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司西平措

第十一章 司西平措

王岩和卓瑪邊走邊打聽古茹邱澤喇嘛,打聽到司西平措大殿門口,就聽一個儀錶堂堂的喇嘛說:「我就是。」王岩愣住了,似乎有點不相信。

古茹邱澤說:「進去說。」

司西平措已是人滿為患,但那些喇嘛,不管是布達拉宮的,還是外來的,見了古茹邱澤喇嘛就都恭敬地讓開了路。他不斷朝他們點着頭,帶着王岩和卓瑪來到了大殿中心。那兒放着三張誦經的卡墊,像是專門為他們設置的。他們坐下,然後就是沉默,似乎都在琢磨,第一句話該怎麼說。

突然,王岩和古茹邱澤幾乎同時開口了:「你是……」

卓瑪好奇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你們認識?」

王岩說:「你是』度母之戀』?」

古茹邱澤說:「你是』烏仗那孩子』?」

兩個人笑了。卓瑪一聽就明白:「網上認識的?」

王岩說:「這是我的搭檔卓瑪。」

古茹邱澤盯着卓瑪,半晌才說:「我們沒見過面吧?」

卓瑪乾乾脆脆地說:「沒有。」

古茹邱澤說:「那怎麼這麼面熟?」

卓瑪說:「我是一個典型的警察,很多人都說見過,仔細一想,原來跟電影電視上的警察混到一起去了。」

古茹邱澤說:「不對,你肯定在我的觀想裏頭出現過。」

卓瑪說:「是嗎?很榮幸。」

古茹邱澤說:「我就是想不起你為什麼出現在我的觀想里。下次吧,下次觀想我就知道了。」

王岩說:「是雪山、草原、河流以及架在河床上的轉經筒讓我找到了你,找你是有問題要問了。」

古茹邱澤說:「這是緣分,不知道我能不能回答。」

王岩說:「有人說所有修鍊『七度母之門』的佛僧,在到達第五門之後,都會在自己身上留下傷疤,而且是七七四十九處傷疤。」

古茹邱澤肯定地點點頭。

王岩說:「據此我們是否可以推斷,凡是身上有四十九處傷疤的人,都可能是修鍊『七度母之門』的人?我們都知道,烏金喇嘛曾公然在自己身上戳出了四十九個血窟窿,難道烏金喇嘛也是修鍊『七度母之門』的人?」

古茹邱澤說:「這也正是我的迷惑,我發現我正在接近一個秘密。那就是『七度母之門』並非單純的佛法,它還是魔法。它既是盡善盡美的救世之法,也是極惡極猛的毀世之法。」

王岩說:「你是說連烏金喇嘛都在修鍊『七度母之門』,它就一定是魔法?」

古茹邱澤說:「也許修鍊『七度母之門』可以從正道進入,也可以從旁道進去,正道是正信正覺之道,旁道就是烏金喇嘛之道。所以他說:『我來了,我是烏金喇嘛。快打開《地下預言》,快啟動七度母之門。』」

卓瑪插嘴道:「好個烏金喇嘛,居然也在修鍊『七度母之門』。」

王岩說:「為什麼一定要在自己身上留下傷疤?」

古茹邱澤說:「經絡脈道是人體的先天之源,『七度母之門』是挖掘先天之源的法門,修鍊者必須做到從穴位深處攘除毒魔,再請來吉神祥靈安駐於此。達到這個目的可以循序漸進,也可以一蹴而就,刀創之法是一蹴而就的必經之路。」

王岩說:「那麼你呢?你身上有沒有四十九處傷疤?」

古茹邱澤說:「有的,你想看嗎?」

王岩說:「不看了,只是想知道,你對『七度母之門』的修鍊有沒有結果?」

古茹邱澤說:「不可能有,所有的修鍊者都會停止在第五門。第六門是伏藏之門,伏藏現世之前,我們只能等待。」

王岩說:「掘藏者已經出現了,那就是香波王子和梅薩。在你的預期里,他們會成功嗎?」

古茹邱澤說:「不知道,這是佛門機要,對我也是保密的,任何故作高深的預言都是欺騙,欺騙別人,也欺騙自己。」

王岩說:「『七度母之門』的修鍊一共幾門?」

古茹邱澤說:「自然是七門,第一門是有沒有神、神在哪裏之門;第二門是有無果報、誰來果報之門;第三門是情合、身合、妙合方便之門;第四門是即身即世成佛之門;第五門是生命長存之門;第六門是伏藏之門;第七門是踐行之門,也就是護佑世界、利益眾生之門。」

王岩說:「修鍊者能不能越過第六門的伏藏之門,直接進入第七門?」

古茹邱澤說:「不能。掘藏不成功,踐行就沒有方向,佛教古老的理義和傳統的實踐,並不能解決現實和未來的問題。伏藏現世,就是信仰再生,踐行的目的,就是結束一種失去精神主宰、抑鬱成群的年月。在世界有必要淘洗靈魂、再造信仰的時候,從正道進入『七度母之門』,就有可能拯救靈魂、重塑人類。」

王岩說:「那麼,如果『七度母之門』永遠不現世呢?」

古茹邱澤說:「我不知道世界會怎樣,我會怎樣。我正在競任布達拉宮峰座大活佛,考試已經進行了六場,最後一場就在幾天以後。我想我能夠取勝,能給自己找到一個滿意的升華之路。但出任布達拉宮峰座大活佛跟修鍊『七度母之門』毫無關係,我會繼續等待。你知道,我的家鄉在阿尼瑪卿雪山和巴顏喀拉雪山之間,那裏的雪山已經不白,草原已經不綠,河流越來越小,架在河床上的轉經筒已經不能隨流轉動了。信仰的衰敗會導致自然的衰敗,拯救信仰的『七度母之門』同樣也能拯救自然。」

王岩說:「新信仰聯盟和烏金喇嘛更加撲朔迷離了,你有第三隻眼,你肯定比我看得更清楚。」

古茹邱澤說:「我的第三隻眼已經閉上了,在這些日子裏,它從不開竅。我知道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是大事兒。佛教史上有六次重大集結,每次集結之前,高僧大德、上座比丘一個個都會失去修行的成就。集結之後,成就又會加倍增長。所以佛經上說,目不開竅、魂不守舍、心不連身、意不在經,皆佛天大事之兆。」

王岩說:「你曾說念佛就是懺悔,度人就是贖罪,念佛不難,度人怎樣做?」

古茹邱澤說:「其實你已經在『度人』了,抓捕烏金喇嘛,就是『度人』。烏金喇嘛試圖利用『七度母之門』打擊佛教,你以他為目標,說明你和『七度母之門』已經結成了同黨。我曾經說過,魔鬼肯定會利用佛教內部的矛盾,以佛滅佛。你要進入佛教,成為一個僧人,才能以僧護僧、以佛光佛。」

王岩說:「你知道我撞死了一個人,她叫伊卓拉姆,或者說,伊卓拉姆選擇了讓我撞死。在我內心無法排除煩惱的時候,你告誡我,履行警察職責,皈依慈悲佛門。現在看來你是對的,儘管我整天面對的是犯罪、暴力、血案,是新信仰聯盟以及烏金喇嘛對佛教的進攻,但命中注定我是一個與佛有緣的警察。」

古茹邱澤說:「心念是最好的緣起,你會成為正義的化身,就像威懾邪惡的護法神。」

王岩又說:「我有一個女朋友,她叫珀恩措,最近死了,是跳樓自殺的。跳樓前她不讓人報警,發誓說一見警察她就跳。可我還是報了警。有人說,我是故意這樣做的,就是想逼死她。可我為什麼要這樣做,怕她繼續糾纏我?珀恩措還有一個啞巴妹妹,沒有工作和收入來源,而且還吸毒,據我看不是一般的上癮。本來很漂亮,跟她姐姐一樣漂亮,後來變得骨瘦如柴,像鬼一樣。現在誰來照顧?真可憐。」

古茹邱澤直勾勾地望着王岩,眼光就像兩把洞穿一切的利劍,半晌不言語,突然說:「你來照顧。」

王岩條件反射似的渾身一顫:「為什麼?」

古茹邱澤迷濛了眼睛,答非所問地說:「你皈依吧,皈依需要灌頂,它是一個人良好品行的保證。」停了片刻又說,「我看到了你靈魂的不安和內心的懺悔,那是自性歸佛的萌芽,青蒼蒼的萌芽,在遼闊的心海里,已是有根有葉了。」

