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方觀承自軍機處下值,還得到平郡王府有一分職司。時間或早或晚,這天來的晚,直到未末申初才等到。「你必是為馮大瑞的事來的。有何見教,請說吧。」

「是。」曹雪芹說:「我跟馮大瑞並無深交,不過既蒙方先生垂問,而且還有後文,我就不能置之度外了。」

方觀承沉吟了一回,笑道:「事情還不十分清楚,你能不能找到他?」

事情還未清楚,何須沉吟?曹雪芹心知他有所保留,因而也不肯說實話;「這在我是大海撈針的事,」他說:「方先生如果能指點一兩條路子,我或許可以找到他。」

「你不是久住通州?何不到漕幫朋友那裏去打聽、打聽。」

「是。」曹雪芹問:「我去試試,毫無把握。還要請問,找到了如何?」

「找到了,請他來見我。決不難為他。」

「他如果不肯來呢?」

「那就勸他遠走高飛、隱姓埋名,不要再跟漕幫混在一起了。」

「方先生的意思是放他一條生路?」

「是的。」方觀承答道:「她也是一條漢子。」

曹雪芹很滿意,便正好將秋月交待的話,說了出來:「方先生倒是一番美意,不過,會不會中途橫生枝節,情勢非方先生所能做主,以至於為德不卒?」

聽得這一問,方觀承對曹雪芹刮目相看了。在他的心目中,曹雪芹是上三旗包衣中的佳子弟,最難得的是絕無包衣之所以為人賤視的勢利眼;雖然也有八旗紈絝的習氣,卻不是什麼大毛病。至於仕途險惡,宦途詭詐,他既未經歷,當然也不會了解,如今方知不然。

因此,他對曹雪芹這一問,覺得必須做很負責任的回答;考慮了好一會說道:「雪芹,如果你找到了他,勸他到我這裏來,我怎麼樣也要保全他。倘或走得不遠,飛得不高,仍入羅網,就非我所能為力了。」

這話說得很清楚了。曹雪芹看他神態極其誠懇,也即用鄭重的語氣說:「方先生待人的這番好意,我完全明白,我一定儘力去找,找到了一定要他找方先生的意思辦。」

「那太好了。」

「不過,方先生,我還有句話想說,這件事,方先生是不是只交待了我一個人。」

「是啊。」

曹雪芹發現自己的話沒有說清楚,方觀承可能是答非所問,因而又說:「請恕我率直,我想問的是,我去找馮大瑞,會不會有人暗地裏掇着我?」

「不會,不會!」方觀承笑道:「我方某人豈能作這種事?」

「是,是!」曹雪芹倒有些歉然,「方先生。」

「雪芹,你不必說了。」方觀承攔住他的話,「我倒是很高興你的思慮,能這樣子細密。就是要如此,我才能放心,我才有指望。「「指望?」

「不錯。本來我只是讓你去試一試,並不指望你能成功。現在看來不同了,我決定把這件事交給你,你什麼時候能給我迴音?」

原來事情是到這時候,才算定規。曹雪芹頓感雙肩沉重,但為了馮大瑞,他樂於挑起這副擔子。盤算了一下答說:「半個月。」

「半個月!」方觀承躊躇說:「能不能早一點?」

「是這樣的,」曹雪芹說:「我原來的打算時,如果在通州沒有消息,我得到另外一個地方去查訪,這樣至少也得半個月;如果在通州順利,那在五日之內,就有以報命了。」

「好!你先到通州去一趟,看是怎麼個情形,回來我們再商量。」方觀承又問:「」你需要什麼,告訴我。「「什麼都不要。」

「這樣吧,我送你一批好馬。好不好?」

曹雪芹心想,良駒必惹人注目;說不定還有人認得是「軍機處方老爺的馬」,那一來豈非自己掛了幌子?還是辭謝為妙。「多謝方先生,等我把事情辦完了,再送我。辦不成,我也不敢領賞。」

