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哈卡里之行

第07章 哈卡里之行

以前看過一部叫《哈卡里的季節》的土耳其電影,講的是一個大城市長大的土耳其人去哈卡里這個土耳其腹地——或者不如說幾近秘境——當教師的故事。他是個理想主義知識分子,在深山裏的一個村落(大概是庫爾德人村落)給孩子們上課,同時力爭和人們打成一片。大家也開始一點點接受了他,但最終因發生一起事件而黯然神傷離村而去。我時常把電影情節整個記錯(有時甚至把兩個混淆成一個),所以記不確切,但大概是這樣子的。主要說理想主義在當地現實面前的敗北。記得是十九世紀俄羅斯風格的主題抑鬱的電影,情節另當別論,風景和風俗描寫則很精彩生動,細微之處都讓我記得一清二楚。

電影上說,哈卡里雪很深,一到冬天,山裏的村落就和外界徹底隔絕,雪直到五月還不融化,也就是說一年中的大半時間要被封閉在村落里。人們貧窮,沉默寡言。見那個教師往端上來的茶里放糖攪拌后喝了,眾人現出詫異的神情。那裏的人們全都「咯嘣咯嘣」咬方糖吃,然後才喝茶。全村風習如此。

在電影里看了以後,我想,若去土耳其,一定去這地方親眼看看。但哈卡里這地方不僅雪深,而且在土耳其以治安不好聞名。我最信賴的英語旅遊指南上這樣寫道:「哈卡里最好繞開。此鎮人口的一半在路旁髒兮兮的茅屋裏戰戰兢兢閉門不出,另一半只考慮如何把政府官員殺死。這裏的政府官員全部是在其他地方犯了錯誤或出了問題被流放來的。」

我以為這樣的說法無論如何都未免誇張,不料去哈里卡一看,一點也不誇張。當然不是說有人在自己眼前遇害,但籠罩鎮子的氣氛的確如其所述。在哈卡里只要停車往外跨出一步,就會感覺出空氣緊繃繃的不太平。

時機也不好。我們去的時候正值庫爾德人問題白熱化,可我們已經好幾個星期沒看報紙(離開伊斯坦布爾後,HeraldTribune①哪裏都沒賣的),不曉得情況惡化到這般地步。不過到底有些擔心,在凡城向地毯店和旅遊辦公室的人問過哈卡里治安如何,兩人都保證說沒問題,「哈卡里?Noproblem,安全著咧,根本沒什麼好怕的」。我深入問了一句:「可聽說有很多問題。」「唔,以前有過一點,」對方老大不情願地承認道,「不過現在不要緊了,治安恢復了。伊拉克欺負庫爾德人,殺害庫爾德人,他們逃來土耳其。但土耳其人無微不至地保護庫爾德人,天下太平。」總的說來,土耳其人不願意向外國人談本國的糾紛。無論什麼都想以「不要緊,Noproblem」這一正規見解搪塞過去。這恐怕因為他們是愛國者,也可能因為極端討厭外國人以「midnightexpress」(夜半特快)方式傳播本國消極消息(他們的心已被深深傷害),或者出於儘可能不多嘴多舌這種政治上的考慮,抑或由於體制問題使得壞消息不四下傳播亦未可知。對此我弄不明白。總之對於消極事情他們十分懶得開口。

例如凡城(不是今天的凡城,是過去的凡城)曾是亞美尼亞人的城市,其分離主義者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為了從土耳其獨立出來而聯合俄軍佔領了城市,殺了土耳其人。但俄國爆發革命、革命政府單獨講和撤軍之後,返回的土耳其軍隊出於報復大量屠殺亞美尼亞人(據說在全地區殺了一百萬至一百五十萬人),又把剩下的亞美尼亞人一個不留地從這一地區強制性大量遷出,將城市整個夷為平地。化為廢墟的城裏如今只住着鸛的一家。可是帶我們看這廢墟的陸軍特種部隊出身的管理人兼導遊只說「這裏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被俄軍的炮火夷為平地」。此話——也許實際遭遇了俄軍炮火——純屬無稽之談。反正他們是盡量不觸及土耳其的這種陰暗面。

