膽戰起來。

趙統領急忙一聲令下,命人搬來了大堂中擺放的桌案神龕擋在門后,忙亂中祖宗靈位落了一地被人踐踏,此時卻無人顧及了。

陸升等人拆了門板牆板充作盾牌,又依賴令狐飛羽妖力掩護,遠遠趕到時所見就是鳥群撞門的一幕。他視線落在那黑衣女子身上時,突然間恍然大悟,對令狐飛羽、白統領如此這般囑咐了一番。

白統領尚有些微遲疑,令狐飛羽卻露出原來如此的神色笑道:「不愧是謝夫……是陸將軍,此計可行。」

陸升聽他又險些叫錯,眉頭微皺,正要開口,那邊廂黑衣女子已察覺到,徐徐轉過頭笑道:「原來是故人。一別十五年,我家瑢哥兒蒙你照顧了。」

有令狐飛羽遮掩,卻仍是露了行藏,那青年只緊皺眉頭,低聲嘆道:「懸壺煞氣太重……遮掩不住,幸而其餘人尚未暴露。」

陸升道:「甚好。」他又叮囑眾侍衛先行離去,奉命行事,便隻身從農家院牆後頭繞了出來,沉聲道:「訶梨帝母好眼光,當年一眼就相中了黃帝之身做義子。」

那黑衣女子面目依稀仍有幾分與當年送子娘娘廟中的石像相似,鴨蛋臉、遠山眉,慈眉善目、神色溫婉,然而誰曾想這寶相端莊的面容后,隱藏的卻是食遍世間活人血肉的厲鬼凶神?

訶梨帝母聞言,竟吃吃笑道:「承蒙陸公子誇獎。」

遂又長嘆道:「只可惜如今瑢哥兒成了人人爭搶的寶貝,我恐怕護不住他了。雖然護不住……能吃上一口也是好的。然而他躲在那烏龜殼裏,要挖出來也委實不容易。」

那女子溫婉臉龐上,青黑猙獰、利齒突出的鬼面一閃即逝,縱使陸升身經百戰,一時也覺後背生寒,他握緊懸壺劍柄,又上前兩步,厲聲喝道:「訶梨帝母,當年你企圖染指謝瑢,被我二人合力擊殺,短短十五年,是何方神聖有大神通,能將你復活?」

訶梨帝母伸出白皙柔軟的手指,輕輕撫摸懷中襁褓里露出的孩童鬼面,柔聲道:「我乃鬼子母神,不死不滅,當年被女青遺留的寶物擊破法身,也無非是睡上數百年罷了。如今提前醒轉……自然是蒙我佛如來召喚。」

訶梨帝母口中的如來,自然是藥師琉璃光如來。藥師佛座下有十二護法天,訶梨帝母正是護法之一,另有十二葯叉大將,那燕子精所見的招杜羅、安底羅便為其中之二。

那女子又嘆道:「雖然得蒙我佛慈悲,降下甘露復甦,卻委實太過倉促,十二護法、十二葯叉一時間難以齊集,人手捉襟見肘,連我也身負數職,連番奔波,又要聲東擊西、又要各個擊破……至今也不能飽餐一頓,當真辛苦。」

陸升聽她柔聲抱怨,一時間又皺起眉來。

訶梨帝母眼波一轉,落在陸升面上,柔柔笑出聲來,「陸公子,你猜我為何偏偏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將底細坦誠相告於你?」

