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第10節

長安在望了,人也累極了!

晝夜急馳,幾乎衣不解帶,到此才可以定下心來鬆一口氣。朱文最怕的一著,是與陽虛侯途次相左,到了長安撲個空。幸好一路迎了上來,凡遇官驛郵亭,細細打聽,都說只見陽虛侯一個多月前入朝,卻未見他回國。現在有把握不會撲空了,不妨先歇一歇,最好能把這滿身風塵,略略拂拭,免得進城拜客,叫人看着狼狽不堪。

恰好不遠之處就有人家,策馬到了那裏一看,濃陰匝地的榆、柳樹下,駐足暫歇的旅客行人,還真不少。也有賣漿、賣胡餅的販夫,忙忙碌碌地在做交易。再往裏看去,竹籬內圍着一大片瓜田,碧綠的藤上累累結實。有個小女孩正在細心地捉枝葉上的毛蟲。

「嗨!」朱文最愛吃甜瓜,牽着馬望竹籬內喊道:「賣幾個瓜我吃。」

「瓜不熟不賣!」小女孩口齒極其伶俐:「瓜熟了,你儘管來吃不要錢。」

朱文咽口唾沫笑一笑已經走了,忽然看見竹籬內有口井,便又住足,高聲問道:「瓜不能到口,可能讓我汲桶井水?」

小女孩偏著頭看了看他,很神氣地說:「你的馬可不許進來!」

「當然羅!」朱文笑道:「踏壞你的瓜田,我也捨不得。是不是?」

小女孩笑着走過來,開了竹籬上的白木板門,等朱文系好了馬,把他放了進來,指著井台說:「你要當心,井繩朽了,會斷!爹說要換老不換——繩子都有了,就是懶得動手,只愛喝酒。」

看她老練而又稚氣地數落她父親,朱文覺得十分有趣,便逗着她說:「有你這等能幹的女兒,你爹自然樂得偷懶了!」

「可是我不夠高,井繩系不上架子去。而且我力氣也不夠大,打結打不結實。」

「好了,別這麼要哭的樣子。井繩在哪裏?我來替你換!」

「真的?」她把眼睛張得大大地,又驚又喜:「陪,井繩在那裏!你替我換,我去看一看,也有長好了的瓜,摘來給你吃。」

「好極了!不過先讓我餵了馬,回來就動手。」於是小女孩去摘瓜。朱文到井台邊,很小心地打了一桶水上來,自己先埋頭下去,痛飲一飽,然後去餵了馬,回來替她換井繩。

「你的運氣不壞!」小女孩走來笑嘻嘻地說——兜起衣襟中,有三個極大的甜瓜,朱文也剛換好井繩。順手汲了一桶水上來,把瓜洗一洗,咬了一口,甜脆多汁,平生所未嘗過的美味。

「好瓜!」朱文大嚼著,連聲稱讚。

「自然好羅!」那小女孩把臉一揚,驕傲地說:「我家的瓜,天下有名。」

「嘿,」朱文笑道:「年紀小,口氣倒不小。」

「你不相信么?我看你沒有到過長安。」

「怎麼呢?」

「到過長安的人,沒有不知道『東陵瓜』的。」

這一說,朱文才想起曾聽師父說過這個典故,廣陵人邵平,在秦曾被封為「東陵侯」。秦滅以後,隱居長安東南的青城門外,種瓜為生。瓜極美,號稱「東陵瓜」。不就是這個地方嗎?

於是他又問道:「你可是姓邵?」

「當然羅。我不是姓邵,敢說『我家東陵瓜』嗎?你的話問得好笨。」

「對,對!」朱文對這口角伶俐的小女孩,真是心服口服,笑着承認:「遇到你,我就變得笨了。」

小女孩得意而又難為情地笑了。剛取了第二個瓜遞給朱文,突然屋中有個嘶啞的口音喊道:「青子!你在跟誰說話。」

「一位過路客人。」青子高聲回答,「他把我們的井繩換好了。」

「那該謝謝人家啊!」

「他要吃瓜,我摘了瓜給他吃!」

「好!」屋中又喊:「你快來吧!我又動彈不得了。」

青子一聽這話,便把甜瓜往朱文手中一塞,歉意地說:「我不能跟你說話了,我爹在喊我!」

「慢著!」接瓜在手的朱文,順勢拉住小手:「你爹怎的說是『動彈不得』?」

「我爹的腿有病,今天一定又犯了。要我替他捶半天才能起身。」

「讓我看看你爹的腿。」

「你會治病?」青子不信似的問。

「對了!我就是專門替人治病的。」

遲疑了一下,青子終於帶他進了屋。掀開院東廂的門簾,朱文看見一個不修邊幅的中年人,躺在寢席上。枕旁一盞燈台,一卷簡冊,再就是一個皮酒壺,還有雜用什物,丟得滿處皆是,幾乎都無下足之處。

「爹!」青子把什物推一推開,指著朱文說:「這位客人要替你治腿。」

「噢!」青子的父親,微微轉臉,向朱文以目示意,「恕我左足強直,不能起迎!請教尊姓?」

「我姓朱。」朱文自覺有些冒昧,為了取信於人,便又說了句:「家師淳于倉公!」

「啊,啊!原來是倉公的高足。幸會,幸會!」

青子的父親驚喜地要掙紮起身。朱文搶上兩步,半跪着按住他的身子,「不必多禮!」他按一按他的左腿,病人立刻攢眉閉目,作出不勝痛楚的表情。

朱文有意炫耀一下本事,不問病情,只憑診察其實是習見的病,用不着細診,就已瞭然,替他的左腿,先按摩推拿了一陣,只見青子的父親不住地哼著,是那種又痛苦又舒服的呻吟。

推拿按摩,全靠手勁,朱文雖然年輕力壯,但久已不習此技,手指僵直,格外覺得吃力,所以病人逐漸輕鬆,他卻累得滿頭是汗。

幸得青子乖巧,拿塊手巾,不住替他擦拭頭面,這份真純的情意,着實使朱文感動,雖苦猶樂,手上就更起勁——

「如何?」朱文認為差不多了,歇下手來問。

青子的父親翻過身來,伸一伸腿,霍然而起,大聲喊道:「舒服,舒服。真是神乎其技!」

於是重新見禮致謝,這人是邵平的獨子,名叫邵哲,他自己說,雖以種瓜為業,但對於瓜田裏的一切,還沒有青子懂得多。平生嗜好是讀書,但讀的又不是儒、法兩家和黃老之學的「正經書」,所喜者,異聞怪談,小說家言。