①HeraldTribune:《先驅者報》。

這倒也罷了,問題是我們把那兩個凡城人的「哈卡里毫無問題」——畢竟他們信誓旦旦地強調說不要緊——作為當下的信息信以為真了。但我並非誹謗土耳其人。總的說來,土耳其人說不要緊基本都不要緊。他們不是想說謊,只不過他們的見解往往出於良好的願望罷了。也就是說,「Ihopethatitisso」不覺之間成了「Ithastobeso」。確是這樣。向他們問路,若說「啊很近也就一百米」,那麼就有六百米。他們心想大概說近些對對方有好處,於是好意地縮短了距離。這僅僅是一種感情上的親切。作為證據,在土耳其問了好幾次路,一次也沒人教對過。問及哈卡里治安,他們也是心想好容易來土耳其一次,但願那裏不要緊,遂那樣說出口來。然而此時我稀里糊塗相信了。

庫爾德人問題極為複雜且根深蒂固。庫爾德這個民族儘管從七世紀就已存在,並擁有固有的文化和語言,但幾乎不曾有過自己的國家,是個悲劇民族。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又從民族自決名單中被排擠出去,現在也居住在橫跨土耳其、伊拉克和伊朗三國的地區(敘利亞和蘇聯也有一小部分)。庫爾德人有高度自豪感,對同化於阿拉伯人和土耳其人懷有反感,無論在哪個國家都掀起激烈的獨立分離運動從而遭到鎮壓。他們的數量把握不準,不過總數大體為一千萬至兩千萬,其中八百萬住在土耳其。由於政府採取高壓性同化政策,他們的文化活動——包括音樂和出版在內——在正式場合受到禁止。例如電影《路》的導演、已故於爾馬茲·居涅是庫爾德人,因而受到政府的徹底鎮壓,三番五次被捕入獄。在監獄中導演的《路》是很有名的事。

事情就從這裏變得更加麻煩起來:伊朗支援伊拉克國內的庫爾德人分離獨立運動,向他們運送武器。為什麼呢?為了在兩伊戰爭期間擾亂伊拉克後方。不料,兩伊戰爭突然停止以後,庫爾德人問題對於伊朗就純粹成了累贅,因而中斷了援助。對於庫爾德人游擊隊來說,好比上到二樓被撤走了梯子。而從前線戰鬥中脫身的伊拉克軍隊開始投入主力部隊鎮壓庫爾德。因為即使對於伊拉克政府來說,這也是解決迄今為之頭痛的庫爾德人問題的絕好機會。至此同前邊說過的土耳其亞美尼亞人的命運極其相似。被大國用來做交易的少數民族的悲哀。但是,伊拉克部隊也很難鎮壓。因為庫爾德人出沒於深山密林,而且一看形勢不妙馬上逃往國境線。遂把一個個村莊包圍起來,使用毒瓦斯炸彈連婦女帶小孩一網打盡。殺了多少人不清楚,有人說兩萬有人說三萬。調查團進不去,實數不得而知。

於是庫爾德人翻山越嶺衝破國境線大部分逃來土耳其。伊朗因有那樣的原委,最初經由土耳其接收庫爾德難民,但難民數量據稱已達十萬,作為伊朗也不可能接收那麼多。何況無論伊朗還是土耳其都擔心庫爾德人湧進太多會引發本國民族問題。尤其土耳其,庫爾德人問題本來就已嚴重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但若按伊拉克政府要求強行遣返庫爾德難民,勢必受到國際輿論的圍攻。特別是美國政府正密切注視土耳其的難民接收情況。而另一方面,作為土耳其政府又有不願同伊拉克結怨的苦衷。這是因為,土耳其的石油供應全面依賴伊拉克。倘伊拉克中止石油供應,土耳其經濟勢必土崩瓦解。所以,即使伊拉克部隊追趕庫爾德人越境追到土耳其,也很難公開指責伊拉克部隊的軍事行動。

