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回家時三更已過,何盡一個人在燈下喝酒看《三國演義》,發現曹雪芹的聲音,隨即來聽消息。

「桐生,」曹雪芹正在關照,「東西不必多帶,收拾一個柳條箱就行了。」

「怎麼?」何謹問說:「要到哪裏去?」

曹雪芹暫不做答,將桐生遣走了,又起身到院子裏,仰臉搜索牆頭屋角,好一回方始回身進屋。見此光景,何謹便不多問,只悄悄的跟在他身後。

「你坐下,好曲折的一部《刺客列傳》。你料得不錯,要冷眼旁觀,如果一來就冒冒失失的,跟仲四談這件事,他心裏有顧及,一定不肯承認,那一來事情就僵了。」

何謹只點點頭不作聲,知道曹雪芹將與仲四會面的情形,從頭至尾講完,他才問說:「芹官,那麼你預備到哪兒去逛一逛呢?」

「我往保定這一路走。」曹雪芹說:「你仍舊留在這兒,每天到仲四哪裏去一趟,一有了消息,你讓仲四派個人追下來通知,我好回頭。」

「所謂『消息』是指『馬二』跟仲四見過面了?」

「是啊。」曹雪芹又說:「仲四跟我的心思一樣,為了他好,要勸他聽方老爺的話。我想他也不會不聽勸,因為他回去無法交賬,只有走這條路。」

「芹官,」何謹鄭重的說:「你別盡往好處去想,要往壞處去打算。」

曹雪芹一愣,「壞處是怎麼個壞法?」他問:「打算又是怎麼個打算?」

「最壞的一個結果是,『馬二』讓他們逮住了,直接往納公那兒一送;那時候要替他洗刷就很難。」何謹又說:「這不是我思思過慮,更不是危言聳聽。照我看,番子既然盯上了,看你到通州只跟仲四打個交道,倒又往前走了,仲四的嫌疑自然很重,豈有不看着他的道理。『馬二』貿貿然來了,妹夫的人守株待兔,手到擒來。那一來,豈不大糟特糟?」

聽這一說,曹雪芹嚇出一身冷汗,「看起來仲四的打算也欠周到。」他說:「我只有明天不走,仍讓我把他們吸住。」

「這不是好辦法。等我捉摸捉摸。」

何謹捉摸出來的一個關鍵是,馮大瑞故意放過聖母老太太這個事實,要先讓方觀承知道。那一來心跡已明,即令誤入納親的羅網,方觀承也有救他的憑藉——這個憑藉便是曹雪芹寫給方觀承的一封信。

「此計大妙!」曹雪芹贊道:「這才是往最壞之處設想的最好的打算。」我馬上來寫。「於是在何謹參贊之下,曹雪芹用隱語寫了一封信,「承委之事,已廉得真想,大樹忠義,不敢犯上,斂手坐視而已。尊意已告子路,同身感激,允與大樹往訪時轉達,度比領受盛意也。維確息,胬設公遣提級伺晚於后,蓋始自上年灤陽之行,行蹤頗受牽制,更恐大樹誤蹈禍機,言念及此,憂心如焚。明日擬續東行,但期吊虎之計得遂。如有所示,企由子路代轉。不盡。」

「大樹」是指馮大瑞;有「大樹將軍馮異」的典故而來;「子路」自然是仲四,因為子路姓仲,「奴設」為「納」字的切音,這封信落入旁人手中,不知所云;在方觀承是一目了然的。

方觀承收到了信,大吃一驚。毫不遲疑地去看海望。時已二更,海望已經上床,心知方觀承倘無緊要之事,不至於深夜相仿,因而披衣起身,就在卧室中延見。

「海公,你看,納公太好管閑事了。」

方觀城派曹雪芹去「招撫」馮大瑞,海望是知道的,但這封信卻不甚看得懂,必須方觀城講給他聽。「『大樹』就是指馮大瑞。」方觀承解釋了代名;接着又說:「馮大瑞可以動手沒有動手,就是所謂『斂手坐視』。不過有納公的番子跟在曹雪芹後面,馮大瑞不敢露面。」

