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第一百一十五章 帝陵動(八)

117.第一百一十五章 帝陵動(八)

趙統領麾下軍士奉了將軍口諭,將百姓集合起來,欲接入莊主祠堂中。莊主姓劉,三河庄泰半百姓皆是劉姓本家,是以將祠堂修得青磚高聳,八間瓦房格外堅固寬闊。

不料尚未靠近大門,就有兩個身着錦袍、年齡六十開外的老者拄著拐杖急匆匆趕來,攔在門前聲色俱厲,嘶聲喝道:「放肆!放肆!祖宗祠堂也敢擅闖!反了天了!」

趙統領眉頭微皺,劉庄頭低聲道:「這二位是族中長老,微胖的是劉大伯,個頭高的是劉二伯,平素里統管祠堂事宜,看得十分緊要……」

此時自村尾遠遠傳來羽林軍戰鬥呵斥之聲,想來是陸將軍與白統領一行已經同敵人交上了手。既然不知敵方深淺,趙統領自然想儘快將百姓妥善安置,難免對擋路者心生不滿,上前道:「兩位長老,事急從權,為你庄中百姓性命着想,還望網開一面、行個方便。」

那個頭高的劉二伯重重一頓手裏的龍頭拐杖,呵斥道:「多大的動靜,就要叨擾先祖祠堂!我劉氏祠堂乃是前漢所立、至今三百年,福澤綿延、澤被子孫,若是放劉氏子弟入內便罷了,如何能讓外姓人同女人擅闖!」

劉庄頭一聽,便插上來勸道:「二長老所言甚是,趙統領,外姓與女子若是入我劉氏祠堂,只怕招來祖宗震怒,惹來禍事……隔壁有三間空置的庫房,不如將其安置在內?」

趙統領冷笑道:「怎麼我羽林軍如何行事,還要請劉庄頭指教不成?如今人手有限,再分散兩處如何守得住?」

劉庄頭冷汗涔涔,連連告罪,再不敢多嘴。反倒是那兩位長老愈發自覺崇高,擺出了誓死捍衛祠堂、慷慨就義的姿勢,顫巍巍道:「誰人要進,就踏着老朽的屍骨進去!」

這蒼老嘶啞的嗓音,在一片嘈雜的小兒啼哭、人群低語中分外刺耳。

趙統領見着二人倚老賣老,不識時務,正皺着眉想索性綁下去了事,縱使磕著碰著這把老骨頭,事急從權,也怪罪不到他。

正僵持間,突然一個年輕男子聲音笑吟吟插了進來,「兩位長老所言甚是,如此說來,本宮同謝督軍都是外姓人,謝督軍,只好委屈你同本宮往庫房裏避一避。」

另一個男子卻嫌棄道:「不妥,那庫房陳舊腐朽,一撞就倒了,如何防守?若是我受了傷,我爹不追究,我娘也要追究,少不得要同太子討個說法。」

這番對話看似輕描淡寫,卻好似一根尖針,戳在了正鼓脹成球的河豚肚子上,那兩名老者頓時泄了氣,不由得面面相覷。

來者便是太子殿下與謝宰相家的寶貝么子謝宵,前呼後擁地行上前來,趙統領聽得明白,也不多說廢話,忙上前行禮。一時間周圍百姓紛紛跪了一地。

司馬愈全然不管,只含笑看向祠堂大門口,又道:「趙統領,事不宜遲,將百姓一道轉移過去罷。」

劉大伯慌忙對弟弟使個眼色,膝行兩步,恭聲道:「太子殿下、督軍大人留步!是老朽糊塗了……大敵當前,理當權益機變,還請兩位貴人移步祠堂暫歇。」

司馬愈笑道:「這如何使得,不可壞了祠堂規矩。」

他笑得春風拂面,君子端方,卻愈發生出一股駭人而深重的威壓感,令得跪在腳邊的老者兩股戰戰,喉頭也跟着發緊,只覺如墜寒冰一般,劉二伯見兄長苦苦支撐,急忙也膝行上前,叩首道:「太子殿下,到底也是三河庄的鄉親,縱使是外姓,想必先祖也一視同仁庇護膝下,事急從權,倒是老朽……是草民同兄長想得岔了,耽誤軍爺行事,罪過罪過,還請各位速速入內。」