卓瑪聽得有些不耐煩了,起身要走。

古茹邱澤說:「就在這裏等著吧,一會兒,所有的人都會來這裏。」

話音剛落,一群外來喇嘛擠過來,圍住了他們。

王岩警覺地站起來:「你們想幹什麼?」他想起了「度母之戀」曾經告誡他的:「從現在開始,你見到的每一個陌生人,都可能是烏金喇嘛。」他突然有了一種強烈的屬於警察的直覺:自己身邊的這些人中,一定會有烏金喇嘛。

2

骷髏殺手跑下西日光殿,跑到東大殿,沿着旅遊通道,跑向靈塔殿,往南躥上樓梯。然後推開守門的小喇嘛,翻過鐵柵門,來到布達拉宮金頂。

這裏沒有僧人遊客,寂靜如同曠野,作為殺人現場是如此理想。骷髏殺手掏出手槍,直奔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一愣,倉促後退,卻撞到了牆上。回頭一看,自己正好在牆邊,牆外是一百一十七米的懸空高度。他靠牆站住了,恐懼地看着骷髏殺手一步步向他逼來。

骷髏殺手往前走動着,突然停下了,在五步遠的地方舉槍瞄準了香波王子的頭:「原來你是想死在布達拉宮金頂,也好,我打死了你,再把你扔下去,那你就是不慎摔死的。」

香波王子無話可說,望了一眼骷髏殺手身後不遠處的梅薩。梅薩拔起一根掛經幡的經桿,平端著,用有經幡的一頭對準骷髏殺手的後背,悄悄過來。

香波王子說:「你先別開槍,聽我說,你知道你將要殺死的是什麼人嗎?」

骷髏殺手說:「一個叛誓者的轉世。」

香波王子直搖頭:「不對,是一個風流情種,他在情場上縱橫馳騁,所向披靡。他短暫的一生里,贏得了無數姑娘的愛情。你猜他靠什麼征服姑娘?是靠了英俊瀟灑、風流倜儻?」

骷髏殺手憨憨地搖頭:「不對,靠的是倉央嘉措情歌。」

香波王子點頭道:「答案正確。可當他用倉央嘉措情歌去勾引他最心愛的姑娘時,那姑娘卻拒絕了他,還嘲笑他最不懂倉央嘉措、最沒有資格唱倉央嘉措情歌、最不配擁有愛情,你知道為什麼?」

骷髏殺手說:「不為什麼,就因為他真不懂。」

香波王子說:「你聽過我唱情歌,你說我是最不懂倉央嘉措的人嗎?」

骷髏殺手說:「會念經的喇嘛多又多,真懂經的喇嘛少又少。」

梅薩接近著,接近著,突然發力衝過來,把經桿戳向骷髏殺手的脊背。

香波王子緊張得張大了嘴。骷髏殺手從香波王子眼光里發現了危險,一側身,讓過了經桿頭。梅薩一擊落空,身形不穩地向前踉蹌。骷髏殺手順勢一撥,牽引梅薩來到了香波王子身邊。香波王子張開雙臂,把梅薩緊緊抱在懷裏。經桿落在地上,經幡嘩啦鋪了一地。

骷髏殺手舉槍對着梅薩:「我本來沒得到殺你的指令,可你已經來了,只好讓你陪葬了。」

梅薩說:「我自己找死,我不怨你。只想求你等我問他一句話再開槍,好嗎?」

骷髏殺手說:「一個快死的人的請求,我能不答應嗎?」

梅薩張開雙臂,吊在香波王子脖子上,目光是前所未有的纏綿,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溫柔:「說你不懂倉央嘉措和他的情歌,想知道為什麼嗎?」

香波王子點頭說:「想,做夢都想。但我不希望你告訴我,我是掘藏師,我要自己去證悟。」

梅薩說:「也好。死到臨頭,我忽然想聽歌,你願意為我唱嗎?倉央嘉措情歌。」

香波王子說:「當然願意。可是你要排隊等著,我先要給另外一個女人唱。」

梅薩一怔:「另外一個女人,誰?」

香波王子說:「有人死了,比活着幸福;有人活着,比死了痛苦。這個拿槍對着我們的人,是個不幸的殺手。他愛他的女人,女人卻離開了他。我猜不是那女人不愛他,是世上任何一個女人都不能容忍親愛的人把殺人當做修鍊,把別離當做圓滿。男女間的糾葛和人世間的所有恩怨一樣,不能用怨恨去報復,只能用愛心去包容。我想先為這個身陷哀怨的女人唱一首。」

梅薩鬆開香波王子,離開一點看他,兩眼放光。

香波王子轉向骷髏殺手:「放下你的槍,拿起你的手機,撥通她的電話。」

骷髏殺手如中魔法,拿槍的右手竟不知不覺往下沉,左手也情不自禁伸向了衣兜。

忽然間,平空響起一聲呵斥:「傻瓜,你上當了!」

骷髏殺手右側兩座金頂的夾縫裏有一道矮牆,矮牆那邊倏地站起一個人。他一聲呵斥把骷髏殺手喚醒,然後翻過矮牆騰騰騰朝這邊走來,一邊走一邊說:「你上當了骷髏殺手,香波王子想用情歌把你的心唱軟,這是他們死裏逃生的唯一辦法。」

香波王子和梅薩扭頭一看:智美?

智美望着香波王子和梅薩,既興奮又生氣。興奮的是他們共同出現在金頂上,說明他按照「瑪瑙石金剛輸入占卜」的指引開啟「七度母之門」,到現在沒有偏差。生氣的是,他的占卜也給香波王子提供了一種驗證,證明他也是正確的。智美使勁從鼻孔里「哼」了一聲,幾乎把鼻涕「哼」出來,心說香波王子的正確馬上就會終止,到達下一個目標時,我就不會再看到他了。他陷入更加瘋狂的追殺而自顧不暇,他快要死了,我堅信我就要贏了。智美想着剛剛在金頂結束的這次「母占卜」,當號碼出現時,他心裏不禁激蕩了一下,那是卦辭譜中的最後一個號碼,預示着他現在要去的是最後一個目標、最後一座殿堂,他將在這座殿堂里進行最後一次「子占卜」,很快,啊,很快,「七度母之門」的伏藏就要通過他的手顯現於世了,不僅新信仰聯盟和烏金喇嘛會以他為驕傲,佛教內部也會用他的名字命名「最後的伏藏」。他是真正的雙贏,擱在哪個陣營里都是偉大的人物、了不起的英雄,就像他的祖先拉奘汗,揚名四海,青史留影。

智美把提在手裏的勝魔卦囊挎到肩上,又把握在手裏的鋒利石器放進掛囊,慢慢走近骷髏殺手,見骷髏殺手警惕地朝一邊閃了一步,呵呵一笑說:「你枉稱骷髏殺手,幾句倉央嘉措情歌,就能把你唱得無所作為。就因為你自己失戀,看見一對有情人落難就心生慈悲?錯錯錯,你應該嫉妒怨恨,憑什麼你和你的女人生生別離,他們倆卻雙宿雙飛?」

梅薩怒斥道:「智美,你居然如此狠毒。」

智美說:「你不能怨我,是你先背叛了我,背叛了我們的使命和情感。」

話音未落,智美急轉身,向骷髏殺手撲去。骷髏殺手猝不及防,被智美撲倒在地。拿槍的手磕在地上,槍摔了出去。骷髏殺手抱着智美,拚命翻身,忽一下把智美壓倒在身下。

香波王子看機不可失,撲過去抓到了槍。

骷髏殺手看見了,從智美身上跳起來,抱住香波王子,朝自己一拉,就騎在了對方後背上。他撕住香波王子的頭髮,咚咚咚在地上磕著,疼得香波王子立刻鬆開了槍。骷髏殺手伸手要去抓槍,被梅薩跳過去一腳踢開了。