「慢點,問亭,你說納公派人盯着曹雪芹?」

「是的。不止一天了,曹雪芹說從他上年到熱河那時候起,就盯着他了。」方觀承又說:「他現在只好再往東走,希望調虎離山,能把納公的人引走,馮大瑞才能到通州跟仲四去見面。不過,納公的人不見得都是蠢材,倘或一面派人盯着曹雪芹下去;一面倒又留着人守在通州,馮大瑞去了,正好逮住,那一來七不辜負了人家『不敢犯上』的一片『忠義』之心?」

「說的是。」海望沉吟了一下說:「問亭,我本來明天要動身到易州,勘察皇上謁泰陵的蹕道,現在只好晚一天走,明兒一大早咱們在內左門見面,找納公把這件事說清楚,請他把番子撤回來。」

「是!」方觀承又說:「不過,納公的脾氣你是知道的。」

「他如果犯了『狗熊脾氣』,咱們就『遞牌子』,跟他在皇上面前講理。」

海望的態度,令人滿意,但納親是否肯聽勸告,卻是個大大的疑問。果然鬧得必須在御前講理,激活佔了上風,也不是一件好事。因此,方觀承也是往壞處設想,假設馮大瑞「誤蹈禍機」,為番子所捕,解進京來,由納親親自審問,那時又將如何?這個難題,一直盤旋在方觀承心頭,到的第二天黎明時分,與海望先在「內務府朝房『見面,等候納親時,仍無善策。

納親終於來了,步軍統領俗稱『九門提督』,是個極威風的差事,勁裝彪悍的衛士作前導,在宮內雖不能鳴鑼喝道,但分兩行從東華門一路摔着手到乾清門外內左門的王公朝房站班,伺候他們的「堂官」到來,這份氣派也頗使人艷羨了。

納親蒙賞「紫禁城騎馬」,所以他是騎着馬來的,馬前馬後,四條身子猶桌子那樣高的大狗,由衛士用鏈子牽着,追隨左右;到的王公朝房下馬,四條狗便拴在廊柱上,汪汪狂吠。這對在內務府朝房的方觀承與海望是個通知的信息,兩人抄捷徑到了王公朝房,與納親招呼過了,方觀承咳嗽一聲,首先開口。

「納公」,他說:「聖母老太太的事,你是知道的。」

「不錯,我知道。怎麼樣?」

「納公既然知道這回事,總也知道去年派去奉迎聖母老太太的是誰?」

「不是內務府的曹四嗎?」

「是的。」方觀承又問:「還有呢?」

「還有曹四的一個侄子,叫曹什麼來着?挺熟的名字。」

「曹震?」

「對了,曹震。」

「還有呢?」

「還有!」納親思索了一回答說:「我記不得了。」

要這樣一個一個問,才會探出真相,納親並不知道有曹雪芹,是他手下巴結差事,自動盯上了曹雪芹,這就更沒有道理了。但方觀承不願多說,也不必論他是不是多事,只說:「聖母老太太,造就平安到京了,曹家叔侄已經交了差,不必派人盯着他們了。納公,你把你的人都撤回來吧!」

「早就交待他們撤回了。」納親詫異的問:「怎麼?是我的人還跟着他們?誰說的?曹四嗎?」

這就大有文章了,方觀承心想,即已交待撤回,何以還有人盯着曹雪芹?莫非自己委託曹雪芹去找馮大瑞的事,那些番子也知道了。倘若如此,目的何在?不言可知。轉念至此,怕馮大瑞鎮的會誤蹈禍機;而且目標既在馮大瑞,則凡是馮大瑞可能落腳之處,都會設下「暗樁」,中斯也早就在監視之下了。

「問亭」,納親催問著,「你知道我性子急,你快說吧!到底是誰告訴你的,我的人未撤?」

方觀承愣了一下,心想言多必失,應該到此為止,免得節外生枝,當下賠笑說道:「納公下令撤回,當然撤回了。看起來是我誤會了,抱歉,抱歉!」接着拱拱手,向海望使了個眼色,相偕告辭。

回到內務府,海望皺着眉說:「這件事透著邪門兒!我看,你得跟平郡王去說,看他有什麼意見。」

方觀承點點頭,卻別無表示;沉吟了好一回說:「我得自己到通州去一趟,馬上就得動身。馮大瑞的情形,海公,請你務必面奏皇上,得表揚他的忠心義氣,請皇上赦免了他;能弄一張硃諭下來更妙。」

