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跟仲四見了面,兩下印證所見所聞,事情就很明白了,方觀承說番子已經撤走,是指在通州的兩人而言,而仲四卻誤以為所有跟着曹雪芹下來的人,都已撤回。陰錯陽差,使得馮大瑞變成自投羅網。

「閑話少說,如今咱們得趕緊商量,怎麼樣把大瑞弄出來?」仲四問道:「芹二爺,你為什麼不敢他們一起走吧?」

「他們說『連夜動身』我沒法兒跟他們在一起走。」

「不見得吧!」仲四深表懷疑,「這案子有方老爺在裏頭調停,已經緩下來了,他們用不着這麼巴結。再說,他們雖有海捕文書,抓到了人可得知會薊州『班房』,說不定還要『過堂』。他們就想連夜動身也動不了了。」

這番話在曹雪芹聽來,真有大夢初醒之感,「我上當了!姓趙的是順口敷衍的一句話,我竟當真了。」他說:「照這樣看,他們是落在我後面了。」

「對了!照我看,大瑞是在薊州班房羈押了一夜;至少也得晚你一天路程。」

「這樣,」曹雪芹說:「仲四哥,請你派個夥計,跟桐生一路往回走,去找他們。」

「還不光是找。」

仲四忽然憂形於面,眨着眼思索了好一回,徑自離座,過了好一回才回來,接着聽見好幾匹馬從西面馬廄出發,蹄聲雜沓,很快的遠了。

「我很擔心。」仲四這時才有功夫對曹雪芹解釋,「大瑞是奉命行事,為了交情,沒有辦他該辦的事,這在他們幫里是一行大罪,如今看他落在番子手裏,怕他泄漏底細,更不能放心了。說不定會。」

曹雪芹大吃一驚,「仲四哥,」他很吃力得問:「你是說,他們幫里會在半路上下毒手滅口?」

「誰知道呢?反正不能不妨。我已經派了五個人下去了。芹二爺,你留在通州無用,趕緊進京去見方老爺是正經。」

曹雪芹不願意走,考慮了一會,率直說道:「雖說你派了人下去保護了,我到底不大放心。總得有了確實消息,我進京去才有用。倘或已經出了意外,又是另一種說法了。」

仲四無奈,只好同意,但率直的表示,請曹雪芹回家等候消息,因為他還有好些事要辦,無法相陪。曹雪芹點點頭起身,一路上深悔自己處事不透周到,倘或出了意外,實在對不起馮大瑞,而且綉春的消息,也可能永遠如石沉大海了。為此,他的心情極壞,回家進門,遇見何謹相詢,他只答了一句:「你去問桐生。」隨即便倒在炕上,由於趕路辛勞,不知不覺地睡了去;醒來時,只見孤燈如豆,但堂屋有很亮的光線,自板壁縫中透進來,還有人在小聲談話,細聽知是何謹和桐生。

於是他掀開身上不知是誰替他蓋上的波斯毯子,起身開了房門,只見何謹坐在下首一張椅子上喝酒,站在門口的桐聲迎了上來說:「起來了!」

「這會兒什麼時候?」

「起更了。」何謹也站起身來,「給你煮的野鴨子粥,這會兒就吃,還是呆一會兒?」

不提粥還罷,一提起來,曹雪芹肚子裏「咕嚕嚕」一陣響,「現在就吃好了。」他拿起為他預備着的茶,已經涼透了,用來漱一漱口,向何謹問道:「仲四那裏有人來過沒有?」

「有。」

「怎麼說?」

「馮鏢頭是落在你後面,讓番子在薊州衙門羈押了一夜。今兒歇在三河縣。」

聽得這話,曹雪芹略略放心。等桐生開上飯來,他先吃了一碗野鴨粥,然後喝酒,心不在焉斯的,其實食而不知其味,只是在想馮大瑞的事。何謹已經聽桐生細談過此行始末,覺得曹雪芹以從速進京為妙,但看曹雪芹那幅頹喪的神情,跟他正面說理,未必見聽。默默喝着酒,想到了一個鼓舞他的情緒的法子。

「芹官,你在想馮鏢頭的事?」

「嗯。」

「我來替他拆個字,卜卜吉凶。」何謹說道:「芹官,你報個字來。」

曹雪芹知道何謹會拆字,家中丫頭老媽子掉了什麼東西,常會去請教他;有時談言微中,頗為神奇。不過,他從來沒有要他拆過字,此時覺得這倒不失為破悶之計,於是點點頭同意。

「你坐過來。」等何謹端着他的酒杯,在方桌邊打橫坐了下來,曹雪芹隨口報了一個字,「口。」

何謹用手指蘸着酒,把「口」字在桌面上寫來下來,脫口說道;「不妙,是囹圄之象。一人入口,是個『囚』字,牢獄之災難免。」

「要緊不要緊呢?」

「有『士』則『吉』,你再救他就不要緊。不過不能進京。」

「為什麼?」

「你看!」何謹將「口」字增添筆畫,寫成『京』字,然後用很有決斷的語氣說:「一進京,難免斬頭去足。」一面說,以免使勁往上一抹,又往下一抹,抹去上面的一點一畫,下面的『小』字,仍舊剩下一『口。』由於他的動作神情,都很誇張,看來有點滑稽的感覺,因而曹雪芹就不覺得『斬頭去足』四字可驚,只開玩笑的說:「你說我能救他,又說他不能進京,他不進京,請問,我在這裏有什麼能耐救他?」

