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連着幾夜在內務府上值沒能睡好,當夜回來踏實得打雷都沒聽見。到辰時她額涅進來瞧她,她頂着一頭亂髮坐起來,一看時候哎呀一聲,「這麼晚了!」

「老太太說了,銀子當值辛苦,不叫吵你。」大太太一邊掛帳子,一邊低頭瞧她,「昨晚上是容實送你回來的?」

她嗯了聲,「宮裏出了岔子,他和我一起下值,說了點兒話,把我送到門上。」

大太太抿著嘴笑,「怎麼樣呢?處得好嗎?」

她撓了撓頭皮,「挺好的,我瞧他人不錯,以前老覺得他不上道兒,其實他心地很好。」她下床趿上鞋,揭開香爐蓋子,把剩餘的香篆都捅滅了。裊裊一陣青煙升起來,噗地吹散了,推窗叫芽兒,「人呢?又上哪兒高樂去了?」

芽兒端著銅盆跑進來,給她打水擦牙洗臉,大太太在邊上查看她梳妝匣子裏的首飾,嘀嘀咕咕說,「都過時了,不能老戴,該換換了。回頭上鋪子裏挑新的去吧,姑娘家的,平常當值和你阿瑪一樣穿戴,休沐的時候好好打扮打扮,老弄得爺們兒似的,婆家還找不找了?說起這個,前兒有人上門給三丫頭說親,是衚衕口尚琮家的大小子,世襲了雲騎尉,今年入秋外放山東鹽道。旁的都挺好,就是年紀不大配,今年二十五了,比三兒大了八歲。」

頌銀對這個不太熱情,「問讓玉的意思吧,大了八歲也不算什麼,只要沒娶過親,不是讓她當續弦就成。」

「那倒不是,以前說過一回親,耽擱了兩年沒成。」芽兒給她梳頭,大太太在邊上看着,挑了兩支白玉蝴蝶簪子遞過去,一面嘆氣,「我看還成,瓜爾佳氏也是望族,身家清白,兩家離得又近,往來也方便。可你那妹妹不答應,她說見過那位大爺,嫌人家頭髮少,長得像個馬蜂……你聽這是什麼話!」

頌銀髮笑,不能想像長得像馬蜂是個什麼模樣,大抵就是尖嘴猴腮吧,那樣的話真不太理想。

這個話題既然已經開了頭,大太太遠兜遠轉的,終於還是把焦點引到了她身上,「二啊,你今年多大了?」

頌銀眼前一黑,並不是她額涅記性不好,這世上哪有忘了自己孩子年紀的媽!大太太是有這個習慣,一般要和她提起婚事了,這句話是開場白,先問問你多大,然後就開始念叨該找女婿了。頌銀臊眉耷眼的,「您上個月不是剛問過嗎,我今年十八,老大不小了。」

「你知道就好。」大太太在圈椅里坐了下來,「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金墨都抱上了。你還不着急,整天『沒人瞧得上我』、『沒人要當官的兒媳婦』……這些話都是借口。當官的怎麼了?我要有兒子,給我娶個當官的媳婦兒回來我才高興呢,光宗耀祖了。你瞧你,不缺胳膊不缺腿,至多缺點心眼兒,這也不算殘疾呀,怎麼就找不着婆家呢?宮裏當值的多了,像那些翰林啊,有學問。還有御前侍衛,驍騎營的、豹尾班1的,不都是千挑萬選出來的嗎,就一個合適的也沒有?」

大太太潑人冷水是一絕,頌銀撅著嘴嘟囔,「哪有這麼說自己親閨女的!我在宮裏當差得當一輩子,誰家願意女人天天不著家?還有,嫁了人要生孩子,內務府哪天能斷人?我要抽空生個孩子,那衙門不得亂套嗎?所以您別催我,我比您還急呢。」說完學着戲文里唱起來,「無有辦法……」

「你就蒙我吧!」大太太掖着兩袖說,「衙門那麼多的人,沒你不活了?太/祖當年可沒下旨不許嫁人、不許生孩子。這是人生大事,不能含糊。時間過起來太快了,轉眼二十,老姑娘了。」語畢一頓,從鏡子裏窺她神色,「還是你自己心裏有譜,和容實能說上話了?真要這樣我就不擔心了,老太太喜歡容實你知道,還有他家老太太,我瞧得出來,也格外喜歡你。你們倆要能成,家裏沒誰不答應。你想想,容實不光人才出眾,家道也殷實。如今他爹媽只剩他一個兒子,多少家業將來都是他的。他又當着官,二品大員,吃朝廷俸祿,兩口子都在宮裏當差,誰也不挑揀誰呀……」大太太越說越高興,撫掌讚歎,「你阿瑪這回真辦了件好事兒,路都給你鋪好了,你就放膽兒走吧,這是門打着燈籠也難找的好親。」

