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瑪吉阿米

第十二章 瑪吉阿米

司西平措大殿門口,幾十個外來的喇嘛堵擋在那裏不讓警察進去。碧秀副隊長帶着重案偵緝隊的人推搡着他們,卻遭到了強烈反抗。他意識到正在和警察抗衡的是一股蓄謀已久的力量,卻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碧秀拚命喊著:「炸藥,炸藥。太陽落山之前就要爆炸,趕快離開,不要妨礙我們搜查。」

有一些布達拉宮的喇嘛從裏面衝出來,幫着警察撕扯堵擋門口的外來喇嘛:「讓開,讓開,難道你們不怕炸藥爆炸?你們不怕,我們怕,布達拉宮怕。」

堵擋門口的外來喇嘛不聽。兩撥喇嘛你推我搡,不一會兒就打起來。大殿內外一片喧嚷。警察又成了勸架的,怎麼勸也勸不開,突然聽到有人喊:「誦經了。」

轉眼之間,堵擋門口的外來喇嘛撤向大殿中心,紛紛落座。碧秀副隊長帶着部下走進大殿,把他們圍起來,懇求他們離開。他們不理。強行拉他們起來,立刻會有好幾個喇嘛過來把警察推開。

顯然這是一個緊密團結的僧人集體。

碧秀無可奈何地望着他們,心說罷罷罷,被打坐誦經佔用的中心地帶超不過司西平措大殿總面積的百分之一,而且也沒有造像、供台、壁龕、牆飾等等這些必須重點懷疑、仔細搜查的地方,就暫時擱置吧。碧秀指揮重案偵緝隊的人從沒有誦經喇嘛的四個角落開始搜查。

這時瓦傑貢嘎大活佛帶着管家走進了大殿,霎時一片安靜。從外來喇嘛群里突然冒出了古茹邱澤喇嘛,快步迎了過去。

瓦傑貢嘎大活佛一見古茹邱澤喇嘛,嚴肅地說:「這裏怎麼這麼亂,佛教在世界範圍內的第七次集結無比榮幸地降臨到了布達拉宮,大誦經法會已經成為大集結的前奏,今天是個非同尋常的日子。」

古茹邱澤平靜地說:「尊師,我早就知道了,三年前我在聖觀音殿帕巴拉康打坐修行時就預言了今天的大集結。」

瓦傑貢嘎大活佛面無表情:「為什麼那個時候你不告訴我,你正在修鍊『七度母之門』?」

古茹邱澤說:「我不敢,我也不敢堅持我的預言,就像現在,我不敢堅持我對炸藥的預言一樣。」

瓦傑貢嘎大活佛說:「你是說你還是堅持布達拉宮沒有炸藥?」

古茹邱澤說:「不,現在不堅持了,尊師如果能讓警察離開,給我一個小時,我就能把炸藥找出來。」

瓦傑貢嘎大活佛說:「一個小時?不行,大集結的國內外高僧很快就要進入布達拉宮,我不能讓他們知道布達拉宮獻給他們的見面禮是炸藥。」

古茹邱澤說:「既然這樣,我們只好宣佈,大誦經法會正式開始,任何人包括警察都不得干擾。」說着,轉身面向坐成方陣的外來喇嘛,像指揮合唱那樣雙手抬起又落下。

傳來一陣高亢洪亮的引經聲:「唵——巴——扎——」接着就是眾喇嘛的和聲:「叭——咪——吽——」

出事了,布達拉宮出事了,這才是真正的大事件。瓦傑貢嘎大活佛發現不僅一向謙恭的弟子古茹邱澤喇嘛奪走了他作為峰座大活佛主持大誦經法會的權力,連言聽計從的司西平措大殿的引經師也不等他的傳喚,走出西日光殿喜足絕頂宮,加入了非法誦經的會場。他似乎不相信這是真的,盯着他們看了半晌,揮着手大喊一聲:「停下。」

沒有人理睬他,他這才意識到這些誦經的都不是布達拉宮的喇嘛,自己一個也不認識,而古茹邱澤喇嘛和引經師卻認識他們。他感到蹊蹺,疑慮地望了一眼身邊的管家。

管家說:「大活佛,其實古茹邱澤喇嘛早就背叛了你,『七度母之門』就是叛誓者的法門。」

瓦傑貢嘎大活佛說:「不不,我們不能懷疑『七度母之門』的神聖和偉大,正是它導致了世界佛教的第七次集結。」

管家堅定地說:「古茹邱澤喇嘛就是一個叛誓者,所有來這裏誦經的都是叛誓者,他們是一個沆瀣一氣的團伙。」

瓦傑貢嘎大活佛渾身一顫:「你怎麼可以這樣說?」他不願意相信自己的弟子是叛誓者團伙的一員,卻又無法解釋面前的事實:這麼多外來的陌生喇嘛正在非法誦經,古茹邱澤是他們的主持。

瓦傑貢嘎大活佛抬眼望着弟子,弟子坐在誦經喇嘛的前排,一邊誦經一邊望着他,眼睛裏的清澈一如既往地映現著內心的明凈和懇請:尊師,原諒我。瓦傑貢嘎大活佛轉過臉去,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使勁憋住,彷彿這樣就能排除對弟子的原諒:決不原諒,決不。

他氣呼呼朝門外走去,一晃眼看到一對俗裝男女佇立在大殿一側,當司西平措大殿內大部分紅袈裟的喇嘛都開始打坐念經時,這一對俗裝男女顯得格外突出。他眯起眼睛盯着他們,就像盯上了即將開啟的「七度母之門」,內心的興奮不期而至:香波王子?