趙統領在一旁默不作聲,只看這二人變臉變得極快,不由心中感慨,任你什麼血族親緣、祖宗規矩,在權勢面前,連個屁也不算。只願此行追隨三座大佛能建功立業,回京升個一官半職,作威作福,也算不虛此生。

心中雖然浮想聯翩,面上倒是響應得快,司馬愈同謝宵前腳才進了大門,趙統領後腳便命部下先將老弱婦孺送入祠堂。

不料一名懷抱嬰孩、手牽個四五歲小女童的婦人才到門口,劉大伯又抬手攔住,面色紅了又白,怒道:「外姓人也就罷了,婦道人家如何進得祠堂!」

那婦人一身青衫,頭上只簪著素銀簪,容貌尚算清秀,身段雖然結實,神情卻有幾分唯唯諾諾,畏縮道:「那、那我就不進去了,讓這兩個丫頭躲一躲。」

劉二伯冷道:「這不是劉大牛家的媳婦么?連生兩個丫頭,不向祖宗扣頭謝罪就罷了,竟妄圖將女子往祠堂里送,你狗膽包天!」

那婦人被罵得抬不起頭來,愈發將肩膀縮起來,小丫頭也知事了,怯生生抱着她的腿,細聲細氣道:「娘……我們走,我們不進去了。」

趙統領在一旁看得眉頭直皺,然而自大晉開國以來,因晉受魏禪,若是宣揚忠君之道,難免尷尬,故而只講孝道,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宗族打着孝敬祖宗的名號,竟是愈發勢大。眼下這老頭言必稱祖宗,莫說一個趙統領,便是太子殿下也不敢輕易拿權勢壓他,否則傳揚了出去,便是成全這長老的美名,污了太子的名聲。

是以他只得冷哼一聲,走到那母女三人身旁,才要開口,卻聽見謝督軍的聲音響起來:「喲,女人不能進來?那我還是得出去。」

不知何時去而復返的兩位貴人,眼看着就要邁出門去,司馬愈背負雙手,笑道:「謝宵,原來你女扮男裝這許多年,騙得我好苦。」

謝宵笑罵了幾句,這才指指身後幾名親隨,說道:「我這幾位護衛,個個都是如假包換的女兒身。雖是女子,身手卻遠比男子出色,這幾年隨我形影不離、出生入死,立下汗馬功勞。若是她們不能進祠堂,我也只好出去了。」

先前燈火昏暗,這八名護衛又俱是一身棗紅絝褶、腰佩魚皮長刀,神情肅殺、氣勢逼人,叫人不敢直視,如今被謝宵一提醒,這才發現這八人或是英氣勃勃、或是嬌艷秀麗,竟個個都是美貌的女子。

如趙統領等軍人則留意看其雙手,也是個個五指修長有力,少了些尋常女子的嬌嫩秀美,指腹、指節、掌緣有厚厚的繭子,若非長年累月勤修苦練,斷然是留不下這等痕迹的,一時間不覺肅然起敬。

如劉氏二長老卻截然相反,在心中怒罵幾個婦道人家不守規矩、拋頭露面成何體統,面上卻絲毫不敢有異色,到底是貴人,縱然他二人佔着守護宗祠、護衛孝道的大義,明面上無可指摘,若是因此連累貴人出了什麼岔子,單單一個謝氏,翻覆間便能將三河庄掀個底朝天。