因此之故,土耳其政府禁止庫爾德難民同外國新聞記者接觸。因為不想把使用毒瓦斯公諸於世從而刺激伊拉克政府。各國的利害和意圖極其複雜地交織在一起。但不管怎樣,就在這一時期土耳其軍方把陸軍部隊大量調至土伊邊境,採取了近乎戒嚴的態勢。這首先是為了防止庫爾德人更多地湧入,其次是為了控制土耳其境內的庫爾德人的不安傾向,第三是為了斷絕外國人同庫爾德難民的接觸。

總之我們已完全置身於——在不明所以的情況下——這場騷動旋渦的正中。回頭想來,實在不勝詫異:算什麼Noproblem!算什麼天下太平!

離開凡城向哈卡里進發。雖然仍是九月,但早晨的空氣已寒氣襲人。其實較之寒意,更是一種近乎銳利的冷。陽光眩目耀眼,即使戴太陽鏡開車也還是覺得眼睛作痛。筆直的路持續有頃。周圍一無所有,惟獨平原橫陳開去。青草豐茂,羊群點點。融雪匯聚成的溪流和濕地也閃入眼帘。有好幾隻狗被挑死在路旁,有的露出內臟,有的癟癟的如比薩餅。都是牧羊犬。每有車開來,便以為是入侵者而飛撲上前,於是被車挑翻。可憐誠然可憐,但也確實嚇人。我們在這路上也遭到幾次狗的撲襲。不知它們是傻還是勇敢(大概兼而有之),毫不畏懼地躥到以一百公里時速平治的車前霍地立起身來,我們也面對生死關頭。對面沒有車開來的時候尚可設法避開;而若前後有車,那麼——儘管覺得不忍——就只能壓死。如果放慢速度,狗就和車相伴而行,用身體「呯嗵呯嗵」拚命往車門上撞——簡直成了斯蒂芬·金筆下的《泄憤》世界。

狗很大,兇相畢露,氣勢洶洶,說半是野狗都未嘗不可。騎摩托或自行車旅行的人若遭此撲襲,怕是要慌作一團。本來我想不時下車走動一下,但因怕狗撲來,在土耳其一次也沒敢。幾年前土耳其政府曾計劃全國性撲殺野狗,但因遭到西歐動物保護團體的抗議而作罷。實際上被狗吃掉的人也似乎不少。

不久駛入山路。草原消失,換成灰濛濛的風景。翻過海拔兩千七百米的山脊后,風陡然增大。在這裏已是冬天的風。據說土伊邊境附近的山上,八月間凍死了很多翻山越境的婦女兒童,便是冷到如此程度。過了山,就已是哈卡里地界。道路突然變糟。倒算是柏油路面,但到處有陷坑。提醒陷坑的立牌當然有,但小小的不易瞧見。路面一多半或整個不見的地方也相當不少。橋也塌了。維修路段鋪了柏油后再沒處理,輪胎馬上給焦油沾著黏糊糊的。看築路現場,不由暗暗叫苦。雖然路沿河谷而築,卻不好好打地基,大致平整一下路面就直接鋪柏油,以致稍一下雨路肩就塌掉,塌得到處是洞。不時有一頭扎進洞裏的汽車倒在路旁。Wildwest①。

路旁的城鎮看一看都叫人悲從中來。進茶館喝過一次茶,裏面有三個長相醜陋的男人,一個(我從未見過販毒者,想必就是這副模樣)用土耳其語問我戴的西鐵城潛水錶多少錢。告訴后,他們就此說了十多分鐘。之後又問我們開的三菱帕傑羅多少錢,告訴后,又交頭接耳就此說了十多分鐘。他們對價格懷有異乎尋常的好奇心。氣氛讓人覺得沒準會在這裏被殺了整個剝皮。問茶館主人廁所在哪,被告知沒那東西。估計在外頭小般。看樣子灑上小便說不定倒能使鎮子變乾淨點。

