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頌銀嘴角抽了下,這人腦子正常的時候是那麼回事兒,一旦上邊沒人壓着,又面對着她,他那股怪勁兒就忍不住要發作。不過看在他救她一回的份上,頌銀不打算計較,心裏還是很感激他,叫她妹妹也生受了。

可是容實知道,這回的事兒沒個說法,皇上那裏不能依。他記得上次她過右翼門時無意間掉落的藥方,並不是什麼補身子的。他們這些侍衛出身的舞刀弄棒之餘也陪阿哥讀書,川芎、牛膝、車前子,合起來有祛風止痛下胎的功效,他心裏有數。所以催生是確有其事,但方子從何處來,是不是和她有關聯,他心裏也存着疑慮。

不管怎麼樣,先過了這關再說。慎刑司雖屬內務府管轄,六宮出了事,他這個統領也有查實回明的責任。她這會兒有點渾渾噩噩,他幫着把儲秀宮和東北三所的瑣事料理妥當,聽她安排太監照應禧貴人,嘴上不說,心裏愈發覺得她們之間有往來。

這種事非同小可,需慎辦,所幸佟述明很快趕到了,她見了她阿瑪,嘴瓢著,不復以往小總管趾高氣揚的神氣,像只斗敗了的公雞。

「阿瑪……」她要說話,述明抬手制止了,「我都知道啦,是位阿哥。」他嘆息著搖頭,很惋惜的樣子。

頌銀礙於容實在,不便多言,只和她阿瑪說:「先前皇上發怒,要責罰我,虧得容二爺替我說情了。」

述明啊了聲,沖容實拱手,「這可得好好謝謝,容大人太仗義了!我先前在家眼皮子直跳,頌銀脾氣冒失,唯恐她觸了逆鱗,好在有自己人幫襯著,白撿了一條小命。」

容實對他那句自己人很滿意,瞧了頌銀一眼,大致的意思是「看看,你阿瑪也這麼說來着」。嘴上卻客套著,「該當的,沒有胳膊肘往外拐的道理。不過眼下要緊的是查案,皇上龍顏大怒,這事必要問個究竟。侍衛處奉旨協查,那咱們就別耽擱了?」他向慎刑司方向比了比手,「世叔請吧!」

他們走在前頭,頌銀在後跟着,走了沒幾步述明就打發她,「都上那兒去了,衙門誰打理?你回內務府,剩下的我和容大人來辦。你也辛苦一夜了,今晚上我當值,你回家好好歇歇吧!」

頌銀腳下躑躅著,怔怔應了個是。容實壓着腰刀一笑,「趕巧,今晚上我也不當值,我送你回去吧,正好有些話想問問你。」

她抬眼瞧他,他眉舒目展,沒什麼愁緒。她點了點頭,目送他們走遠,獨自一人在夾道里呆站着,鼻子隱隱發酸。低頭看胸前的補子,牡丹團花的芯里發黑,其實她就像這刺繡似的,為了自保,眼看着事情發生,她的心也黑了。

回到內務府,什麼都不想干,傻乎乎坐了半天,底下來回事,她也是愛搭不理的。心裏焦急,只盼趕快有個結果。這麼多的事兒,幸虧阿瑪在,有他抵擋着,自己肩頭的擔子輕多了。雖如此,也叫她看到了宮闈的黑暗,這紫禁城表面歌舞昇平,私底下是一團爛棉絮。皇上要想坐穩江山,其實只有剷除豫親王一條道兒。

等了一整天,阿瑪將到傍晚時分才回來。她迎上前問情況,他拿手巾把子擦著臉說:「多大的事兒,值當嚇得這樣?都料理妥當了,抓藥的御醫和煎藥的太監頂了缸,已經回明皇上,事情都過去了。」

「那禧貴人怎麼辦?」

述明把手巾拋進銅盆里,激起一串水花,「什麼怎麼辦吶?她用催生葯是大罪,害了皇上的兒子,能落着什麼好處?這輩子恐怕是要老死在冷宮了。你別過問這個,天下苦人兒多了,能顧得過來?皇后這回也受牽連,她宮裏的人沒看好,太后發話,命馮壽山申斥。」