眼見謝宵就要邁出祠堂大門,劉大伯急忙狠狠扇了弟弟一個耳光,這才做出老態龍鐘的姿態,躬身道:「謝督軍,請留步。這是舍弟糊塗了……庄中親眷自然都要進來避難的。」

謝宵哼笑道:「你也糊塗,你弟弟也糊塗,若是再來個三長老、四長老、五長老,莫非也要糊塗糊塗?大敵當前,可當不起你一家兄弟都來糊塗。」

這話有些重,劉大伯面色慘白,咬着牙跪下來請罪,劉二伯則急忙躬身對那婦人行禮,低聲道:「大牛媳婦,是二伯公的不是,二伯公給你請罪,快進來吧,莫要耽誤後頭人。」

那婦人何曾經過這等場合,一時間戰戰兢兢,連話也不敢說,但她倒也機靈,急忙邁進大門,又拉着女兒,遠遠對着司馬愈、謝宵二人跪下來,磕了個頭,這才往祠堂深處去了。

隨後再無阻礙,趙統領急忙將數百的三河庄村民往祠堂內遷移。

司馬愈、謝宵二人避開了人群,站在祠堂前院的一株石榴樹旁觀望,眾多村民自然是將先前的爭執看在眼裏的,如今進了祠堂得受庇護,接二連三都有外姓的鄉民、婦人、女子遠遠朝着兩位貴人下跪叩拜,滿臉純然的感激之色。

司馬愈望着望着,突然嘆道:「這些百姓是死是活,根本與大局無礙。我原本是想着,這命令是陸升下的,我替他辦好了這事,能討他歡心罷了。然而如今卻覺得,日行一善倒也有些意思。」

謝宵環抱雙臂,撫著下頜哼笑道:「我也有功勞。」

司馬愈呵呵一笑,斜眼打量那貴公子風流俊俏的樣貌,年紀雖然大了些,卻仍是俊美動人,別有一番韻致。他一時間有些意動,便靠近了些,低聲笑道:「阿霄,想來我二人也幫不上忙,不如去廂房裏歇著,少給護衛們添麻煩。」

謝宵似笑非笑橫了他一眼,「太子何必白費心思,我謝宵心有所屬,二十年不改,再過二十年,也改不了。」隨後轉頭吩咐道:「牡丹,派四人去協助羽林軍,留四人隨扈。」

八名護衛中有一名女子簡短應聲,便點了四人離去,謝宵則轉過身,又笑道:「只是房屋緊張,要委屈太子殿下同我共度一宿。」

司馬愈碰了個不大不小的軟釘子,一時面色有些訕訕,卻只得跟在謝宵身後,一面走進廂房,一面喃喃道:「二十年?二十年前你才幾歲?如何就心有所屬了?莫非看上謝瑢了不成?」

謝宵但笑不語,一個字也不肯透露。

遠處傳來密集振翅、吱哇亂叫的鳥群嘈雜聲,猶若烏雲的鳥群轉眼迫近,彷彿一團摧城陰雲,陰森襲來。

黑壓壓的羽毛遮蔽整面八卦鏡,連一絲縫隙也透不出來,「謝瑢」抬手一撫,那副景色便失去了蹤影,八卦鏡又恢復了光潔鏡面。

他轉過身去,嘆道:「鬼子母神與陸升有舊怨,如今自然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謝瑢,我只擔心陸升出師未捷,要命殞三河庄。」

他抬起頭,看向廣闊大殿一堵牆壁,柔聲道:「你當真……不擔心?」

以漆黑玄武岩整塊堆砌而成,彷彿亘古屹立至今的牆壁上縱橫交錯了蛛網般的玄黑鐵鏈,糾纏在一名年輕男子身上,將其牢牢禁錮。

那男子濃黑長發一直披散到腳邊,通身漆黑如夜的深衣,黑髮黑衣、黑色玄鐵,唯有一張臉是白色,就好似正被黑暗漸漸吞沒的冰川,全面淪喪、僅有峰頂殘存着一絲光照出的瑩白冰雪。

在那人柔聲百般詢問下,他緩緩睜開森冷雙眼,往與自己相貌分毫不差的男子看去。

這人赫然便是,真正的謝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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