「雪芹,你這話說錯了。我並非拿這匹馬作為請你辦事的酬勞;辦得成,辦不成事另一回事,跟送馬無關。」

「是,我失言了。不過,今天的情形,跟方先生第一次告訴我的情形不同了。既到通州,我就非找仲四不可;而況,馮大瑞原是他那裏的人。方先生,這一層,我得先跟你回明了;假如決不能告訴仲四,我只好敬謝不敏,因為通州是仲四的碼頭,相瞞也瞞他不住。」

「說的是,現在情形是不同了。」方觀承很從容的答說:「我原來關照要保密,是怕仲似聽得風聲,或許會去找到馮大瑞,通知他快走。如今既然是照咱們商定的辦法去辦,當然應該跟仲四說明白。為馮大瑞好,想來他一定也樂意這麼辦。」

「是,是。」曹雪芹連聲答應。

「不過,雪芹,有一層,我倒也要問一問你。仲四對你怎麼樣?」

「很好的。」

「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仲四會不會當你是個公子哥兒,表面上好像你說什麼就是什麼,暗地裏卻以為你少不更事——,」方觀承歉然的,「雪芹,我說得太直率,你別介意。」

「哪裏會?方先生,你的意思我懂了,仲四對我好,不會口是心非的。」

「好,靠得住就好。」

曹雪芹興奮,秋月也興奮,因為找到馮大瑞,可能也就是找到了綉春;至少,也是條線索。「真地找到了綉春,我要問她,為什麼心那麼狠?六、七年工夫,音信全無,就不想一想人家為她牽腸掛肚。我倒要看她怎麼說?」

看到秋月那種愛之深、恨之切的神情,曹雪芹頗有新奇的感覺,因為,記不起她曾有過這樣的激動,而也就因為如此,他覺得有必要作最壞的打算。「秋月,我要提醒你,能找到馮大瑞,大概會有綉春的消息,不過不一定是好消息。像現在這樣,雖然牽腸掛肚,總還存着一絲希望。這一點,不知道你想過沒有?」

「當然想過。不管怎麼樣,有消息總比沒有消息好;就算它是壞消息,也好死了這條心。還有件事,芹二爺,倒不知道你想過沒有?」

「那件事?」

「你有一個兒子,或者一個女兒,流落在外面。」

這使得他有一次想起綉春失蹤前一天,他為她腹中胎兒命名的往事,「我怎麼沒有想過?」他說:「我還有個想法,最好是女孩,不要男的。女兒會像綉春,男孩說不定會象震二哥,將來一身俗骨。」

秋月笑了,「我倒沒有想到過像誰不想誰這一點。我只希望她生個兒子,」她解釋原因:「如果是個兒子,綉春怎麼樣也得含辛茹苦,撫養他成人。我們重見的希望就濃了。」

然則,這個男孩夭折了呢?綉春豈非生趣索然?曹雪芹這樣想着,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怎麼了?」秋月看他神色有異,關切地問。

「沒有什麼,」曹雪芹不肯說破心事,只緊接着問:「我想明天就去通州,你看這件事要不要跟太太回?」

「要!」秋月毫不遲疑的答說:「不過方老爺交待你的事,一句都不能提。」

曹雪芹點點頭,隨即便去稟告老母,他只說傳言馮大瑞有了北來的消息,想到通州去看仲四,打聽詳情。說不定連綉春的下落都可以知道。

馬夫人先是高興,接着便疑惑了,「馮大瑞不是充軍在雲南嗎?」她問:「怎麼會回來了呢?」

這一問是曹雪芹所沒有想到的,但也不難解釋,「充軍原可以贖罪的,」他說:「或者在那裏立下了什麼功勞,督撫奏請赦免,也未可知。」

「如果是這樣,為什麼不寫封信來呢?」

疑問越來越多,也越來越深刻,好在曹雪芹應付母親很有辦法,從容答說:「他要寫信,也不會寫給我,應該寫給仲四,反正我一到通州,就明白了。」

「好吧!你去。順便也給在通州的本家拜拜年。」

「是。」曹雪芹心想,這正好作為逗留通州的借口,「不過這一來,總的三、四天才能回來。」

等回到夢陶軒,杏香一面替他收拾隨身衣物,一面便問:「那馮大瑞是什麼人?」

「不是在談綉春嗎?馮大瑞就是綉春的女婿;犯了案,充軍到雲南,後來綉春失蹤了,大家都疑心她到雲南找她女婿去了。到底如何,找到馮大瑞,大概就明白了。」

「對了,」杏香興味盎然,「我也聽說過有綉春這麼一個人,彷彿跟震二爺好過似的,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這裏頭事由兒很多,一時也聊不完,明兒我還要起早,等我回來再談。或者,你明兒找秋月問去。」