正說到這裏,鼓著滴溜溜一雙烏黑滾圓的眼睛在一旁看着的青子,忽然插嘴問道:「爹!你就愛讀書嗎?」

邵哲一時倒愣住了,「還有什麼?」

「酒!」

「不錯,不錯!酒。」邵哲大笑,「提起酒,我倒想起來了,還有些捨不得喝的佳釀,正好款待嘉賓。」

「多謝,多謝!」朱文趕緊推辭,「老實奉告,正待趕進城去,謁見一位貴人。雖有酒意,大為不便。」

「既是貴人,理應一早去見。」邵哲又說:「而且足下風塵滿身,這樣子去見貴人,亦未必相宜。」

朱文想想,他的話也不無道理,意思便有些活動了」。

「你別走!」青子也牽着他的衣服說,「我爹從不留人喝酒。一個人越喝越多,到天亮都不停。你跟他一起喝,勸他少喝些。」

「你看,我這個女兒,」邵哲笑道,「人小主意大,專門出我的丑。」

朱文也笑了,覺得這父女倆,實在有趣,只此一念,便不由得點頭答道:「既如此,我就厚顏叨擾了。」

聽他這樣表示,邵家父女倆好不高興,喚來兩名婢僕,烹雞煮黍,忙作一團。朱文好久未曾領略這樣熱鬧溫暖的氣氛了,因而益有戀戀不忍遽去之意。

等斟上酒來,朱文想起他的病,便正色相勸:「邵公,尊恙名為『顛跛』,起出於濕熱貪涼,風寒入骨。喜歡酒的人,醉后出汗,隨意睡在風頭裏,沉沉不醒,最易致此疾。」

「一點不錯!」邵哲拍著腿說,「你就像親眼見及我醉態。」

「現在還不要緊。但要早治,回頭我給你寫一個方子下來。照方服用,百日以後,可以痊癒。」

「感謝之至,真是感謝之至!」

「爹!」青子在一旁又說了,「你也要謝謝我。」

「對,多虧你把朱家叔叔留下來。該謝,該謝!」說着拈了一塊極大的肉脯,塞在青子嘴裏。

「朱老弟!」邵哲改了稱呼,「你從令師幾年了?」

不提師父還好,一提起來,朱文停杯不飲,臉上立刻浮起一層陰暗的顏色。

這黯然不歡的神情,立即引起了邵哲的關切,但苦於不知從何問起?那就唯有陪着他一起沉默了。

青子雖然聰明,對於這些情形,到底還不明白,只覺得談得很熱鬧地,忽然一下子都不說話了,令人奇怪,於是開口要問,剛喊得一聲「朱叔叔」,隨即為她父親所喝阻:

「別跟朱叔叔嚕嗦!」

這一下,朱文才發覺他替邵家父女帶來了不愉快的情緒,一方面感到抱歉,一方面又覺得邵哲的關切之情可感。多少天來的奔波,心頭也積下許多抑鬱,如果有一個合意的朋友,可以傾吐心事,未始不是一快。而且自己對師父的官司,大包大攬地拍了胸脯,其實頗有惶惑之處,無法解決,也許旁觀者清,真不妨聽聽邵哲的意見。

因此他決定把他師父的官司,原原本本說與邵哲聽,但這些悲慘的經歷,他卻不願讓天真無邪、看得世間一切無不善良的青子聽見,所以看着她說道:「我請你辦件事,行不行?」

青子點點頭:「行。」

「我想請你替我看住我的馬。我馬上還有東西,別叫人偷走了。」

「嗯!」青子稍微有些不願意,但終於還是答應了下來,「我替你看住。你可快來!」

「好,我跟你爹爹說完了話就來。」

於是等青子一走,朱文把淳于意被禍的經過,盡自己所知,都說了給邵哲聽。當然孔石風如何自願相助,周森如何慷慨好義,也都附帶敘述在內。

這一大篇講完,頗費一些工夫。邵哲只是靜靜聽着,等朱文講完,他才點點頭說:「原來你我都不是外人!」

「喔!」朱文頗感意外,「請教!」

「石風不知道我,我倒知道石風。這話眼前不必去說它,總之你我敘起來,都是有淵源的。倉公的事,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必效力!」

朱文愣住了,不想無意間有此奇遇。而邵哲卻又言詞閃爍,神秘難測,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這個疑問一下子不易想通,反正邵哲的話,必有誠意,那是可以很明顯地看出來的。既然如此,眼前便只有先稱了謝再說。

於是他伏身一拜:「多謝邵公關愛。我『混』的日子淺,請邵公多賜教導!」

「自己人不必說客氣話。」邵哲喝了口酒,沉吟了一會,忽然雙目一睜,逼視着朱文問道:「你可曾想過?令師一入獄,便完全要聽別人的擺佈了!」

朱文不明白他這話的意思,怔怔地望着他,無從置答。

「我老實告訴你!」邵哲坐近朱文,指一指地下,低聲說道:「這下面便是一個地窖。已經有三個人在裏面,總在兩三天以內,便可脫身遠去。令師要不要也到這下面來躲一躲?」

朱文聽他的話,第一個感覺,以為他在故作驚人地開玩笑。這樣一個連自己的起居都照顧不周全的酒糊塗,會是敢於「藏匿亡命」的人嗎?」

因此,他不能非常認真地看邵哲的臉色。這是很不禮貌的行為,可是他無法顧到這一層了。

當然,邵哲是會原諒他的,理由就在他所表現的態度。是真誠的,近乎幼稚的……如果他在遊俠之中,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就不會如此,既然如此,證明他是個新進的小兄弟,則驚詫亦不足為怪。

倒不是從邵哲臉上看出了什麼,是朱文憑自己經驗判斷,邵哲沒有胡說的道理!果真胡說,他不是跟別人開玩笑,告到當官大舉搜查,怕不踏平了他的瓜田!那不是他自己開自己的玩笑嗎?