頌銀被說得頭昏腦脹,不過同路走了一程,怎麼弄得板上釘釘了似的?她捂住了耳朵,「額涅,您別這樣成嗎,我和他不熟。」

「沒關係,慢慢就熟了。」大太太高興地說,「等你們姐兒幾個都嫁出去了,我的心事就了了。將來你阿瑪致仕,我們閑着沒事兒,親家要答應,還能給你們看看孩子。」

想得可太長遠了,頌銀不忍心讓她失望,模稜兩可地答應着,忽然想起來,「我今兒要上容府去一趟,上回他們老太太做壽我不得空,老太太讓容實給我帶了兩塊糕點,今兒得去還個禮。」

大太太哦了聲,「那是應該的。」忙出去張羅,叫人備京八件來,好讓她帶上見人。

芽兒也特別的盡心儘力,給她綰了個漂亮的把子頭,燕尾壓領,飾上了紅纓穗子,一個人嘀咕著,「要見容太太,可得好好打扮。要莊重,讓婆婆喜歡。」

頌銀被她說紅了臉,「你再胡諏,看我不打你的嘴!」

芽兒縮了脖子,嘿嘿笑着,「我也覺得您和容二爺合適,他二您也二,這不是天賜良緣嗎!」

頌銀追着要打她,她跑得飛快,一溜煙就不見了。

「這個反叛!」頌銀鼓著腮幫子回來,換上一件月白軟緞旗袍,仔細把香囊配在紐子上,擰身看背後,線條還算稱心。臨要出門,瞥見妝台上的白玉藕花盒子,她腳下一頓,彎腰找來胭脂棍,蘸了口脂,在唇上薄薄暈染了一層。這麼一來氣色就好多了,她笑了笑,把胭脂棍擱在盒子上,回身出去了。

先要到老太太跟前回稟一聲,老北京的習慣,孩子出門一定得和家裏長輩交代。她要去容家,老太太自然沒什麼可阻攔的,點頭說對,「顯得咱們知禮……」

話音才落,二太太從門上進來,哭哭啼啼說:「這日子沒法過了……」

頌銀正預備出門,又頓住了腳。自打老太爺過世,阿瑪兄弟各自開了門戶,分房不分灶,吃還在一起,但不住在一個門子裏。宅院大,因此他們那邊的情況這裏不得而知。頌銀以為二嬸子又和底下偏房拌嘴了,沒想到這回不是,她控訴的是常格剛娶一年的媳婦,火器營翼長的閨女,小名叫別紅。

「營房1里養大的沒規矩,我今兒可算見識了……」

二太太聲淚俱下時,她打簾邁出了上房。

婆媳問題是千古難題,就比如她額涅和三個嬸子,在老太太跟前大氣不敢喘。新進門的媳婦必須受調理,整天在跟前站規矩,端茶、點煙,不得休息。媳婦在婆家的地位很低下,甚至不及大小姑子。姑奶奶在娘家受看重,最淺顯的,大夥兒吃飯,姑奶奶能坐下,媳婦就得繞桌伺候。遇着婆婆挑剔,媳婦脾氣又犟的,起/點衝突也在所難免。

頌銀不管那些,家長里短的,她覺得沒那精力應付。門房上預備好了小轎,她坐上去了錢糧衚衕,一到容家,下人就上二門通報,很快傳話出來,二姑娘裏面請。

她跟着嬤兒進去,要到老太太的住處,得穿過一個小花園。邁入垂花門就看見一處屋頂冒着青煙,房檐上水光淋漓,似乎是起了火剛撲滅。她訝然問怎麼了,嬤兒有點尷尬,「先前二爺帶親戚家孩子粘蜻蜓,逮住了往蜻蜓尾巴上插火柴棍,沒留神燎著屋頂的枯草了。」