「我明兒去找她。」杏香又問:「還有一點我不明白,找馮大瑞怎麼要找我乾爹呢?」

杏香拜仲四奶奶為義母,仲四便是她的乾爹,「馮大瑞本來是你乾爹那兒的鏢頭。」曹雪芹答說「如果馮大瑞真的來了,你乾爹總會知道。」

「既然如此,打發桐生去問一聲就是了。」

「不!他弄不清楚,非得我自己去一趟不可。」

「你那天回來?」

「不說了嘛。總得三四天。」

杏香沉吟了一回問說:「你不能後天走嗎?」

「為什麼?」

「如果你後天走,我想明兒跟太太回,請太太准我去看看我乾媽,那就好跟你一塊兒走了。」杏香又說:「去了就走,不大合適,待長又不方便,三、四天正好。」

「太太病剛好,又是正月里。」曹雪芹在她頰上親了一下說:「等春暖花開,我專門陪你到通州住幾天。」

杏香雖有些失望,卻無不快,為曹雪芹收拾了簡單的行囊,又將平時預備着送仲四奶奶的尺頭綉件,打成一包,思量著交待桐生帶到通州。就這時外面傳來蒼老的咳嗽聲,不問可知是何謹來了;杏香叫丫頭打堂屋的門簾,曹雪芹同時走了出去問道:「有事嗎?」

「聽說芹官明兒到通州,我有個膏子葯的方子,是仲四奶奶要的,請芹官帶了去。」何謹一面掏出一個信封,一面問道:「芹官到通州幹嗎?」

「聽說馮大瑞來了。我想找仲四去打聽打聽。」

「喔!」何謹躊躇著,彷彿有話要說而不便說似的。

「老何,你是有什麼話要說?」

「馮大瑞是充了軍的人,怎麼一下子回來了?我看,芹官,你恐怕打聽不出來什麼。」

「這,」曹雪芹問:「何以見得?」

「如果馮大瑞是逃回來的,又投奔了仲四爺,他就是窩家,不肯告訴你的。」何謹接着又說:「不是他不懂交情,正因為他懂得交情,為的是萬一出了事,不受株連。」

曹雪芹心想,俗語說得好,「薑是老的辣,」關於馮大瑞這件事,方觀呈似乎很看重她的見解,其實天曉得,要緊之處是秋月想到的。如今肩負重任,單槍匹馬去涉江湖,靠的是仲四,倘或仲四另有想法,變成此路不通,那就一籌莫展了。不如將何謹帶去,到時候至少還有個可以商量的人。於是他問:「老何,你能不能陪我去一趟?」

「我去有用嗎?」

「有用。」

「是了。」何謹將信揣入懷裏,「膏子葯的方子,我自己給仲四奶奶好了。」

等何謹一走,曹雪芹發現杏香的神色有異,不由得問道:「怎麼回事?你的臉色很難看。馮大瑞是怎麼回事?」他說:「老何的話,我都聽見了,其中彷彿很有關係似的。我看,你不要到通州去吧!反正年也快過完了,仲四會到京里來料理他鏢局子的事,那時候再打聽也不遲。再說,他如果知道馮大瑞來了;又知道馮大瑞的行蹤跟人說了也不要緊,不用你去打聽,他也會告訴你的。你說是不是呢?」