因此,他對邵哲在他敘述往事時所表現的那種不動聲色的態度,以及在他說完以後,他所透露的那種神秘莫測的態度,都有所意會了!邵哲是一個隱名的遊俠,他的作用和勢力,也許比一般人所知道的大遊俠還要大。

這樣作為此道中的後輩的朱文,立刻便肅然起敬,「邵公!」他再一個頓首致禮,「後生新進,全仗前輩指教。」

「不敢當。」邵哲以從容表示他的身分。「我們就事論事,剛才我所提議的辦法如何?」

「多承關顧,不但是我,家師知道了也一定感激,只是——」朱文想了想,決定以率直報答:「家師的性情,異常耿直,邵公的美意,只得心領。」

當時最重師友之間的忠義。邵哲自然尊重朱文對淳于意的態度,所以只惋惜地說:「我亦不過盡其在我。既然倉公本意如此,並且過去也有機會可以脫罪而不願走這條路子,那麼,我的話自然是嫌多餘了。」

這話使得朱文很不安,既不能解釋,唯有默然——而這默然,任何人都看得出來,是有苦難言的表示。

因此,邵哲對朱文是充分了解的,他換了稱呼,叫他:「老弟!我的辦法不談了!你就只當我未說這話,不必放在心裏。且談你現在所走的路子,我先問你一句話,你知道廷尉是怎樣一個人嗎?」

「不瞞邵公說,我未曾打算走廷尉的路子。」

「嗯!」邵哲漫聲回答,沒有再作任何錶示。

這是不以為然的神氣,朱文自然看得出來,但不願追問一句,他覺得在這樣的情況下,邵哲應該知無不言。要問了他才說,那就不夠意思了。

邵哲皺着眉,抓抓這個,摸摸那個,手足無措似的,與他一直所表現出來的那股什麼事都不在乎的勁兒,大為不稱。這就可以知道,他口雖不言,心中正在苦思。因此,朱文非常感動,覺得世間真有所謂「急人之急」這回事,就是他此刻的心境了。

邵哲終於說話了,卻只是重複著的一個字:「難!難!」

朱文大為失望,而且還稍有些不服氣;但亦不便多說什麼,沉着地聽他再說下去。

「不過,天下事也難說得很。」邵哲茫然的眼光,這時才收攏來投注在朱文臉上,「老弟,我們雖然一見如故,但究竟不過初見。彼此的情形,自不能在一席傾談中,完全了解。令師的事,你自然深思熟慮過的。既然不願走我所說的一條路,那麼你不妨儘力去走你的那條路子,但願暢行無阻,諸事順利。萬一有走不通的時候,你別忘了,千萬來看我,也許還有辦法好想。」

這番話說得極其懇切,話中還暗示著另有第三條路好走,這使得朱文在感激以外,便有欣慰,所以不斷地點頭稱是,把他的話緊記在心。

「事不宜遲,你就進城去吧!」邵哲又奉一觴,「請浮此一白,以志你我今日的訂交。」

「遵命!」

朱文欣然幹了酒,起身告辭,邵哲送到門外,看着馬的青子又過來牽着他的衣服,絮絮叮囑,務必再來,朱文滿口答應着,上馬進城。

人是走了,心卻還在想邵哲的神秘、青子的天真,以及他們父女對他的那一片深厚的感情,給朱文帶來了無可言喻的興奮,在邵家的每一個細節,回想起來都覺得餘味無窮。

就這樣,在感覺中幾乎是一轉眼的工夫便已到了青城門外。其時出入各地城關,雖不必用關傳符信,但有守城的兵卒,稽察行旅,遇有可疑的人物,仍舊可以檢查盤問,所以騎馬的白衣庶民,到此都下馬步行。朱文知道這個規矩。一樣也是牽着馬進了城然後沿着御溝,策騎直到柳市。

長安九市,一市佔地四里,最熱鬧的地方,在北城光門,橫橋大道和柳市一帶。其中有一家私人經營的「萬民客舍」,朱文就投宿在這裏。

這家客舍極大,四方的院落,一重又一重,每一重院落中都住滿了人,庭中廊上,就地擺出各種貨物來交易,幾乎成了一處市集。但最後一重卻另成天地,這裏有人在門口看守,不相干的旅客闖了來,看守的人會告訴他,是主人自用的屋子,恕不招待。

然而對朱文是例外。事實上主人保留這一進院落,就是為了招待像朱文這類身分的人。

他不須有所說明,因為在他沒有回陽虛以前,就住在這裏。其中一個專管接待的執事叫劉端的,與他最投機。一見了面,親熱非凡,執着他的手,高興地說:「我知道你不會去得太久。你那間屋子,我還替你留着。」

「多謝,多謝!」朱文看一看手中那一囊書簡,歉意地說,「只是未能替你帶些齊魯的土儀來!」

「自己人,不必作此客套。」劉端又問,「令師的官司,沒事了吧?」

「說來話長,等我先安頓一下再細談。」

「喔,我倒忘了,失禮之至。」劉端親自取了鑰匙,打開一間明亮寬大的南屋,隨即又叫人取了水來,讓朱文洗沐,接着又送來了豐盛的酒食——然後他自己又到朱文屋裏來陪着進用。

朱文躊躇了,「我還想出去一趟。」他說。

「到哪裏?」

「陽虛邸。」

凡是郡國,都在京城裏設立專用的客舍,供本國差官進京使用,稱之為「邸」。陽虛邸在南城鼎路門的武庫附近,路很遠,劉端著一看東牆的日色,搖搖頭說:「此刻一去,宵禁之前,趕不回來。索性到了天黑,我再給你想辦法。」

只要他肯想辦法,能讓他今夜見着陽虛侯,稍等何妨?於是朱文欣然說道:「既如此,我陪你小飲。不過請恕我晚上還要出門,不能多喝。」

兩人接席而坐,把酒來敘契闊。自然要提到一些熟人,朱文第一個關心的是孔石風,可有消息?

「有消息,石風就在這兩天來!」劉端問道,「他給你幫了些什麼忙?」

「那可太多了!」朱文把艾全、周森由於孔石風的安排而給他的方便,約略都說了給劉端聽。

「那麼,你此番到長安,準備如何着手?」

「喏!」朱文指著屋角的零囊說:「第一,家師給陽虛侯寫了信,請他斡旋。」

「只怕無用!」

「怎麼?」朱文想到了邵哲的話,格外覺得劉端的這四個字大有分量。

「你且先說你的,第二便如何?」

「第二,當然少不得你的鼎力。」

「你是說廷尉衙門嗎?」

「對了。」朱文放低了聲音又說,「我頗準備了一點東西。」

「有多少?」

「有——」朱文把二姊夫所送的那些珠寶,都告訴了劉端,接着又說:「不過,東西不在手頭。是怕路上丟了,不得不小心些。好在一聲說要,三五天即可取到。」

劉端略一沉吟,低聲答道:「如果辦不到,倒也不必如此破費。」

話中又有話,朱文大為不安,一把抓住了劉端的手臂說:「看樣子,廷尉衙門的路子,上下都走不通。是不是?」

「有些麻煩。都只為這位廷尉,脾氣特別,不容易說得上話。」

「廷尉是誰?」朱文倒吸一口氣,「怪不得邵哲也跟我說這話!」

「邵哲?」劉端極注意地問:「可是青城門外,東陵瓜邵家?」

「是啊!」朱文又驚又喜:「你也識得邵公?」

「嗯!」劉點點頭,「我倒不知道你跟他也熟。」

於是朱文又談他如何得以結識邵哲,以及一見便成莫逆的經過。當然也提到了邵哲的建議——藏匿亡命,原是遊俠一道中司空見慣的事。但朱文入門的日子到底還淺,所以總覺得邵哲的辦法,不可思議!就此刻談起來,他依然不免有詫為奇事的表情。

