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第一百一十七章 帝陵動(十)

119.第一百一十七章 帝陵動(十)

不知何時出現在路上的一列人手,為首男子身形高大魁梧,一襲青黑僧袍,他徐徐摘下頭上的斗笠,露出俊朗的堂堂面貌,和煦笑道:「原以為進京之後才能重逢,不想今日就遇見了,當真是意外之喜。西域一別,你氣色倒是愈發好了,陸抱陽。」

陸升道:「還未曾恭賀宗主榮膺大統。」

那男子含笑道:「抱陽,你受命回京時,不巧適逢鄙宗內出了點變故,是以不及相送,每每憶及此事,總令我抱憾,如今總算見到你了。」

陸升道:「日光宗主言重了,不過,我倒有一事正要請教宗主。」

那男子正是日光,仍是笑容柔和應道:「抱陽儘管問。」

跟在日光身後的數人中,有兩人格外引人注目,一人白衣雪發、容色冷峻;一人朱衣赤發,身材高壯。那白衣白髮之人越眾而出,手中提着一個朱漆木桶,正要自桶中舀一勺水,淋在痛楚呻||吟的訶梨帝母身上。

陸升眼神一冷,懸壺一舉,劍尖寒氣森森對準了來人,彷彿毒蛇蓄勢待發,阻住他接下來的行動,一面冷聲道:「敢問宗主治下,究竟是那揭羅宗,還是凈業宗?」

訶梨帝母焦黑得不成人形,卻仍在低聲呻||吟,喘息道:「救……命……」

那白衣人許是見同僚受苦,眉頭微蹙,卻又懾於陸升所脅,不敢輕舉妄動,只是臉色漸漸沉了下來,望着陸升的眼神中殺意漸濃。

日光卻連笑容也不曾減少絲毫,只抬手示意,那白衣人連同其餘隨從一道退了開去,他緩緩走近陸升,頷首道:「陰陽和合、正邪相扶,所以天道平衡。陸抱陽,那揭羅宗與凈業宗,原也是表裏為輔,難分彼此。」

那僧人與陸升愈發冰冷的目光對視少頃,突然苦笑起來,又朝陸升靠近幾步,壓低了嗓音道:「此乃我宗門至高機密,我亦被蒙蔽二十六年,直至繼任宗主之位后,才得以知曉內情——陸抱陽,命也運也,造化弄人,我委實是……不得已。」

陸升卻往後退開,冷淡道:「狼煙四起、家園覆滅,故而背井離鄉、流離失所,是不得已;天災**、餓殍千里,是以掙扎求生、易子而食,也是不得已。然則手握權柄,仍於一念之間興兵犯境,令得城傾人亡、生靈塗炭,千萬無辜百姓喪命,這絕非不得已、亦非別無選擇,不過是——」

他話音未落,手中卻劍光一閃,竟將訶梨帝母的頭顱生生切了下來,呻|吟聲戛然而止。

陸升驟然發難,竟連近在咫尺的日光也不及營救,眼見同僚喪命,凈業宗一行人頓時嘩然出聲,那白衣人面色森寒,紅衣人則勃然大怒,一把握住背在身後的厚重大劍,只等日光一聲令下,就要朝陸升當頭劈斬而下,一面怒喝道:「狂賊放肆!」

日光卻只略略作了個制止的手勢,笑容消散,目光愈發幽深沉凝,自訶梨帝母屍身緩緩掃過,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陸升這才續道:「——不過是權衡之後、刻意為之,委屈給誰看?」

日光闔眼嘆道:「她本就是強行醒轉,被你破了功法,再無力一戰,何必非要趕盡殺絕?陸升,你何時變得這般心硬……難得歡喜聖尊看上個結緣童子,到底是空歡喜了。」

陸升只覺懷中藏着的一截枯藤有千鈞重,森寒無比,凍得他心底毫無一絲熱氣。他奉命率大軍前往西域,所為的正是與那揭羅宗聯手退敵。如今那揭羅宗公然謀逆,陸升滿腔期望盡成空,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是好。

他只得將懸壺一甩,幾滴濃綠汁液濺落在地,發出燒灼般的聲響,將地面腐蝕出小小的黑色痕迹,他視線落在那痕迹上,並不在意日光滿腔遺憾,反倒冷然問道:「你既同凈業宗同流合污,與我大晉為敵,為何如今卻大搖大擺深入敵後,真當我大晉無人不成?」

日光緩緩睜開雙眼,柔聲道:「我……不過是想來看看你,若你肯應承與聖尊結緣,入我宗門,隨我離開這多事之地,自然再好不過。」

陸升冷冷哼笑出聲,抬起頭來,望向日光的眼神中滿是譏誚,竟同謝瑢有幾分相似:「蠻夷之邦,也配痴心妄想?」

黑沉沉夜色中人群攢動,火把驟然亮起一片,弓兵自房頂現身、步兵手持刀槍劍戟,將這小小一片空地團團包圍。更遠處則是司馬愈同謝宵並肩而立,笑意不再,肅容看向場中,只等時機一到,就將這數名賊子當場斬殺。