「問得好!託庇有門。」何謹在『口』字上加個『門』字,變成『問』。

「『問』!」曹雪芹有些困惑,「問什麼?」

何謹先不做答,大大的喝了口酒,方始說道:「芹官阿芹官,你真是聰明一世,懵懂一時。這『問』,不就是方問亭嗎?」

「啊!啊!」曹雪芹恍然大悟,「可不是『託庇有門』嗎?」接下來沉思了一會,終於想通了,「對!我明天就進京,把方問亭去搬請了來!」

「這是正辦!」何謹又說:「拆字全是觸機,剛才如果不是你話里有那個『問』字,我也行不到方問亭。只要把他搬了來,馮鏢頭就不要進了。」

馮大瑞是得救了,綉春呢?曹雪芹說道:「老何,你給綉春也測一個字,看看她到底怎麼了?」

「好!報個字來!」

曹雪芹想了一下說:「就是春字好了。「

何謹喝着酒,沉吟了一會說:「這春字上邊,有三個拆法。」三個拆法是『一夫』、『二大』、『三人』,何謹蘸着酒寫在桌面上,另外又寫上一個未拆的『日』字。「『一夫』是指馮鏢頭,可是一夫一婦,只有兩個人,不是『三人』;所以應該是『二大』。」

「什麼叫『二大』?我不懂。」

「『二大』就是『兩頭大』。」

曹雪芹愣住了,「老何,你這才叫匪夷所思。」他說:「你說綉春除了馮大瑞以外,另外還有個丈夫?」

「應該是,不然不會是『三人』。」何謹更進一步指出:「而且另外那個丈夫,馮鏢頭也知道的。倘非如此就不是『兩頭大』了。」

曹雪芹無法想像綉春何以會同時擁有兩個丈夫;其實只是想推翻何謹的說法,因而問道:「那麼,這『一夫』呢?又作何解?」

「我還沒有想出來。」何謹回答得很輕鬆,說罷,陶然引杯。

曹雪芹卻沒來由的有些緊張,「這『日』字呢?」他說:「你不能擱在那兒不理吧?」

何謹笑了,「當然有說法。」他說:「論字形,『日』字四方,有欠圓滿。」

這使得曹雪芹更為不怡,「還有呢?」他問:「還有什麼說法?」

「日者天也。在『三人』之下,論方位是南,天南則地北,綉春人在北邊。」

「咱么那還能跟她見面不能?」

「能。一定能。」何謹斬釘截鐵的說:「相見有『日』。」

這下才讓曹雪芹高興了,回憶臨別那夜的光景,還有件關心的事,「他那時懷着震二爺的孩子,還讓我取了名字,」他問:「不知道生的是男是女?」

此言一出,何謹募得里一拍桌子,大聲說道:「妙極。」

「你嚇我一跳!」曹雪芹笑道:「怎麼回事?」

「妙極!芹官,你看!」何謹指著『一夫』兩字說:「一個丈夫子,男的。」

曹雪芹大樂,「這得浮一大白。」他喝一大口酒說:「怪不得你說妙極!如果不是我這一問,你拿『一夫』二字沒有着落,就得把你的拆字攤拆了。」

看曹雪芹興奮之情,溢於言表,何謹稍稍有些不安,「兩頭大」的說法,與一般的解釋,男子娶兩房妻室,並尊為嫡,無分大小的「兩頭大」不同,真是曹雪芹所說的「匪夷所思」。如果將來證明,事情全非如此,一定會有個「老何測字」的笑話。望七之年,讓桐生那般後生小子將他騰為笑柄,這件事不免難堪。