瓦傑貢嘎大活佛不禁走了過去,想告訴兩個掘藏者:第七次結集已經開始,全世界的上座比丘能來的都來了。他們是沖着「七度母之門」的伏藏才選擇了布達拉宮,你們可千萬不要讓他們失望。

這時有個喇嘛跑來對管家說了些什麼。管家立刻過去,擋在瓦傑貢嘎大活佛面前說:「各國的上座比丘已經到了彭措多朗大門前,作為布達拉宮的主人,大活佛不去迎接是不合適的。」

「可是這裏,炸藥、不聽話的古茹邱澤、胡亂誦經的喇嘛……」瓦傑貢嘎大活佛猶豫着走向門口,又回頭看了看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也看到了瓦傑貢嘎大活佛,疑惑地看着他走來又離去,突然發現司西平措大殿一片安靜,誦經的喇嘛不出聲了。他扭頭望過去,看到那些外來喇嘛正在調換座位,把方陣變成了圓陣。古茹邱澤喇嘛站在圓陣的中央,展翅飛翔一樣舉起了雙臂。

一會兒,隨着古茹邱澤喇嘛雙臂有力地落下,引經師再次發出了一陣高亢洪亮的引經聲:「唵——巴——扎——」接着就是眾喇嘛的和聲:「叭——咪——吽——」

這聲音彷彿一根利矛,一下子捅開了香波王子淤塞的腦海。他覺得豁然一亮,「啊」了一聲,跳起來,拍了一下梅薩,激動地說:「找到了,找到了,圓輪中心的一點找到了,『授記指南』里的『無隱之地』找到了,它就在那兒,就在那兒。」

2

香波王子指的是司西平措大殿的中心。

梅薩說:「你怎麼這麼肯定?理由呢?快說理由。」

香波王子說:「『先佛之殿』里,經幡代表的太陽之心、壺蓋代表的徹悟之心、情歌代表的因果之心,從圖像、法傳、佛理三個方面告訴我們:圓輪的中心有一點。這一點指的就是『授記指南』里的『無隱之地』。換句話說,『無隱之地』就在圓輪的中心,也就是『先佛之殿』的中心。」

梅薩說:「可這個『先佛之殿』是方的,不是圓的,看不出任何『圓輪』的意思。」

香波王子說:「別忘了司西平措又叫『有寂圓滿』,更何況誦經的喇嘛已經明白如話地坐成了圓陣。」

梅薩一愣,點點頭:「對啊,『有寂圓滿』。」

司西平措大殿的中心,一地喇嘛誦經正酣。

香波王子大聲說:「『授記指南』中說,『索朗班宗拜託了先佛之殿無隱之地上超薦的喇嘛』,『超薦的喇嘛』,就是他們。五世達賴喇嘛圓寂后,攝政王桑結匿喪不報十四年,每年都在司西平措大殿秘密舉行超薦法會。布達拉宮誦經大法會就是從當年的超薦法會延續而來,所有在這裏誦經的喇嘛都應該是『超薦的喇嘛』。」

梅薩再次點點頭。

香波王子笑着:「啊哈,找到了,找到了。」

梅薩說:「不是找到了,是超薦的喇嘛自己顯露了。」

香波王子說:「對,是他們自己顯露了。你說得對,掘藏的路線是設定好了的,掘藏的環境也是設定好了的。」

梅薩說:「這是我說的嗎?是你說的。我說的是,伏藏就是環境的掩埋,掘藏就是環境的開啟,但如何發現開啟的鑰匙卻因人而異,你太偉大了。下來怎麼辦?」

香波王子昂奮地揮了一下手:「掘藏。」

梅薩指著大殿中心說:「這麼多人,誰允許我們掘藏?」

香波王子一下僵住了:是啊,誰允許他們在司西平措大殿公然發掘伏藏?他看着前方,發現碧秀和一些警察還在搜尋炸藥,突然想起他們在達松格廊道看到的那幅唐卡,唐卡的右下角、無常的標識、爆炸的火焰、火焰下面一管一管的炸藥、火焰描畫出的梵文『炸』字。三百多年以來,機密的叛誓者、堅不可摧的傳承的體現,居然是精確指明了埋藏炸藥的地方——布達拉宮司西平措大殿。太陽落山之前就要爆炸,警察是怎麼搞的,到現在還沒有找到?

但是香波王子立刻意識到,找不到炸藥也許是對自己的成全,為什麼不能利用炸藥來發掘「七度母之門」呢?啊,尋找炸藥,堂而皇之的理由,利用它,也利用警察。他想對梅薩說,又怕梅薩鄙視。因為在他們以發掘炸藥的名義掘藏的時候,警察實際上就停止了對炸藥的搜尋。

有點卑鄙,也很殘忍。

他囁囁嚅嚅說了出來。意外的是梅薩舉起拳頭給了他一下:「我們不謀而合。」又說,「我們儘快得手,警察還會有時間在太陽落山之前把炸藥找出來。」

他沉重地點點頭。看來這是唯一的選擇,他隨時都會被抓或被殺,掘藏不可能拖延到找到炸藥以後。

香波王子和梅薩走過去,站到碧秀副隊長身後。碧秀回頭,本能地掏出手銬。他身邊的警察立刻把香波王子和梅薩圍住。香波王子打了個手勢,示意碧秀暫停。

香波王子說:「你要炸藥,我要『七度母之門』。」

碧秀說:「廢話。」

香波王子湊近碧秀跟他咬耳朵:「你像只沒頭蒼蠅,瞎碰亂撞,永遠也找不到炸藥。」

碧秀也跟香波王子咬耳朵:「你也別想開啟『七度母之門』。實話告訴你,局長已經命令我放你掘藏,因為世界佛教第七次集結已經開始……」

「什麼?佛教第七次集結?」香波王子驚詫不已。

碧秀接着說:「你還不知道?來自全世界的佛門高僧都將聚集布達拉宮,親眼目睹倉央嘉措遺言的出世。所以警察不僅不會抓你,還要成全你。但你別高興得太早,我不僅是警察,還是門隅黑劍。警察不抓你,門隅黑劍會抓你。不是抓你,是殺你,在倉央嘉措的毀教遺言出世之前。」

愕然之餘,香波王子想告訴碧秀,「隱身人血咒殿堂」都已經「寂殺而歸」,門隅黑劍也該「寂殺而歸」,卻沒有說出口。碧秀不是骷髏殺手,不到親歷果報的時候,幾句話改變不了他的本性。香波王子略一沉吟,把碧秀拉到一邊,低聲說:「我們做個交換,我告訴你炸藥埋藏的地方,你保證讓我安全掘藏。」

碧秀一把揪住香波王子的衣領:「你知道炸藥在什麼地方?快說!」

香波王子凜然道:「你先保證讓我安全掘藏。」

碧秀說:「你是佛教之敵,黑方之主決不會讓你得逞。殺你不殺你,我說了不算。」

香波王子說:「但你至少可以保證再給我一個小時。」

一個小時?他要幹什麼?等他的「金剛佑阻」,那個既是倉央嘉措的情人,又掌握著所有倉央嘉措後代名單的瑪吉阿米?碧秀心裏一陣激蕩,永不消逝的「隱身人誓言」就像一股大水,又一次破堤而出。殺心如同指針,再次指向了他在心裏怒吼了一萬次的目標。碧秀惡狠狠地說:「好吧,再給你一個小時,快說炸藥在哪裏?」

「動動腦子吧,炸藥已經自己跑出來了,可你們卻視而不見。」

碧秀疑惑地瞪着香波王子:炸藥跑出來了,在哪兒?