陸升道:「訶梨帝母自然是篤定了死人不會泄密。」

訶梨帝母笑容可掬,連連點頭道:「到底是瑢哥兒看上的人,心思剔透,我真喜歡。」

喜歡二字甫一出口,黑色袍袖一翻,那女子已經伸出右手,朝着陸升抓來。

白皙的纖纖玉指在中途便驟然暴漲,化為一人高的漆黑巨大鬼手,彷彿天羅地網當頭罩下。

陸升早有預備,拔劍相迎,朝那鬼手食、中兩指間斬劈而下,不料鬼手卻順着劍勢方向飛快裂開,一分為二化作兩隻小了一半的鬼手,一左一右往他手臂抓去。

陸升足下發力,一躍而起堪堪避開鬼手抓握,挽了個劍花反手劈下,將其中一條連接鬼手的黑氣斬斷。一劍斬下時,只覺好似砍在了藤蔓上,他心中微有所察,劍勢卻愈發凌厲迅捷,彷彿連成一片銀光璀璨的長河,將鬼手盡數絞得粉碎,綠色汁液猶如雨點般灑了滿地。

訶梨帝母痛極哀嚎,恢復原形的右手傷痕纍纍、血肉外翻,無數濃綠汁液順着傷口湧出、滴落,她狠狠瞪着陸升,厲聲冷笑道:「有長進,果然留你不得了!」她突然揚起手,將襁褓往陸升用力投擲了過去。

那襁褓在半空驟然展開,露出了包裹其中的鬼面嬰孩,黑面如石雕,四肢乾枯如柴,青白獠牙外翻,一雙圓凸鬼眼死氣沉沉,被盯住時令人心底生寒,襁褓則化作那鬼孩身後一對蝠翼,一扇便陰風大作、鬼哭狼嚎。

訶梨帝母小心握著殘缺的右手,柔聲道:「好孩子,這年輕人氣血純正,是大補之物,娘親讓給你吃了。」

那小鬼吱吱亂叫,手足都形如鳥爪,長滿鋒銳尖刺,自半空揮舞利爪,往陸升俯衝而下。陸升懸壺在手,絲毫不懼,一劍自下而上斜斜一撩,朝那小鬼手臂劃去。

不料那小鬼靈活機變都遠勝其母,凌空一個鷂子翻身閃躲開,騰身在半空,隨即再度尖嘯俯衝,去勢如電,一爪狠狠抓了下來。陸升劍招變換不及,閃躲又遲了一步,額角被抓破一道深痕,頓時火熱劇痛炸裂開來,鮮血淋漓流了滿臉,視野里血紅成片。

陸升忙抹了抹滿臉鮮血,急急往後撤退了幾步。

那小鬼發出一聲得意尖嘯,落回訶梨帝母肩頭,一根根吮舔沾了鮮血的利爪,那女子卻皺眉道:「傻孩子,此時應當乘勝追擊。」

話音未落,她再度抓着那小鬼朝陸升扔了過來,那小鬼藉著這一投之力趁勢扇動雙翼,宛若化身一柄雷厲風行的利箭,風馳電掣往陸升撲去。

然而陸升得了喘息之機,只騰身而起,側身抬腿,鹿皮靴宛若炮彈一般彈出袍角,好似鋼鐵相撞,把那小鬼狠狠踢得橫飛遠處,將農家泥磚牆撞得開裂掉落。

訶梨帝母驚怒焦急,發出一聲刺耳尖嘯,連續撞門的鳥群分出三分之一,一面發出啊啊的刺耳鳴叫聲,一面脫離大軍,形成了一張鋪天蓋地的大網,往陸升當頭席捲而來,若是圍上了,縱使他有懸壺在手,也難逃群鳥噬體而亡的下場。

然而在訶梨帝母勢在必得的笑容里,陸升卻只是從容一笑,道:「趕上了。」

他取出一枚刻着獨腿仙鶴的墨玉佩,手指發力折為兩段,頓時一道拳頭大的赤紅烈焰衝天而起,驟然炸裂四散開來。

鴉群先是察覺到那火焰中磅礴煞氣,竟比懸壺尤勝幾分,驚得四散逃離,然而旋即卻又發現那火焰段位雖高,蘊含的力量卻十分微弱,一炸便只剩些微弱火星散落,不足為懼。

訶梨帝母亦是先驚后喜,嗤笑道:「我當是什麼神仙聖物,原來是苟延殘喘的四聖獸之一,當年畢方為黃帝車前御駕,何等威嚴,如今卻只剩一點寥落火星,不免令人唏噓。陸公子,你莫非失心瘋了,竟妄想靠這點小玩意保命不成?」