「是的。這就是我要讓老何陪我去的道理。我讓老何跟他娶打交道。」

「這麼說,何不就請老何去一趟?」杏香又說:「為什麼一定要你自己到通州呢?」

「我不也要到通州跟本家拜年嗎?」曹雪芹輕鬆自如的說:「『燒香看和尚,一事兩勾當。』」

曹雪芹場喜歡用這句也不只是哪一本宋人話本中看來的成語,意思是有那不守婦道的人家,借燒香為名,跟和尚幽會;杏香聽了有氣,啐着他說:「燒香就是燒香,看什麼和尚?也不怕罪過。你如果說是給本家拜年,我不攔你;你可記住了,你是去燒香的。」

在車上,由京城談到通州,曹雪芹將他跟馮大瑞交往的情形,幾乎巨細靡遺的都告訴了何謹;其中有一部分是何謹早就知道了的,但馮大瑞跟漕幫有牽連,在他確是初聞。

「芹官,」何謹問道:「你對漕幫知道多少?」

「不多。」

「我想你也不會知道得太多。芹官,我倒再問你,仲四在不在幫?」

「大概是吧。」

何謹沉吟了好一會說:「芹官,你恐怕還不知道漕幫的規矩厲害,遇到緊要關頭,六親不認的;而且他們也很討厭『門檻外頭』的『空子』去干預他們的『家務』。所以,仲四不會對你說真話;至少有出入關係極大的事,決不會跟你談。我看,最聰明的辦法是一個字:看!」

曹雪芹將他的話,細細咀嚼了一會,大有所得,「你是說,咱們去了根本不提馮大瑞,只冷眼旁觀就是了。」他問:「可是在他那兒一住幾天,不惹他疑心嗎?」

「咱們不必住他那兒,住自己的地方好了。」何謹又說:「仲四要問來幹什麼?就說來修房子,再請他找兩個木匠泥水來勘查估價,這不就師出有名了嗎?」

曹雪芹依計而行,到了通州先投仲四鏢局,自然是被奉之為上賓,問其來意,曹雪芹照商量好了德話回答。

「是修房?」仲四問道:「怎麼着,是打算辦了來住?」

「有這個意思,」曹雪芹信口答說:「不過也還沒有定規。」

「那不用說,芹二爺今年要辦喜事!太好、太好了。」仲四倒是情誼殷切,「泥水木匠,隨找隨有。我教人去接頭。芹二爺,你也不必回去住,還是住在我這兒,一切現成,不用再費事了。」

曹雪芹尚未搭話,何謹搶在前面開了口:「仲四爺,泥水木匠得拜託你找。住,就不必客氣了。太太交待,得好好兒把房子看一看,得回去住才能看得仔細;再說有幾位本家爺們要來看芹官,在你這兒,似乎也不大方便。」

「這麼說,我就不便強留了。每天過來喝酒吧。」

曹雪芹看一看何謹,並未示意辭謝,便既說道:「這倒可以,我先道謝了。」

「先吃飯!飯後我送芹二爺回去。」仲四有提議,「讓老何陪着你一塊兒喝酒吧!」

「仲四爺,你別管我,我到後面瞧瞧仲四奶奶,她要的方子我帶來了,還有我們杏姨孝敬乾媽的針線活計,我也順便送了進去。」

於是仲四派人將何謹領到內宅,然後將曹雪芹延入櫃房喝酒,找了兩個鏢客作陪,一個姓趙,行二,一個姓何,行六:何六剛從江南交了鏢回來,有許多江湖上的新聞好談,所以這頓飯吃得很熱鬧。不過本來很健談的曹雪芹,卻不大有話,他只是很用心的聽着。

「我去年出京,從湖北、安徽、浙江、江蘇,兜了個大圈子回來,算一算不多不少半年正。」何六講完了他經歷的新聞,要問別人了,「是不是說京里出了一件大新聞?」

「沒有啊!」趙二詫異;「什麼大新聞?我們在京的都不知道,怎麼你在外省倒聽說了呢?」

何六同樣的也深感詫異,「那就奇怪了!我是在濟南聽人說的,有頭有尾,怎麼京里會不知道?」說這,他轉臉去看仲四。

「你倒說說,」仲四問道:「你聽見的是件什麼大新聞?怎麼個有頭有尾?」

「說理親王。」

「啊,啊!」仲四立即攔阻,「你別說了!這些謠言少傳為妙。」

既然說「謠言」,有說「少傳為妙」,何六自然不開口了;趙二卻大為納悶,但也不敢打聽。曹雪芹心想,何六在濟南所聽到的傳說,或許有什麼自己想知道的線索在內,也未可知,倒要找個機會跟他談一談,不過得要避開仲四。