於是他說:「芹官,你也別太認真,我不過觸機而已,準不準,還很難說。好在看馮鏢頭的樣子,一定知道綉春的下落,等他一放出來,真想如何,就都水落石出了。」

「嗯,嗯!」曹雪芹恨恨得說:「那兩個番子,實在可惡;當時正談到要盡關頭,突然之間闖了進來,把他的話打斷了。天下殺風景的事,真無過於次。」

「這——,」何謹笑道:「也算是好事多磨。」

依照前一天商量好的辦法,曹雪芹一大早便有何謹陪着,去看仲四。將前一天拆字的情形,以及曹雪芹打算進京去辦請方觀承的決定都告訴了他。

「老何真高!」仲四翹著大拇指說:「『不能進京』這一層,說得太好了!我都沒有想到,差一點走錯一步,變成滿盤皆輸。」

「怎麼呢?」曹雪芹也沒有想到,仲四是如此重視,「莫非真地會『斬頭去足』?」

「雖不至於如此,麻煩可也一定不少!芹二爺你想,番子把人解進京,自然往他們衙門裏一送,先下了監再說。『一字入公門,九牛拔不轉。』何況是一個人?」

「這樣說,還真虧得拆這個字。」曹雪芹說:「我今天就進京。不過,大瑞要到了呢?仲四哥,你能不能把他們留了下來?」

「當然。」仲四毫不遲疑地說:「怎麼樣也帶把他們截住。」

「她們」是指那兩個番子在內,曹雪芹有些不大放心,追問著說:「仲四哥,這總有個盤算吧,如何是第一計,一計不成,又如何生出第二計?」

「豈止二計?」仲四笑道:「有三十六計在那裏,芹二爺,你請放心好了。」

「我看,」何謹插嘴:「三十六計,這個是上計。」說着,他將食指與拇指搭成一個圓圈,揚了一下。彼此莫逆於心,都笑了起來。

一進京城,曹雪芹連家都先不顧,徑自到平郡王府求見方觀承。

「你回來了?」方觀承執手慰勞:「辛苦,辛苦!」他又看了看身上說:「風塵滿身,想來還沒有回府?」

「是。因為事情很要緊,我得先來跟方先生細陳一切。」曹雪芹說:「我跟馮大瑞見過了。」

「喔。」方觀承很興奮的,「在哪裏?通州?」

「不是。他事先到了通州,跟仲四見了面,知道我往東邊去了,追到薊州才見了面。」

「他怎麼說?」

「他很感激方先生的好意,不過,他說這件事不是三言兩語談得完。幸好,他又表示,到頭來一定會照方先生的意思辦。」

「那很好。一切包在我身上,你讓他趕緊到京里來看我。」方觀承迫不及待地問:「他現在人在哪裏?」

「昨天在三河縣,今天到通州,」曹雪芹說:「方先生,我剛才的話還沒有完,那天晚上在薊州客棧里,正在談著,來了兩個人,就是盯着我下去的番子,把馮大瑞給逮住了。」

「啊!」方觀承皺着眉沉吟了好一會說:「這怪我不好!沒有交代清楚,仲四誤會了。不過誰也沒有想到,馮大瑞會去找你。」他換了副神色,安慰著曹雪芹說:「不要緊,一切有我。」

「是。我也知道一切有方先生,不要緊。不過,大家有這麼一個看法,那兩名番子把人帶進京來,自然先送布軍統領衙門,一落了案,要把他弄出來,恐怕要費周章。」

方觀承還沒有想到這一點;一想到了,卻又別有顧慮,一落了案,自然要過堂,馮大瑞的口供如何,不得而知。看來他不會說實話,而不說實話,就會受刑;說實話呢,以納親的好事,一定會插手過問,那麻煩可就大了。

「這節外一生枝,真有點棘手——」。

「方先生,」這回是曹雪芹顧不得禮貌,打斷了他的話,「我看唯一的辦法是,請方先生勞駕一趟,到通州親自去料理。」

「來不及了。三河縣到京,一百里地,只怕這時候已經進城了。」

「來得及。仲四會派人在通州把他們留下來。方先生明天下去都還來得及。」

「喔,好,好!」方觀承鬆了口氣,「這樣,雪芹,你再辛苦一趟,明兒一早再去一趟通州;臨走以前,咱們再見一次面,我有信,有話,請你帶到通州。」

「這會兒還不知道。不過,我想大概可以安排好,我就不必去了。」方觀承又說:「本來我去一趟也很方便,只是這兩天貴州有軍報,苗子鬧事,怕皇上臨時會召見,我還不敢隨便離京。」

到家自然先到馬夫人面前請安,少不得要談此行的結果。在路上曹雪芹就跟何謹商量好了,不能說實話,但也要留下餘地。要那樣,馮大瑞洗清了身子出現,才不至於顯得太突兀。於是先從拜年說起,談了些通州幾房本家的近況,等馬夫人提到馮大瑞,他才從容不迫的作答。

「人是回來了,不過跟仲四隻匆匆見了一面,立刻轉往山西,據說半個月就可以回來。我已經關照仲四,等他回來了,無論如何讓他到京里來一趟,那時候,就什麼都知道了。」

「喔,」馬夫人問道:「他是怎麼回來的呢?」

「贖罪回來的。」

「綉春呢?有消息沒有?」

「不知道。」曹雪芹答說:「我問仲四,仲四說忘記問他了。」

「看樣子,他也未見得知道。」馬夫人的神色,微顯憂鬱,「這兩天我常在想,雲南那麼遠,綉春又懷着身子,還沒有盤纏,怎麼樣能到得了哪裏?再說,萬里尋夫,是件光明正大的事,何必偷偷兒溜走?她果然由此打算,盡可以老實說,咱們也一定會幫她如願。這種種都是情理上說不過去的事,我看凶多吉少,死了心吧!」

說着,已隱隱閃現淚光,秋月便既勸道:「太太也別難過。綉春就算到不了雲南,也一定有個安頓之處,他行事向來神出鬼沒,誰也猜不透。」

「好吧。你們不死心,就等著吧!」

「我看,」曹雪芹將他心中一直在懷疑的看法,說了出來;「十之八九,又遁入空門了。」說到這裏,想起何謹測得字,便有加了一句:「倘非如此,就是別嫁了。」

「你說綉春另外嫁人了?」馬夫人問。

「我是這麼猜。」

「綉春爭強好勝,會這麼做嗎?」

「那也說不定。譬如。」

曹雪芹作了幾個綉春可能別嫁的假設,比較近情理的一個是,流落他鄉,進退維谷,為好心人所拯救,迫於情勢,也為了感激圖報,委身於人。像這樣的遭遇,雖無法證明一定會發生,可也難保必無。馬夫人願已想死心的,這是又有些將信將疑了。