劉端默默喝着酒,神情頗不開朗,好久才說:「當初你去得太匆促了些!應該先把案情弄清楚,再好好策劃,上策如何,中策如何?按部就班去做。一策不成,還有一策。路該越走越寬,不能越走越窄。」

撇開師父的官司不談。朱文覺得劉端這番話,真是藥石良言,足以增長閱歷。但就事論事,劉端認為眼前已走上了一條窄路,這是個不容忽視的警告,必須得回顧一下了。

從起解那天早晨,在陽虛的賓館,初見師父開始。一直想到與緹縈在月下話別為止,朱文越想越不解劉端的話!在他看來,各方面都有進境,路子是越走越寬,何言越走越窄?

這是必須得問個清楚的。「劉公!」他十分困惑地,「我細細思量了一遍——也許,人不易自知。路窄之說,還請詳示!」

劉端仔細看了看他的臉色,「兄弟!」拍着他的肩說,「你人是絕頂聰明,此路畢竟走得還不多!換了別人,我讓他納悶去。是你,我教你吧!」

「是!」朱文雙手着地,很恭敬地說:「謹候教!」

「我問你,要救令師,原有幾條路?」

朱文想了想答道:「兩條!」

「對了,兩條!」劉端極從容地分析,「一條就是現在所走的,入獄歸入獄,打點歸打點。還有一條,就是你所說,令師不肯去的,根本不入獄。亡命歸亡命,打點歸打點……」

「恕我無禮!」朱文急忙插嘴問道:「如何亡命了還要打點?」

「當然要打點!不能一輩子不出頭,做個黑人。打點銷案啊!」

「啊!」朱文如夢初醒,傾心佩服,「有理,有理!」

「可是到了現在,只剩下一條路了,就算令師肯聽從邵哲的辦法,也不能這麼做了!兩條路走得剩了一條路,豈非越走越窄?」

何以說是邵哲的辦法行不通了呢?對了!朱文想到了,「劉公,我懂了!」他說,「有石風的關係,有周森前輩的關係,倘照邵公的辦法,必致連累艾全和楊寬,在江湖上說不過去!」

「著啊!孺子可教!」劉端很高興地喝了口酒,「亡命自然是下策,但不得不以此作為最後退步。預先想得到此,便不必多事找許多牽制,今日之下,事情就好辦得多了!

前後因果利害關係,朱文想到這時才算明白,路真的是越走越窄了!」廷尉衙門這一關過不去,師父在那高牆囹圄之中,插翅難飛。一想到此,憂心如焚,臉色大變。

劉端看他這副神情,便又開了教訓:「兄弟,你這樣子就不像我道中人了!凡事須看得破闖得出。又怕又着急,算個什麼?」

這話說得朱文大為羞慚。此道中人,講究的是豪氣,看得世間事無不輕而易舉。生死之際,更需視如無事。必須有這樣的氣概和修養,才能卓然出頭於遊俠之中。如果遇事憂慮,躊躇不安,在旁人看來,便是膽小如鼠的明證,會遭受無可辯解的蔑視。

朱文年輕好勝,而且他亦無生不是那種委瑣看不開的人,所以對於劉端的話,不但羞慚,而且不服氣。於是立刻把頭一揚,眉目展開地表示毫不在乎的勁頭。

「這才對!」劉端又撫着他的背說,「越是不畏難,越是無難事。路是人走出來的,不要說眼前總還有條窄路好走,就是沒有路,不也得自己開闢出一條路來?」

朱文深深點頭。這卻不是敷衍劉端,確是接受了他的鼓勵。

「你也別忘了,邵哲許了你想辦法,也許他還有第三條路。」

提起邵哲,朱文的興緻又來了。「劉公!」他問,「想來你對此君,必所深知。可能說些我聽?」

「我還不夠資格對他有所深知。」這就是說,邵哲在遊俠的秘密組織中,比劉端的地位高。「不過,」劉端又說,「對他的為人,我倒聽說過,此君可說是個怪人,起居無節,性情孤傲,常發奇想——有時候,他的奇想,還頗管用。總之,他是戰國的策士一流人物,當今之世,殊為罕見了!」

「噢!」朱文略有些得意地笑道:「說他性情孤傲,倒不見得。」

「那是因為你正好投了他的緣。在外闖,人緣最要緊,像我們全靠朋友,否則寸步難行。」

「是!劉公的話我緊記在心裏。」

「是啊,我跟你說的都是好話。你人緣不錯,這是你最佔便宜的地方。」

正說到這裏,只聽笑語喧闐,一群人擁了進來,這都是同舍受此間主人招待的食客,朱文大都認識,便先迎了出去。相見之下,自然有一番親切的問訊,等聲音略略靜一靜,劉端大聲問道:「誰陪朱文到鼎路門去一趟?」

語聲剛畢,便有三個人同時應聲:「我去!」

劉端看了看,指定一個叫林都的陪了去。因為他知道這一個人,林都與朱文的感情最好。

兩個人一起離了旅舍,林都問明了朱文要去的地方。便領着他往南而去——長安都城是惠帝初年所造,上應星象,北城北斗形,南城南斗形,號稱「八街九陌」,南北東西,方方正正,極其整齊,本無捷徑可通。但八街九陌中有一百六十閭里之多,里與里之間的小巷山徑,為宵禁守衛的兵卒所巡邏不及。林都對於這些情況,極其熟悉,所以能夠領着朱文,東繞西轉,順利無阻地走到鼎路門。

「看見沒有?」領路的人指著大街對面,一所花木蓊鬱的大第宅,「那就是陽虛邸!」

陽虛邸是在望了,但可望而不可即。因為鄰近武庫,戒備特嚴,大街上不斷有兵士在巡邏,不易穿越。兩人商量了一會,決定用調虎離山之計,一個影綽綽地,故意做出詭秘的形跡,引得兵士追來,一個便悄悄地溜到了對街。