正在這樣盤算著,只見何謹來了,曹雪芹看着他的臉色問道:「你吃過飯了?」

「仲四奶奶要問太太的病,跟杏姨的情形,賞了一大瓶好酒我喝。」

「我也差不多了。「曹雪芹說:「請主人賞了飯,咱們就走吧!還得去拜晚年呢!」

仲四知道他事多,也不再勸酒,盛上飯來吃了,派車將他們主僕送到家——那座宅子,以前賃給定邊大將軍糧台,收拾得相當整潔,隨時可以居住。安頓略定,問一問房子的情形,曹福請示住多少天,如果住的長,打算臨時雇一個廚子照料飲食。

「不必!」曹雪芹答說:「我只住三、四天,而且可以到仲四爺哪裏去吃飯,你用不着太費事。」

「今兒晚上總的在家吃,我去預備。」

等曹福一走,何謹說道:「我為什麼勸芹官別住仲四哪兒呢?第一,既然託詞來修房子,總得回來住,道理才說得通,第二,成天盯在那兒,仲四會起疑心,凡是檢點,咱們就看不出什麼來了。」

「不錯。我看這件事,仲四有嫌疑。」曹雪芹說:「陪客之中,有個鏢頭叫何六,他在濟南聽見一件大新聞,哪知剛一提『理親王』,仲四就把他攔回去了,而且還說這些事少傳為妙,說『這些謠言少傳為妙』他憑什麼指著件事是謠言呢?」

「這也許是謹慎的緣故。」

「老何,」曹雪芹說:「我倒很想找何六談談,又怕仲四猜忌。你不妨找個機會跟他去套套近乎。你姓何,他也姓何,你跟他認個本家,自然就能無話不談了。」

「我試試。」何謹說道:「芹官,咱們趁著半天功夫,先去拜年;別白耽誤了大好光陰。」

拜年回來,已是上燈時分,曹福正要開飯時,仲四派了一輛車來,趟子手傳他的話:「知道芹二爺累了,不過有幾句要緊話要跟芹二爺談,務必請勞駕。」

是什麼要緊話呢?曹雪芹心想,能不能帶了何謹去聽聽。考慮下來,認為不妥。不過還是告個便,找到何謹,將仲四派車來接的事告訴了他,問他有何看法?