「綉春的事,你問過秋月了嗎?」

「是的。」杏香答說:「你臨走以前,不是交待,讓我問她嗎?我是照你的話做的。」

「她都告訴你了?」

「都告訴我了。不但綉春的事,連馮大瑞的事,還有你到通州去幹什麼,也都跟我談了。」杏香不免有怨言,「你瞞得我好!你就不想想人家會替你着急?」

曹雪芹沒有想到,秋月會盡情揭露,不過這一來反倒使他如釋重負,便既含着歉意地笑道:「我也是怕你着急,或者攔着我,你知道,這件事是攔不住的。」

「我不會攔著。凡事只要跟我說明白,心裏自然就踏實了。」杏香又問:「馮大瑞到底有消息沒有?」

「不但有消息,而且還見了面。」

「還見了面!」杏香不由得槍著發問,「這一下,綉春的消息也有了?」

「唉!」曹雪芹像馮大瑞那樣,先嘆口氣,接着又說,「你把秋月去找來,我將給你們聽。」

「不用去找,回頭她會來。她說了,要到我這兒來喝蓮子粥。」杏香眼尖,向窗外指到:「那不是來了嗎?」

曹雪芹向窗外望去,只見一盞白絹花卉的宮燈,冉冉而來;那是秋月的標誌,每回夜訪,他都是持着這盞她心愛的宮燈來的。

「太太睡了沒有?」杏香迎出去問。

「睡了。」

「那可以多談一會兒。」杏香接過秋月手中的宮燈,順手交給丫頭,同時吩咐,「把煨著的蓮子粥端出來。再蒸一籠雞蛋糕。」

這是意料到會談得很晚,所以多備宵夜的點心。果然,曹雪芹從頭細說,在秋月無一非感到意外,杏香就更不用說了。

「偏就有那麼巧的事!」談到馮大瑞被捕,秋月也復悵恨不已,「剛要談綉春,番子就來抓人了!叫人牽腸掛肚,好難受。」

「不過看樣子,還健在人間。」杏香介面,「我也好想見見這位綉春姑娘。」

「要想見她,先得救馮大瑞。」秋月問道:「方老爺既然寫了保票,他應該不要緊吧?」

「大概不要緊。他的事回頭再告訴你們;先談綉春,有件很妙的事,老何替綉春拆了個字,說她是『兩頭大』,除了馮大瑞,另外又嫁了個丈夫——」

「這不對吧?」秋月插嘴,「『兩頭大』怎麼能這麼解釋?」

「也許」,杏香別有看法,「她另嫁的那個丈夫,本有原配,在他不就是『兩頭大』?」

「那一來就更亂了。」秋月搖著頭說:「我不相信綉春會做這種窩囊事。」

「我先不相信。後來老何越拆越玄,而且前面替馮大瑞拆得字很靈,我就不能不將信將疑了。」

接下來,曹雪芹便細談何謹拆那個「春」字的說法;秋月本來不信的,也像曹雪芹那樣,不敢堅持無其事了。

「也許綉春願意委屈,就為的是生了兒子,得保全曹家的骨血。果真如此,咱們到得捉摸、捉摸,怎麼好好兒訪一訪、搜一搜,就算花個一兩吊銀子,也值得。」

「不光是花錢,還得有人、有工夫。」曹雪芹說:「除非太太准我,頗費個一兩年辰光,『天涯沿路訪斯人』。」

「我到想到一個人。」杏香說道:「可惜年紀大了。」

「你是說老何?」秋月點點頭,「其實他年紀雖大,精神還很健旺,從南到北,從前跟老太爺、老爺走過好幾趟,江湖上的事見多識廣,到確是挺合適的一個人。」

「而且,」杏香介面:「老何的花招挺多的,別人想不到的,他能想得出來。」

曹雪芹讓她們一彈一唱,說的心思也活動了,「也罷!」他說:「登馮大瑞放出來,問清楚了,再做道理。」

「對了!」秋月催問道:「你還沒有談馮大瑞呢,他到底怎麼樣了。」

「此刻在通州。方問亭會替他想法子。不過,他要我明兒再到通州去一趟。你們看,這要跟太太怎麼說。」

「不能再說上通州了。」杏香答說:「得另外撒個謊。」

「有了,有個很好的說法。」

原來曹雪芹有個在咸安宮官學的同窗名叫赫尼,他的長兄當過好幾個闊差事,去年春天在東海關監督任上,被劾落職,挾資回旗,在西山造了一所別墅,頤養老父;這所別墅最近完工,其中亭台樓閣,尚待題名。赫尼之父一向很賞識曹雪芹,所以特命赫尼來請曹雪芹去品題。赫尼來時,正是曹雪芹去通州的第二天,如今正此題目可解。

於是第二天一早,馬夫人起床,秋月正服侍她梳洗時,曹雪芹已來問安了。「娘,」他說:「我今天想到西山去一趟,得兩三天才能回來。」

「去西山幹嗎?」

「咦,」秋月介面:「太太忘記掉了?不是那位赫大爺,請芹二爺去品題他家的別墅嗎?」

「喔,我想起來了。」馬夫人說:「他家也算是世交,你就去吧。不過,到底哪天回來,你得說個准日子,省得大家等你。」

實在是慈母倚門之望,曹雪芹很想答一聲:「明天就回來。」但不知再度通州之行,究竟要幹些什麼?時間無法預訂,只能說的活動些。「不知道他家的別墅規模大小,要看多少時候才看得完?」曹雪芹說:「我總儘快趕回來就是。」