日光含笑道:「既然如此,倒是可惜了。安底羅、招杜羅,召請鬼葉上師。」

陸升才聽到鬼葉二字,瞳孔驟然收縮,然而紅髮招杜羅早已迫不及待,日光令下聲未歇,他已經勃然大喝出聲,厚重大劍帶起凜冽勁風,猶如咆哮巨龍橫掃而來,遇牆牆傾、遇樹樹折,一路披靡。陸升才勉強擋了一擋,就被勁風拋得撞在半截石牆上,頓時胸口血氣翻湧,自喉頭湧出,化作鮮血噴得胸口染紅。

其餘僧眾如炮彈彈射四處,同羽林軍混戰起來,正中唯有安底羅與日光在原地不動,日光兩手合十,手臂間鬆鬆環著禪杖,口唇開闔,正快速念誦經文。安底羅卻將手裏的桶高懸到頭頂,將濃綠汁液當頭傾倒下來,隨後帶着滿身汁液,盤坐原地,亦是兩手合十,虔誠誦經。

綠色汁液順着安底羅面頰身軀緩緩流淌,滲入身下的地面,隨着誦經竟越淌越多、越流越快,竟連他整個人都輪廓不存、化為了綠汁。

陸升直覺不妙,又聽飛羽急急喝道:「攔住他!經文完時,有大禍臨頭!」

陸升強忍悶痛,提劍迫近,卻被一名通身黑衣的陌生僧人攔住,他手持一柄掛滿垂環的鑌鐵禪杖,只略略一震手腕,垂環互相碰撞,清脆亂響,竟震得人心神昏亂、腦中脹痛不已。

陸升靠近不得,心急如焚,只得大聲道:「放箭!」

謝宵轉頭看向司馬愈,司馬愈卻深深皺眉,低聲道:「此時放箭……恐怕傷了陸升……」

陸升見弓兵全無動靜,往四周一看,他與日光、安底羅只有五步之遙,便明白了司馬愈的顧慮,揚聲又喝道:「莫要管我,快放箭!」

他催得聲色俱厲,謝宵亦是從旁道:「若再猶豫,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司馬愈只得嘆氣,下令道:「放箭。」

剎那間白羽箭猶若蝗蟲蔽空,密密麻麻射向場中,說時遲那時快,日光卻兩手緊握禪杖,大喝一聲如雷雲震空,白羽箭便如遭遇狂風,竟以比來勢更猛烈的力道反彈回去,弓兵閃躲不及,紛紛中箭倒了大片。

安底羅早已融盡,不見了蹤影,原地只剩下染得臟綠不堪的僧衣,剎那間,染滿綠汁的泥地開裂,一根兩人合圍粗的綠藤猛地衝出地面,帶起成片泥雨如注。不等眾人回過神來,土地開裂的隆隆聲此起彼伏,連成一片,數不盡的綠藤接連衝出了地面,如上古猛獸,妖邪怪異,朝着地面活物撲殺而去。

彈指間,天地傾覆,盡化血腥煉獄。

令狐飛羽在第一條藤蔓現身時便不顧左右羽林衛視線,恢復了原型,雙翼一扇朝陸升衝去,將他撈在了後背,隨後朝着頭頂夜空疾沖而上。那綠藤好似根根綠色的利箭破空,發出呼嘯撕裂之聲,在其後窮追不捨。

變生肘腋,又太過匪夷所思,陸升只得牢牢抓緊那綠頭鴨的羽毛,回過頭時,只見藤蔓糾結蠕動,血腥滿地,哀嚎遍野,數不清的殘肢斷臂隨着藤枝起伏,又被卷緊撕裂,成了那妖藤的養分。

陸升恍惚間彷彿見到司馬愈的頭顱滾了一滾,沒入藤蔓之中不見蹤影,原本風流倜儻的輕佻笑容不見蹤影,只剩滿目駭然驚恐,不可置信,將那張俊顏扭曲得猙獰青黑,不堪入目。

一根綠藤呼嘯襲來,陸升反手一劍挑開,另一根綠藤緊追而至,陸升險險避開,肩頭卻被扎了個對穿,劇痛時第三根、第四根……數不清的綠藤鋪天蓋地追殺而來。陸升勉力反擊,令狐飛羽自然也受了多次重創,仰頭髮出一聲凄厲悲鳴,愈加奮力扇動雙翼,飛得快逾閃電。