香波王子一笑:「你知道這些外來喇嘛為什麼要和警察抗衡?」

「怕我們干擾了誦經。」

「難道他們不怕被炸死?」

「是啊,我也這麼問。」

香波王子說:「他們當然不怕,他們抱定了必死的決心,他們就是叛誓者。他們開始不讓你們進門,眼看堵不住了,又撤回來,佔領大殿中心,以誦經作掩護不讓你們接近,為什麼?因為炸藥就在大殿中心喇嘛們誦經的地方,他們要嚴加保護。」

碧秀一聲不吭。從北京一路追殺到拉薩,他對這位掘藏者的判斷能力不僅相信,而且迷信。何況開闊坦蕩的司西平措大殿裏,也的確只有喇嘛們誦經的大殿中心,是警察唯一沒有搜查的地方。

碧秀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說:「快去掘藏吧,一小時很短。」

梅薩跨前一步,叮囑碧秀:「佛祖也有錯的時候,為防萬一,別的地方的搜查千萬不要停止。就算我們是罪犯,也不希望輝煌神聖的布達拉宮被叛誓者炸毀。」

碧秀說:「萬一錯了,我會立即殺了你們。」

3

碧秀命令重案偵緝隊的人包圍大殿中心,強行疏散那些誦經的外來喇嘛。盤腿誦經的外來喇嘛手挽着手,把大殿中心當成了堅守的陣地。碧秀沒了辦法,只好求助於布達拉宮的喇嘛。幾百個布達拉宮的喇嘛湧進了司西平措大殿,幾乎是四人抬一個,把那些外來喇嘛一個個請離了大殿。

外來喇嘛簇擁在大殿門外,朝裏面衝撞著,沖了幾次都沒有衝進來。古茹邱澤喇嘛制止着他們,大聲說:「還不到時候,還不到時候。」引經師亢亮地吼起來,全體外來喇嘛抗議似的高聲誦唱起了經文。

布達拉宮的喇嘛把大殿的中心地帶圍了起來。碧秀副隊長一邊派手下嚴加警戒,一邊打電話向局長報告。十分鐘后,局長親自到場,他帶來了十幾名消防隊員和兩條搜查犬。

兩條搜查犬在大殿中心的灰色地磚上快速地嗅來嗅去,幾乎同時發出了找到目標的叫聲。兩個目標相隔約十米,好像在這十米之間都埋藏着炸藥。

消防隊員在地上畫出幾條線,把一些一尺長的小鋼釺楔進灰色地磚的磚縫,小心翼翼地撬挖著。

局長靠近碧秀,用下巴指了指香波王子和梅薩說:「這就是那兩個逃犯?他們不去開啟『七度母之門』,守在這裏幹什麼?」

碧秀說:「是他們告訴我這個地方埋藏着炸藥,他們一定想看看結果如何。」

局長說:「他們是怎麼知道的?你可千萬別上當。」

碧秀說:「我想不會,兩條搜查犬都證明下面有爆炸物。」

局長望着香波王子和梅薩,滿腹狐疑地搖搖頭說:「眼看大集結的各國高僧就要到達司西平措,他們倒清閑了。」

香波王子和梅薩裝得清閑,其實很緊張。「七度母之門」的伏藏正處在最後的發掘之中,這是石破天驚的一刻。在他們的感覺里,此刻此地,真正的主角是他們,而所有的警察、所有的消防隊員,以及兩條搜查犬,都不過是他們的幫工。他們默默祈禱著,就要露面了,就要露面了,「七度母之門」——倉央嘉措遺言終於要在他們鍥而不捨的發掘之下,向世界洞開它的真面目了。它到底是無量無垠的仁愛之光,還是陰狠惡毒的復仇之劍,揭開這層灰色地磚就知道了,一分鐘,兩分鐘,最多再有十分鐘。

第一塊地磚噗然撬了起來。香波王子和梅薩的手捏在了一起。但立即又分開了,像觸電一樣。一個疑問流星一般在兩人腦海中劃過:一旦倉央嘉措遺言現世,他和她的掘藏蜜月就將結束?他堅信是悲憫,她堅信是詛咒,他們的愛情如何面對石破天驚的掘藏結果?

地磚被一塊一塊地撬起來搬到了一旁。地磚下面,什麼也沒有,一抹平整的阿嘎土。

香波王子和梅薩朝前靠近著,對視了一下:怎麼會沒有呢?

碧秀走過來,瞪着他們說:「一小時不長,不掘藏了?」

梅薩說:「不看見炸藥,心不踏實,沒法掘藏。」

香波王子說:「什麼法門,都怕轟隆一聲爆響。」

兩條搜查犬的表現讓人再次燃起了希望。它們在阿嘎土上跑了幾個來回,不斷發出找到目標的叫聲。

香波王子和梅薩想:還有一層?「七度母之門」的伏藏就在阿嘎土的下面?

警察和消防隊員以及圍住大殿中心的布達拉宮喇嘛都在想:怎麼會把炸藥埋藏得這麼深?布達拉宮沒有內奸是辦不到的。

消防隊員開始更加小心地起挖阿嘎土。阿嘎土很瓷實,厚度大約十公分,他們先在不同的地方掏出一些洞,然後一點一點擴大面積。不斷有人把掏挖出來的阿嘎土用手捧到一個帆布兜里,再運離大殿中心。漸漸地,土少了,露出了一層木地板,地板是用四棱原木拼起來的,顯然正是這些四棱原木形成了整個司西平措大殿堅固的地面。

「沒有啊,炸藥沒有啊。」很多人都在說。

「沒有啊,伏藏沒有啊。」香波王子也在說,沮喪得渾身發抖。梅薩說:「難道我們錯了?不可能啊,這最後一步,我們的分析是最可靠的。」

誰也沒有注意到,大殿門外,那些外來喇嘛高聲誦經的聲音突然消失了。

碧秀有點不甘心,讓喇嘛找來幾把笤帚,帶着人掃盡了地板上的細土粉末,掃出了一片乾乾淨淨的大殿中心。

局長說:「你還想把地板也撬了?」

碧秀看了看,發現原木很長,而且是一根一根鉚接起來的,要撬就得把整個大殿的地面全部挖開,或者鋸斷原木。如此結實的地方,炸藥怎麼可能埋進去?