「也不必說儘快不儘快的話。」秋月插嘴,「太太既然要個准日子,你就索性從寬估計好了。」

「那,」馬夫人想起來了,「來去三天大概夠了。」

「不要大概!」秋月代為安排,「今天是二月初九,九、十、十一,一共三天。十一下午,請芹二爺務必趕回來。」

「啊,」馬夫人想起來了,「杏香生日不是快到了嗎?」

「是的。」秋月答說:『是二月十六。「

「我記得今年是她的整生日,」馬夫人問秋月,「我沒有記錯吧?」

「是。」

「到咱們家來的頭一個整生日,得好好兒替她熱鬧熱鬧。」

「算了吧!娘!」曹雪芹照規矩要有所表示:「她當不起。」

「你別管,這部與你相干。」馬夫人揮一揮手,「你去吧,早去早回。」

「是。」曹雪芹又說:「我想還是得把老何帶去,他的肚子裏寬,可以替我出出主意。」

「隨你。」

於是曹雪芹退了出來,先回夢陶軒,只見杏香已將他的行囊收拾好了,就擺在門口,依舊是那具輕便的藤箱。「說好了?」杏香迎上來問。

「說好了,三天回來。」曹雪芹又說:「太太還要替你做生日呢!」

一聽這話,杏香頓時有驚喜交集的表情,笑開了嘴,露出兩列整齊細小的白牙,眼睛不住在眨,好久都不說話。

「你看你那傻樣。」曹雪芹忽然問道:「老何呢?怎麼不見?」

「到護國寺買花去了。」有個小丫頭在一旁介面。

「買花、買書、喝酒、遇見熟人聊一聊,那還不是到晚才能回來?」杏香問道:「你找他幹什麼?」

等小丫頭一走,曹雪芹又將她喚了回來,他是想到了二、五、八護國寺的廟會,地方大,人又多,關照要多派人去找。

「就找到了,回來也得中午。」杏香建議:「你不如先去看方先生。」

「這會兒他還在宮裏。」曹雪芹想了一下,興奮得說:「反正是下午的事了,咱們把秋月找來,商量商量替你做生日的事。」

在杏香的感覺中,這就是曹雪芹可愛可恨之處,可愛的是凡有熱鬧好玩的事,他永遠不會掃人的興;可恨的是只有這些是起勁,從不為他自己的功名前程,稍作盤算。「你啊!」她無可奈何的埋怨,「就是無事忙!」話雖如此,她仍舊另外喚一名丫頭,悄悄的將秋月清了來,這就不必他們先開口,秋月自會趕到。

「太太給了一百兩銀子,要戲要席,還不知道對付得下來,對付不下來;下午我得着錦兒奶奶去商量。」

「太太交到了沒有,要請那些人?」曹雪芹問。

「沒有。」秋月問道:「你看呢?」

曹雪芹還在考慮時,杏香卻忍不住要說話了,「秋姑!」她說:「太太這麼看得起我,光是有這番意思,我已經覺得當不起了。千萬不要再鋪張,折我的福。到那天,不敢讓太太頗費,也不必讓你操心;我來弄幾個菜,把錦兒奶奶清了來,等我給太太磕了頭,請大家吃面,這樣,我的這個生日就過得很有意思了。」

「她說得也不錯。」曹雪芹附和著,「就照她的意思吧。至多再把四老爺請了來。」

「四老爺也不必驚動。」杏香很快的介面:「何必讓我憑空多磕幾個頭?」

這話就只有秋月最了解了。官宦人家的妾室,最委屈的就在這些地方,平時的禮數還不妨隨便,遇到婚喪喜慶,就一點都不能馬虎。明明是自己生日,卻沒來由的要給來道賀的長輩磕頭,有人覺得無所謂,而像杏香這樣的人,便深非所願了。

「好!」秋月深深點頭,「我懂你的意思,反正到了日子總讓你高高興興玩一天就是了。」

「謝謝,謝謝!」杏香撒嬌斯的笑道:「我就知道只有秋姑最疼我。」

秋月笑笑不作聲,轉臉問曹雪芹,「芹二爺,你怎麼還不走。」

「我在等老何。他到護國寺逛廟會去了。」曹雪芹又說:「而且,我還得先去看方問亭。」

「那也該是時候了吧?」

「還早。」曹雪芹忽然問道:「我離京的那幾天,震二爺來過沒有?」

「沒有。」秋月答道:「錦兒奶奶倒來過兩回,問她震二爺的情形,她說她也不知道他在那兒;每一趟回家,匆匆忙忙的換換衣服就走了。大概是陪着聖母老太太在一起。」

曹雪芹心裏在捉摸,必是聖母老太太尚未入宮,可是當今的太后,大概大限將至,一旦逝世,自然密不發喪,而遺體的安葬是件極費周章的事,曹震有陵工上的經驗,辦這些事很在行,此刻可能正在部署這件極機密的大事,所以在錦兒面前都不肯透露口風。既然如此,自以不問為宜。當即站起身來說:「我得看方問亭去了。老何一會來讓他馬上預備,我一回來就走。」

到得平郡王府門房一問,說方觀承有封信留着給他,拆開一看,非常意外的,方觀承已經先到通州去了,關照他立即趕了去,在仲四鏢局相會。曹雪芹的心往下一沉。需要方觀承親自到通州區料理,足見案情已有變化,走得如此匆促,又必因是情況緊急,遲延不得。那麼是出了什麼變化呢?