鴉群已撲至眼前,呈現將那青年漸漸包圍之勢,陸升神色沉靜,手起劍落,撩劍時黑羽亂飛,落劍時鮮血四濺,將嘈雜紛亂的鴉群反覆打散,一面冷靜道:「豈不聞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話音才落,村莊東北角、西南角、東南角、西北角,各燃起了熊熊火光,將火中木材燒得嗶嗶啵啵作響,時不時爆裂出火花,隨着熱氣裊裊升空,彷彿無數金紅色星芒在半空飛舞閃爍。

訶梨帝母面上的疑惑眨眼就成了驚怒,厲聲道:「陸升!你好卑鄙!」

漫天未成形的鬼車也彷彿知曉大限將至,再顧不得攻擊,四散飛舞,啊啊地吱呀亂叫,卻眨眼就化成團團火焰,燒得只剩幾縷青煙,被夜風一卷,立時無影無蹤。

自鴉群起火、燒得天地間亮如白晝,到火滅煙消,不留半絲痕迹,不過只耗了短短几息功夫。

那小鬼身上也騰起了火焰,又痛又怕,哭得撕心裂肺,全不似人聲,訶梨帝母全身起火,秀美面容也被火光吞沒,卻仍是嘶啞吼道:「陸升!陸升!你好——狠哪——」

那人形火焰往陸升撲過來,陸升只側身避開,又一劍刺入背心,一攪一抽,將那鬼子母神後背切開了猙獰巨大的傷口,傷口裏湧出綠色汁液,竟遇火則燃,燒得愈發旺盛。

「呀啊——吾兒——可恨——!!」那人形嘶鳴聲刺得耳膜刺痛,悲愴莫名。漫天鳥群燒得乾乾淨淨,不留半絲痕迹,就連那鬼嬰也只剩一點難辨形骸的殘渣,這鬼子母神要被燒得神魂俱滅,也不過是遲早之事。

陸升冷靜注視那鬼神掙扎,目光中無喜無悲,只冷聲道:「訶梨帝母為何偏偏選擇了三河庄,我先不明白,待見了村外石榴樹林才懂了。你以石榴作為供奉,自然也能依託石榴樹,強奪生機,化為鬼車——」

是以他命部下將三河莊周圍石榴林盡數砍伐,堆積后淋上桐油點燃燒毀。深冬時節樹木乾枯,又以桐油為引,再加畢方一點上古神火相助,輕易就將堆在四個死角之位的石榴樹點燃,燒成了衝天烈焰。

訶梨帝母被燒得不成人形,匍匐在地上掙扎嘶吼,焦臭味催人作嘔,喉嚨里沉沉吐聲,與禽獸相差無幾。白統領等人舉著同樣以石榴枝紮成的火把匆匆趕了來,因滅了那龐然鳥群而振奮的神色,又因見了這燒灼的人形而有些暗淡,敬畏道:「這是……這是……鬼子母神?」

陸升道:「異域邪靈罷了。」

他垂目打量,又嘆道:「縱使你作惡多端,合該多受折磨……罷了,只怪我心軟,早做個了斷罷。」

他上前兩步,待要舉起懸壺斬斷奄奄一息的鬼子母神頭顱,一個青年嗓音卻突然阻止了他,那人急急喚道:「陸升,劍下留人!」

隨即一陣驟雨毫無預兆突降,彷彿雲端有人拿着瓢潑一般,眾人猝不及防,被淋得衣衫濕透,森寒刺骨,村外和訶梨帝母身上的火焰,竟也被盡數澆熄了。

陸升的臉色卻比寒冬浸透的濕衣更加冰冷,猶若凍結的視線落在來人臉上,一字一句道:「原來……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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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鬼升天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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