「好!我一會兒就能見皇上。不過,話應該怎麼說,得捉摸捉摸。如果他真的『不敢犯上』,根本就不該來。問亭,你說,這不是說不通的事?」

方觀承想了一回答說:「海公,你的顧慮確有道理。話應該這麼說,如果他不幹,他們頭兒會另外派人,仍舊會出亂子,只有他來了坐視斂手,才能讓聖母老太太平平安安到京。」

「那一來,不就不但無過,而且有保護之功了?」

「這原是實情。」

「既然如此,他回去怎麼交待?」

「他不會回去了。」方觀承說:「他原是來歸順的。」

「問亭,」海望不以為然,「你的話太武斷了吧?」

「把他弄回來了,自然可以這麼說。」

「弄不回來呢?」

「那總也有個迫不得已的原因在內,只好到時候再說。」

海望沉吟了一回說:「問亭,我照你的話回奏。咱們倆同辦一件事,一切由你做主,只要到時候別弄得不好向皇上交待,別的都好說。」

因為海望有這話,方觀承肩頭倍覺沉重,當下帶了兩名隨從,騎上那批原來送曹雪芹的好馬,除潮陽門,直奔通州。那匹馬一身毛片象匹黑緞子一樣,卻長了個白鼻心。由於腳程太快,方觀承必須時時放慢了好等隨從;每一勒韁,黑馬總是前蹄凌空,昂首長嘶,通州道上的行人,不少為這匹神駿非凡的黑馬而駐足。

到的通州,不過午時剛過,方觀承徑投倉場侍郎衙門。倉場侍郎名叫世泰,蒙古人,他當過京師『巡捕五營』的右翼總兵,曾是納親的副手,方觀承幫過他的忙,所以一通報到上房,世泰親自到大廳前面來迎接。執手殷勤,延入花廳,一面叫人備飯,一面動問來意。

時機緊迫,方觀承無法從容陳說,開門見山地問道:「世大哥,步軍統領衙門的番子,到通州來辦事,先要跟你這兒聯絡不要?」

「公事上有關聯就要,不然就不必。」

「如果是牽涉到漕幫上的事呢?」

漕幫運糧,糧交倉場,當然有關聯,但世泰竟無所知,「最近沒有漕幫上的人犯案,也沒有聽說有番子來。」他問:「問亭兄,你要打聽什麼?」

「我想知道,有沒有番子在通州?」

世泰沉吟了一會,喊一聲,「來呀!」等聽差應聲而至,他說:「把和三老爺請來。」

此人名叫和嘉,願為步軍統領衙門的章京,本職是戶部主事,如今是世泰左右手,請來了由世泰引見,與方觀承見過了禮,世泰將方觀承所問的事,請他來答覆。

「我還不清楚,不過,我馬上可以找人問明白。」

「那好!勞駕了。」世泰說:「等着你來陪問亭兄喝酒。」

和嘉答應着走了,果然不過一刻鐘的工夫,便又確實回話;前兩天下來了四個番子,兩個已經走了,在通州還有兩個,住在西關悅來客棧。

方觀承肚子裏雪亮,走的兩個是跟着曹雪芹下去了。而留在西關悅來客站的兩個,真是守株待兔在等馮大瑞。他心裏在想,此刻是白天,馮大瑞要來看仲四,也不致大意到白晝公然出入,至於個乃曹雪芹下去的兩個不足為慮,暫時可以不管。

轉念到此,略略放心,謝過了和嘉,一起入座喝酒。喝到一半,主意已經打定了。「和三哥,」他問:「那些番子,你都認識吧?」

「不全認識。」

「如果認識了,總要賣你的面子吧?」

「什麼事?」和嘉很鄭重的問:「看我幫得上忙、幫不上忙?」

這意思是,就不認識也會賣帳,但要看事情大小、責任輕重。方觀承覺得這和嘉熱心而誠懇,倒是可交的一個朋友。於是舉杯說道,「多謝和三哥,咱們干一杯。」

和嘉爽朗的幹了,隨手拿起酒壺替方觀承斟滿,同時說道:「方先生跟納公很熟,有什麼事,在經歷跟納公說一句,不就結了嗎?」

「就因為納公的話跟事實不大相符,我才特為到通州來找世大哥的。」方觀承恰好借話搭話,「納公說已經叫番子撤回了,其實人還在這裏。」

「喔,」世泰因為提到納親,不能不注意,「問亭兄,怎麼回事?」

「是這樣的,有件欽命案子,納公也插手來管了。都是為皇上辦事,我也很歡迎他來幫忙,不過,事情已經辦妥了,而且,據他告訴我,本來暗地下派了保護辦事人的番子已經撤回了,不想還是遊人。」