一路上心神不定的趕回家,先問門房:「老何回來了沒有?」

「沒有。」

「桐生呢?」

「還沒有。」

「另外的人呢?」

「也還沒有。」

曹雪芹心有點亂了,站定了想了一下,當機立斷地說:「再派個人到護國寺去找,不管找到老何沒有,讓桐生馬上回來。」

幸好,不必曹雪芹坐立不安的久等,老何右手捧著一盆劍蘭,左手拿着打磨廠書坊中新刻的《鼓兒詞》,施施然而來。於是,連桐生主僕三人,一車一馬,直奔通州。

傍晚時分到了仲四鏢局,自然先問方觀承,自然先問方觀承。仲四告訴他說,方觀承是午間到的,一來略問馮大瑞的情形,就到倉場侍郎衙門去看世泰,至今未回。

「那麼大瑞呢?」

「羈押在通州的班房裏。」仲四答說:「咱們猜得不錯,他們是落在你後面了,我派人跟那兩番子套交情,趙四還不錯,姓耿的,可真是作梗了,非說第二天一早就得進京不可。兩人為此還在客棧里大吵了一架,姓趙的跟我的人說,他很想交我一個朋友,無奈他的夥計不通氣。這是公事,他也沒有法子幫忙,很對不住。我。」

據仲四自己說,他知道是怎麼個結果,親自趕了去,一味說好話;趙四隻綳著臉說「不行」,滴水都撥不進去,耿得祿自然更不用說了。

「後來我才知道,趙四很夠朋友,他的臉是綳給耿得祿看的,其實暗中已教了我一招,這一招很高。」

「喔,他跟你怎麼說?」

「有姓耿的在,他不能跟我多說什麼,是趁姓耿不留意的時候,悄悄的跟我的夥計說的。」

趙四跟仲四的夥計只說了一句話:「讓你們掌柜的,找通州縣來要人。」仲四恍然大悟,趙四、耿得祿雖持有步軍統領衙門的「海捕文書」,到哪裏都能抓要抓的人,而且如許地方衙門幫忙,只要出示文書,便能如願;不許幫忙,則知會亦可。但這項特權,一到成功,便既消失;抓到的犯人,照「長解」之例,逢州過縣,皆須投文,「過堂」以後,羈押在州縣衙門的班房,第二天派差役護送出境。即令有特殊情形,不能過堂,不便羈押,至少也要拜會當地的捕頭,打個招呼,才合道理。

懂這套規矩,自然就能領會趙四所透露的消息;他們逮捕人犯過境,不經地方官府,法理皆所不許,只要找本縣專管緝盜的巡檢出面,自然可以將馮大瑞留了下來。

「這好辦!」仲四說到;「我找刑房書辦老劉,他出馬一問,耿得祿乖乖兒的把大瑞送到班房;不過只能多留一天,說等巡檢過堂。如今看方老爺怎麼說,倘或沒有結果,明天扔就得解進京。」

「方老爺來了就好了。」曹雪芹問說:「我能不能去看看大瑞?」

「不行!那姓耿得真倔,自己陪着大瑞住班房,看得挺嚴的。」

「看樣子,方老爺今天得住在通州了。」何謹插嘴問道:「不知道住在哪兒。」

「想來是住在世大人衙門裏。」仲四又說:「芹二爺請息一息,等我去探探消息,馬上回來。」

仲四這一去,直到天色黑透,未見歸來。鏢局中開出飯來,餚饌甚豐,但曹雪芹食不下咽,喝了兩杯酒,推箸而起;幸好,仲四終於回來了。

「見這方老爺了?」曹雪芹急忙迎了上去問說。

「是的。方老爺今晚上住倉神廟。」仲四說道:「咱們先吃飯,吃完了飯我陪你去看他。」

「大瑞怎麼樣?」

「現在還不知道。他沒有提,我當着人也不便問,反正一會兒就明白了。」

於是曹雪芹復又坐回飯桌,因為要去見方觀承,不敢再飲。只是性情已寬,胃口轉佳,飽餐了一頓,略坐一坐,便催仲四,該到倉神廟去了。

「好!」仲四說道:「我看不必騎馬了,走着去吧!」

「安步當車最好。」曹雪芹看着何謹說:「你就不必去了。」

於是仲四帶了一名趟子手,陪着曹雪芹出門。這天上弦,迎著一勾眉月,往東而行,聽的後面車聲隆隆,回頭看去,兩匹頂馬,馬上人擎著倉場侍郎銜頭的大燈籠,款段而來——巧得很,是半路上遇見方觀承了。於是仲四與曹雪芹避往道旁,等方觀承的轎馬過去,抄捷徑先一步到了倉神廟,廟后另有門出入,裏面是一座花木扶疏的四合院,想來作為倉場衙門接待過境貴客之用,方觀承這天便下榻於此。

接着,方觀承也到了,下轎看見曹雪芹,點點頭說:「裏面談吧!」

客座在南屋,坐等了片刻,聽差來通知:「請曹少爺,仲四掌柜到北屋去做。」

在北屋的書房中,燈光影里矮小的方觀承,一臉疲憊之色,嘆口氣說:「只為上一次來,少說了一句話,惹來的麻煩,可真不小。」

這是指托世泰、和嘉將番子撤走那件事,仲四首先不安的說:「這都怪我疏忽。」

曹雪芹也表示歉意,「也要怪我自作聰明,調虎離山,便成庸人自擾。」他說:「我不往東走,留在通州就好了。」

「咱們現在也不必自怨自艾了。」方觀承說:「如今麻煩的事,納公護短,對世侍郎派人叫他的兩名番子撤走,大為不悅。世侍郎幫我的忙,得罪了納公,他自己不說,我不能不抱歉。頂要緊的事,得化解納公心裏的芥蒂,這隻有一個法子,得把他的面子圓上。」

「是。」曹雪芹說:「方先生如果還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儘管吩咐。」

房觀承不作聲,在屋子裏蹀躞了一會,站住腳問道:「兩位倒想想,怎麼樣才能把納公的面子圓上?」

曹雪芹茫然,仲四到底閱歷的多,想到了一個辦法,但卻是他萬分不願的。遲疑了好一會,終於還是說了出來。「是不是要讓馮大瑞到納公衙門裏去過一過堂,公事有了交代,才算有面子。」