這時智美翻身爬起,沖向梅薩,拽着她往金頂下面拖:「梅薩,跟我走,快走。」

梅薩掙扎著:「智美,我們已經分手了。」

智美說:「那不是真的,分是為了掘藏,合也是為了掘藏,你是我天經地義的法侶。」

梅薩從智美肩膀上望過去,看到香波王子和骷髏殺手纏鬥在一起,難分難解,想過去幫忙,卻被智美抱緊了,掙脫不開。她奮力推搡抓扯,都不能讓智美鬆手。

眼見骷髏殺手的拳頭砸在香波王子臉上,那臉立刻就腫了。

眼見骷髏殺手的腳踹中香波王子的小腿,那腿立刻就瘸了。

眼見骷髏殺手的膝蓋頂住香波王子的下腹,香波王子立刻就彎了腰。

梅薩心疼得眼淚嘩啦啦流,哀哀地說:「智美,求求你了,讓我去幫他。」

智美說:「你幫他不如我幫,只要你答應和我一起掘藏,共同開啟『七度母之門』,我和你一起救他。」

梅薩說:「我不能答應你,蓮花生大師和倉央嘉措伏藏『七度母之門』的時候沒有這樣安排,我命中注定是香波王子的法侶。」

智美說:「現在他被暴打,一會兒他還會被殺死,也是命中注定。」忽又懇求道,「別這樣梅薩,我們的目的就要達到了,你應該明白,香波王子只能去死,他要是現在不被骷髏殺手幹掉,也會在發掘伏藏的最後一刻被我們幹掉,新信仰聯盟和烏金喇嘛不需要一個失去了領路價值的掘藏者。你一開始就是我的法侶,我們彼此都有共信、共愛、共生、共死的承諾,你的使命就是協助我發掘『七度母之門』,再協助我幹掉失去利用價值的香波王子。這個時刻馬上就要到了,走啊,跟我走啊,不能再執迷不悟了。」

梅薩喊道:「放開我,我不會跟你走。」

這時骷髏殺手彎腰抱住了香波王子的腿,往上一舉,竟然將香波王子舉上了邊牆。梅薩嚇得一聲尖叫。骷髏殺手往下推去,香波王子頭朝下,半個身子立刻懸在了空中。香波王子絕望地喊了一聲梅薩,聲音從空曠的天上迅速朝下跌落。

現在,骷髏殺手的手抓着香波王子的雙腳,只要他一鬆手,香波王子立刻就會從一百多米高的金頂墜落而下,變成一聲悶響和一堆粉碎的骨肉。現在,誰也無法挽救香波王子,連刮過金頂的風速都不可能超過骷髏殺手殺人的速度。

梅薩不敢喊叫了,怕激怒骷髏殺手。

智美卻喊起來:「鬆手啊,骷髏殺手快鬆手啊,撂下去,撂下去!」

梅薩忍不住罵智美:「你住嘴!他死我也死。」

智美又喊道:「你只要一鬆手,你這一路的艱辛就都值了,你一家幾代人的傳承就實現了,你幾十年的修鍊就圓滿了。鬆手吧,你!」

骷髏殺手回頭看了智美一眼,又把抱着香波王子雙腳的手抬高了一點。已經到了危險的極限,香波王子就要下去了,他的手在空中胡亂划拉着,驚叫不止。

智美繼續喊著:「你不敢扔下去是不是?無能的殺手,還猶豫什麼?」

骷髏殺手沒來得及鬆手,手機響了。

他騰出一隻手,掏出手機,按了一下通話鍵。

傳來黑方之主的一聲嘆息,然後是沉重而悲涼的聲音:「我曾經讓你記住,你的命運是『寂殺而歸』,現在我還要告訴你,我們『隱身人血咒殿堂』的終極傳承也是這四個字:『寂殺而歸』。記住,『寂殺而歸』。」

說完,電話掛斷了。骷髏殺手滿臉迷茫,過去和現在他都不明白「寂殺而歸」有什麼深意。忽聽智美又一聲喊叫:「別發愣,快鬆手!」骷髏殺手掃了一眼香波王子,卻見對方正在向他伸出手。

香波王子說:「把手機給我。」

天風吹拂,香波王子的聲音飄在空中,讓骷髏殺手恍惚。

又聽香波王子說:「你必須滿足一個將死的人的願望。」

骷髏殺手正在猶豫,香波王子咬着牙,彎上身子來,把手機接了過去。

香波王子打開通訊錄,看到了格桑德吉,按下了「呼叫」,又對骷髏殺手說:「請你等一會兒,等我為她唱首情歌你再鬆手,好不好?」

骷髏殺手聽着手機的呼叫,不置可否。忽然,呼叫聲停,暫時沒人接,手機里傳來一曲優美動聽的彩鈴,讓香波王子和骷髏殺手都吃了一驚:是一個女聲的清唱,唱的是倉央嘉措情歌:

一雙明眸下面,

淚珠像春雨連綿,

冤家你若有良心,

回來看我一眼。

一時間,香波王子和骷髏殺手都驚呆了。香波王子能感覺到,骷髏殺手能聽出來,那是格桑德吉自設的彩鈴,是格桑德吉自己的歌唱,是特地唱給骷髏殺手的心曲。

也許,格桑德吉就在電話邊,她用彩鈴表達着自己心靈的呼喚。

骷髏殺手喃喃地說:「格桑德吉……」

一失神,骷髏殺手的手不知不覺鬆開了,香波王子感覺身子就要墜落,大叫一聲:「抓緊了!」骷髏殺手一個驚醒,手上用力,攥緊了險些扔下去的香波王子。卻聽梅薩一聲驚呼:「小心!」

只見智美已經把梅薩推向遠處,從地上抓起經桿,向骷髏殺手的手臂打去。

智美叫道:「叫你鬆手,你還不鬆手,鬆手,鬆手!」

骷髏殺手沒有鬆手,也沒法躲避,瞪着智美,一晃眼又瞪上了經幡。擊打他的經桿是掛有經幡的一端,經幡嘩啦啦迎風一展,亮出了飄揚的兩個藏文大字。

經幡飛舞著,經桿偏離了,沒打中骷髏殺手的手臂,打中了香波王子的手。手機掉了,從一百多米的高處向下墜落。

和手機一起墜落的是格桑德吉的彩鈴,是那曲優美動聽的倉央嘉措情歌。

還有骷髏殺手的心。還有香波王子的心。就好像墜落的不是手機,而是唱情歌的格桑德吉。

布達拉宮金頂突然一片沉寂,連智美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氣氛所感染,有了瞬間的呆怔。他手上的經桿突然不動了,經幡就在邊牆外面凌空招展,把兩個藏文大字醒目地展現在布達拉宮金頂的碧空之上。

——寂殺!

骷髏殺手如遭雷擊。

黑方之主的聲音歷歷在耳:你的命運是「寂殺而歸」,我們「隱身人血咒殿堂」的終極傳承也是「寂殺而歸」。記住,「寂殺而歸」。

迷茫間,抓香波王子的手不知不覺鬆開了。

香波王子的身體忽地一沉,他閉上眼睛,正要向死亡墜去,左腳腕卻被一隻大手抓住了。

香波王子睜眼一看,是智美的手。

現在,香波王子的性命又懸在智美手上了。他仰望智美的臉孔,那臉孔因他的角度太低而有些變形。香波王子忍不住笑了,輕輕叫了一聲:「智美,你好。」

智美說:「有什麼遺囑,快說。」

香波王子說:「希望你把掘藏進行到底。」

智美說:「你放心。」

香波王子又說:「希望你如實公佈倉央嘉措遺言。」

智美說:「你還相信倉央嘉措遺言是護教的珍寶?」

香波王子慨然道:「理所當然,我不相信一個用生活的全部、用生命的所有激情唱情歌的人,心中會充滿怨恨。」

智美說:「我現在把你扔下去,難道你心中也沒有怨恨?」

香波王子說:「沒有怨恨,只有憐憫。」

智美冷笑:「你真以為你是佛?」

香波王子說:「佛說,眾生是佛,佛無你我。」

智美說:「你如果放棄梅薩,我就救你上來。」

香波王子笑了,嘆氣道:「心高氣傲的智美,只能以這種手段贏得競賽。」

智美臉色一白,低頭不語。這時候,他聽見了梅薩的聲音。

梅薩厲聲說:「智美,把他拉上來!」

智美扭頭,瞥見梅薩站在身後,雙手緊握那把剛才被她一腳踢開的槍,槍口對着他的後背。

一陣悲涼襲來,智美仰望天空,失落地說:「梅薩,你忍心拿槍對着我?如果我鬆手,讓他隨風而逝,你真忍心對我開槍?」

他聽梅薩堅定地說:「我會的。」

「不要,梅薩你不要。」智美聽見香波王子在說,「我死了以後,你要幫助智美繼續開啟偉大的『七度母之門』,千萬不要讓倉央嘉措遺言因我而毀。千萬!」

沒聽見梅薩的回答,只聽見鐵器掉地的脆響,顯然是手槍從梅薩手中跌落了。

然後,智美聽見了梅薩的抽泣。他心中驀然一陣疼痛。

智美說:「梅薩,要是我被香波王子懸在牆外,你會不會用槍對着他的後背?」

梅薩說:「我會,我一定會。」

智美長聲嘆息,說:「我知道梅薩不會撒謊,有你這句話,就夠了。」

然後雙手使勁,把香波王子往上拉着,一邊說:「香波王子你聽着,我救你,是不忍心看梅薩傷心,是要讓你死心,要讓你親眼看見你崇拜激賞的倉央嘉措遺言,是怎樣狠毒地詛咒了你狂愛的聖教。」