局長惱火地說:「你盡做一些沒把握的事情,現在這個爛地面怎麼收拾?大集結的各國高僧馬上就要進來了。」

碧秀抑制不住忿恨地回頭看了看香波王子和梅薩。

局長又說:「趕快給我填平,然後在大殿中心鋪上地毯。」

這時有人突然亢亮地喊了一聲:「有門了。」

彷彿一種信號,大殿門外,一股巨大的力量涌盪而來。那些外來喇嘛突然沖了進來,就像洪水猛獸,誰也無法阻攔。警察和布達拉宮喇嘛專註於大殿中心搜尋炸藥的進展,完全放鬆了警惕,等反應過來試圖堵擋回去時,已經被他們衝撞得七零八落,甚至連局長和碧秀副隊長也被他們衝到了大殿一角。情急之下,碧秀手伸向後腰,意識到自己的槍早就被骷髏殺手搶走,便從一個部下手裏奪過槍來,就要鳴槍警告。局長一把拉住了他。他們很快就發現,衝進來的外來喇嘛並沒有像剛才那樣用打坐誦經的方式佔領大殿中心,而是把四棱原木的地板、被警察打掃得乾乾淨淨的地板圍了起來。

這些外來喇嘛要幹什麼?碧秀帶着幾個警察,拚命擠過去。

被衝撞到一邊的香波王子和梅薩也拚命擠過去。

有人又用亢亮的嗓音喊了一聲:「有門了。」

碧秀和幾個警察擠到了前面。香波王子和梅薩也擠到了前面。幾乎在同時,他們看到,大殿中心的地板上,在中心的中心,隱隱顯露著一扇仰光門。那門比普通的仰光門要扁一點,是緊緊鑲嵌進去的,和地板一種顏色,一樣齊平。如果沒有那一聲「有門了」的提醒,也許根本就發現不了。

碧秀撲了過去,他覺得打開這扇門,肯定就能看到炸藥。

香波王子和梅薩也撲了過去,他們覺得這扇門就是「七度母之門」,裏面肯定有最後的伏藏倉央嘉措遺言。

那個亢亮的聲音再次出現:「開門了。」

碧秀急得團團轉,不知道怎樣開門。

香波王子跟他一樣,沿門邊摸了一遍,着急得摳挖自己的胸脯,又摳挖自己的腦袋,想從那裏面摳挖出智慧來。然而什麼靈感也沒有,關鍵時刻,心中腦中一片空白,荒涼得就像沙漠瀚海,擁堵得就像沉山重石。

這時有人喊:「看我的,我來了。」

香波王子抬頭一看,是智美。

智美不知從哪裏躥了過來,一手攥著那塊繪著佛像的鋒利石器,一手伸進兜在肚子上的勝魔卦囊,拿出一隻一拃長的羚羊角,傲慢地搖晃着:「關鍵時刻還得我來,看看,你們看看,這裏是什麼。」他把羚羊角遞給了香波王子,又說,「我在司西平措進行了最後一次『子占卜』,好不容易得到了這個結果。」

香波王子拿着羚羊角不知所措。

智美說:「這是卦象萬花筒,看啊。」

香波王子趕緊把尖細的一頭放在眼睛上,一看就吃驚不小。搖了搖再看,還是一副吃驚的樣子。

梅薩等不及地奪過來:「我看看。」看了也很吃驚。香波王子、梅薩、智美這時候都在心裏念叨著羚羊角里的顯現:

露娜街的瑪吉阿米,盪鈴子上的露珠

智美一把奪過羚羊角,問道:「是最後的『指南』吧?什麼意思?」

香波王子說:「你不是說你已經得到結果了嗎,還問我幹什麼?」

「我不問你,我問她。」智美微眯了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梅薩,神情里浮現著暗藏心底的威逼和自得:「終究是我得到的結果,終究是我們兩個人的合作,天意,佛意,神意,鬼意。」

梅薩下意識地退後一步,靠在香波王子身上,又趕緊挪開。

智美說:「我最後一次提醒你,你是我的法侶,你有共信、共愛、共生,共死的承諾,你還是新信仰聯盟的成員,你想報復聖教以及『隱身人血咒殿堂』,想為倉央嘉措雪恨。現在,機緣到了,是我獻給你的機緣,快讓香波王子說出來吧,『露娜街的瑪吉阿米,盪鈴子上的露珠』是什麼意思?」

香波王子望着腳下的仰光門說:「用不着繞來繞去,我說就是了。」

梅薩疑懼地望了一眼智美,又朝香波王子搖搖頭。

香波王子說:「不讓我說?為什麼?」

智美不無遺憾地說:「你要做好準備,最後的『指南』一旦說出,就意味着你要結束。」

香波王子說:「我追求的就是結束,我不像你這種沽名釣譽之人,我不在乎誰第一個發掘了『七度母之門』。」

梅薩說:「他說的結束是你的生命。」

智美笑了笑,點點頭。

香波王子說:「我明白,你又想利用我,又想置我於死地。」

智美說:「不是我,是我和梅薩,我和梅薩都在利用你,又都想殺了你。你之所以現在還活着,就是沒有把知道的全說出來,當然不到一定時候,你自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但是現在我們可以斷定,你說出來的將是最後的故事。」

香波王子兩眼如炬地盯着梅薩:「是嗎,你也在利用我,也想殺了我?」

梅薩望着香波王子就像望着一座突然嶙峋駭異起來的山,內心充滿失望:你怎麼能這樣猜忌我?但是緊接着她又點了點頭,躲閃著香波王子的眼光,生硬而嚴肅地說:「說吧,『露娜街的瑪吉阿米,盪鈴子上的露珠』是什麼意思。」

但香波王子從生硬和嚴肅中感覺到的卻是柔軟和關切,抬起你的眼睛,讓我看看,那一定是水幽幽的悲傷。他說:「到了最後關頭,死也好,活也罷,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讓倉央嘉措遺言證明我敬拜的情歌聖手是光明而殊勝的,新信仰聯盟以及烏金喇嘛侮蔑佛教的企圖不會實現,你也必須放棄報復聖教,為倉央嘉措雪恨的想法。」說罷他就唱起來:

水晶山上的凈水,

盪鈴子上的露珠,

甘霖做曲的美酒,

智慧天女正當壚,

拌合聖潔的誓約,

飲下不墮三惡途。

4

香波王子說:「我曾經以為,倉央嘉措還有一位沒有出現在情歌里的情人,她的名字叫魯納羯姆,意思是魯納羯的仙女。現在看來,這個魯納羯姆就是瑪吉阿米,倉央嘉措沒有不在情歌里出現的情人。魯納羯是發掘《地下預言》的地方,大概為了紀念《地下預言》,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把拉薩的一條繁華街市命名為魯納羯,後來又被人寫成了露娜街。我剛才唱的『水晶山上的凈水』這首情歌,就是最早在露娜街由瑪吉阿米唱出來的倉央嘉措情歌。