世泰與和嘉對看了一眼,取得默契,都不便追問是一件什麼欽命案子?對番子的情況,和嘉比世泰又了解得多,因而提出疑問:「方先生,番子下來偵緝探訪是常有的事,你怎麼知道這四個番子是沖着你派的人來的呢?」

這話問在要害上,不過方觀承到恰好提出要求,當然,他的措辭是很婉轉的。

「也許我弄錯了,也未可知。不過,如今倒不妨去求一求證。和三哥,我請你幫我一個忙,請你想法子把在西關的那兩個番子找來問一問,他們是不是從京里跟着一個姓曹的下來的。」

「行。」

「多謝,多謝。」方觀承又說:「倘或他說是的,再請你問他,另外兩個是不是盯着姓曹的,往東走了?如果是的,再請你問他們兩個,何以倒又留在通州?」

和嘉將他的話,細想了一遍,大致已經了解了,「好!」他說:「我一定替方先生去問明白。」說着,便要起身。

「不忙,不忙!」方觀承趕緊站起身來按住他的肩,「等把酒喝夠了再說。」

「也好。」

「喔,還有最要緊的一句話,請和三哥問他們,他們這回盯着姓曹的,是誰下的命令?」

「怎麼?」和嘉顯得很詫異,「莫非不是納公交待的?」

「納公交待要保護的,也姓曹,姓同人不同,但也不外是一家人。」

和嘉沉吟了一會問說:「我大概知道了,方先生的意思是,叫那兩個人撤走?」

「是的。」

「好!我替方先生辦。」

方觀承不想事情是如此順利,稱謝之餘,開懷暢飲。和嘉酒量不太好,告辭先退,把他從步軍統領衙門帶來,專管各倉場走私,也是番子出身的一個吏目,名叫崔成的找了來,叫他照方觀承的話去查問。

「不管是誰派的,反正不是納公也交代的,而且納公也已經告訴方老爺,說人都撤回來了,他們在在外面胡鬧,出了紕漏時丟納公爺的人。所以,你最好叫他們回去!」和嘉又說:「方老爺是皇上身邊的人,有件欽命案子交給他在辦,他們在裏面瞎攪和,不是自找倒霉?」

崔成答應着去了。很快的回來複命,果然,如方觀承所意料的,四名番子由京里跟着曹雪芹下來,看曹雪芹往東而行,分了兩名盯了下去;留下的那兩個人監視仲四的鏢局,因為要找一個姓馮的鏢客,而姓馮的會去找仲四。

「我告你他們:『不管姓馮的,還是姓曹的;人家方老爺手裏有件欽命案子在辦,嫌你們在中間攪和,礙手礙腳,想請你們讓一步。我看你們請回去吧!跟你們頭兒說,賣方老爺一個面子。不然,鬧出事來,納公爺面子上掛不住,再一查問,是誰瞎巴結差事?只怕你們頭兒吃不了還兜著走呢!』那兩人聽我的話,乖乖兒去了。」

「送了他們盤纏沒有?」

「每人給了四兩銀子。」

「好!開公帳好了。」和嘉說完,起身去看方觀承。相見只得一語,「人已經走了。」方觀承連聲稱謝,隨即起身告辭,轉往仲四鏢局。

貴客臨門,仲四既興奮又不安;方觀承因為要趕着回京,只避著人匆匆問道:「曹雪芹把我的話跟你談了?」

「是。」仲四又說:「芹二爺往東面——」

「我知道。」方觀承怕泄露機密,搶著說道:「人已經撤走了。你放心吧!如果馮某人來了,請你務必勸他聽我的話,那樣大家都好。至於他有為難之處,包在我身上,都會替他安排妥當。「「是。」仲四拍著兄說:「只要他來了,我一定留住他,不讓他再走了。」