「不必瞎猜,去聽了再說。不過,芹官,如果仲四有什麼求你辦的事,你得好好兒捉摸捉摸,別胡亂答應人家。」

「我知道了。」

到的仲四那裏,櫃房裏已備好了酒菜,只得兩個人對飲,也沒有伺候的人。門窗緊閉,隔着一盞青燈,而且仲四的臉色陰鬱,氣氛令人不安。

「芹二爺,」仲四說道:「請你跟我說老實話,這趟你到底是幹什麼來的?」

第一句話就難以回答,「怎麼啦?」曹雪芹只好這樣問說:「有那兒不對嗎?」

「京里有人來,見着了震二爺,沒有提起你要來修房子的話。」

「他怎麼會知道?」曹雪芹答說:「這是家母交待的事。」

「是!」仲四又說:「不過,說方老爺找過你兩個。」

「那是另外一件事。」

「芹二爺,我怕有點過分了。」仲四囁嚅著說:「能不能請你告訴我?因為其中可能有很大的關係。」

曹雪芹記起何謹的話,卻又不便堅拒,當即問說:「什麼關係,能不能請你先告訴我?」

仲四沉吟了一會,毅然決然地說:「好,我告訴你,其中關乎一個你也熟的人的生死。」

「誰?」曹雪芹說:「馮大瑞?」

話一出口他就懊悔了,這不等於明明白白的招供,他次來是另有緣故的。

「是的。」仲四神情凝重,「芹二爺知道了,最好!我請芹二爺明天回京。」

曹雪芹因為他的語氣有着不由分說地意味,心中自然不快,但還是保持着從容的態度,「仲四哥」,他說,「你說個原因給我聽;說的有理,我明天一大早就走。」

仲四雙眼眨了幾下,又起身到門口看了一下,走回來在他身邊低聲說道:「芹二爺,你把『番子』帶來了。」

曹雪芹大吃一驚,接着想到方觀承,隨即燃起一團怒火,「太豈有此理!」他一拍桌子站起身來,「明天我回京,得當面問問姓方的。「「芹二爺,芹二爺!」仲四趕緊將他按得坐下來,半央求、半埋怨地說:「你別大呼小叫行不行?」

曹雪芹自知失態,而且覺得這件事頗為嚴重,便拉了一張凳子過來,讓仲四並排坐下,接膝傾訴。「方問亭答應過我的,——」他將方觀承托他來找馮大瑞,承諾絕不會派人跟蹤的話,扼要說了些,表示方觀承食言而鄙,一回京就要興問罪之師。

「不,不!」仲四說道:「芹二爺,你錯怪方老爺了!你剛才沒有聽我說,跟下來的是『番子』?」

曹雪芹愣了一下,精心細想,終於恍然,步軍統領衙門的捕役,名為「番役」,又名「番子」,是沿襲明朝廠衛「白靴校尉」的俗稱。步軍統領衙門的人,似乎與方觀承無關,但又安知不是接到方觀承的通知而跟下來的呢?

等他將他的疑問說了出來,仲四的回答,更讓曹雪芹吃驚了,「芹二爺,」他說:「打從你跟四老爺到熱河那時候起,納公就派人盯着你了。就是連方老爺都不知道的事。」

「納公」是指二等果毅公納親,他的官已升到協辦大學士吏部尚書,但仍兼著步軍統領。此人剛愎不近人情,自視深得皇帝寵任,凡事獨斷獨行,任性而為;仲四說連方觀承都不知道這回事,是很可能的。

「那麼,現在我該怎麼辦呢?」

「我剛才不是說了,只有你趕緊回京,而且最好不出門,方老爺那裏更不能去,一去就知道你是復命去的。非要這樣子,才能把番子引走,否則。」

「否則如何?」

「反正很麻煩就是。」

曹雪芹沉吟了好一會說,「仲四哥,我覺得這麼辦,並非上策。聖母老太太的事,皇帝事交給方老爺跟內務府的海大人辦的,納公是自己多事,皇上未見得知道。所以大瑞的事,我看還是得照方老爺的意思辦。」

這一層是仲四所不知道的,但也不能完全相信,「納公是皇親國戚,又是中堂。」他說:「莫非皇上到不相信他?」

「皇上相信一個人,也不能把所有的事,都交給他啊!」

仲四心想,這話言之有理。猶如自己對曹雪芹,不也是覺得有些事可以跟他說,有些事不宜讓他與聞,是一樣的道理嗎?這一轉念間,他對曹雪芹的看法不同了,恰如何謹所意料的那樣,如果曹雪芹一來就跟他談馮大瑞,他根本不會承認有這回事;現在卻願意跟他深談了。「芹二爺,不是我藏私不跟你說實話,我心裏想,你一個公子哥兒,江湖上的事,跟你談了,沒有好處,只有壞處。也怕方老爺沒有跟你說清楚,你冒冒失失一插手,弄得脫不了身,何苦?如今我聽芹二爺你對這件事知道的不少,想必一定也有很高明的主意,不妨商量商量。」

「我是帶個要緊信息來。剛才我只告訴你方問亭要我來找馮大瑞,還有下文。」曹雪芹說:「我當時自然要問他,找到了怎麼說。」他將方觀承折衛的經過,細細說了一遍。仲四一個字都沒有放過,認為方觀承確實有誠意的。但他無法為馮大瑞作何承諾;事實上馮大瑞的事,他也還有不僅了解之處,那就更難有什麼肯定的結論了。