「瑪吉阿米帶着不足一歲的孩子,出現在露娜街的時候,她已經是一個被『隱身人血咒殿堂』公開處死的人。倉央嘉措以為她死了,所有的政教勢力包括監護西藏的拉奘汗都以為她死了,甚至也不能排除攝政王桑結對她已被處死信以為真的可能。但是『隱身人血咒殿堂』卻不會自己騙自己,實施了屠殺的墨竹血祭師獨眼夜叉和豁嘴夜叉更不會忘記他們殺死的那個女人和女嬰不過是冒名頂替。所以對瑪吉阿米和孩子的追殺依然存在,而且愈發得緊迫急驟,只不過內緊外松罷了。瑪吉阿米的忠實保護者寧瑪僧人小秋丹比以往更加警惕慎重,他頭戴一頂金花帽,身穿寬大的氆氌袍,把自己裝扮成一個商人來來去去。他們以父女關係,住進了露娜街的阿甲客棧。

「但是僅僅過了一個月,『隱身人血咒殿堂』的無形密道就查訪到了異樣:阿甲客棧里的這個商人,從來不做買賣。他有一個女兒,天天都出門,戴着頭髮編織的眼罩,矇著白緞子的哈達,抱着一個孩子。說是去街市上逛游吧,不像,說是去寺院拜佛吧,也不像。那就是去乞討了,可商人的女兒怎麼可能去乞討呢?跟蹤的結果是,她走向了布達拉宮,就站在布達拉宮和八廓街之間的路上,徘徊啊徘徊。路邊有一戶經幡飄搖的人家,她就在人家的房檐下避風、遮陽、躲雨、餵奶。很快無形密道就斷定,她就是瑪吉阿米。瑪吉阿米那個時候每天都去守望,那是倉央嘉措前往大昭寺或者拉薩街市的必經之路。她的守望僅僅是為了讓倉央嘉措看到自己,好讓他知道她沒有死,他不必為她傷心。她知道他為情人的傷心是透心透肺、沒完沒了的。

「每一次瑪吉阿米出門,小秋丹都要跟上。這也是一種異樣:女兒一出門就牢牢跟着的父親,在西藏是沒有的。獨眼夜叉和豁嘴夜叉很快出現在經幡飄搖的人家,等著捕殺。這時那家的狗叫了,是那種敵意的威懾,緊張而瘋狂。似乎狗比人更有靈性,一聞就知道這兩個人是劊子手。小秋丹從後面趕來,攔住了瑪吉阿米:『我先去看看,狗為什麼叫。』他去了,一到門檐下就回頭喊道:『瑪吉阿米快跑。』

「瑪吉阿米跑回了阿甲客棧,她知道露娜街已經沒有安全可言,就想拿了隨身的物品離開這裏。獨眼夜叉和豁嘴夜叉擺脫小秋丹的阻攔追到了這裏,盤問當壚待客的女店家:『瑪吉阿米在哪裏?』女店家問:『誰是瑪吉阿米啊?』『就是那個有孩子的女人。』『那個女人不叫瑪吉阿米,叫魯納羯姆,就在樓上。』獨眼夜叉和豁嘴夜叉追上樓去,發現窗戶開着,那女人早已躥向別家的房頂,然後下去,跑了。露娜街以外是鳥兒上樹、老鼠鑽洞的地方。兩個夜叉追蹤而來,在一個樹洞裏找到了女人:『孩子呢,孩子呢?『女人說:『孩子叫老鷹叼走了。』女人活着進去,死著出來,死去的還有螞蟻,樹洞裏的螞蟻很多被血泊淹死了。

「有人把樹洞裏的慘殺告訴了阿甲客棧一直都在當壚的女店家,女店家哭了,女店家的孩子也哭了。她說:『阿甲是替我死的,我拿什麼報答她?她怎麼知道我是倉央嘉措的情人瑪吉阿米?我從來沒說過,對誰也沒說過。』那人說:『露娜街上的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誰,我們看出來也聽出來了。你的情歌總是從樓上的窗戶里傳出來,都是我們沒聽過的。我們沒聽過的倉央嘉措情歌你都唱出來了,你不是瑪吉阿米你是誰?

水晶山上的凈水,

盪鈴子上的露珠……

「阿甲就是阿姐,阿甲客棧就是阿姐客棧。露娜街上,阿姐客棧的女店家,死了,為了瑪吉阿米,死了。知道阿姐客棧不是久留之地,瑪吉阿米便離開了那裏。但是她沒有離開露娜街,露娜街上所有的女人,老的少的,已婚的未婚的,都戴起了頭髮編織的眼罩,蒙上了白緞子的哈達就是證明。來找吧,我們都是一樣的打扮、一樣的羞於見人,到底誰是瑪吉阿米,你們來找吧。至於孩子,年輕的沒有,年老的才有,年老的怎麼可能是倉央嘉措的情人瑪吉阿米呢?孩子成了大家的孩子,這家喂,那家養。又有女人死去了,那些日子裏露娜街上不斷有年輕女人被人殺害,但是沒有人泄露出去一丁點關於瑪吉阿米和孩子的消息。那是一個視死如歸的時代,一個俠肝義膽的地方,有多少人為倉央嘉措的愛情,為瑪吉阿米的活着,獻出了自己的生命?他們心甘情願,滿懷歡喜,把為了別人的愛情,付出自己的一切看成是人的本能、西藏的本能,就那麼平平淡淡、理所當然地奉獻著,死亡著。倉央嘉措和瑪吉阿米是幸運的,愛情是幸運的,把愛情高置於精神峰端的信仰也是幸運的。

「幸運的瑪吉阿米一定見到了倉央嘉措,因為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她再也不去布達拉宮和八廓街之間的路上徘徊了。好像吃了定心丸,她就在避難中等待,等待時來運轉,等待倉央嘉措的到來。但是她常常等來的是『隱身人血咒殿堂』的搜查,是獨眼夜叉和豁嘴夜叉的襲擾。好幾次她都出去了,她不想連累別人,就想自己死掉算了,她難分難捨地託付著孩子:『這是倉央嘉措的骨血,留下來就是留下佛種,留下情緣和最好最美的一切。』然後走出掩護她的女人,鶴立雞群地單零著,朝着獨眼夜叉和豁嘴夜叉亮出了生命最後的光彩,那就是死亡面前的坦誠。