到了對街就不礙了。朱文往小巷一鑽,順着圍牆尋到陽虛邸的便門。敞開門來,說明來意,把一囊淳于意的書簡,請司閽送了進去,靜候陽虛侯接見。

「你等著!」司閽通報回來,這樣交代了一句。

這一等等得朱文好不耐煩,朱文便知事情不妙。但是,他沒有想到陽虛侯,不願親自接見,代表陽虛侯接見的是謁者和陶侍醫。

謁者不識朱文,陶侍醫卻相熟。因此延入客室,見過了禮,陶侍醫開口先表示同情:「令師這場禍事,好沒來由!君侯每一提起,盡日不歡!」

聽見這話,朱文真有感激涕零的激動,朝上深深一拜說道:「家師何幸,託庇在君侯的蔭覆之下!」

謁者和陶侍醫面面相覷,都沉默著。

壞了!朱文心已半涼,硬著頭皮問道:「家師所上的書簡,想來君侯已經過目?」

「看過了。」謁者停了一下說:「太不幸了!倉公剛愎自用,一誤再誤,幾乎累及君侯!」

這話從何而來?朱文既驚且疑,好半晌說不出話來,轉眼看一看陶侍醫,只是垂著頭,彷彿無可奈何而又不勝痛惜似的。

「你也知道,君侯仁德,佈於國中。倉公之事,君侯頗為勞心。但其中有難解的誤會,君侯囑我告訴你一句話:對令師這場官司來說,自今以後,君侯不管比管好!」

何以叫做「不管比管好」?其中顯有非常人所能測度的曲折在內。朱文由於這一句話,對陽虛侯已不存任何期望。也因此,他的心情反能平靜。只想曉得其中的原委,好了解了此中的癥結,另外去對症下藥。

當然,朱文用不着這樣發問,謁者也會把話說明白的。在接見來客時,他們就已在裏面商量好,這番解釋,最好由陶侍醫來做,因此謁者向朱文微微一俯身說:「請寬坐,陶侍醫可道詳情,容我先告退。」

等謁者退出客室,相向而坐的陶侍醫,移近了自己的坐席,與朱文接膝並坐,這樣不但談話的聲音,不易漏出室外,而且姿態上也彷彿是自己人的私語了。

「君侯平日對令師的愛護尊重,你是知道的。這場官司未發作以前,聽說你不在陽虛,然則君侯對令師的一片苦心,恐怕你還不知道。」

「我雖不在陽虛,也曾聽說。」朱文從容答道:「否則,我何必專程到京,來謁君侯。」

「不錯,不錯!只是誠如謁者所說,今日之下,不管比管好。錯來錯去,令師當日聽從了內史的指示,一走了之。則此刻雖有煩惱,不致如此之甚!」

朱文也是個有傲氣的人,心想陽虛侯這條路子,反正已經碰壁了,那就不如替師父留些身份。於是他以平靜的聲音答道:「家師自信無辜,所以不肯做此有失光明磊落的事。」

「是的。」陶侍醫點點頭,「我也極佩服令師的方正。也許到了廷尉衙門,反因此可以昭雪——廷尉申屠嘉,也是位極耿直的人物,最討厭說人情,而且越是有權勢的,他越不講面子。」

朱文終於明白了,必是陽虛侯為了師父的官司去托情,偏偏遇到申屠嘉這樣一位人物,大大地碰了一個釘子。怪不得有「不管比管好」這麼一句話。

「原來如此!」朱文認為不必再作逗留,「請為我上達君侯,不論如何,家師永感蔭覆提攜之恩!」說罷深深一拜。

陶侍醫代還了禮,等彼此坐直身子,他隨即又說:「君侯所以無法為令師力爭,不但因為申屠嘉難說話,還有一層原因,是齊國對陽虛有成見,所以君侯不得不避嫌疑。這一層,也請轉達令師。」

「是!」朱文口中這樣答應,心裏在想,聽這話,陽虛侯還牽連受了累,告訴師父,徒增他的不安,還是不說的好。

「那麼,」陶侍醫又關切地問:「令師的官司,你該怎麼辦呢?」

朱文不願多說,事實上也還沒有確切的好辦法,便只好這樣回答:「請恕我無以奉復。此時方寸已亂,無從籌思。」

見他如此,陶侍醫亦為他黯然垂首。片刻沉默,當朱文要起身告辭時,陶侍醫輕輕擊了兩掌,隨即從廳後轉出一個人來,看樣子是陽虛侯屬下的小吏,將一個沉重的布包,放在陶侍醫面前,躬身退了出去。

「朱提銀十流,」陶侍醫把布包推到朱文面前,「君侯所贈,略助資斧。」

朱文原不肯要,但陶侍醫又說到「長者賜、不敢辭」的話,那就不能不拜謝收受了。

「君侯約莫還有三五日勾留。如有請求,只要在客中所辦得到的,君侯一定允許,你不妨再想一想!」

陶侍醫倒真是一片熱心,朱文覺得盛意可感,不忍辜負,所以認真地思索著。忽然想起陽虛侯喜歡養馬,不妨要一匹廄中良駒,以便於奔走營救。這番意思說了出來,陶侍醫毫不遲疑地代為答允,並且隨即喚了人來,領着他到后廄,讓他自己選取。

廄中一共七匹大宛良馬,最好的,當然是陽虛侯所乘用的那匹全身一色、無一根雜毛的白馬,朱文不敢索取。另有一匹白鼻黑鬃,一身毛片,油光水滑,看上去極其神駿,朱文選中了它。

於是再次拜謝過後,騎着這匹黑馬,馱著十流——八十兩銀子,由陽虛邸派人持着准許夜間通行的符令,把他送回了柳市。

回到「萬民客舍」,前面所住的旅客都已歸寢,靜悄悄地聲息不聞。但一進入最後那座「別院」,光景便大不相同,那班遊俠少年,正在轟飲豪賭,並且還有幾個濃妝的娼女,夾在中間調笑起鬨。

好在院深牆高,一門關緊,另成天地,擾不著正當投宿的旅客。

幸好,他們沒有佔用朱文的房間。他向守門的人討了鑰匙。悄悄地開門歸室,放下了那一囊銀子,也不點燈,背靠着南宮,望着斜射進來的月色出神。

對面傳來一陣陣歡樂的喧嘩,與眼前清淪的月色,太不相稱。也因此,使得朱文不能靜下心來,他覺得非常厭惡,然而無可如何。正想站起來關上窗戶,稍消鬧聲時,聽得有人在敲門,開開一看是劉端。