智美說完,走過去從地上撿起槍,裝進衣袋,扭頭就走,路過梅薩,他想說句話,喉頭哽咽,竟沒有說出口。

香波王子癱倒在邊牆下,渾身散了架一般。梅薩跪在他跟前,無比心疼地撫摸他,嘴裏呢呢喃喃,不知說什麼好。

廣漠的虛空裏,布達拉宮金頂風聲呼嘯。一隻鷹在盤旋,孤獨的姿影放任而輕慢,就像一個真正的神,從渺遠的天幕中窺伺著人間,慈猛之態,驕嬌可愛。天是藍的,雲是白的,好像這個時候他們才發現,天是藍的,雲是白的。

香波王子眉頭緊鎖,目光如電地射向梅薩身後。梅薩追隨他的目光向後仰望,只見經幡飄揚,兩個藏文字的「寂殺」在高原的罡風裏獵獵呼響。

當然,她也看到了手握經桿的骷髏殺手。骷髏殺手站在邊牆上,凝視着經幡上的「寂殺」,發出一聲無比凄涼的喊叫:「寂殺而歸!」

香波王子急切地喊一聲:「錯了!」

骷髏殺手在牆頭上搖晃,就要跳下去,突然又收回前傾的身子,瞪着香波王子問道:「什麼錯了?」

香波王子說:「『寂殺而歸』錯了。」

骷髏殺手搖頭:「沒錯,黑方之主的密令,『寂殺而歸』是我的命運,也是『隱身人血咒殿堂』的終極傳承。見『寂殺』而歸天,今天是我歸天的日子。」

香波王子搖頭:「不對,『寂殺』就是無殺,佛有『寂殺之證』,就是關於無殺的證悟。『寂殺而歸』是遇到『寂殺』而歸里,而歸家,不是歸天。」

骷髏殺手還是搖頭:「不是歸家,是歸天。我有『隱身人誓言』:『要麼香波王子死,要麼我死』。我殺不了你,一切就結束了,家族的傳承、血咒殿堂的期待、修鍊的圓滿,還有生命,歸天的宿命是擺脫不了的。」

香波王子說:「大錯特錯。既然『寂殺而歸』是『隱身人血咒殿堂』的終極傳承。那就是說,遇『寂殺』而歸家的不僅僅是你骷髏殺手,而且是整個『隱身人血咒殿堂』。既然『隱身人血咒殿堂』都已經解散回家,你的『隱身人誓言』就在『寂殺』面前自動廢止了。」

骷髏殺手沉默片刻,突然兩眼放光:「你說的是真的?你不騙我?」

香波王子說:「很久以前,伏藏者伏藏了『隱身人血咒殿堂』,又在一代又一代的隱身人心中伏藏了兇殘和陰狠。想想幾百年前他們對倉央嘉措情人的迫害,看看幾百年後他們對姬姬布赤、仁增旺姆、伊卓拉姆、吉彩露丁、措曼吉姆、索朗班宗的手段,千刀萬剮也不過分。」

說着,他看看梅薩。梅薩點頭。他話鋒一轉,又說:「但你們也是人,是人就有佛心慈念。就像你,從北京一路追殺我到拉薩,為什麼總是殺不了?不是我命大福大,是你心懷惻隱。無論你怎麼喬裝強悍和兇殘,都掩飾不住你內心的軟弱和善良。即便真的殘忍,憑心而論,也都有一個理想支撐:護教護法。為了這個理想,一代一代的隱身人付出了最大的犧牲,那就是普通人的生活和正常人的人性。在你,骷髏殺手,犧牲的就是你的家、你的愛情、你的格桑德吉。但是,一個宗教,如果帶給信徒的不是福分,而總是犧牲,信徒就有理由懷疑它存在的價值,所以隱身人必須回家。使命有開始就有結束,現在就是結束的時候,骷髏殺手,從你開始,『寂殺而歸』!」

骷髏殺手熱淚盈眶,但仍然不想從牆頭上下來。他搖搖頭說:「可『七度母之門』是倉央嘉措遺言……」

梅薩打斷他的話說:「你放心,『七度母之門』開啟的當然是詛咒和羞辱,但你們用不着承擔,因為這也是當年迫害倉央嘉措情人的因果報應。」

香波王子立刻糾正道:「對不起梅薩,我還是堅信『七度母之門』開啟的是光明,倉央嘉措遺言一定是給天下蒼生的祝福。骷髏殺手你聽着,這也是『隱身人血咒殿堂』『寂殺而歸』的最大理由。」

香波王子越說中氣越足,感覺已經恢復了不少,扶著梅薩站起來,向骷髏殺手揮揮手,高聲說:「恭喜你沒有殺死我,要是你殺死了我,警察會逮捕你,你就回不了家,最重要的就都要失去了,趕緊回家吧,愛人、兒子、爸爸都等着你,你家的牛羊、牧狗、香噴噴的羊肋巴、熱騰騰的酥油茶也都等着你。」

骷髏殺手擦了一把眼淚,凄惻地說:「我沒有路費。」

「這個容易。」香波王子說着,趕緊掏錢,把身上的錢全掏了出來,大致數數,不到六百塊,「不多,你都拿着,坐汽車回羅馬恩尼草原肯定是夠了。」

香波王子還要說什麼,梅薩捅捅他的腰,輕聲說:「走吧,給骷髏殺手留點面子。」

香波王子把錢放在了金頂上。兩人轉身走去,沒走出去幾步,就聽骷髏殺手喊道:「等等。」

回頭一看,骷髏殺手已經從邊牆的牆頭上跳下來了。他手杵經桿,紅著臉,看着他倆,卻不說話,很不好意思的樣子。

梅薩輕聲問香波王子:「他要幹什麼?」

香波王子笑道:「他想聽歌。」

梅薩說:「沒時間了,我們還得抓緊掘藏。」

骷髏殺手突然說:「不,不是想聽,是想學。好幾次沒有殺你,就是想讓你教我唱倉央嘉措情歌。」

香波王子對梅薩說:「時間再緊也得滿足他,如果因為渡人靈魂就耽誤了『七度母之門』,那這扇門不開啟也罷。」說罷,走過來,站到骷髏殺手面前唱起來,教他唱,也是給他唱:

俏眼如彎弓一樣,

情意和利箭相仿,

一下就射中了啊,

我這火熱的心房。

露出了皓齒微笑,

向著人來人往的街巷,

那目光從眼角射來,

落在了少年我身上。

香波王子極其耐心地給骷髏殺手教會了三首情歌,然後才告辭。骷髏殺手戀戀不捨,用剛剛學會的倉央嘉措情歌告別着他們:

這個彎月兒去了,

那個滿月兒來了,

在月兒最亮的時候,

我們將重新聚首。

梅薩說:「他跑調了。」

香波王子說:「也許跑調才是他最真摯的表達。」

梅薩忽然掩嘴而笑,說:「第一次聽你給男人唱倉央嘉措情歌。」

香波王子說:「很色情?」

梅薩說:「不,很慈祥。」

香波王子說:「我要給女人唱呢?」

梅薩說:「有點兒流氓。」

香波王子停下腳步,看着梅薩,一臉嚴肅,滿眼誠懇:「謝謝你,梅薩。」

梅薩翻著白眼問:「為什麼謝我?」

香波王子笑而不答,拉着梅薩沿樓梯走下了金頂。

梅薩說:「我們現在要去『有寂圓滿』——司西平措大殿是嗎?可我們還是沒有找到去那裏的最充分的理由。」

香波王子說:「找到了,『有寂圓滿』的意思是:『有了骷髏殺手的『寂殺而歸』,然後就是『七度母之門』的『圓滿』。這是掘藏的重要環節。通俗地說,骷髏殺手的回家就是最充分的理由,我們用倉央嘉措情歌挖掘出了一個冷酷殺手的愛情,就是最充分的理由。」

梅薩回味着香波王子的話:「對啊,伏藏學中,『理由』往往是不可重複的。既然骷髏殺手已經唱起了倉央嘉措情歌,就不可能第二次去做殺手,這就是不可重複,不可重複就是理由。」

他們互相攙扶著,走向了司西平措大殿。

3

一進入通往司西平措大殿的甬道,香波王子和梅薩就被碧秀副隊長攔住了,好像他猜到他們一定會來這裏。因骷髏殺手『寂殺而歸』帶來的喜悅瞬間消失,絕望接踵而至。最後的殿堂就在十米之外,他們居然不能順利走進去。香波王子撫摸著臉上的傷痕,一聲不吭。

