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凡湖貓

第06章 凡湖貓

來到土耳其,幾乎沒了想做什麼的念頭。說來無聊,只是想開車到處轉,看看山川風物和男女模樣罷了。勉強說來,如果可能,倒是想見一見凡湖貓,在凡湖游游泳。這是我小小的希望。但也不是非那樣不可,只是說如果可能。我的希望向來都基本上是這個程度。

凡湖貓是住在凡湖旁邊的特殊貓。乍看是普通貓,實際上特喜歡游泳,只要有水就游。相當變態的傢伙。另外右眼和左眼顏色不一樣。這種貓僅凡湖附近有,別的地方即使有,一般也很難看到——以前在哪裏聽人這麼講過。好不容易去凡湖一次,如果可能,很想見一見這種貓。

凡湖海拔一千七百二十米,是世界上高水面湖之一。因為沒有河流出,鹽分相當濃,書上說濃度達百分之三十。魚幾乎沒有,湖水發出相當奇妙的氣味。如果可能,想在此游泳。就理想來說,想和凡湖貓在凡湖裏游泳。這個理想是太理想化了。各自分別游也可以(從結果來說,我得以在凡湖遊了泳。這是氣氛極為奇妙的湖,一股過去在化學實驗室里嗅到的藥味兒,似乎是鈉。水質也有點滑溜溜的。但由於含鹽量大,游起來非常容易,游三十分鐘也全然不累。水為綠松石藍,極為漂亮)。

凡湖地處土耳其最裏邊的裏邊,距邊境很近。在海拔超過五千米的亞拉臘山的南邊,是靠近伊朗邊境的大湖。乘飛機從安卡拉飛來自然是轉瞬之間,但開車捱到這裏就相當吃力。我們在黑海盡頭處的霍帕住一晚,然後沿蘇聯邊境南下,在卡爾斯投宿,拚命穿過羊群、軍隊檢查和猴子般糾纏不休的孩子們的圍攻,到達凡湖。這段路可謂歷盡艱辛——毫不誇張——且迷路了幾次。道路標識不全,極易迷路。一旦迷路,就非同小可。因為路利利索索徹底消失。消失之後,往下只能在岩石遍佈的荒野中驅車橫穿。我們開的是大型四輪驅動車,問題還不是很大,而若是普通車,勢必動彈不得。

望見凡湖水面已是傍晚了。我們累得渾身癱軟,但還是覺得凡湖的黃昏漂亮得無可形容。天空、湖水、山巒……一切都染為橙黃色,尤其天空與山巒交際處簡直像火燒一樣通紅通紅。湖面波平如鏡,細粉般的光亮隨着漣漪搖顫,無邊無際,無聲無息。這就是凡湖。在索漠荒涼塵土迷濛的安納托利亞東部高原整整穿行兩天之後面對湖水,委實心懷釋然。

在這一帶,凡城算是相當大的城市。聽人說,凡城是因了伊朗流亡者和毒品走私者繁榮起來的。翻山逃來的流亡者(幾乎全是在兩伊戰爭期間逃避兵役的人)先在這裏喘口氣,然後去當局辦理流亡的正式手續。毒品走私者們把鴉片和海洛英從東邊運來這裏,在此交給下一程的走私者。無論哪一方面,此城都是其路線中轉站。因此,土耳其東南部的部隊和治安當局總部駐紮在這裏,以便取締他們的活動。風景雖然秀麗,但治安相當嚴峻。看人們的臉,表情也十分複雜。

由於人來人往,看上去頗為像樣的賓館也是有的。我們闖進滿是德國遊客的似乎很高級的一家賓館,問有無房間。回答說只有套間。價格約六千五百日元。看房間,有兩個寬敞的房間,加之近來住的全是一晚六百日元那種糟糕地方,決定在此休整兩夜。不料這家賓館相當胡來(名叫阿克達馬爾賓館),我們剛從車上卸行李,服務台的人就提出:「既然是兩位,那麼作為加床費,需另交一千六百日元。」開哪家子玩笑!剛才看的時候兩個房間豈不各放一張床?「哎呀,那是忘記收了……」我心裏冒火:「好了,另找賓館就是。」「明白了,那麼出於友好,就免了吧。」我心想這算什麼友好呢,不過反正先進房間安歇,洗澡,洗罷咕咕嘟嘟喝啤酒。這才叫天堂。