「大瑞人在哪裏?」

「我不知道。」仲四很認真的:「芹二爺,決不是我不告訴你,真的不知道,只有它來找我,我無法跟他聯絡。」

「那麼,他會不會再來找你?」

「會來。」仲四答說:「不過你在這裏,他就不會來了。」

「為什麼呢?」

「還不是番子!他告訴我,他要躲開他們,可是。」

「我明白了。你是說,我到哪兒,番子就會跟到哪兒。是不是?」

「是的。」

「好。」曹雪芹說:「我明兒把他們引走,好讓大瑞來找你。」

「這樣最好。」仲四答說:「我把你的話,原原本本告訴他,有了他的回話,我馬上進京跟你接頭。」

「我不回京。」曹雪芹搖搖頭說:「我往前走。」

「往前走?」

「對了。」曹雪芹忽起童心,打算將番子引遠了,在路上能想個什麼辦法,戲弄他們一番。

仲四那知道他心裏的事,當然要追問,「芹二爺,你往前走是到哪兒,幹什麼去?」

曹雪芹想了一下說:「為的是一進京,方問亭那兒沒有確實答覆,難以交待;我不如往前隨意逛一逛,到回來就可以聽你的信了。」

「這也好。」仲四說到:「芹二爺到保定去玩兩天吧!明天我派人陪你去。」

「好!」曹雪芹這是才能談到他關心,也是好奇的兩件事,第一件事:大瑞到底來幹什麼?

方老爺沒有告訴你?

「他沒有多說。」曹雪芹問道:「看樣子像是打算在聖母老太太進京的時候,在半路上搗亂?」

「芹二爺,這話你聽誰說的?」

「震二哥。不過他不知道搗亂的人是誰。」

「這話是我告訴他的。我特意不提大瑞的名字,如今你既然知道了,我不妨跟你實說。大瑞確實為這個來的。」

「是受了誰的指使,」曹雪芹問:「漕幫?」

「那就不清楚了,他沒有提,我也不便問。」

「那麼,何以平安無事呢?是難以下手,還是時間不對,錯開了?」

「既不是難以下手,也沒有錯開,是他不忍下手。」

「為什麼呢?」

「還不是念在大家的情分上。」

仲四告訴曹雪芹說:有一天深夜,他正在結帳,馮大瑞突然出現,來不及敘契闊,便跟仲四說,他要打聽一個人的行蹤,別人不知,干鏢行的一定有路子。仲四問是誰,他含含糊糊的答說,是從熱河來的一位老太太,南邊口音。這位老太太的行蹤很隱秘,但他非打聽出來不可。

「我聽了他的話,嚇一大跳,問他打聽這個人幹什麼,他不肯說。我就點穿了他,我說:『這位老太太是皇上的生母。你憑什麼要打聽她?』這時他才老實告訴我,要鬧一鬧,鬧得大家都知道。我就說:『你這一鬧不要緊,把你認識的幾個人的腦袋鬧掉了。』他問是誰,我把四老爺、震二爺、還有芹二爺,都跟着件事有份的情形,都告訴了他,當然把我自己也說在裏頭。他當時就愣在那裏,足足有一刻鐘開不得口。」

「後來呢?」

「後來,」仲四喝口酒,潤一潤嗓子說:「後來,他猛孤丁的頓一頓腳說,『這才叫冤家路窄!』我說;『你這話什麼意思?莫非真的要害曹家?』他說:『我就害曹家,也不能連累你。何況還有四老爺跟芹二爺在內,我怎麼下得了手?』」

聽到這裏,曹雪芹的眼眶有些發熱,將如亂麻一般的思緒,整理了一下,很有決斷地說:「因為如此,更要勸他聽方問亭的話。因為事情很明白的擺在那裏,他回去交不了差,照漕幫的規矩,決不能活。仲四個,你說是不是呢?」

「是的,既有這條路,咱們當然要勸他去走。目前最要緊的一件事,就是眼前要不出漏子;一捅漏子,什麼都談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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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春爭及初春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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