「對!」方觀承很高興得拍拍他的健說:「你這是位朋友,也是為自己。」說完,拱拱手出門,等仲四趕出來相送,他已經跨上黑馬,疾馳而去。

仲四定神細想一想,心中十分舒坦,回到櫃房,交待夥計辦兩件事,一件事預備一壇好酒,一件是屋頂上挑起來長竹竿上,多掛一盞燈籠,這時他跟馮大瑞約定的一個暗號,只看掛的是兩盞燈籠,便知安全無虞。

三更將盡,馮大瑞果然來了;應門的活計,將他引入櫃房,仲四迎出來笑道:「今晚上,咱們可以好好兒喝一壇了。」

「怎麼?番子走了?」

「走了。」仲四說道:「咱們喝着慢慢兒談。」

隔桌相對,把杯密探,仲四將曹雪芹先來,方觀承繼至的情形,扼要說了一遍,然後談他的看法。「大瑞,你既然講義氣了,就講到底,不然豈不成了半吊子?至於你過來以後,有什麼為難之處,方老爺已經說了,包在他身上替你辦妥當。」仲四又說:「方老爺的底細,你恐怕還不知道,他跟漕幫也是有交情的,不過,他的來龍去脈還不大清楚而已。」

馮大瑞遲疑未答,他也有他的許多難處;思索了好一回,忽然想到:「芹二爺呢?」他問:「你說他往東走了,幹嗎?」

「他是要把番子引走,好讓你來看我。」

「如今番子不是撤走了嗎?」

「是的。」

「哪,」馮大瑞說:「仲四爺,我先跟芹二爺見個面再說,行不行?」

「一定要見他?」

「是的。一定要見了他,把話問清楚了,我才能作打算。」

仲四考慮了好一回,點點頭說:「既然如此,也好。不過,我看他也快回來了。」

「不見得。番子撤走了,他並不知道。要引他們走,當然走得遠一點兒好。我不耽擱了,不然,越走越遠,怕追不上。」

仲四是個很世故的人,心想,要馮大瑞投誠,雖有方觀承當面交待,但只是那麼一句話,其中還有細節,只有曹雪芹最清楚,所以讓他去見了曹雪芹再作決定,將來萬一有什麼麻煩,他就沒有什麼責任可言了。還有就是綉春的事。馮大瑞來這兩次,都是匆匆一晤,還沒有功夫來談;就有工夫,要不要談,也還要考慮,因為這件事提起來也是個麻煩——馮大瑞也未見得知道綉春失蹤,一提要談前因後果,言語中難免要得罪曹震,何苦?因為如此,他不但不攔馮大瑞,而且很細心的告訴馮大瑞說:「芹二爺帶了他的跟班桐生,兩人騎的都是棗騮馬,算起來,現在應該過薊州了。他當然不會出關,不過是往石門、遵化這一路去呢,還是往玉田、豐潤這一路走,就不知道了。我看,你最好在薊州守着,也許他已經回頭了,那就用不着到薊州,就能遇見了。」

馮大瑞聽他的話,經三河到薊州,心想曹雪芹是公子哥兒,住店當然是最大最好的。薊州第一家大客店,是東關的招遠棧,到那裏一問,巧得很,曹雪芹主僕就在招遠,來了已經三天了。原來薊州古迹很多。「長恨歌中」「漁陽鼙鼓動地來」的漁陽,就是此處;宋徽宗蒙塵,在燕山作詞的燕山,也是此處。曹雪芹本就無事,一路尋幽探勝,徜徉自在,來到薊州這種地方,當然不會輕易放過。

「一大早就逛桃花山去了。」店家回答馮大瑞:「桃花山六十里,一來一往一百多,大概非上等時候不能回來。」

馮大瑞以前保鏢,這條路也走過好幾趟,途經很熟;心想桃花山有座行宮,內務府出身的人,跟行宮的官員打得上交道,或許這天就借宿在行宮,也未可知。然則是迎了上去呢?還是在招遠等?考慮下來,覺得還是在招遠等候,比較妥當。於是問說:「那位曹少爺住哪兒?」