陸升只覺狂風如刀割在肌膚上,幾乎睜不開雙眼,與綠藤纏鬥時,衣衫扯破,那截枯藤也落了下去,掉在綠藤根部,不見蹤影。

半空中羽毛飛散、鮮血揮灑,令狐飛羽全身被扎了數不清的血洞,逃速越來越慢,眼見得就要被綠藤織成的天羅地網席捲其中。

綠藤隨即卻撞在半空,再難以寸進,碰撞之處,隱約有紫芒頻閃,竟好似無形無質的光牆將綠藤阻攔在外,只容那一鴨一人通過。

日光右手持禪杖,左手單手作禮,足下綠藤猶如一頭巨蟒高昂頭顱,穩穩托着他立於寒風凜冽的高空,黛青僧袍袍角獵獵飛舞,好似黑日凌空一般。

他望向虛空之中,令狐飛羽已恢復原形大小,被一隻灰毛細犬如獵物般叼住雙翅,垂頭一動不動、生死未卜。

陸升卻被一個身着古樸薑黃深衣的年輕人所攙扶,透過滿臉鮮血,仍是堅定冰冷地瞪着他。

日光皺眉道:「閣下是何方神聖,擅自插手凡間事,非神仙本分。」

那年輕人自然就是紫印,只含笑道:「我何時插手了?不過湊巧遇上了,也算是緣分一場。大師何不高抬貴手,放這位軍爺一馬?」

日光垂目道:「退一步是無盡深淵、放一馬則萬劫不復,貧僧不敢放。」

隨即手腕一震,禪杖鳴動,更多藤條如毒蛇抬起頭來,往那無色無形的壁障接連衝撞而去,紫芒閃爍,仿若連成了一面光幕。

紫印只得嘆道:「澡雪。」

那灰毛細犬忙將飛羽往背後一甩,嗷嗷叫了幾聲,兩隻前爪在虛空中奮力挖了起來。

待紫芒炸裂,浪濤般的藤條殺到時,陸升與紫印已不見了蹤影。失去目標的綠藤緩緩扭動尖梢,茫然四處搖擺。

日光沉下臉色,轉頭看向了建鄴方向,禪杖筆直指向前方,喝道:「攻!」

藤條彼此糾纏,彷彿化作一頭通天徹地的綠色巨獸,翻開大地土壤,宛若破開層層泥浪,往大晉都城逼近。

若是憑空往下遠眺,則可以見到並非僅此一處,距離建鄴東南西北四方、各有一頭巨獸正迫近而來。

台城之中,司馬靖眉頭深鎖,守在仍舊沉睡不醒的謝瑢身旁。一名中年道人手捧漆盒,匆匆趕往觀天台,小心翼翼將漆盒奉給了葛洪。

葛洪自盒中取出巴掌大的玄色龍龜,按在八卦陣圖當中,一面肅容念誦經文,一面取了細長銀針,扎進那龍龜四肢、頭顱之中。

剎那間,台城上空一道金色光芒將天地照得亮如白晝,漸漸化作八邊的龜甲形狀,將台城籠罩在金色紋路形成的光幕內。

然而台城之外,天崩地裂。

有無數細小藤蔓四處突襲民居,遇活人則群起而攻之,吞噬血肉、瘋狂孳生,大晉無論邊關、都城,盡皆淪陷,只見哀鴻遍野、百姓哭聲震天。

雁回山下,衛蘇仍在浴血奮戰,氣息沉重,眼見得就要耗盡最後一絲力氣,在他周圍,弟子、親隨先一步力戰而亡,血肉盡被吞噬,屍骨無存。

平郎郡外,無頭衛全軍覆沒。在一間外牆爬滿藤條、暗無天日的石室當中,侯彥半個身軀血肉模糊,靠在虞姬懷中,突然暢快笑道:「這小子執念倒深,我要先行一步了。」

虞姬容色平靜,只輕輕撫摸他面容,柔和笑道:「妾身稍後就到,必不叫大王久候。」

那少年輕輕嘆息,沉聲道:「只可惜我神州百萬山河,要落入邪魔之手。」

虞姬柔聲道:「後人的江山,留給後人守護,大王何必多慮。」

那少年嗯了一聲,緩緩合上眼,低聲喚道:「虞姬。」

虞姬應道:「妾身在。」

那少年又飽含情意喚了一聲:「虞姬。」

虞姬那絕色嬌艷的容顏上,緩緩劃過晶瑩剔透的淚珠,卻仍是笑得溫婉柔和,水一般應道:「妾身在。」

然而那少年沉穩神色漸漸隱去消散,最終恢復成了十三歲孩童原本的爛漫稚嫩,低聲呻|吟起來,「疼……爹、娘……」

藤蔓一絲一毫撬開了石室縫隙,朝里奮力擠壓,堅固石牆受不住力,發出刺耳聲響緩緩裂開。

石塊開裂聲中,伴隨着少年虛弱無力的啜泣,「陸大哥……救我……」

深不可測的地底,有一顆足有三人高的綠色圓球,無數根系自球體開始蔓延,最終衝破地面,便化為了橫行的綠藤。鬼葉安坐其中,皮膚已成了幽綠色,正合掌虔誠吟誦經文。

一段經文完畢,鬼葉緩緩仰起頭。

透過無數藤蔓,他傾聽到神州之上生靈瀕死悲鳴,掙扎怒號,不禁露出了明朗笑容來。任憑有萬千鐘鼓琴瑟,名師匯聚,也奏不出此刻這悲愴雄壯、走投無路的動人樂韻。當真是,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

這樂韻之中,隱隱有人聲嘶力竭,泣血般唱道:「魔道昌,人道亡。我佛慈悲,普渡慈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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