碧秀拍了拍腰裏的兩隻手銬,又指了指周圍擁擠的喇嘛說:「該是歸案的時候了,我不想驚動他們。」

香波王子和梅薩祈望着他:「再給我們最後一次機會吧。」

碧秀說:「作為『隱身人血咒殿堂』的護法主門隅黑劍,我當然不甘心在沒有得到倉央嘉措後代名單的時候,就對你們動手,但作為一個警察,我只能遺憾地說,機會是你們自己丟失的。」他說着,從腰裏摘下了兩隻手銬,「幾分鐘后,全市所有的刑警都會來這裏搜尋炸藥,刑警沒有不認識你們的,我不能把抓捕你們的功勞讓給他們。快告訴我,瑪吉阿米在哪裏?既然她是『布達拉宮掘藏之神的金剛佑阻』,就一定在附近。」

香波王子把手並起來,伸向碧秀:「你銬吧,我早就知道我不會成功的,『七度母之門』和我並沒有太深太牢的緣分。」頭卻抬起來,望着右首,瞳光閃閃的,好像看到了什麼。

受他的感染,梅薩也朝右首望去。

香波王子神秘地對梅薩說:「我看見她了,她走到靈塔叢林里去了。」

「誰?」碧秀警覺地四下看看。

香波王子說:「事到如今,我也不想隱瞞你了,瑪吉阿米就在那兒,靈塔殿裏。」

碧秀推了香波王子一把:「你帶我去抓。」

香波王子帶着碧秀走向靈塔殿,突然停下,指著幾步遠的五世達賴靈塔前一個年輕漂亮的女遊客說:「就是她。」看碧秀有些疑惑,又喊了一聲,「瑪吉阿米。」

那女人果然回頭,還衝香波王子微微一笑。

剎那間,碧秀撲了過去,他拎着本來準備銬住香波王子和梅薩的兩隻手銬,撲向了一個掌握著所有倉央嘉措後代名單的人。他瘋了,一心只想得到那份名單。

香波王子拉着梅薩,跑向人頭攢動的「有寂圓滿」——司西平措大殿。

梅薩說:「她怎麼沖你笑?」

香波王子說:「因為我先沖她笑了。」說着,做了一個僅屬於他的標誌性的曖昧手勢,又自嘲說,「久已不做,有點生疏了。」

身後,傳來那女遊客的尖叫:「你幹什麼,抓流氓。」

碧秀已經卡住女遊客的喉嚨,猛然明白上當了。女遊客不是一個人,還有她的同伴。幾個男女同伴從靈塔殿的四周跑過來。碧秀鬆開手,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認錯人了」,轉身就跑。

碧秀跑向司西平措大殿,裏面擠滿了喇嘛,水泄不通。他一頭扎進去,揮動着手銬,拚命往裏鑽。喇嘛們紛紛讓開,一讓就把香波王子和梅薩亮出來了。香波王子和梅薩也在拚命往裏鑽,卻比碧秀艱難十倍。沒有人給他們讓路,他們磕磕碰碰地懇求着:「勞駕,勞駕。」

碧秀衝過去,抓住香波王子的同時,咔嚓一聲給他戴上了手銬。香波王子沒有再做逃跑的努力,推了一把梅薩說:「你跑吧。」可她哪裏跑得了,擁擠的喇嘛把所有能逃跑的縫隙都堵住了。碧秀抓住她的手,把她和香波王子銬在了一起,然後用另一隻手銬銬住了自己和香波王子。

「誰是如來佛,誰是孫猴子,這下你們該知道了吧?」碧秀得意地說着,帶他們朝外走去。許多喇嘛驚訝地望着他們。

有人問:「這一男一女怎麼了?」

碧秀說:「你們沒見過殺人兇犯吧?今天可以見一見了。」

手機響起來。碧秀一看來電顯示,驟然有些緊張,拽著香波王子和梅薩邊往外擠邊說:「局長,兩個逃犯已經抓住了,就在我手裏。」

局長急促地說:「放掉。」

碧秀突然停下了,瞪着香波王子和梅薩,一臉僵硬。

局長的聲音更加急促:「你的耳朵不好使嗎?放掉。」

「為什麼?」

局長說:「我在聖觀音殿,你火速給我趕過來。」

碧秀說:「可是,局長,兩個逃犯……」

局長說:「沒有時間再解釋了,你一分鐘內趕不到,我就把你從警察里除名,還要起訴你玩忽職守罪。」

碧秀先打開自己和香波王子的手銬,再打開香波王子和梅薩的手銬,狠狠地盯了他們一眼,什麼話也沒說,返身就跑,一連撞歪了好幾個喇嘛。

4

碧秀跑步來到聖觀音殿門前時,裏面已經聚滿了人。

聖觀音殿帕巴拉康在紅宮法王洞的上面,它是布達拉宮無比神聖的殿堂。殿內主供一尊由檀香木天然生成的帕巴·洛給夏燃像,這是觀世音菩薩的梵語。傳說當年松贊干布修建布達拉宮時,天神託夢,說藏王應當在有雪邊地供奉一本尊佛像護佑疆土,教化人民。松贊干布即派自己的化身西納比丘前往天竺。西納比丘見到天竺大森林中有一棵奇異的旃檀樹,朝着十方天地激射光芒,便知道王之本尊將從此出。他用斧頭砍伐旃檀樹,旃檀樹理解西納比丘的用意,瞬間變成帕巴·洛給夏燃像說:「我願往西藏有雪之邦,做藏王松贊干布的本尊。」這個傳說讓觀世音菩薩成了西藏的保護神,讓達賴喇嘛成了觀世音菩薩的轉世,這尊檀香木的觀世音菩薩也就成了布達拉宮的鎮宮之寶。

碧秀明白,這個無比神聖的地方只允許無比神聖的活動,今天這裏的聚會非同小可。他站在殿門口同治皇帝御書匾額「福田妙果」的下面,朝里看了看,發現聚集在這裏的僧俗人眾都是些大人物,像公安局局長這種級別的人只能像守衛一樣立在門邊。

他來到局長身後,小聲說:「局長,人太多太堵,你除名吧,一分鐘過了兩秒。」

局長沉聲說:「不要亂說話。」

碧秀朝里看去,辨認著那些坐在攜帶型椅子上的人,除了自治區、拉薩市、西藏佛教協會的領導和布達拉宮管理委員會主任、布達拉宮峰座大活佛、拉薩各大寺院的住持活佛外,別的他都不認識。但這些人也是剛剛來到聖觀音殿,主持者還在挨個介紹,碧秀馬上就知道,他們來自藏區各地和內地各省的大寺名剎,代表着整個中國的佛教。

突然有人打斷了主持者的話:「沒有時間介紹得那麼詳細,大家下去互相了解吧。我先把情況介紹一下,世界佛教界的第七次集結已經開始。這次集結是突然開始的,幾乎在同一個時刻,世界各地那些因緣具足、有資格參加大集結的上座比丘都得到了通知,大集結已經開始,讓他們迅速前往。誰也沒想到,大集結的地點就是中國西藏的布達拉宮,大集結的開端就是布達拉宮誦經大法會。

「大家一定會問:誰通知他們的?我的回答是不知道。我們只了解到兩點,第一,這些上座比丘早就從經書、從夢境、從感悟、從觀想、從上師的口耳相傳、從修鍊的法門、從各種方便渠道中得到了『通知』即將到來的啟示,已經做好了大集結的準備;第二,現在全世界佛教界都知道有人正在發掘『七度母之門』的伏藏,發掘即將結束,伏藏即將現世,就是這個消息導致了世界佛教界的第七次大集結。全世界的高僧來布達拉宮就是想知道這個被許多信徒看成是唯一的法門、最後的伏藏、未來的希望的倉央嘉措遺言到底是什麼。世界佛教組織已經緊急接觸中國政府,各地佛教高僧正在陸續前來拉薩。中國政府承諾,保證這次世界佛教大集結平安吉祥。現在迫在眉睫的是兩個任務:一是安全,二是接待。」

那人還在講話,局長帶着碧秀副隊長來到了門外。

「聽清楚了吧?安全第一。從現在開始,我和你的任務就是全力以赴用最快的速度找到炸藥,排除險情。紅宮交給你們重案偵緝隊,白宮由我負責,其他建築和周邊建築由自治區公安廳負責。」