「第三進西跨院,進門北屋第一間。」

「我也住第三進西跨院,有空的沒有?」

「等我來看看,」店家一面看水牌,一面找夥計,大聲喊道:「大牛,大牛,西跨院第三進南屋最後那間的客人走了沒有?」

「還沒有」。

「怎麼,不是說昨天就要走的嗎?」

「誰知道他為什麼不走?」大牛答說:「東跨院不還有空屋子嗎?」

「對不起。」店家向馮大瑞說:「你老就住東跨院吧?」

「也好。」

馮大瑞在東跨院住了下來,看時已過午,便要了兩樣菜,四張烙餅、一壺酒,吃飽喝足,上炕悶頭大睡。睡醒已經天黑,估計曹雪芹已經回來了,走到西跨院進門一望,北屋第一間漆黑一片,聲息具無;心想大概住在桃花山行宮了。只好等吧!馮大瑞轉身正要退出,巧好遇見大牛提着一舀子開水進門,他哈哈要招呼,「馮爺不是住東跨院嗎?」

「是的。」馮大瑞答說:「我來看看曹少爺回來了沒有?」

「回來了。」馮大瑞急急問道:「在哪兒啊?」

「曹少爺嫌我們店裏的大司務,手藝不高,下館子去了。」

「喔,好,我回頭再來。」

「是,你先請回去歇著,等曹少爺回來了,我來通知你老。」

「不必,不必!回頭我自己來好了。」

等他回東跨院不久,曹雪芹帶着桐生也回來了。大牛進來點燈倒茶水,順便就告訴他,有個姓馮的來找過,回頭還會來。曹雪芹又驚又喜,定定神問道:「是個大高個兒,年紀三十齣頭?」

「不錯。」

「他是不是也住在這兒?」

「對了。住東跨院南屋第二間。」

於是曹雪芹坐下來凝神細想,這姓馮的是馮大瑞,已無可疑,只不知道他為何會追蹤而至?想來已見過仲四了,可是,通州已無番子;番子可能已跟着來了。這裏不是聚晤之地。「桐生,」曹雪芹抬手喚他到面前,低聲說道:「馮大瑞來了,只在東跨院南屋第二間,你去告訴他,或許有番子在薊州,不能見面。讓他趕快回通州,我到通州找仲四,想法子跟他見面。」

不一會,桐生回來複命;馮大瑞的話是他所意料不到的,「馮鏢頭說,番子已經撤走了。」他說:「方老爺到過通州,親口告訴仲四爺;仲四爺告訴他。馮鏢頭還說:等靜一靜,他來看芹二爺。」

曹雪芹想了一下問道:「方老爺真的到過通州?」

「馮鏢頭這麼說的。他說:仲四爺把所有的情形都告訴他了,他追下來,仲四爺也知道的。」

仲四做事一向謹慎,照此看來,可保無虞;當即欣然說道:「既然方老爺親自出馬來安排,事情就妥當了,你去弄點好酒來,回頭我好跟他喝。」

於是曹雪芹變得異樣亢奮了,因為他相信馮大瑞一定知道綉春的消息,多年來悶在心裏的一個疑團,馬上就可以解開,那是多痛快的一件事!等人心焦,尤其是近在咫尺,竟如蓬山,更覺得不堪忍受。曹雪芹一個人在屋子裏正坐立不安之際,桐生回來了,一手提了一大瓶酒,一手託了一個木盤,進門問道:「挺好的五香驢肉,芹二爺吃不吃?」