「但是這次,獨眼夜叉和豁嘴夜叉改變了方法,不是殺,而是誘。他們從身上抓出了松耳石、大瑪瑙、金鏈金鐲、翡翠珠寶,姑娘們來啊,這麼多財寶做聘禮,娶一個媳婦,沒有人不肯,真正不肯的就一定是瑪吉阿米了。他們第一個問的就是瑪吉阿米:『肯不肯呢,全是你的,而且這只是訂婚的,結婚以後還有更多的,我們是西藏最富裕的人家。』瑪吉阿米搖搖頭,不要,不肯。他們留意地看了看她,確定她是該殺的目標之一,又去問別的姑娘,一個個問下去,居然都是不要,不肯。

甘霖做曲的美酒,

智慧天女正當壚……

「露娜街的姑娘們都是『智慧天女』,一眼就識破了,什麼金銀財寶,比起瑪吉阿米的命,便成了糞土。她們都不要,都不肯,難道都是瑪吉阿米?真正的瑪吉阿米喊道:『不要再讓別的姑娘受罪了,我是瑪吉阿米,我跟你們走。』兩個夜叉不相信,一把將她推倒在地:『滾開,還想以假亂真,我們不會上當了。』幾個姑娘過去扶起了瑪吉阿米:『仙女,仙女,你不能這樣,你死了我們怎麼辦?保護你是我們的福氣,你可不能對不起我們,對不起已經為你死去的姐妹。好好活着,你死了我們全死。』瑪吉阿米再也不敢死了。活着,依然是逃亡避難。這期間,小秋丹遠遠離開了她,他的商人身份已被識破,人家知道他在哪裏瑪吉阿米就在哪裏。他就把那些眼線帶離了露娜街,露娜街上的女人們,拜託了。

「其實應該拜託的不僅僅是露娜街上的人,還有羊圈裏的羊、狗窩裏的狗、富人家的馬、窮人家的驢。那時候常常有突然襲擊式的『清人頭』,類似後來的查戶口。羊知道瑪吉阿米來了,就擠擠蹭蹭把她包圍在中間,水泄不通,頭羊和公羊們守在羊圈外圍,嚴陣以待。狗知道瑪吉阿米危險了,就跟着她,一直跟着她,家狗野狗都跟着她,黑壓壓一群,此起彼伏地叫着,『清人頭』的藏兵再大膽也不敢過來了。還有馬和驢,都有過馱著瑪吉阿米和孩子逃跑的時候,那個速度是箭鏃追不上的。

「一次瑪吉阿米病了,很重,頭痛,發燒,渾身都腫了。露娜街的人不敢去請藏醫,生怕請來一個多嘴的,見利忘義、邀功領賞的。瑪吉阿米說:『我死就死了,不要再牽連到孩子。』更何況藏醫都是寺院裏的喇嘛,誰知道他們能不能寬容地對待倉央嘉措的情人,他們跟『隱身人血咒殿堂』有沒有關係呢?突然有人跳起來,我有辦法了。他叫了兩個人,騎馬出去,騎馬回來,便把大昭寺的藏醫請到了跟前。那藏醫是被人蒙住了眼睛的,並不知道自己來到了什麼地方,只覺得被人抱在馬背上,東南西北胡亂跑,跑得暈了頭,才說是到了。藏醫說:『你們這樣對待一個行善救人的藏醫喇嘛是有罪的,好事情去了,壞事情來了,等著瞧啊。』蒙了他眼睛的那人跪下來戰戰兢兢說:『上師啊,我們給你磕頭了,原諒我們天大的罪過,我們是唱着六世達賴喇嘛倉央佛寶的情歌去請你的,我們唱着唱着就哭了。』藏醫喇嘛再也沒有埋怨,虔誠地號了脈,從葯囊里取了葯,這才說:『蓮花生大師保佑,大醫聖宇陀上人保佑,保佑她,也保佑你們,你們做對了。』他已經猜到他在給誰看病,卻不知道這是在哪裏。離開的時候他主動說:『蒙起來,把我蒙起來。』

「病好后,又過了一年避難躲災的日子,瑪吉阿米要走了。這時候倉央嘉措還沒有被罷黜和押送京師,她說她要去見倉央嘉措,是早就說好了的。就在『魯納羯』,後來發現了《地下預言》的地方,是死是活都要去。魯納羯姆——魯納羯的仙女,就要回到老地方去了。

拌合聖潔的誓約,

飲下不墮三惡途。

「我過去一直沒有搞清楚『魯納羯』在何處,只能肯定它不是露娜街,不然瑪吉阿米不會離開。她走了以後就再也沒有露面,沒有她活着的影子,也沒有她死去的消息。但是現在,我知道了,我知道『魯納羯』在什麼地方了。」

智美和梅薩一起問:「什麼地方?」

「就在眼前,我們的腳下。瑪吉阿米居然來到了這裏?不過仔細想想,也沒什麼不可能的,攝政王桑結早已自顧不暇,率性慣了的倉央嘉措接一個明妃來到布達拉宮有什麼不可以?當然很危險,隨時都有可能慘遭『隱身人血咒殿堂』的殺害,但他和她都已經到了為愛情不怕死的程度,也就一切無礙,穿行自由了。」

香波王子說着蹲下來,在隱隱顯露的仰光門上摩挲著,比劃着一些更加隱蔽的木紋說:「你們看,木紋是什麼?」

智美和梅薩挪到他身後,看了半天:「一條龍?」

香波王子說:「是的,一條龍,一條淺黑的龍,『魯納羯』就是藏語黑龍王的意思。現在看來,就是在這個地方,倉央嘉措根據修鍊中蓮花生大師的開示,發掘了《地下預言》,讓關於『七度母之門』的消息流行於世,然後又按照蓮師的授記,伏藏了『七度母之門』即倉央嘉措遺言。」

智美說:「關鍵是怎麼打開它。」

碧秀副隊長一直在旁邊聽他們說話,這時踢了踢地上一根剛才撬挖地磚的小鋼釺,大聲說:「打開容易,叫消防隊員。」

香波王子說:「不能用硬器。用什麼打開,倉央嘉措情歌已經告訴我們了,『凈水』、『露珠』、『美酒』,指的都是酒,而『當壚』又是賣酒。」

碧秀派人很快找來了一瓶酒。

香波王子打開酒瓶,沿着木紋形成的黑龍王澆了下去。只聽喀喇一聲響,像是鎖鏈斷裂,又像是冰石下地,黑龍王的龍頭和龍尾都翹了起來。香波王子激動得臉色通紅,跪在黑龍王的旁邊,一手扳住龍頭,一手扳住龍尾。他試着用力,輕輕的,輕輕的,毫無動靜,突然一咬牙加大了力氣,只見地面晃動了一下,仰光門忽地升了起來,然後傾斜,像所有的門那樣,緩緩打開了。