方觀承點一點頭,「為難得就在這裏。」他說:「我說了,包馮大瑞無事,結果食言而肥,變成我對大瑞及你們兩位沒有交代了。」

曹雪芹與仲四的想法相同,覺得對不起馮大瑞得不是方觀承,而是他們倆。不過事到如今,也說不得了;仲四想得比較周到,提出頂要緊的一點來問:「請方老爺明示,大瑞接到京里,過一過堂以後呢?」

「總還有幾天牢獄之災。」

「如果只是幾天牢獄之災,那倒也無所謂。」

「方先生,」曹雪芹接着提出要求,「能不能讓我跟風大瑞見一見面?」

「當然。」方觀承說:「請你告訴他,事出意外,不過只是個枝節,請他放心。」

「是的,我會安慰他。方先生,有一層很重要,過堂的時候,會問些什麼?他該怎麼回答?似乎應該先捉摸、捉摸。」

「大概總是問漕邦的事;他只一概不知就是了。」

「好!我明白了。跟他怎麼見面?」

「我會安排。」方觀承答說:「你們兩位,明兒一大早來吧。」

於是曹雪芹與仲四復回鏢局,與何謹一起在櫃房密談。仲四對這件事頗為焦急,主要的是納親粗暴的名聲在外,而以他的地位,方觀承是不是夠得上跟他分庭抗禮,以及會遵從方觀承的要求?在他不能無憂。

「象老何拆的那個字,一進了『京』,真地斬頭去足,這該怎麼辦?」

「不要緊,不要緊!」何謹記忙安慰他說:「有人替他說話,就不礙了。『京』字加上『言』,是個『諒』,納公會諒解。」

「是的。」曹雪芹也深深點頭,「方問亭雖然只是『小軍機』,不過他是皇上的親信;也是平郡王的親信。而且這件事他是跟海公一起辦的,所以納公決不會胡來。既然人家給了他面子,他當然也要同樣回報。這一層,仲四哥,你不必在意。倒是大瑞,恐怕他自己有什麼難處,或者有什麼必得親自料理的事,如今身不由己,徒喚奈何。但願明天跟他見面,能夠讓我們好好兒談一談。」

「說的是。」仲四想了一想,「別的人都好辦,就怕姓耿的作梗,明天,連老何在內,咱們一起上,好歹要把那姓耿的纏住了,好讓你跟大瑞細談。」

第二天到了倉神廟,仲四一進門,便遇見通州的巡檢,姓王;巡檢的官稱是『四老爺』,仲四跟他很熟,不照一般的稱呼,叫一聲:「王老爺!「然後問道:「你老怎麼也在這裏?」

「專侯你們的大駕。」

「不敢,不敢。」仲四引見了曹雪芹,稱何謹是「我的夥計」。

王巡檢人很和氣,跟曹雪芹寒暄了好一陣,又提到曹震,大套交情,最後說道:「方老爺已經回京了,這裏的是已經交待給我。咱們這會兒就走吧!」

「是,是,王老爺,你請過來。」仲四將他拉到一邊,悄悄兒說道:「不瞞王老爺說,曹家那位少爺,跟馮大瑞是好朋友,多年不見,一見是在班房裏,難免有心裏的話要談,你能不能找個讓他們能私下談談的地方?」

王巡檢想了一下說:「你老哥的事,不能也得能呀!」

「多謝,多謝!我索性老一老再求你了,能不能讓他們多談一會呢?」

「我無所謂,就是姓耿的那小子,軟硬兩不吃,人是他們的人,在我那裏只不過是暫時安頓一下,如果他說『不行』,我可拿他沒轍。」

「我知道。只求你找機會能讓咱們纏住姓耿的就是了。」

「這容易。」

王巡檢忽然盯着何謹看,仲四不知道他看什麼?奇怪的問說:「怎麼啦?王老爺,我那個夥計有什麼地方不妥嗎?」

「不是。我看他兩個鼻孔,是抹鼻煙抹的吧?」

原來是發現了何謹鼻下唇上的鼻煙痕迹,「不錯。」仲四問道:「怎麼樣?」

「有鼻煙就好辦了。」王巡檢說:「姓耿的也好抹鼻煙,昨兒煙壺空了,跟捕頭老周商量,能不能給他找點兒鼻煙?好傢夥,二十四兩銀子一瓶的『金花』,誰供應的起?那姓耿的又不得人緣,供應的起也不能給她,老周就沒有理這碴兒。現在倒好了,一壺鼻煙,准能把他拴住。「仲四大喜,趕緊跟何謹去談,何謹正好裝滿了一壺鼻煙,便既說道:「好在我另外帶着一小包,回頭我把我的都勻給他好了。」

於是紛紛上馬,真奔通州縣衙門,一進儀門,長長的甬道,直通大堂,兩旁一溜十幾間屋子,是『三班六房』洽公的所在,班房在西邊,緊挨着刑房,書辦、捕頭一看「四老爺」駕到,一起都站了起來侯命。