「我可沒有吃過。」曹雪芹問:「好吃嗎?」

「好吃。」桐生又說:「這麼晚了,芹二爺湊付著吧!」

曹雪芹心中一動,何不攜酒相訪;便既攔著桐生說:「你別放下來,拿到東跨院去。」

桐生答應着,在前領路,到的東跨院,只見南屋第二間窗戶中透出光亮,便既上前喊道:「馮鏢頭,請開門,芹二爺來了。」

正躺在炕上的馮大瑞一翻身坐了起來,先剔亮了燈,然後開門;讓過桐生,一把抱住曹雪芹,聲音都有些哽咽了。「芹二爺,咱們到底又見着了。真像做夢。」

曹雪芹閉着眼,不讓淚水流出來;相擁進屋,放開了手,端詳著馮大瑞說:「你的樣兒沒有變多少。」

馮大瑞眨了兩下眼,抹一抹袖頭,待蹲甚打千;曹雪芹已有防備,一把將他扶助,只聽馮大瑞問:「太太身子好?」

「還好。不過的了個氣喘的毛病。」

「不要緊,我在雲南得了個單方,專治氣喘,回頭我把它抄下來。」馮大瑞又問:「秋月姑娘好?」

「還是那樣兒,就是常惦念她以前的那些姊妹。」曹雪芹急轉直下地說:「咱們先談正事,談停當了,好敞開來喝一喝。」

「是。你說吧!」

「你跟仲四個見過了?」

「當然。」馮大瑞笑道:「不然我怎麼會找了來呢?」

「那麼,我讓仲四留給你的話,你也知道了?」

「不就是方老爺的話嗎?他這番好意,我真是感激,不過,芹二爺,這件事咱們得好好核計,不是三言兩語說得完的。」

「當然。這也不是一件小事。不過,方老爺也說了,你有為難之處,都包在他身上辦妥。現在只聽你一句話,願意過來呢?還是仍舊浪蕩江湖?」

「芹二爺,你別催我。反正到頭來總如你的意就是。來,來,咱們先聊聊這幾年的境況。」

「擺好了。」桐生插嘴說道:「請坐吧!」

「桐生倒顯得老練多了。」馮大瑞拍着他的背問:「娶媳婦兒了沒有?」

桐生笑笑不答,只問:「芹二爺還要什麼不要?」

「你到他們大廚房裏去,有什麼現成的吃的,再弄點兒來。」

等桐生一走,兩人對幹了一杯。

當馮大瑞斟酒時,曹雪芹問道:「你知道綉春的事嗎?」

話是出口了,卻緊張異常,深怕馮大瑞答一句:「不知道。」那就一切都完了。因此,首先注意的是他的神色;還好,並沒有詫異的樣子,看來他知道有綉春失蹤這回事,便有希望獲知綉春的下落了。在斟酒的馮大瑞連頭都沒有抬。這就很明白了,他是知道這件事的;但接下來一聲:唉!卻讓曹雪芹的那顆心,如琴弦一般,剛剛鬆弛,立刻又拉緊了。「怎麼了?綉春!」

「綉春。」

突然之間,門外有了聲音。「曹少爺!曹少爺!」是大牛在叫門,曹雪芹微微一驚,第一個念頭是:他何以會知道自己在這裏?第二個念頭是:深夜尋覓,是何緣故?因此,急着要去開門,問個明白,卻讓馮大瑞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臂,微微努一努嘴。

曹雪芹被提醒了,莫非是沖着馮大瑞來的?於是點點頭表示會意,走過去將門開了一半,探頭問道:「是找我嗎?」

「是!」大牛把眼珠往右斜了去。

曹雪芹便往他使眼色的方向望了去,影綽綽有個人在那裏,不用說,來意不善。「什麼事?」曹雪芹接下來又說:「哪兒好像還有個人,是幹什麼的?」他故意使出陰陽怪氣的腔調通知馮大瑞。

「喏,」大牛將身子閃了開去,「就是這位爺,要找曹少爺。」

那人現身出來,是個三十來歲的大漢,生意人打扮,卻有一臉彪悍之氣;曹雪芹覺得彷彿在哪裏見過此人,便既問說:「尊駕貴姓?」

「不敢,小的姓趙。天這麼晚了,來打攪曹少爺,實在對不起。」

「不要緊。什麼事,你說好了。」

「這件事很羅嗦,能不能讓我到屋子裏說話?」

「對不起!」曹雪芹一口拒絕,「這不是我的屋子,我不能隨便讓生人進來。」

「其實也不生。」

姓趙的一面說,一面將身子極了過來,有個硬闖的意思。曹雪芹忍不住發怒,正待斥責時,只聽後面「咕咚」一聲大響,急急回頭去看,馮大瑞的人影不見,窗子卻大開着。

「好小子!」後面有個嗓聲嗓氣的人在嚷:「你還不乖乖兒給我蹲下。」

曹雪芹還弄不清是怎麼回事?那姓趙的已拔腳飛奔;曹雪芹跟着奔向後廊,剛到角門,在大燈籠映照之下,只見馮大瑞被姓趙的將他的右手反扭著,押了出來,另外有個人,左手抓住馮大瑞的左手,右手按在他的肩頭上,口中得意地在罵:「就知道你小子會跳窗,老爺早在那兒等著呢!一拐棍就得叫你小子趴下。」