驚叫,在場的所有人都發出了一聲驚叫。

5

對香波王子和梅薩來說,這是「七度母之門」,「七度母之門」終於開啟了。

對警察和大部分喇嘛來說,這是炸藥之門,炸藥終於找到了。

對既是公門警察又是門隅黑劍的碧秀來說,這是瑪吉阿米來過的地方,作為「金剛佑阻」,她很可能留下了倉央嘉措後代的名單。

但是香波王子和梅薩卻沒有預期中的喜悅。香波王子詫異得一屁股坐到了身後梅薩的腳上。梅薩「哎喲」一聲,一把撕住他的肩膀,渾身哆嗦。

香波王子說:「我們發掘到了什麼?我們要的不是這個,是伏藏?」

梅薩也說:「是啊,我們要伏藏,伏藏。」

他們並不是要搜尋炸藥的,他們假裝知道埋藏炸藥的地點,不過是想借碧秀以及警察的力量發掘「七度母之門」的伏藏,沒想到最後發掘出來的真的是炸藥。

智美手伸進勝魔卦囊,摸出卦象萬花筒的羚羊角,再看看。沒錯啊,仍然是「露娜街的瑪吉阿米,盪鈴子上的露珠」。瑪吉阿米出現在露娜街,露娜街就是「魯納羯」即黑龍王,而「盪鈴子上的露珠」代表了情歌,情歌又用「酒」昭示了開門的方法,一切都銜接得天衣無縫,怎麼可能不是遺言是炸藥呢?

碧秀喊起來:「局長,炸藥找到了。」

局長帶着兩個消防隊員走過來,低頭看着:一張色彩暗淡的大幅唐卡鋪在地上,唐卡上是一管一管的黃色油紙包裝的炸藥。那些炸藥組成了一個和仰光門同樣寬大的「心」形圖案。

局長嗅了嗅淡淡的硫磺味說:「數一數,多少管炸藥。」

碧秀蹲在門邊數起來,完了說:「一百零八管。」

局長說:「立刻讓所有的喇嘛離開司西平措大殿。」然後又命令消防隊員,「用最快的速度排除炸藥,注意安全。」

香波王子站了起來。他看到包圍着大殿中心的所有外來喇嘛都舉著右手,並起食指和中指,指了過來。他朝自己的兩邊和身後看了看,心說他們在指誰呢?

驀然之間香波王子想起了叛誓者,叛誓者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共同指認首領,然後得到引爆炸藥的指令。指令必然會在太陽落山之前發出,一旦發出,一千個叛誓者都會奮不顧身地擔當起引爆炸藥的使命。

香波王子看了看錶,現在正是太陽落山的時候。

碧秀也意識到面前這些喇嘛就是叛誓者,叛誓者正在指認他們的首領。首領在哪裏?必須立刻清除掉,否則炸藥隨時都會爆炸。他沖着正準備捲起大幅唐卡的兩個消防隊員喊一聲:「別動。」然後前後左右看了看,一雙鷹鷙的眼睛盯上了香波王子。許多人的眼睛都盯上了香波王子。

「你?原來你就是首領,叛誓者的首領?」碧秀說。

「我?我是叛誓者的首領?」香波王子再次看看那些外來喇嘛手指的方向,發現他們的確是指向自己的,不禁「哼哼」一笑。但他立刻意識到這不是玩笑,沒有人會在這個時候在這種問題上跟他開玩笑。他抓抓自己的頭髮,回頭走向身後的梅薩,攤開兩手說,「這是怎麼啦?我不知道,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梅薩正在和智美嘀咕着什麼,這時扭過頭來問:「是真的不知道,還是裝着不知道?」

香波王子說:「我裝什麼?我何必要裝?」

智美說:「叛誓者,叛誓者,堂堂正正的掘藏師,突然變成了陰險惡毒的叛誓者,而且是首領,真沒想到。」

香波王子搖搖頭,困惑驚怕得不知說什麼好。

梅薩更是一臉惶恐和疑惑:「是不是你早就埋下了伏筆?你說過,沒有人知道叛誓者的首領是誰,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爆炸前幾分鐘,一千個叛誓者會同時感悟到首領的存在,舉手指向他們的首領。」

香波王子點點頭:「我說過,但不是為了埋下伏筆。」

梅薩又說:「你還說過,叛誓者的首領會在太陽落山之前、機緣到來的時候發出指令,讓叛誓者點火引爆,炸毀布達拉宮,炸死所有進入布達拉宮的人。」

香波王子說:「那都是《地下預言》裏的話。」

梅薩痛苦地搖頭:「別提什麼《地下預言》。你帶着我發掘什麼『七度母之門』的伏藏,目的就是為了炸毀布達拉宮,完成叛誓者瘋狂的死亡計劃?」

香波王子有口難辯地抓撓著自己:「不是這樣,絕對不是!」

梅薩指著那些舉著右手久久不肯放下的外來喇嘛說:「那麼這些人的舉動怎麼解釋?」

香波王子急得通紅了臉:「梅薩,聽我說梅薩……」

智美高聲說:「別再狡辯了,他們都指向了你,罪惡的叛誓者指向了更加罪惡的首領。」他「哈哈」一笑又說,「原來我們都是一條路上的同志,都要毀滅聖教,只不過你比我們更狠。我和梅薩以及新信仰聯盟和烏金喇嘛,僅僅是要揭穿聖教的虛偽,用它自己的罪惡摧毀它的神聖,你卻要炸毀世界上最輝煌的佛教殿堂和成千上萬佛教徒的生命!」

香波王子不看智美,就看梅薩。

梅薩眼睛裏突然有了冷漠的仇恨:「你應該清楚,懷疑甚至批判一個宗教,那是公民的權力。但要毀滅神聖的宮殿和教徒的生命,那是犯罪!」她悲哀得幾乎要哭,「大陰謀,大詭計,聖教的敵人、格魯巴的剋星、走向陰謀的叛誓者,你居然一直在欺騙我。」

香波王子連聲嘆氣,無話可說。碧秀副隊長拿着手銬走向香波王子。香波王子本能地後退著,腦海里一片翻騰:

叛誓者怎麼會認定我就是他們的首領?我怎麼才能表明我不是?