頌銀手裏托著紫砂茶壺只管跑神,「皇后也受申斥了……」

述明見她沒有遞過來的意思,自己伸手接了,就著壺嘴嘬了兩口,「今兒晚飯是吃不成了,吃數落吧,跪在南牆根下聽訓,什麼時候罵完了什麼時候起來。」

太后是藉著機會發難,這頌銀知道。可這麼大的事兒處置了一位御醫一個太監就算交代了,似乎忒簡單了點兒。

她阿瑪還在絮叨,「慎刑司那大牢真沒法呆,在那兒半天,沒把我熏死過去!」說完了想起什麼來,低聲問她,「惠主兒那裏都囑咐明白了吧?這會子不能有閃失。」

她嗯了聲,「都說定了,她把葯扔到井裏頭了。」

述明這才放心,看天色將晚,指指外頭說:「下值吧,明兒也別來,歇一天緩緩神。」

她應了,回值房換身衣裳,出了西華門。

先前容實說要來找她的,到了外面沒看見他,既然人不在,她也沒打算等著,坐上小轎過筒子河。暮色里楊柳依依,一大群老琉璃1低空飛過,天逐漸悶熱起來。

她怏怏不樂,靠着轎圍子看外面,不遠處有個人立在樹下,隔一會兒抬手摸腦袋,看身形像容實。

她讓轎夫停下,打起帘子叫了聲容二爺,「您幹什麼呢?」

容實又摸了摸腦袋,含糊說沒什麼,復笑道:「別叫二爺了,你又不是我們家小廝。叫二哥吧,顯得親近。」

她下了轎,對他的話置若罔聞。走近了才看清他前額有一撮頭髮筆直豎着,大概是帽子壓久了的緣故,看上去像水端子上面按了個長柄,實在有點可笑。

還好他長得漂亮,漂亮的人總可以讓人忽略些別的東西。可他自己不大自在,總會不自覺抬手壓一下,然後發現她在看着他,臉上有點尷尬,背着手咳嗽一聲,裝模作樣問:「你阿瑪都告訴你了?」

頌銀說是,踢了足尖的小石子兒一腳,看着它滴溜溜滾遠了。

他轉頭吩咐她的轎夫,「你們先回去,回頭我送你們二姑娘。」

轎夫們聽了令,又看頌銀臉色,見她點頭,方抬着空轎子往鑲黃旗去了。

她是沒想過能和這位爺一塊兒走上一程,以前兩府來往,他們各有各的玩伴,不會攪合在一起。就算聽戲沒辦法,也是一左一右遠遠分開,連視線都不會有交錯的時候。兩家都知道他們倆不對付,老太太不無遺憾地說:「二和三都不待見他,老四又太小,看來和容家這門親早晚要斷。」說是這麼說,心裏仍舊存着希望,眼熱容實長了一張花容月貌,說他像招財童子。

其實他除了白凈,和招財童子一點兒不沾邊。招財童子是胖娃娃,穿個紅肚兜,抱着一枚大銅錢。他呢,又高又結實,有一回在乾清宮見他和皇上打布庫,軟甲下的兩條膀子裸著,汗水氤氳,既勻稱又有力……五官也不像,若說十八歲的臉還有些青澀,透著一股女孩子式的秀氣,那麼四年過後就全然不是了。如今的容二爺輪廓鮮明,除了眼梢那點狡黠不變,他的美又上升到一個新高度——讓人苦惱的高度。

男人長得好看不值得炫耀,他當值時大多板着臉,拿銳氣中和中和。可到了人後就掩不住了,給頌銀的感覺就是花里胡哨,一點兒不靠譜。

她嘆了口氣,「您不是有話要和我說嗎,是什麼?」

他們並肩走着,容實牽着他那馬,額前一綹雄起的頭髮在晚風裏飄搖。不知什麼時候表情變得嚴肅起來,「我想問你,禧貴人的催生葯,真的是御醫給的嗎?」

頌銀心頭狠跳了下,「怎麼這麼問呢,自然是的,不都審出來了嗎?」

「可那天從你袖子裏掉出來的藥方又是什麼?」他停下步子看她,「當歸、肉桂、川芎、牛膝、車前子……要記得沒錯,那個方子管催生,有個名字,叫脫花煎。」

這下子頌銀慌了,之前的鬱結快被這昏昏的天色驅散時,他猛地提起,叫她不知怎麼應對才好。她只有狡賴,「什麼脫花煎,二爺別開玩笑了,是您記錯了方子,這事兒可是關乎性命的,不能胡說。」

他耷拉着嘴角看她,「我也不瞞你,那天見了方子我就上文淵閣去了,找到給你領路的蘇拉,他帶我去了你查檔的架子。脫花煎是《新方八陣》婦人規里的一篇,你把方子抄下來是為了什麼?宮裏兩位主兒有孕,這個時候查催生葯,瓜田李下,你這麼精明的人,竟不知道避嫌?」

頌銀才發覺他並不像她想像的那樣是個繡花枕頭,這個枕頭裏裝着乾坤,他不動聲色的,原來把她的行動都查明白了。她有些惱羞成怒,「你都知道了,那今天為什麼沒向萬歲爺告發我?」

他白了她一眼,「我不但沒告發你,還想法子把你撈出來了呢!我是覺得你年輕,不知道裏頭厲害,我這個當哥哥的應該勸諫你……」他摸了摸鼻子,又捋捋前額那撮頭髮,意味深長地說,「後宮的事兒啊,千萬不能參與,你幫着誰都得不著好處。看看眼下,禧貴人出了這樣的事,好好的孩子也沒了,你不自責嗎?」