①Wildwest:未開發的美國西部。

哈卡里(2)

在距哈卡里一步之遙的地方發現了不可思議的一行人。大約十六七歲的年輕姑娘身穿像是新娘盛裝的雪白雪白一塵不染的飄飄長裙騎在馬上,長裙有好幾顆鮮艷的綠星,薄啊的面紗遮住嘴角。一個感覺上異常安靜的漂亮女孩。牽馬的是個十歲左右的神情嚴肅的男孩子。彷彿父親的年長男子拄著拐杖在前面步行。男子頭纏阿富汗樣式的伊斯蘭頭巾,淺黑色的臉,愁眉不展地瞪視道路的前方。令人費解的場景。到底怎麼回事呢?他們要去哪裏做什麼呢?我不得而知。女孩那身艷麗的服裝與土耳其腹地塵土飛揚的荒山野嶺實在太不諧調了。四周只有紅褐色的石山、滿是亂石的山澗,此外就是無遮無攔的青空。說不定那女孩是去趕婚禮的新娘。

那時是我開車。差不多有十分鐘沒見到其他車輛了。除了岩石別無東西可看。路又單調,除了塌開的洞沒別的。拐彎時看見他們,再拐彎時就不見了。場景倏然撲進我的視野,轉眼之間就退往後面。其實一開始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懷疑那裏是否真有那場景。

可是松村君也看到了同樣場景,所以確有其事。如果有意,我們也可以停車退回好好看個究竟。但沒有那樣做。因我覺得——倒是說不清楚——那樣做很可能使我們損壞那個場景所含有的東西。本能有那樣的預感。於是我們繼續朝哈卡里行駛,沒有就那場景深入交談。可那到底怎麼回事呢?現在我也能真切而鮮明地在眼前推出那個場景,並且這樣想道:那個女孩大概正去哪裏。

即將進入哈卡里之前受到兩三道警察的檢查。詳細查驗護照和駕駛證,記下編號。打開後車門查看行李。往哪裏打電話。再次審視我們的臉。完了之後我們爬上通往台地小鎮的七拐八彎的坡路。近午時分終於駛入哈卡里。一看就知是個一塌糊塗的鎮,至少不能說是個讓人感到溫馨的地方。鎮口首當其衝的是簡直像在橫眉怒目的龐大的陸軍基地。軍用車、裝甲門在門內列成一排,彷彿在說隨時可以出動。持槍士兵在那裏站崗。

過得這裏即是哈卡里鎮。進鎮第一步首先注意到的是臟污。路未鋪柏油,灰塵多得不行,而且只有男人。開車在鎮里轉了一會,觸目皆是男人。估計大多是庫爾德人,頭上纏着阿富汗式伊斯蘭頭巾,腰間扎著腹布。在路上四五個人頭碰頭站着說話的,很可能是販毒分子。總之氣氛非常可疑。悄聲悄語說上一會兒,就一齊「啪啪」按動卡西歐計算器。一個人向對方出示數字,對方又「啪啪」按計算器出示數字,如此反覆良久,或抬手或搖頭。警察或軍人一來,趕緊藏起計算器。

另外,警察和兵多得要命。目力所及,無不是制服。攜帶自動步槍、來複槍、手槍等各種槍支的警察和兵充斥街頭。槍支委實五花八門,制服委實形形色色。他們兩三人結伴四下巡邏,決不一人單獨行走。

路旁一夥伙坐着眼神抑鬱的庫爾德人、伊朗人、和伊拉克人。來到這一帶,很少見到金髮碧眼的歐洲臉土耳其人。光景幾乎可以說是中東。他們也不是在說什麼,而是直勾勾地盯視來往行人。身體紋絲不動,惟獨眼珠在轉。