「如何?有所獲否?」

「有!」朱文微作苦笑,「一匹馬,在廄上,十流白銀,在這裏!」他指著屋角說。

一聽這語氣,劉端便知所謀不諧,不想再問了。

「誠如所云,路子是越走越窄了!」朱文拉着劉端一起坐在月光中,一手按在他的膝頭上,「請為我畫策!」

「不要急!」劉端握着他的手說,「剛才我聽見從東邊來的人說起,倉公一行,方過洛陽,算起來總還有三天的工夫,才能到長安。」

「到了便入獄?」

「不入獄也可以。」劉端針鋒相對地答道:「邵家地窖里,亦能容身。」

朱文發覺自己說話失態了,也太沉不住氣了——記起劉端告誡他「看得破,闖得出」的話,不免面有愧色。

「明天我替你找廷尉衙門的人。」

有這句話就夠了,朱文不必再作囑咐,只說一句:「全仗鼎力!」

「要不要去玩玩?」劉端指著對面屋子問。

「我累了!」朱文又說:「也有些餓了。」

「你等著!」劉端站起身來,「我叫人送飲食來。」

劉端走後,朱文解開行囊,把自己的囊具拿了出來,剛剛鋪展得一半,只見窗外燭火,照着個綠衫女子,裊裊而來。她手裏托著個食案,看樣子是替他送飲食來了。

於是,他去開門。果然不錯,持燭的小僮,另一手還提個食盒,先走進來插好了牽,然後幫着綠衣女子安頓好了食案,隨即走了。

綠衣女子卻不走,笑道:「我叫春華,劉公囑我來侍奉。」

「侍奉到何時?」

「侍奉到郎君忘憂為止。」

「你好會講話!」朱文伸出一支手來,讓春華扶着他坐下。

「郎君可是姓朱?」

「劉公沒有告訴你嗎?」

「沒有。」

「然則你如何知道我姓朱?」

「果然尊姓是朱,讓我猜中了。」春華很高興地說,她的笑容甚甜,更因帶些稚氣之故越顯得純真。

這使得朱文想到青子,由青子聯想到她父親,隨即想起邵哲所說過的話。路是越走越窄了,不要鑽入牛角尖中出不來,趁早向他請教去吧!

「不是說腹餓嗎?怎的不吃,只想心思?」說着,春華用軟麵餅,裹了炙肉青蒜,送到他手裏。

不知是真的餓了,還是食物好,或者由於春華的殷勤,朱文一連吃了三個卷餅,又喝了兩碗熬得極透的米漿,拍拍肚子,表示飽了。

吃飽了精神一振,談興始起,想起她剛才所說的「猜中了」,便即問道:「你何以猜我姓朱?」

「我聽姊妹們說起,有位姓朱的郎君,回齊魯去了。剛才聽你的口音,又見你剛到,所以猜想着是你從齊魯回來。」

「猜得一點不錯,你好聰明。」

「謝謝你的誇獎。」春華笑道,「可是,姊妹們都說我笨。」

「喔!」朱文詫異地——一半真情,一半做作,「難道你的姊妹們,都是有眼無睛,看不出你的聰明?還是故意逗你作耍?」

「不是逗我作耍。」春華正正經經說,「她們說我笨,是因為不會侍奉貴客。」

「何以見得?」

「每一位貴客命我侍坐,到後來總是不願留我。」春華低聲回答,把頭低了下去,不知是羞澀,還是自覺委屈。

朱文心想,她已先把話說明白了,如再不留她在一起共度此宵,豈不是等於罵她笨嗎?這倒有些為難了。

春華見他如此,便抬起頭來,訕訕地自嘲:「你看,我可不是笨?盡說些不中聽的話!」

思路這樣敏銳,觀色這樣正確,還能說笨嗎?太聰明了!不過對付聰明人,他自信是有辦法的。

於是他說:「照你這句話,我今天非因你在這裏不可了。不然,豈不見得我太寡情?」

「不是,不是!」春華趕緊分辯,「我決無以退為進的意思!」

「那麼你究竟是進呢,還是退?」

這話在春華驟聽不易了解,想一想明白了他的話,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自然只好說:「我退!」

「還早。」

就這兩個字,越發明白,意思是還可以坐一會。間接但很正確地表示出來,他是不留她了!

春華頗感委屈,又覺得是自取其辱。心裏難過,兩滴眼淚慢慢滾了下來。

「怎的?」朱文一愣,「談得好好地,何以掉眼淚?」

春華根本就不愛聽他的話。為何掉淚,他不知道嗎?明知故問,可惡之至。他的話值不得回答,只抹一抹淚,閉着嘴不響。

朱文先還覺得有些可笑,但越來越感到不是件好玩的事。這樣有好一陣的沉默以後,春華用毫無表情的聲音問道:「可曾吃完?」

聽到這樣的聲音,朱文就是未曾吃飽,也沒有食慾了。揮一揮手,讓她取拾,自己仍舊坐在南窗之下,望着暗藍的天色。

春華極快地收拾好了,食具胡亂堆在食案上,雙手捧著,用腳勾開了門,側身楔入,轉個身就到了門外。房門「砰」地一聲碰上,倒嚇了朱文一跳。

春華相當無禮,沒有句話,也沒有向人告辭的禮節,就這麼走了。朱文覺得異常無趣,替春華設身處地想一想,一樣也是如此。這彼此所生的一場閑氣,到底從何而來?朱文靜靜地反省了一番,發覺是起於彼此都太聰明了。倘或各人都不鬥心機,有什麼,無事不可諒解,又哪裏來此一場沒趣?

這是個教訓!朱文心裏在想,凡事直道而行,不管結局如何,問心都可無愧。這下他才了解,師父所持的態度,實在是最正確的,也可以說,那才真是最聰明的。

但是師父本人固可由此求得心安理得,而身為晚輩,何能坦然處之?緹縈和衛媼眼巴巴在等好消息。全部希望都寄在陽虛侯身上,倘或知道了今夜的情形,不知會怎樣地急得食不甘味、夜不成眠?

轉到這個念頭,眼前彷彿已看得衛媼的黯然無語,緹縈的以淚洗面——這太可怕了!朱文立即決定,無論前途多麼黯淡狹窄,唯有憑自己的毅力、勇氣、血汗、性命去衝破。實際情形不必告訴緹縈和衛媼,免得她們擔憂,那樣不但於事無補,反因她們的擔憂而增加了自己的不安,不是自找罪受嗎?