頌銀站在那裏,憋了一整天,心早被眼淚淹沒了,他這會兒又戳她痛處,她就不客氣了,捂住臉嗚咽起來,拿手捂都捂不住。

這件事就像個噩夢,她雖沒有目睹禧貴人生產的過程,但一直在儲秀宮守着,每一次驚心動魄她都深有體會。提起那個夭折的阿哥,她就滿心的愧疚,她勢單力薄無法轉圜,但這件事既然經過她和阿瑪之手,她就是幫凶。

她哭得興起,也不走道了,路旁有個石墩,一屁股坐下來,抱着膝頭把臉埋在臂彎里。連綿的哭聲在夜色中回蕩,容實無可奈何地看着,像老頭兒似的搖頭,「別哭啦,往後多學着點兒,誰還沒有走窄的時候!這事過去就過去了,我不會和人提起,你踏踏實實的,別害怕。」

頌銀不能辯解,因為自己並不清白。說這藥方沒給禧貴人,是為惠嬪準備的嗎?說阿哥的死和她無關嗎?她虧心,沒臉說出口。不過容實的心地倒真不錯,沒有在她最困難時候踩上一腳,以為和她有牽扯,還自作聰明地替她打掩護。無論如何這回的人情賣得大,以後再不能和他針尖對麥芒了。

她哭夠了,站起來擦擦眼淚,「我失態,二爺別見笑。就是心裏壓的事兒太多了,又沒法疏解,在您跟前現眼,您只當沒看見吧!」

他一撇嘴,「我要是不擔待,今天就不會找你說這些話。還有一樁事,我知道八個多月的孩子催生,生下來至多弱小些,絕不會是死胎。你只給了藥方,沒別的?「

頌銀噎了下,「那方子我沒給出去,要不那個御醫也不能承認啊。」

他緘默下來,擰著眉頭說:「你仔細著點兒,我怕皇上那裏沒這麼容易放下,說不定還會繼續追查……」他輕輕揮了揮手,「我不說你也明白我的意思,你這麼聰明,別到最後裏外不是人。」

頌銀對他又有了新的認識,其實真正聰明的是他,就像她忌諱在他面前提起豫親王一樣,他也不願意主動把戰火蔓延到那位王爺身上。彼此都繞開了說,彼此心照不宣。

頌銀頷首,「我明白了,謝謝您提點我。」

他咧嘴一笑,「那就叫聲好聽的吧,不枉我花了這麼大力氣和你套近乎。」

她想了想,「二哥。」叫出來似乎也不覺得彆扭,大概因為心裏不排斥他了吧!

容實挺高興,高興之餘他那縷頭髮也更加的意氣風發了,順手一撩,屹立不倒,頌銀見了哭笑不得,「要不找口井打點兒水,拿水一抹它就下去了。」

容實說沒事兒,「我長得好,白璧微瑕,無傷大雅。」

頌銀直想翻白眼,就算是事實,自己用上了這樣的溢美之詞,是不是太自誇了?她不自覺地摸了摸前額,藉著衚衕口尚琮府門上的燈籠光看他,小心翼翼問:「你和豫親王交情不錯吧?」

他淡淡牽了下唇角,「何以見得?」

「那會兒金墨和你哥子換庚帖,你忙,不是他幫着出面了嗎。」

他聽了又是一笑,「朝中當值,沒什麼交情深淺的說法,都過得去。如果一個人和你太親近,你就得想想他有什麼目的……」

頌銀戒備地看着他,這話用在他身上好像很合適。

他察覺了,悚然說:「你別這麼看我,我瘮得慌。」

頌銀咽了口唾沫,「那天的壽糕,謝謝你了。」

他說沒什麼,「我本來沒想給你帶,是我們家老太太吩咐的,說佟家二姑娘不能來,怪可惜的,讓我送兩塊來,給你也捎帶點兒喜氣。」

這麼說來還真得去容家拜訪一回了,老太太惦記你是瞧得起你,壽宴沒去,吃了人家的壽糕也不登門道謝,是為無禮。她想了想說:「明兒我休沐,我去府里給老太太補拜個壽吧!實在是因為宮裏兩位主兒都有孕,內務府不能沒人當值。」

容實搬弄手指頭算計,「可我明兒不得閑啊。」

頌銀古怪地瞥了他一眼,「沒關係,反正我不是去瞧你的。」

說話到了補兒衚衕,她的嬤兒已經在檻外候着了,見了容實忙蹲安,笑道:「二爺來了?我們這就進去回話。」

容實說不必,「今兒天晚了,進去多有不便,請代我向老太太、太太問安,我改天再登門打擾。」

頌銀說成,「那您好走。」

他看她的目光似乎有些怨懟,也沒說什麼,翻身上馬,瀟灑地一抖馬韁,消失在了衚衕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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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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