停車下來,人們戰戰兢兢地圍上前,詢問從哪裏來、來幹什麼、去哪裏、喜歡不喜歡土耳其、喝茶嗎之類。遊客模樣的人想必極少來這裏。但我們不願意在此鎮久留,想儘快辦完事、儘早動身離開。無論街上氣氛還是人們的眼神都給人危險之感。我們對一再勸我們喝茶的那個人推說還有事要辦。對方或許出於好意,問題是打起交道來勢必話長。松村君獨自去拍攝街景,我則走進咖啡館寫日記。

咖啡館里,電視正轉播漢城奧運會。摔跤。幾個人坐在桌旁定定地注視着黑白熒屏。僅僅注視而已,不發表感想,不改變表情。我在柱子後面最不顯眼的桌旁坐下,說要一杯茶。對方說沒有茶。我說那就來杯果汁,又要了乳酪餅。不大工夫,茶和乳酪餅端來。莫名其妙。

喝茶、吃乳酪餅、寫日記時間裏,一個年輕男子坐在我面前。我盡量不抬頭。因為一旦四目對視就麻煩了。對視必然搭話,而對方要說什麼早已瞭然——「從哪兒來的?」日本。「來做什麼?」旅遊。「在土耳其待多少日子了?」三個星期。「都去了哪裏?」伊斯坦布爾、黑海沿岸、多烏巴亞澤特、凡城。「往下去哪裏?」迪亞巴克爾、烏爾法、地中海、伊斯坦布爾。「喜歡土耳其?」喜歡。「職業是什麼?」新聞記者。「這是工作?」是的。「我這手錶,精工牌。」很好。「不照張相?」現在不需要。「來一杯茶如何?」也不需要。「年紀多大了?」二十九(說謊)。「結婚了?」老婆去年死了(這也是說謊)。「不幸。」謝謝……如此不一而足。最初我視為一種友好表示,熱情應答,很快厭倦起來,不再理睬。他們雖愛說話,但稍一深問,便馬上支支吾吾,打聽不出讓人覺得「哦這個不得了有趣有趣」那樣的情況。在其他國家,在街頭聊上三言兩語就可得到種種興味盎然的信息,可在土耳其幾乎沒有希望,說的儘是不咸不淡的東西。所以說也毫無意思。不可思議。大致說一通,接着提出「一起照相吧」,最後遞過地址:「洗出來請寄來這裏。」如此周而復始。

我繼續眼皮不撩地悶頭寫日記。對方大概忍不住了:「excuseme,」開始向我打招呼,「會講英語么?」

「No。」我儘可能冷淡回答。

對方思考了五分鐘對策。但終究放棄努力,去哪裏不見了。我舒一口氣,繼續寫日記。不料不出十分鐘,另一個男人走來坐在我桌子對面:「excuseme。」簡直無可奈何,連安心寫日記都無從談起。

我不再寫日記,走出咖啡館在街上散步。行走之間,發現這是格外奇妙的鎮。街上有很多人(鎮口處寫道此鎮人口兩萬),卻好像全都無所事事。或坐在路旁,或站着閑聊,或喝茶,或單單東遊西逛,幾乎沒有人看得出在正經做什麼營生。這方面和日本的城鎮截然不同。日本的城鎮基本都有營生,或掃除,或買東西,或運東西,或匆匆去哪裏,或蹓狗,或幽會。可是這裏不一樣,根本找不見具有明確目的的行為,而無目的行為倒是可以把握幾樁。

我坐在鎮中心廣場上半看不看地看着街頭景象。正看着,一個黑膚色中年男人走來站在我正面三米左右的地方,一動不動看我的臉,簡直紋絲不動,只是目不轉睛地往臉上盯視。我不樂意被別人這麼看,遂以眼還眼地回視對方。但對方絕不移開眼睛。而且那並非出於針鋒相對或吵架的目的,只是普普通通的不轉眼珠罷了。無論視線怎樣從正面射來,對方都好像絲毫不以為然。我也始終看着對方眼睛,但到底堅持不住,決定以走為上。就算對視幾個小時,也不可能戰勝那對眼睛。那眼睛裏不含有任何感情,與其說是看人,莫如說是看地面上出現的深洞。