這樣想通以後,一方面覺得暫時解決了一個難題,內心已有輕鬆之感;但另一方面又覺得自己一力挑擔起這副千斤擔子,雙肩沉重不勝。裏外矛盾,亦喜亦憂,把個一向倒頭便能大睡的朱文,折騰得輾轉反側,痛苦不堪。

總算睡著了!住在別院裏的人,都有將夜作畫的習慣。所以一日時光中最好的上午,別人都在勤勤懇懇地各執所業,唯有他們都在酣卧。因此這別院中特別顯得清靜,也因此朱文才能好好地補睡了一覺,到日中時分方才起身。

睡了起來,心境又自不同了!一切都朝好的方面去看去想,盤算了一會,頭頭是道。心裏浮起這樣一個想法:路窄的好處,至少不會迷失方向,全力去走就是。只要走通,路窄何妨?

於是,他立刻去找到劉端,很率直地表示,「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那些司法官員和獄吏的花樣極多,錢用足了尺寸,他們一定會有辦法替出錢的人脫罪消災。

劉端受了朱文的鼓舞,同意他的見解,放棄了自己的做法——對於廷尉衙門官員和獄吏的疏通,劉端原來準備以交情為憑藉,輔以必要的「人情」,此刻的做法要改過來了,「天大的官司,地下的銀子」,再加上平素的交情,應該是事無不辦的了。

「那麼,你我得要商量一個數目。」劉端談得更具體了,「雖說只要事成,任憑索價,但究竟也要能力所逮才行。」

「是的。」朱文想了想說,「我手裏已有的那些東西,你已知道了。此外周森周前輩,極其慷慨,曾有願儘力資助的許諾。等石風來了,總還可籌措若干。倘再不足,陽虛侯亦不會袖手不問,只是他在這幾天內,便當整裝歸國,若有所求,須早日開口。」

朱文一面說,劉端「嗯,嗯」地不斷應着,等聽完,他站起身來說:「我已知梗概。事不宜遲,此刻就去走一趟。到晚來聽信吧!」

「多謝,多謝!」朱文長揖到地,「我只等你一句話,明日便迎了上去,把『東西』取了來。」

就這樣說定了,劉端自去辦事。朱文自此刻到晚上,無一事可做。忽然想到,何不趁早去求教邵哲?事情應可樂觀,不至於要另覓第三條路,但未雨綢緞,先有個底子在腹中,有備無患,豈不甚好?這樣想停當了,隨即到廄中把那匹黑馬牽了出來,配了鞍子,出店上馬,沿着滿栽楊柳的御溝,緩緩而行。一路春風駱盪,柳絲拂面,朱文覺得渾身皆是軟綿綿、輕飄飄,如中酒微醺的那種感覺。

這不正是郊遊的天氣嗎?朱文這樣在心裏自問,頓生無窮的感慨。放眼望去,紫陌紅塵,香車寶馬,盛世的富庶,都在京城的繁華中表露。聖主在上,人壽年豐,本來每一個安分守己的人,都應該過的是快快活活的日子,偏偏有那些私心自用的人,憑空生出多少事故,害得好人亦無好日子過,實在可恨!

當然,這是朱文想到了自己的境遇,才有此憤慨。如果此刻不是心裏存着師父的大事,以輕鬆的心情,隨遇而安,則面對着這一片陽春煙景,盡不妨款段策騎,從容瀏覽。人生貴乎適意,這就是最好的日子——可惜都害在齊國太傅手裏!

懷着滿腔的抑鬱不快,朱文無心再觀賞沿途的風景。出了城,人煙漸稀,便一叩馬腹,疾馳而去。無多片刻,到了邵家瓜園的竹籬笆外。

「青子,青子!」朱文就在馬上大叫。

青子聞聲從屋裏走了出來,一見朱文,高興地喊道:「朱叔叔!」等開了門,又好奇地問道:「你昨天騎的不是黑馬?」

「對了!昨晚上,一位貴人送我的———比我原來那匹馬好得多。」

「我看得出來。你的馬不能系在外面——好馬有人偷,你把它牽進來!」

「你不怕它踏壞你的瓜?」朱文笑着問說,一面下了馬。

「你把它拴住,我就不怕了。」

「對!」朱文笑着摸摸她的臉,「你最有辦法。」

正在系馬的時候,邵哲出現了,不衫不履,著一條犢鼻褲,披一件舊緼袍,穿一雙草拖鞋,手裏捏一卷書,瀟瀟灑灑走了來。

朱文趕緊叫了聲:「邵公!」還要行禮時,讓邵哲止住了。

「你這匹馬英駿得很!何時借我一馳騁?」

「邵公看得中意,便留下好了!」

「不,不!君子不奪人所好,而且我也沒有養馬的閑工夫——不過,我會相馬,也懂餵養。幾時閑了,可以教給你。」邵哲回頭又說:「青子,去取領卧席來,我與你朱叔叔在大樹下坐。」

青子答應着去了。不一會領着一名婢女,取來卧席、靠枕、酒果,還有朱文所愛的甜瓜,在一株亭亭華蓋的大樹下鋪擺妥當。兩個人坐下來飲酒聊天。

「邵公!」朱文先問病,指着他的左足說:「今日如何?」

「很好,很好!昨夜、今晨都服了你的葯。頗有效驗。」邵哲問到朱文的事:「可曾見了貴人?有何佳音?」

「誠如公言:難!難!」朱文把昨夜在陽虛邸的情形,以及這天上午與劉端所決定的一切,都告訴了他。

「劉端,我亦知其人。是個好朋友!」

「是的!」朱文點點頭說:「但實不相瞞,我並未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劉公身上。為日無多,凡有路子,都預作部署。邵公,你許我走投無路時,『另有辦法好想』,可得聞乎?」

邵哲很快地答道:「尚不到時候!」

朱文頗為失望,雖不到時候,先提出來研究研究,不更妥當嗎?