之後,我和松村君想外出散步。下到賓館大廳,見立柱上貼一張凡湖貓廣告畫。

「凡湖貓到底去哪裏才能找到呢?」松村君問。

「這——,如何找得到呢?又不至於在路上走。」

我這麼一說,服務台剛才那個男的就像聽懂了日語似的三步並作兩步走來:「恕我冒昧,剛才看到這凡湖貓廣告畫了吧,對這貓可有興趣?」我們說有。

「那麼,我堂弟就住在這附近,他養這凡湖貓。如果想看,我可以做嚮導。」

這話未免蹊蹺。很難認為此人有多麼友好。不可能特意為此表示友好,估計裏面有什麼名堂。不過那很可能用錢了結,再說只要能花點錢見到凡湖貓給它照相,我想那未嘗不好。

對方說那好,三十分鐘后在此碰頭,「帶二位去我堂弟那裏」。

三十分鐘去大廳,他正等著。問遠么,「不,近得很,Noproblem(沒問題)」。果然近,一直走過兩個路段,往右一拐就是他堂弟家。是個地毯商。原來是想推銷地毯。但明白過來,事情倒也簡單。同推銷海洛英、鴉片和印度大麻相比,推銷地毯不犯罪。「到了,」他說,「這裏有凡湖貓。」

然而沒貓。他堂弟三十光景,較有紳士派頭(當然是就凡城而言),講一口漂亮的英語,文質彬彬,沒有強加於人的味道。在土耳其我同地毯商交談過幾次,見到文質彬彬的地毯商還是第一次。服務台這個人和他的堂弟找不到貓,有點慌張起來。「剛才還在來着。」他堂弟說。「糟糕,莫不是跑出去了?」服務台的人說。兩人在椅子底下和裏面房間找來找去。他堂弟對我們解釋說:「對不起。畢竟是貓,一轉眼就跑去哪裏。不過很快就會回來的。小貓,跑不多遠。請喝茶等一會吧。」

這怕不是演戲?」松村君充滿狐疑。

但門口旁邊好端端擺着貓食盤子,不能認為人家說謊。若手腳做到那麼細的地步,那已是「sting」(欺詐)世界。土耳其的地毯商不至於那麼處心積慮。順便說一句,貓食內容為煮羊肉、馬鈴薯加米飯(貓竟吃這東西)和粉紅色的牛奶。不清楚牛奶何以粉紅色。問地毯商,答說就是這種顏色的。

四個大男人靜靜等貓回來,未免有些傻氣。於是我自然而然看了店的地毯。地毯非常漂亮也很齊全。用手一摸,東西相當地道,圖案也比在伊斯坦布爾看到的好。價錢也便宜。我本來就打算在土耳其買一張地毯,就不再談貓,一張張看起地毯來。正看着,貓回來了。出生兩三個月的小貓崽。雪白雪白,漂漂亮亮。但抱起來的最初印象,老實說,覺得什麼呀不就是普通貓嘛。右眼和左眼顏色確實不同,毛蓬蓬鬆鬆,蠻可愛。可是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名字叫奈迪爾。」地毯商堂弟說。

「游泳嗎?真會游?」我問。

「游的,還用說。」他很自信地回答。

但不好提出那麼就把這小貓扔進水裏叫它游游看。既然說「游的」,那麼只能相信。

不管怎樣,松村君給貓拍了照。貓十分逗人喜愛,拍照時間裏在地毯上打滾撒歡兒。最終我買了張地毯,絲和毛混織的,不很大,做工相當考究。喝着茶輕鬆交涉了十五分鐘,結果以九萬日元價格成交。地毯商包了地毯,我用美國運通卡付了款,然後和地毯商握手告別。

這件事的教訓——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教訓——如果為以後去凡湖的朋友寫一下類似教訓的東西的話,就是在凡城這個地方,賓館的服務台人員肯定和一家地毯商有聯繫。後來見到的服務台人員都給我們地毯商的名片,極為熱情地勸說我們「那是城裏最講良心最有信譽的地毯商,去一下看看」。即使同一家賓館,每個服務台人員所聯繫的地毯商也各有不同。賓館工作做得不很熱心,但在介紹地毯商上面實在認真得令人吃驚,以致讓我覺得賓館工作大概屬於副業。畢竟作為一流賓館,衛生間還整個晚上都嘩嘩漏水漏個沒完,房間沒有電話,幾乎不出熱水,服務人員又態度惡劣,一塌糊塗。

還有,第二天街上慢慢散步時注意到,地毯店裏凡湖貓相當不少。凡城地毯店的櫥窗和店裏頭常有凡湖貓睡午覺,有的甚至被關在櫥窗里——為了招徠顧客。一旦遊客對貓發生興趣停止腳步,裏面便有主人出來招呼遊客進去。然後端茶、聊貓,再打開地毯看。完完全全是招牌貓。這裏的居民看見遊客所想到的似乎只是如何兜售地毯。

總之遺憾的是未能看到游泳的凡湖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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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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