在這個鎮,我被很多人以那樣的眼睛看過。走路之間,會突然有人像凍僵一樣在那裏止步立定死死看人,幾乎能把人看出洞來。擦肩而過時給人一閃掃一眼倒無所謂,但一再被人如此直勾勾地盯視,心情迅速黯淡下去。

走了好大一陣子,總算碰見一個領小孩的女人。沒穿裙子,但我想應該是女人。腦袋整個圍着猶如黑包袱皮的紗巾,全然看不出男女,若不仔細看前後都分辨不出。這是我在此鎮遇見的唯一女性。原以為討厭照相,不料實際面對照相機時卻一副欣喜的樣子,甚至擺出姿勢。實在是莫名其妙的地方。僅僅停留一個小時,卻累得渾身癱軟。

「這裏總覺得不是滋味,快點離開為好。」松村君說。我也同感。最後向警察問了一次路:從這裏去烏爾德雷的國境線的路在地圖上細得不得了,通行沒有問題么?

他看了看我們的帕傑羅,說這個還差不多。「普通車是不大容易,這個去得了。Noproblem。」他和顏悅色地說。

我們擔心是不是果真這樣,是不是真沒問題。可是別無他路可走,只能先去烏爾德雷再說。

實際上這條路上充滿登峰造極的problem。路本身就翻山越嶺異常險峻,但問題不僅於此。後來查閱得知,此路是庫爾德山嶽武裝游擊隊出沒的最糟糕的地區。警察對此當然一清二楚,但不告訴。因為在正式場合那裏不存在什麼游擊隊。據說游擊隊數量約有一千人,頻繁襲擊部隊營地,絕對不可以在荒無人煙的地方徒步旅行和野營(啊,我們卻一無所知地在那裏野營)。

我們的車只被一夥庫爾德武裝分子攔住過一次,他們拿的是手槍和老式來複槍,頭上全部纏着伊斯蘭頭巾,曬得黑黑的,臉上刻着很深的皺紋,毫無表情可言,唯獨兩隻眼睛閃閃發亮,氣氛如箭在弦。我從衣袋裏掏出萬寶路遞給每人一支。五個男子拿過萬寶路叼在嘴上。我用打火機點燃。誰都一言不發。僵硬的沉默持續好長時間。強烈的陽光照得來複槍閃閃發光。依然鴉雀無聲。

又過了一會,一個男子來到我身旁,直挺挺地探出臉,突然用手指翻出眼白,並用土耳其語向我解釋什麼。他在我臉前三十厘米的地方一動不動翻眼白翻了三十秒。細看之下,眼睛紅腫紅腫的。不知他說了什麼。聽明白的只有一句:「你是從維也納來的么?」我說不是,對方遺憾地搖了搖頭,對我說可以走了。

當時倒不清楚,其實他們很可能是從伊拉克越境逃來的庫爾德人,並且希望我看清被芥子氣搞壞的眼睛。因為此外沒有任何特意讓我看眼睛的原由。估計他把我們看成是從維也納來的觀察團。估計他們是在伊拉克軍隊實施的毒氣戰中失去家人的人,希望我們向全世界公佈伊軍的行徑。因為此時、尤其此時——前面也寫了——伊拉克政府已完全禁止越境庫爾德人接觸外國記者。我對他們十分同情,雖說情況不明,但仍為什麼也未能為他們做而感到歉然。

這且不說了。不過情景可想而知,在山路上被一夥武裝了的庫爾德人攔住車,團團圍住,突然在眼前翻白眼——這可是相當恐怖的場面。我可不大願意有此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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