「不是我故弄玄虛。早說了無用,而且也許會妨礙你此刻的努力。」邵哲喝了口酒,又說,「你此刻必須儘力,希望你成功。我的辦法才有些用。」

他不承認故弄玄虛,在朱文聽來,他後面那段話就玄得很!仔細參詳了一會,略略有些明白,他的第三條路與自己所走的兩條路,必是矛盾而衝突,所以一方失敗,另一方可以成功,照此說來,他有一句話不能不問。

「邵公,你的意思是,我這方面越失敗,你那個辦法越能成功,可是這樣?」

「也可以這麼說。」邵哲搖搖手,「奉勸你此刻不必去分心,儘力干你自己的,希望你成功。我那個辦法是萬不得已的下策。」

這一說,朱文心裏又有些嘀咕不安,但再問亦是徒然。只是記取劉端的教訓,往實處去想,強抑愁懷。

「我對令師,久已仰慕。只是對他的平生,所知甚淺。今日多暇,你不妨說些聽聽。」

一提到師父的生平,朱文頗有驕傲的感覺,心情也覺得開朗了。

於是朱文從淳于意任齊國太倉令如何清廉談起,講到他對醫學的興趣,以及如何從師,如何辭官,然後說了他的許多妙手回春的神奇故事。淳于意的生平,本來多彩多姿,加上朱文着意渲染,因此把個一向偏好奇聞異事的邵哲,聽得眉飛色舞,連浮數白。

「啊!原來『倉公』的稱呼是這麼來的!」邵哲肅然起敬地說,「照此看來,倉公不為良醫,亦可為良相。清明如此,如倉公其人,必不能令其受屈!否則,何以勸善?」

「這全仗正直熱心,如邵公你這樣的君子,鼎力維護!」朱文欣慰而感激地說。

「只要力所能及,無不效勞。」邵哲把酒壺搖了搖,大聲喊道:「青子!青子!」

朱文想起「有事弟子服其勞」這句話,便即問道:「邵公,有何差遣?」說着便站起身來。

邵哲一把將他揪住,說是倉公的故事可以下酒。等添了酒來,還要細談倉公的家世!因為這句話,朱文心裏先有了準備。於是他瞞住了自己與緹縈的感情,只把淳于意家五個女兒的孝行,以及衛媼的義氣,為邵哲描敘了一遍。

一談了開來,一便如跑野馬般,漫無涯際。看看日薄西山,邵哲的談興依然甚豪,但朱文晚上要聽劉端的迴音,必須在宵禁以前趕進城去,不得不起身告辭。

「何時再來,續今日未完的話題?」

「明日必來,只是時間無法預定。」朱文想了想說:「倘或一早東去,路過來訪,就怕擾了邵公的清夢。」

「東去何日可歸?」

「從衛媼那裏取了『東西』,立即馳歸。只在五日與七日之間。

「既如此,等你歸來再作良晤吧!」

這樣說定以後,朱文立即上馬回城。為了趕路心急,縱轡疾馳,迎著斜暉,那匹黑馬四蹄翻騰,像支箭樣往前直奔,剛剛要關城的那頃刻間,進了青門,沿着楊溝,緩緩行向柳市。

到了「萬民客舍」,劉端還未回來。朱文便不歸自己屋裏,徑到槽頭餵了馬,又替它洗刷乾淨,還檢查了蹄鐵。這不僅因為一天工夫,朱文與黑馬已建立了感情,而且明天還要靠它出關去辦大事。

等他從馬廄回到卧處,只見房門開着,劉端正在等他。

招呼過後,未談正事以前,朱文特意先仔細窺察了劉端的臉色,見他意態閑逸,知道所謀有望,先放了一半心。

但也只是如此而已,也不能完全放心!劉端告訴朱文,他從延尉衙門的朋友那裏,只得到這樣一個保證,盡全力為倉公開脫,但能辦到如何程度?卻實在不敢斷言,因為司法的大權,到底操在延尉申屠嘉手裏。

朱文自然不能滿足,但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劉端老於世途,閱人甚多,自然能看出朱文的心思。作為替他奔走效勞的一個局外人來說,看他這神氣,不免興起「吃力不討好」的感慨,心裏不會舒服。但站在與他患難相共的知交的立場,劉端又以不能為他做到最圓滿的地步而引以為憾。在這樣複雜的心情下,他一時也懶得開口了。

沉默提醒了朱文,自感大失其態。江湖上相處,講究為人設想。師父的官司,連陽虛侯都承當不了,然則劉端能有這樣的結果,實在是至矣盡矣,無可再求。再說,謀事在人,只要盡了力,不問結果如何,儘力的人總是可感的!自己這樣怏怏不快的態度,豈不叫朋友看了寒心?

因此,朱文認為必須鄭重道歉:「劉公,乞恕我!」說着,他頓首到地,以禮謝罪。

「不敢,不敢。」劉公避席不受,「兄弟,這就是你不對了!你我的交情,還用得着這一套嗎?」

「我失態了,知過當改!」朱文又說,「家師之事,癥結在延尉身上。盡人事而後聽天命,一切唯公之言是聽。」

「這你才算明白了!」劉端心中的芥蒂盡去,極欣慰地說:「你能如此,我們做朋友的才有着力之處。」

「是。」朱文又說,「明日一早,我就出關。石風若來了,請他等我。」

「我知道了!」劉端想了想說,「你告訴令師,入獄以後,有人照應,決不會吃苦。審訊之時,儘力替他開脫,減罪一定可以做到。能不能完全免罪,要看獄辭上去以後,廷尉如何裁決。總之,是碰運氣了。」

話已說得非常清楚,師父的吉凶禍福,就全在廷尉申屠嘉審閱獄辭的一轉念間!雖然申屠嘉固執、剛愎、嚴厲,但世間任何事皆有例外,也許他信任屬吏的審問;也許他欽佩倉公的正直;也許他看獄辭的那一刻,心境特好,樂於與人為善,任何一個原因,都可以使得師父輕易過關。

如果真的過不了關,也還有邵哲那裏的一條路子在!除非天厄善人,不然總有一處可以成功。轉念到此,朱文頓時又充滿了信心。

於是,在相當愉快的心情下,與劉端共飲,到這時,他才有心情作些閑談。由在周森家遇見燕支那段傳奇,談到春華,朱文把昨夜所經過的不愉快,以歉疚的心情,說了給劉端聽。

「可有補過之意?」劉端聽完了,笑着問他。

「不必了。」朱文答道,「只乞代道我的不安。」

劉端笑笑不響,停了會又問道:「倉公的那位孝女,想來必是絕色?」

談著歌伎侍兒,忽然又提緹縈,朱文覺得對她是一種褻瀆,微感不快。但其勢不能不答,只說:「你將來見她就知道了!」

「當然。」劉端笑着回答,「為了你,我也非看看她不可。到京以後,就住在這裏好了。一切由我招待。」

「謝謝!」朱文的不快消失了,欣然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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緹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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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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