碧秀點着頭,試探地說:「放掉香波王子和梅薩太可惜了。」

局長說:「剛才領導講話你聽沒聽?全世界的高僧來布達拉宮就是想知道這個最後的伏藏到底是什麼。這個時候怎麼能因為我們警察的抓捕而斷送『七度母之門』的發掘呢?儘管香波王子是罪犯,但國家聲譽高於一切,佛教徒對倉央嘉措遺言的期待高於一切。」

碧秀說:「香波王子還有重要同夥,名叫瑪吉阿米,一直沒有露面,我猜想把發掘『七度母之門』的消息傳出去的人和這個同夥應該是一個人。」

局長說:「沒那麼簡單,你知道為什麼要在聖觀音殿召開這個會議?三年前有人在這裏打坐修行時就預言了今天的大集結,時間和地點絲毫不差。他說是護法空行給他發了手機短訊,當他在檀香木的觀世音菩薩面前把手機短訊拿給大家看時,多數人不僅不相信,還怪他以物色擾亂人心。空行母的啟示只可出現在觀想中和夢境裏,怎麼可能是手機短訊呢?我的意思是追查傳播消息和發出通知的人是徒勞的,法律注重人證物證,而它給我們提供的卻是空行母,你難道會抓一個神來做你的人證?」

碧秀不甘心地追問:「三年前預言大集結的這個人是誰?」

局長說:「布達拉宮峰座大活佛的接班人古茹邱澤喇嘛。」

碧秀說:「誰給他發的短訊,按照對方的手機號碼往下查呀。」

局長說:「你以為就你聰明,別人都是傻子。查了,發短訊的手機號碼是空號。更奇怪的是,一離開聖觀音殿,古茹邱澤喇嘛手機上的短訊便自動消失了。」

碧秀說:「這裏有很多疑點……」

「一切等大集結完了再說,現在要緊的是尋找炸藥。」局長看看錶,「趕快行動吧,時間不多了,如果由於我們的失職而讓炸藥在太陽落山之前爆炸,你和我以及所有對布達拉宮的安全負有責任的人,都得下地獄、變餓鬼。」

5

聖觀音殿的會議結束以後,參加會議的人都來到布達拉宮彭措多朗大門前的石階下,迎候來自世界各地的高僧大德、上座比丘。這些比丘有的從自己的國家直接飛往西藏拉薩,有的先到了中國首都北京,再轉機到達拉薩。但不管他們從哪裏來,都將在同一時刻出現在布達拉宮前。

作為最主要的東道主,瓦傑貢嘎大活佛在管家的陪伴下站在迎候隊伍的前排,無法自已的興奮讓他暫時把炸藥即將爆炸的擔憂放在了一邊。他明白這些客人的到來既不是沖着他,也不是沖着布達拉宮,而是沖着「七度母之門」的伏藏,沖着一對名不見經傳的世俗男女。但是畢竟布達拉宮因為擁有「七度母之門」即倉央嘉措遺言而成了世界關注的焦點,這是不期而至的榮耀。

這時有個官員模樣的人過來向他請教:「『七度母之門』到底是什麼?」

瓦傑貢嘎大活佛說:「簡單講,它是倉央嘉措的遺言,是亟待發掘的伏藏,也是密宗修鍊的法門。」

「還是不明白,能不能詳細一點?」

瓦傑貢嘎大活佛說:「在藏區幾乎所有具備活佛轉世傳承的寺院都有『七度母之門』的研究者和修鍊者。他們各自為陣,以最隱蔽的方式從事著修鍊和推動着研究。即使在同一座寺院裏,你也無法揣測到底誰跟『七度母之門』有關係。但是多年來大家都知道,修鍊和研究毫無進展,修鍊者試圖通過觀想、通過與神明的直接交流得到『唯一的法門』。研究者試圖利用超人的智慧、不懈的探索發掘『最後的伏藏』。他們始終處在鴉雀無聲的黑暗之中,一點響動也沒有。但是就在最近,古茹邱澤喇嘛通過布達拉宮峰座大活佛的競任考試公開了自己修鍊『七度母之門』的成果。當他宣佈他的修鍊僅止於『七度母之門』的第五門,而第六門便是伏藏之門的時候,兩個名叫香波王子和梅薩的掘藏者出現了。他們的舉動讓所有人意識到,機密而遙遠的『七度母之門』,神聖而偉大的倉央嘉措遺言,居然就在布達拉宮。這還不算,就因為他們發掘伏藏的舉動,藏傳佛教的『七度母之門』直接導致了世界佛教的第七次重大集結。」

那官員點着頭,還想問什麼,瓦傑貢嘎大活佛微笑着扭轉了臉,他現在需要平靜,需要思考突然來臨的第七次集結。

瓦傑貢嘎大活佛比誰都清楚,沒有集結就沒有佛教,沒有佛教的發展,每一次集結都是一座里程碑、一次大轉折。

第一次集結髮生在釋迦牟尼圓寂不久,在佛陀上首弟子迦葉的主持下,五百比丘集結在王舍城外的七葉窟,可以說正是這次集結誕生了有關佛陀教義的佛經。釋迦牟尼在世時,只有以口相傳的佛法,沒有文字記載的佛經。在這次集結中,釋迦牟尼的弟子阿難誦出了佛陀言說的「經」,優波利誦出了佛陀制定的「戒律」,比丘們用古印度流行的巴利文記錄下來,形成了最初的「佛經」。從此,佛教開始成為一個以偶像為表、以佛說經典為心、以念經禪坐為行的宗教集團。

第二次集結髮生在釋迦牟尼圓寂一百周年。印度東部毗舍利僧團違背傳統戒律,儲存鹽巴,過午再食,飲未發酵的棕櫚酒和未攪動的牛乳,隨便用坐具,乞受金銀財物等。西部摩頭羅僧團的耶舍長老親自考察后,提出強烈發對,試圖糾正此等違法行為,卻遭到對方拒絕。於是耶舍長老召集七百比丘在毗舍利集結,用大誦經的方式重新審定戒律,責成毗舍利僧團限時改正,回歸傳統。毗舍利僧團不服裁定,召集上萬普通比丘,集結在毗舍利以誦經抗衡。參與七百人集結的都是上座比丘,被稱為「上座部」,參與萬人集結的都是普通比丘,被稱為「大眾部」。這次集結實為兩僧團分別集結的合稱,佛教史上的第一次分裂就此發生。它意味着佛教的發展走向多元與開放,意味着佛教徒正在用改變戒律的辦法增強親和力,使信仰從高高在上的少數人的修行開始走向更廣大的世俗人眾。

第三次集結髮生在釋迦牟尼圓寂二百三十六年,這時古印度阿育王已經皈依佛教,他在雞鳴寺供養上萬僧眾談經論道,許多外道乘機混入,試圖用自己的教義影響阿育王。於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阿育王覺得有必要肅清外道,凈化佛教,便召集一千名上座比丘在華氏城集結。他們誦唱古典佛經,確定並鞏固經教義理,對各種外道邪說進行清理批判。然後派出一批僧人,離開恆河流域,向遠途境外傳教弘法。這次集結避免了佛教被外道吞沒,維護了佛教的純粹性,並開始向更加遼闊的地域擴展。

第四次結集發生在公元前100年前後,當時佛教內部不僅有上座部和大眾部的分庭抗禮,兩部之中又分裂出許多派系,各持一端,互相敵視。篤信佛教的大月支貴霜帝國的迦膩色迦王,在今天的克什米爾一帶召集五百羅漢隆重集結,採納各派意見,完成了論藏彙編,共三十萬頌九百六十萬言。之後,迦膩色迦王組織工匠,把一些經典論藏鏤刻在銅板上,珍藏於佛塔之中。大約同時,斯里蘭卡國王阿巴葉在阿盧寺召集五百比丘,背誦上座部三藏,廣泛註釋,誕生了第一部巴利文的三藏經及註釋。兩地集結開啟了求同存異之風,把三藏(經藏:佛陀本人的言論說法,律藏:僧侶的清規戒律,論藏:對教言教理的闡述解釋)中的「論藏」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峰。

第五次集結髮生在1857年,鑒於佛陀說法時的用語巴利文語和作為古印度大眾語的巴利文已經失傳,而後來各種語言對巴利文經典的解釋和依靠的藍本出現偏差,甚至大相徑庭。緬甸貢榜王朝的明頓君王召集兩千名上座比丘,集結於首都曼德勒城。以律藏為主,重新審定巴利文經典,並對原文嚴格進行校對修訂,然後把兩千上座比丘共同認定的律藏銘刻在七百二十九塊石碑上以求長存。這次集結強調的是戒律和戒律的原創性,其實也就是強調了信仰集團的重要,加固了組成集團的紐帶,把恢復戒律的正宗、正統當作了鞏固組織和純潔組織的必要手段。

第六次集結髮生在1954年至1956年,為紀念釋迦牟尼圓寂兩千五百年,緬甸政府在仰光北郊的一座山岡舉行了佛教史上最盛大的一次集結,兩千五百多名來自緬甸、柬埔寨、斯里蘭卡、印度、尼泊爾、泰國、中國的上座比丘應邀參加。這次集結的目的還是為了正本清源,對以假亂真的各種巴利文三藏尤其是經藏和論藏篩汰審定,然後進行嚴密的核對校正,使世界佛教擁有了迄今為止最權威、最完善的巴利文大藏經,由此體現了經文教典的嚴肅性和宗教組織的純粹性。

這是偉大的里程碑式的六次集結,那麼第七次呢?