「京里來的那兩位朋友呢?」

「都在。」周捕頭答說。

「你把他們兩位請來,我有話說。」王巡檢低聲說道:「回頭你派人守着,別打攪他們。」

周捕頭點點頭,親自把趙四與耿得祿去請了來。趙四跟曹雪芹、仲四都已算熟人,含笑頷首,作為招呼,只有耿得祿揚著臉不理。

「兩位上差請坐。」王巡檢指著曹雪芹說:「這姓曹的要看馮大瑞,兩位相比已經由世侍郎衙門裏交待過了。」

「是的。」趙四答說。

「那麼現在就讓他們去見面。」

「行。」

「看是看,」耿得祿發話:「可要懂規矩!」

「喔,」曹雪芹轉臉問仲四:「什麼規矩?」

「這得請教周頭。」

「不敢!」周捕頭說:「無非不準串供,不準私下遞東西。」

「還有,」耿得祿說:「說幾句話就走,別老挨在那兒不走。」

「我知道了。」曹雪芹也仰著臉說;然後跟着差使由一道小門進去看馮大瑞。

「兩位預備什麼時候動身回京。」

「我們下午就走。」耿得祿回答。

「那好!我關照驛站替你們預備車子。兩位還有什麼事?」王巡檢一面說,一面向何謹使了個眼色。

何謹自然會意了,從懷裏掏出一個象牙鼻煙壺來,到了些在指尖上,往鼻孔里抹了去,「嘶,嘶」的發出很大的吸氣聲,惹得一屋子的人都側目而視。那耿得祿可受不住了,只覺得鼻子裏發癢,胸口發悶。這是王巡檢又向周捕頭拋去一個眼色;周捕頭很機警的意會到了是怎麼回事了。

「啊,啊,老大哥,」周捕頭說:「你這鼻煙能不能勻給我一點兒?」

「行,行!」何謹問說:「周頭,你要多少?」

「不是我要。」周捕頭指著耿得祿說:「是這位餓煙了。」

「喔,好!」何謹拿着鼻煙壺走到耿得祿面前問道:「貴姓?」

「我姓耿。」耿得祿回問一句:「來,來,既然餓煙了,得好好兒來兩口。」說着,他那袖子將桌沿抹一抹凈,然後倒出鼻煙,到了一堆又一堆,一共四堆。

「行了,行了!」耿得祿一疊連聲地說:「多謝,多謝!」說完了,伸手抹鼻煙,用中指在桌上一刮,送往鼻孔,只聽『嘶』的一聲,都吸了進去。四堆鼻煙抹完,臉上頓時顯得心曠神怡。

「我走了。」王巡檢向周捕頭說:「好好招呼他們幾位。」

於是周捕頭叫人張羅茶水,故意將話題引到鼻煙上去。由於曹寅當年酷好此道,收藏的鼻煙壺,上百之多,所以何謹用這方面的見聞甚廣,從明朝萬曆年間,意大利教士利瑪竇來華,鼻煙開始傳入中土談起,講到鼻煙的種類,以及如何用各種花露來加工的方法,同時用實物來驗證。

「我這煙,顏色帶綠,叫做『葡萄露』。」何謹又到了一小撮在桌上,「耿爺,你再試試,看是不是有點葡萄味兒。」

耿得祿雖嗜鼻煙,力不足以購上品,只知道最好的鼻煙,像茶葉中的香片那樣,用花露薰過,卻不知帶綠色的名為「葡萄露」,帶紅色的名為「玫瑰露」等等名目,自然更沒有享用過。此刻細心一試,果然隱隱覺得帶點葡萄的香味,不由得自嘲的笑道:「我可真是『豬八戒吃人蔘果』,剛才竟沒有變出味兒來。」

「覺得還不錯,是不是?再來一口兒。」

何謹又傾出一撮,然後再將平生所見過得好鼻煙壺,在座的人都是聞所未聞,連周捕頭都聽得出神了。只有仲四聽而不聞,留意這裏面的動靜,曹雪芹如果出來了,自然不必再花心思,自然不必再花心思,否則便須等何謹談完了鼻煙壺,另外有個纏住耿得祿的法子,而且這個法子要早想。

轉年到此,悄悄起身,找個在班房裏跑腿的小徒弟,「兄弟」,他掏出一把碎銀子,約摸二兩有餘,塞到他手裏說:「勞你駕,給弄點吃的、喝得來,要快!多下的是你的『腳步錢』。」

「是了!」小徒弟高高興興地答應着,飛奔而去。

不必走遠,衙門前面,照牆之下,便有賣各種點心熱食的小販,那小徒弟買了兩大包滷菜、四十個火燒、一大瓶「二鍋頭」,借個食盒一起提了來。

周捕頭明知是怎麼回事,但江湖上另有一套又要捧人拉交情,又要佔地步、留身份的訣竅,所以霍的起立,朝小徒弟瞪着眼問:「這是哪兒來的?」

「是,是——,」小徒弟張皇四顧,找到了仲四,頓時輕鬆了,手指著說:「這位爺,給錢叫我去買的。」

周捕頭作勢欲打,但好像硬忍住了,將手放了下來,看着仲四說道:「老四,你這就不對了!莫非我做這麼一個小東就做不起?」

「我不對!我不對!」仲四連連拱手,陪着笑說:「不過,咱們的交情,這算不了什麼;你不能說我掃了你的面子吧?」

周捕頭作者無可奈何得表情,向那兩番子說:「兩位看,明明掃了我的面子,他還那麼說。有什麼法子,交情麽!」

「對了!」趙四是有心接納,所以很快的介面,「交朋友就得這樣子,才夠味兒。」

周捕頭點點頭,叫小徒弟另外又去添菜添酒,大家都覺得意興極好,耿得祿也就根本忘掉有曹雪芹在跟馮大瑞相會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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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春爭及初春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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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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