曹雪芹自然不讓他們過去,明知道是怎麼回事,仍舊大聲喊道:「你們是幹什麼的?趕快放手,有話好說!」

這時已驚動了好幾個院子,都點起燈籠,來看究竟。那姓趙的便站住腳,也提高了聲音說道:「我們是京里九門提督納大人派下來的,捉拿要犯;現在逮住了,各位請回去睡覺吧!」

「慢點,慢點!」曹雪芹說:「你別搬出納公也來唬人!納公爺我也見過,你說你是納公也派下來的,把公事拿出來看看。」

「姓曹的,你神氣什麼?」埋伏在後窗的那漢子吼道:「他媽的,你算老幾。」

「不,不,小耿!」姓趙的趕緊攔住他說:「咱們到櫃房談去。」

於是亂糟糟的一起到了櫃房,掌柜的怕是不敢過問,只帶着活計,在櫃房前面攔住看熱鬧的閑人,不讓他們進屋——屋子裏只有兩名番子與曹雪芹,馮大瑞雙肩反剪,已上了手銬。

「曹少爺!」姓趙的倒還客氣,「你要看公事,我給你看。」

步軍統領衙門的番子,出外辦事都帶的有「海捕文書」,通飭「各該地方衙,一體協助,不得借故推諉,致甘未便。」曹雪芹看上面填的名字,共有四個,一個叫趙五,一個叫耿得祿,自然就是眼前的這兩個人。

「我知道,你們一共是四個人,跟着我從京里下來的。兩個留在通州,兩個跟着我。可是,關照你們撤走,為什麼不聽呢?」

「誰關照我們撤走?」

一句話講曹雪芹問得啞口無言,心知其中一定有誤會,當下定定神問道:「你們預備拿他怎麼辦?」

「拿他解進京。」

「這樣行不行?」曹雪芹說:「兩位既是沖着我來的,當然也知道我的身份。能不能把它交給我,我帶他進京到步軍統領衙門報道。你們請放心,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廟,如果我把人放了,你們到我家要人。」

「曹少爺,何必這麼麻煩?你有路子到京里一說,把姓馮的放了;我們的差交了,你的交情不也顧到了?」

「話是不錯,不過面子不好看。」曹雪芹暗示的又說:「這姓馮的,也許不打不成相識,何方此刻放個交情,日後也好見面。」

趙四考慮著有應允之意,那耿得祿卻很貪功,「老趙,」他說:「好不容易把這小子逮住了,倘或出了差錯,怎麼說也是咱們的錯。你別聽人花言巧語。」

「那可沒法子!我這個夥計不答應,我不便硬作主張。」說着,便喊,「掌柜,掌柜!算帳。」

「怎麼,你們是連夜動身?」

「對了。」

「怎麼走法?」

「自然是坐車。」

「好!」曹雪芹說:「我陪你們一塊兒走!」

「不行!」耿得祿搶著開口,「我們是公事,用不着加一個不相干的人在裏頭。」

趙四不作聲,但臉色上看得出來,只要耿得祿肯放交情,他不會作梗。曹雪芹很想敷衍耿得祿,說幾句好話,套一番交情,甚至送幾兩銀子。但想是這樣想,就是做不出來。

「好吧!咱們走着瞧。」

這句話又說壞了,等他走過去想跟馮大瑞說話時,耿得祿橫眉豎眼的擋在前面,看樣子如果硬要上前,對方就會動武,自顧「雞肋不足以擋老拳」的曹雪芹,只好忍氣吞聲了。

這時桐生已經趕到了,將曹雪芹拉到一邊,悄悄說道:「掌柜的說,得弄幾兩銀子給那兩個傢伙,不然馮鏢頭在路上會受罪。」

「不錯,不錯。」曹雪芹問:「咱們還剩下多少錢?」

「三十多兩銀子。」

「咱們明天就走,只要夠趕到通州的盤纏,多下來的都送他們。你托掌柜跟他們打個交道,多說幾句好話。」

「是了。銀子就存在柜上,我跟掌柜的來辦。」桐生又說:「曹二爺,你先請回屋。你在這裏,他們不好意思收。」

曹雪芹聽他的話,先回西跨院。獨對孤燈,百結愁腸,心裏七上八下,不知該怎麼辦,才算是妥當。當然,不斷想到的是仲四,恨不得即時就能跟他見面。

「說好了。」桐生進來說道:「送了二十兩銀子。那姓趙的,倒還上路,說『請曹少爺放心,姓馮的也是一條漢子,不會虧待他。』」

「那好!你把帳去結了,咱們明兒一大早奔通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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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春爭及初春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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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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