第七次集結就發生在今天,發生在布達拉宮,發生在有人開啟「七度母之門」的時候。啊,瓦傑貢嘎大活佛一想起來渾身就有些顫抖,是激動。作為一個佛門高僧,面對如此重大的事件,他不能不激動。激動來自期待,全世界都在期待,釋迦牟尼在期待,三世如來、八大菩薩、二十一度母、賢劫千佛在期待,地球之上所有的佛僧、所有的信民都在期待:大集結的成果是什麼?它關係到佛教的命運,佛教未來的走向——寂滅或者輝煌;關係到靈魂是否得救、人類是否幸福,我們的精神在迷惘搖擺、無奈無助中還能走多久。而所有這一切,都要看能不能成功發掘「七度母之門」的伏藏即倉央嘉措遺言,倉央嘉措遺言到底是什麼?

瓦傑貢嘎大活佛問身後的管家:「我們能不能幫他們一下?」

「幫助誰?」

「兩個開啟『七度母之門』的年輕人。」

「不能,大活佛,他們有他們的命運,我們的當務之急是找到炸藥。」

炸藥?沉重無比的炸藥讓瓦傑貢嘎大活佛挺直的腰板頓時塌了下來。警察是越來越多了,而且帶來了炸藥探測儀和六七隻警犬,每座殿堂都成了重點搜查的地方。他回頭望了望彭措多朗大門,真希望這個時候有人跑出來告訴他:炸藥找到了。

管家說:「大活佛你看,客人已經來了。」

一長溜望不到頭的小轎車和大轎車從北京路駛來,進入布達拉宮廣場后,很有秩序地停下了。車裏的人紛紛走下來,頓時就紅黃青紫一片,袈裟和法衣的匯合就像霞片落地。世界各地的高僧們緩緩走來,黑頭髮的,黃頭髮的,白頭髮的,也有無頭髮和長頭髮的。第七次世界佛教大集結開始了。

瓦傑貢嘎大活佛尋思,第六次集結的上座比丘最多,一共兩千五百多名。那麼第七次呢?一看布達拉宮廣場的車陣僧潮,至少有四千名上座比丘,加上他們的隨員,一萬僧眾輕鬆超過了。

瓦傑貢嘎意識到以布達拉宮峰座大活佛的身份亮相於大集結的激動人心的時刻已經到來,便整了整簇新的袈裟,快步朝廣場走去。所有迎候的人都朝廣場走去。幾乎在同時,有個喇嘛從彭措多朗大門內衝出來,大喊一聲:「大活佛。」

瓦傑貢嘎大活佛停了下來,回身滿懷期待地望着那喇嘛,他知道一定是有消息了:炸藥已經找到?「七度母之門」的伏藏已經發掘?

但是等那喇嘛從石階上跑下來,氣喘吁吁地站到瓦傑貢嘎大活佛面前時,說出來的卻是一個壞消息:「出事了,司西平措出事了。」

6

走來走去的香波王子和梅薩不時地碰撞在喇嘛身上,有時甚至會踩到盤起的腳上腿上,但喇嘛們並不在乎,看一眼他們,就又去專心自己的事情了。

梅薩說:「人這麼多,礙事,礙事,礙事,要是這裏沒有人就好了。」

香波王子說:「也許就需要人多,也許並不需要我們這樣走來走去。掘藏的路線是設定好了的,掘藏的環境一定也是設定好了的。你想想,我們一路走來,基本上是有什麼樣的環境,就有什麼樣的路線。」

梅薩說:「你說的也對,伏藏就是環境的掩埋,掘藏就是環境的開啟,這在理論上是成立的,可如何發現開啟的鑰匙卻因人而異。」

香波王子盯上了大殿西端達賴喇嘛的無畏雄獅寶座,寶座上方懸掛着乾隆皇帝的御書匾額「涌蓮初地」。寶座和匾額之間,華彩的經幡扭結成了一個圓輪,圓輪中間又是一個寫滿經文的黑色圓點。

梅薩說:「我們走近了看看。」

香波王子說:「走近了也沒用,我們不可能拆開寶座和匾額,所有我們做不到的,都不會成為伏藏的選擇。我在乎的是那個圓輪,這是一個別的殿堂沒有的造型,突然出現在這裏,感覺有些特別。圓輪的中心有一點,那是太陽的象形字,曾經出現在西藏那曲的日土岩畫中,關於這個象形字,古代藏文、漢文、埃及文都是一樣的。」

「你是說,西藏最早的文字是象形的,而不是拼音的?」

「每一個古老民族都有象形的童年,有些被時間湮滅了,有些卻保留了下來,藏族是保留童年痕迹最多的一個民族。它把童年神化,變成了膜拜的對象,也變成了保護的對象。你再看大殿內四十四根柱子和柱子上的斗拱,那些雕刻精美華麗的佛像、動物和花飾,不僅是一種裝飾,更是一種語言、一種表達。」

「關鍵是它在表達什麼。」

「是啊,它在表達什麼?《布達拉宮志》裏說,作為支重柱,司西平措大殿需要四十二根就夠了,後來又加了兩根,為什麼?」

「你是說我們需要找到這兩根不知為什麼加進去的柱子?」

香波王子停了片刻說:「我們一時找不到,表面上看起來都是支重柱。再說加了兩根柱子,然後就伏藏於這兩根柱子,那也太明顯、太注重『實有』了。」

「不錯,伏藏應該是不虛也不實、不墮『常邊』也不墮『斷邊』的。」

「所以我懷疑它是為了湊數。在西藏人童年的結繩記事中,第四十四個繩結表述的是心想事成,也叫『事成之心』。而那些雕刻在斗拱樑柱上騰空一躍、獠牙血嘴的動物又都是用來象徵『護法之心』的。建造布達拉宮紅宮時,木雕大頭領白朗貢布草擬了許多花飾,別人問他:『這是什麼花,怎麼沒見過?』白朗貢布說:『好花都開在人心裏,你到哪裏去見?心中沒有聖潔,蓮花又在哪裏?』後來人們就把許多木雕花飾稱為『心裏生長的花』或『聖潔之心』。」

梅薩說:「聽來聽去,你強調的是『心』,可別的殿堂也有被稱為『聖潔之心』的花飾,也有象徵『護法之心』的動物雕刻。」

香波王子說:「但別的殿堂沒有外加兩根柱子,湊夠四十四根的做法。而湊足這個數的時候,正好是倉央嘉措時代。經幡代表的太陽之心、柱子代表的事成之心、雕獸代表的護法之心、花飾代表的聖潔之心,它們彙集在一起,難道是巧合嗎?」

梅薩茫然地搖搖頭。香波王子笑了笑,他知道自己也是茫然的,越說越茫然。他們繞開一群喇嘛,東張西望地走上了二樓畫廊。

香波王子說:「這裏有六百九十八幅壁畫,四百多名畫師參與了繪製。我們快速看下去,只能瀏覽,不能細觀。」

梅薩驚訝地望着壁畫:「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這麼鮮艷的壁畫,眼前全是洶湧的色彩,瀏覽能瀏覽出什麼來?」

香波王子說:「試試看吧,多用腦子少用眼睛,快走。」

二樓畫廊的喇嘛比下面少一些,他們快步過去,香波王子不停地說着:「壁畫里有數不清的佛像,藏傳佛教中最重要的佛、菩薩、護法神都在這裏得到了表現。此外還有蓮花生、阿底峽、宗喀巴、除了倉央嘉措以外的歷代達賴,以及佛本生故事、成就者傳奇等。但布達拉宮壁畫最著名還是歷史題材,有唐皇五難吐蕃求婚使者圖、文成公主進藏圖、大昭寺傳說圖、布達拉宮修建圖、固始汗拜見五世達賴喇嘛圖、十三世達賴喇嘛朝見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圖等。還有一些壁畫反映的是勞動與生活場景,有農耕、狩獵、渡河、冶鍊、奏樂、舞蹈、騎馬、射箭、摔跤、洗浴等。所有的壁畫中,東壁一組五世達賴喇嘛生平事迹圖最重要,有遊樂、觀戲、講經、赴京途中、御賞金頂黃轎、朝見順治皇帝等。看,就是這幅。」