頌銀心頭千軍萬馬呼嘯而過,這還是昨天那個解她危難的容實?她以為他畫芭蕉圖的年月已經過去了,沒想到高看了他,他明明一點兒長進也沒有。

「你們二爺真是童心未泯!」

嬤兒只顧訕笑,「我們爺有時候是好【hào】玩兒,可他心眼兒實在呀。外頭那些八旗大爺的臭毛病他一樣沒沾染,平時就愛雕個核桃,做個木匠,還愛下廚,學得一手好菜色……像剛才這種事兒是意外,不常出的,二姑娘別往心裏去啊。」

容家大概是對她另眼相看的,所以連僕婦都要幫着打圓場。別人養鳴蟲、打八角鼓,他的愛好和一般人不一樣,當木匠,當廚子,簡直莫名其妙。不過這也算雅玩吧,比那些整天琢磨鑽八大胡同的強多了。

正說着,那位爺出來了,卷著箭袖漫步走過抄手游廊,天青色的長袍束著緞面腰帶,愈發顯得挺拔修長。見了她沒什麼笑模樣,淡淡道:「來了?」

她點了點頭,「來了……您今兒不是當值嗎?」

他負手說:「我抱恙,告假了。」

頌銀太陽穴上蹦達了下,身體不好還有力氣粘蜻蜓,燒屋子?可見是詐病,糊弄皇上。

她轉身上甬道,沒瞧他,往老太太屋裏去。他噯了聲,匆匆趕上來,對嬤兒揮揮手,讓她退下,自己在旁伴着。頌銀覺得有點好笑,轉頭道:「您病著呢,怎麼不去歇著?剛才燎枯草,受驚了?」

他有些遺憾,「本來算準了往假山上飛的,沒想到轉了風向,落到屋頂上去了。」

她稀奇地打量他,「您平時就玩兒這個?逮蜻蜓有什麼意思,還不如放風箏呢。」

他笑起來,「風箏也放啊,當侍衛那會兒帶着一幫人到前三門一帶和太監較勁。太監在宮裏放風箏,我們隔牆甩鏢坨割人家風箏線,那些太監隔着宮牆叫罵,咱們不敢讓他們聽出是誰,就捏著嗓子回敬。」

頌銀被他逗樂了,「您這是放風箏?明明是使壞!譚瑞八成恨死你了。」

他眉開眼笑,「我沒和譚瑞吵過,倒是和皇上跟前的陸潤罵過一回。他那時候還沒進養心殿,在南書房當差。春天也跟他們一塊兒玩兒,放了個貂蟬拜月,被牆外割斷了線。他不怎麼會罵人,憋半天才罵出句『狗息子、臭車豁子』,大夥兒都笑話他。」

頌銀對他的無聊服氣到家,「你們就一直這麼鬧?」

他說:「侍衛出身不怕一般的官吏,太監拿我們沒轍。不過後來有高人指他們,牆裏頭大肆宣揚,說賊人丈量皇城,圖謀不軌。這個罪名誰也擔不起,這才漸漸散了。」

她不知應該對他的惡作劇發表什麼看法,總之委屈了陸潤,這麼文質彬彬的人,哪裏是他們的對手!不過聽他說起以前的事,極其輕鬆有趣,能讓她調劑調劑長期緊繃的神經。

她低頭搓步,慢慢到了老太太房前,停在台階下說:「我今兒沒當值,不知道宮裏有沒有新的消息。其實我心裏還是很怕,要是叫再查,到時候怎麼辦?」

她的意思他明白,佟家是鑲黃旗的人,如果皇帝責令一查到底,擺明了就是要揪豫親王的小辮子。不管豫親王和這件事有沒有牽扯,佟家作為人家旗下包衣,難免陷入左右為難的困境。

他凝眉說:「你要是不放心,我入夜前進宮吧,有什麼變故,好先替你擋着。」

頌銀有些吃驚,「二哥……」

他笑了笑,「就沖你這聲二哥,我也得給你把路剷平不是?」

不明白一直針鋒相對的人,為什麼突然對她友善起來。她輕聲說謝謝,「您這麼幫襯我,叫我不知怎麼感激您。」

他唔了聲,「你老瞧我不順眼,我對你可沒有任何成見。行了,不說了,你進去吧,我這就進宮。」

他轉身要走,頌銀叫了他一聲,「您不還『病著』嗎。」

他咧了咧嘴,「帶病當值,皇上該升我的官兒啦。」說罷揚手一揮,「回見吧您。」

頌銀目送他走遠,門上丫頭打了半天的帘子了,裏間傳來容家老太太的聲音,溫存喚著:「二姑娘,外面多熱呀,快進來吧!」

她方收回視線,欠身進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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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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