他們停下了,仰頭觀看着。

壁畫的中央是年輕俊秀的順治皇帝和睿智滄桑的五世達賴喇嘛。順治皇帝的座位略高一點,他抬頭祥和平靜地望着五世達賴喇嘛。五世達賴喇嘛卻低着頭,睜大眼睛,護法神一般兩眼如炬地瞪着下面,下面是兩個獻貢的僧人和俗人。

梅薩拉拉香波王子說:「走吧。」

香波王子一動不動:「五世達賴喇嘛的眼光為什麼是下視的,他在看什麼?而且如此吃驚?」

「你以前沒發現嗎?」

「我以前看到的都是複製品,和看真跡居然有這麼大的區別。你看,五世達賴喇嘛下視的眼光恰好落在獻貢僧人的身上,確切地說,落在了他舉起的藏式茶壺上。」

「這就應該吃驚嗎?」

「那個獻貢的僧人是不合常規的。他是五世達賴喇嘛身邊的人,在這種場合應該把藏壺舉向順治皇帝。但他似乎突然轉身,和那個朝廷的獻貢俗人一起,把藏壺舉向了五世達賴喇嘛,五世達賴喇嘛當然要吃驚了。五世達賴喇嘛的吃驚或許就是一種啟示。」

「啟示什麼?」

「讓後來觀賞這幅壁畫的人也感到吃驚:這個獻貢僧人為什麼不合常規地轉向了五世達賴喇嘛?」香波王子說,「你看,獻貢俗人把頭仰成水平虔誠地望着五世達賴喇嘛,獻貢僧人的頭卻只是略微抬起,盯着手中的藏壺,或者說用藏壺遮擋着自己的臉。他遮起自己的臉不讓五世達賴喇嘛看到,因為他想讓五世達賴喇嘛只看到他手中的藏壺。」

梅薩眨巴着眼睛:「藏壺有什麼好看的?」

「從五世達賴喇嘛的角度,他看到的只能是壺蓋。藏壺是一種祭神的瓊漿供器,壺蓋是很講究的,它是個帶有藏文咒語的圓輪,圓輪的中心有一點,而且是直直翹起的一點,直直翹起顯然是一種強調。」

「圓輪的中心有一點?你指的是壺蓋之心?可這又能說明什麼呢?」

「圓輪就是法輪,當年釋迦牟尼初轉法輪時,就是把手合在心口,宣說了自己的徹悟。圓輪之心,就是徹悟之心。」

「你說的還是『心』,但我更加不得要領了。」

香波王子苦苦一笑說:「我也不得要領,不過是一種推測,我一邊推測一邊懷疑自己:對嗎?也許還不到抓住要領、豁然開朗的時候。」

他們走下二樓畫廊,在喇嘛堆里擠來擠去,不知往哪裏走,停下來上下左右看看。沒看出什麼,轉身要離開,一下子愣住了。原來他們已經來到了那一對著名的巨型織錦帷幔前。

梅薩仰頭看着:「太棒了,織錦竟有這麼富麗的,簡直精美絕倫。」

香波王子說:「這一對錦幔是康熙皇帝祝賀紅宮落成的御賜,右邊的綉著宗喀巴像,左邊的綉著五世達賴喇嘛像,全部用金線編織。當年為織造這對錦幔,康熙下旨建造了一座織造工廠,耗時一年多,費銀一萬六千多兩,運到西藏后,立刻被西藏人視為罕見的妙音之寶,受到隆重膜拜。這時五世達賴喇嘛示寂已有十四年,離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入主布達拉宮還差一年。一年後,當倉央嘉措第一次站到這一對巨大的錦幔前時,突然唱出了這樣一首情歌:

黑業白業的種子,

雖是悄悄播下,

果實卻隱瞞不住,

自己在逐漸成熟。

「我一直在想,倉央嘉措為什麼在這個時候唱出了這樣一首情歌?字面上的意思是情人懷上了他的孩子,但為什麼又把導致懷孕的愛情說成是『黑業白業』呢?『業』簡單地說就是『因』就是『種子』,『黑業』是感染了穢惡不凈的苦果,『白業』是感召了凈妙清白的樂果。純粹的宗教含義讓我覺得它另有深意。」

梅薩望着他,把眸子裏的詢問變成了亮光:什麼深意?

香波王子說:「情歌的意思是有因必有果,因果關係的符號其實就是吉祥八寶中的法輪。法輪如同車輪,是古印度的一種兵器,後來變成佛教法器是因為它可以旋轉不停。不停就是走動,象徵了佛法經久不衰、四處傳播,即所謂『法輪常轉』。法輪都有八根輻條,代表釋迦牟尼從覺悟到圓寂的八大功德。但『走動』也好,『常轉』也好,『功德』也好,這只是法輪外圈的意義。八根輻條從不同的方向伸向中心,突出了它們的因果關係。圓輪的中心有一點,這一點是『因』,它輻射開去,形成了外圈,這是『果』;但外圈的轉動又會帶動中心的轉動,外圈又變成了『因』,中心又變成了『果』。」

梅薩說:「又是一個『圓輪的中心有一點』,但你仍然沒有說明白,為什麼倉央嘉措第一次站到這一對錦幔前時,唱出了一首表達因果關係的情歌?」

香波王子說:「我現在還說不明白,但我覺得司西平措大殿一定在向我們訴說着什麼,不然它不會讓我們如此集中地感悟到『心』的存在——經幡代表的太陽之心、柱子代表的事成之心、雕獸代表的護法之心、花飾代表的聖潔之心、壺蓋代表的徹悟之心、情歌代表的因果之心。如果我們繼續看下去,說不定還能發現別的『心』。」

「所有這些『心』,別人很可能也會發現。」

「但任何人如果沒有從雍和宮開始到布達拉宮的曲折經歷,發現了又有什麼用?他怎麼知道這是開啟『七度母之門』的必經之路呢?更何況情歌代表的因果之心是誰也發現不了的,除了我。」

「那就應該從情歌代表的因果之心開始,這是你的專利,體現了掘藏的唯一性。」

香波王子再次抬頭,看了看那一對著名的巨型織錦帷幔,小聲唱了一遍那情歌。梅薩用心聽着,然後說:「你剛才只解釋了『黑業白業』,但我覺得這首情歌的重點好像是『果實』,『逐漸成熟』的『果實』。」

香波王子說:「說得對,這首情歌至少有兩個喻指,『果實』的喻指是什麼呢?既然倉央嘉措面對錦幔之上五世達賴喇嘛的金線繡像唱出了這首情歌,就一定與五世有關。五世是『因』,他是『果』?『果實卻隱瞞不住』指的是他作為五世的轉世靈童,被隱瞞了十多年的經歷?『自己在逐漸成熟』指的他入主布達拉宮的事實?」

梅薩說:「我覺得有道理。」

香波王子說:「既然五世是『因』,倉央嘉措是『果』,情歌代表的因果之心就應該是五世達賴喇嘛和倉央嘉措共同的心。共同的心,共同的心,他們共同的心在哪裏?也許就在『先佛之殿無隱之地』。我們別忘了大昭寺『授記指南』的最後一句:『索朗班宗拜託了先佛之殿無隱之地上超薦的喇嘛』。」

「首先『先佛之殿』就不好解釋,這裏不是釋迦牟尼殿。」

「可以這樣解釋,對眾僧來說,釋迦牟尼是『先佛』,對格魯派來說,宗喀巴是『先佛』,對倉央嘉措來說,五世達賴喇嘛是『先佛』。司西平措是五世達賴喇嘛靈塔殿的享堂,自然應該是『先佛之殿』。」

「那麼『無隱之地上超薦的喇嘛』呢,怎麼解釋?」

香波王子緊攢了雙眉說:「再想想,再想想。」

突然一陣喧嚷,大殿裏的喇嘛們騷動起來。許多人朝門口跑去。幾個喇嘛經過香波王子和梅薩身邊,差一點把他們擠倒。香波王子抱着梅薩緊張地觀察著,心說今天怎麼這麼亂?好像失控了,沒人管了,不會破壞了伏藏環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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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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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司西平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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