或者我真的就是?畢竟面前的事實不可迴避:所有的叛誓者都按照古老的約定舉起右手指向了我。而他們指向誰,誰就是首領。

我無法證明我不是叛誓者的首領,但我可以做到不發出任何罪惡的指令,不讓叛誓者炸毀布達拉宮,炸死所有進入布達拉宮的人。

或者,神佛讓叛誓者選擇我做他們的首領,就是為了選擇一個一定不會發出罪惡指令的人,保衛布達拉宮,保衛世界佛教的第七次集結?

一千個叛誓者中只有一個首領,一旦他死掉——已經死掉,或者當場死掉,爆炸布達拉宮的指令就不可能發出,《地下預言》駭人聽聞的爆炸預言和叛誓者的罪惡也就會自動消失。

至於「七度母之門」的伏藏,已經與我沒有關係了,它應該屬於梅薩,或者智美。

香波王子眼光一一掃過梅薩、智美、碧秀,平靜地說:「你們不覺得這是一件好事情嗎?我就要死了,沒有人再向叛誓者發出引爆炸藥的指令了。」說着,把手伸向了智美,「給我,把你準備殺我的石器給我,現在用不着你動手了,我自己解決自己。」

智美猶豫了片刻,遞了過去。香波王子攥著那塊繪有佛像的石器,看了看打磨鋒利的青光閃閃的剖面,把像錐子的一頭對準了自己。

碧秀警覺地後退了一步。

梅薩說:「不要嚇唬我,你假裝了一路,現在又要假裝自殺。」

香波王子絕望地說:「你不會再看到我假裝了,我會證明我自己。」說罷舉起石器,朝着自己的咽喉扎了過去。

一瞬間香波王子倒在了地上。但他是被人推倒的。他身上流着血,卻不是從致命的咽喉流出來的,倒地的時候石器滑過脖子,扎破了他的耳朵。

不是梅薩,梅薩下意識地要去推他,卻被人搶先了。

推倒他的人是從叛誓者中跳出來的,壓住他,從他手裏奪走了石器。

香波王子爬起來,吼道:「你是誰?為什麼救我?」

「我是古茹邱澤喇嘛,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自殺?」

香波王子捏了一把自己的耳朵,看看滿手掌的血說:「我為開啟『七度母之門』而來,不是為引爆炸藥之門而來。」

古茹邱澤說:「啊,炸藥之門?誰說這是炸藥之門?我修鍊的可從來不是炸藥之門。在我修鍊『七度母之門』第五門的最後關頭,我獲得的證悟就是你,就是這扇鋪在地上的門和門裏的『心』形圖案。還有,我的本尊倉央嘉措幾次出現在我的觀想里,告訴我,當掘藏大師出現的時候,你要帶領忠於你的喇嘛守候在『有寂圓滿』的中心,要保衛它並在那裏誦經。福音將在『心』中誕生。」

香波王子說:「可現在,『心』就要爆炸了。」

古茹邱澤說:「那不是爆炸,是神速的佛光對世界的照耀,心是悲光柔軟之心,它會洗刷地球,讓戰爭、欺詐、飢餓、病厄以及靈魂的污染和眾生的貪、嗔、痴、慢、疑消失在無邊廣大的慈愛之中。」

香波王子說:「畢竟是炸藥,跟你說的沒有關係。」

古茹邱澤說:「不會沒有關係。遠古的印度有一個名叫多光的王國和一個名叫慧月的公主。慧月公主脫胎於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的眼淚,在三世佛前立下誓言,要用純潔的女兒之身修成正果,解脫眾生有情的苦難。對那些在深山老林苦修的僧人,她說:『我的願望就是讓你們成為觀世音菩薩的後學。』她是阿底峽大師的本尊,是一切羯磨和灌頂之神,代表所有世間佛的法力和尊嚴。她的膚色象徵智慧,手中的法器象徵救拔之力。她法緣深厚,福力廣大。當她引導弟子進入密法大道時,痛苦的有色界和美妙的虛空界會自然而來。在這片有色界和虛空界裏,我們會看到七個女神的形貌。她們是歐洲度母,亞洲度母,非洲度母,北美洲度母,南美洲度母,大洋洲度母,南極洲度母。就跟她們的名字一樣,她們共同領有地球,卻又分管着不同的領域,她們共同的稱呼就是『七度母』。」

香波王子說:「都跑到全世界去了,你想讓我幹什麼?」

古茹邱澤說:「在我修鍊『七度母之門』時,我聽到了倉央嘉措的妙音——關於『七度母之門』最後的證悟,不能依賴修鍊,只能依賴香波王子的掘藏。你為什麼不打開看看呢?打開這些黃色油紙的包裝,看看裏面是什麼。」

香波王子說:「不,我的打開也許就是引爆。」

古茹邱澤說:「是的,你是叛誓者的首領,當我們把右手指向你的時候,你已經別無選擇地走進了倉央嘉措的期待。這是你的因緣,也叫宿命。但我已經告訴你了,你引發的不是爆炸,是照耀和洗刷。」

香波王子望了一眼梅薩,彷彿說:也許我是叛誓者的首領,但決不是一個騙子。

梅薩眼裏一片晶瑩:香波王子終於不必用生命去證明他自己了。

這期間,警察都在一旁虎視眈眈,卻不敢對香波王子採取行動。發出引爆指令和引爆炸藥只需一眨眼,快過任何行動。萬一那些叛誓者被警方的行動激怒,或者把警方的行動當成引爆指令,就將無法制止。誰也不知道他們會用什麼辦法引爆炸藥。警察能做的,只是在炸藥和叛誓者之間拉起防線,防止任何人靠近。

碧秀來到門邊,蹲下來看着色彩暗淡的大幅唐卡上排列成「心」形的一百零八管炸藥,問兩個消防隊員:「有把握嗎?」

消防隊員搖頭說:「一點都沒有。」

兩個消防隊員都是排爆專家,經驗豐富,但在今天這個場合——神聖詭秘的宗教氣氛籠罩下的布達拉宮,誰也不敢輕言自己有把握。

碧秀說:「那就讓我來吧。」說着挪過去,掀起了大幅唐卡的一角。

古茹邱澤厲聲道:「那是『七度母』唐卡,是伏藏,不是你們應該沾手的,趕快離開。」

香波王子這才看到色彩暗淡的大幅唐卡上,若隱若現著七個形貌俊秀、儀態萬方的度母。每個度母下面都寫著名字,顯然她們就是古茹邱澤喇嘛剛才說的有色界和虛空界裏的「七度母」。紅色的是歐洲度母,黃色的是亞洲度母,黑色的是非洲度母,綠色的是北美洲度母,紫色的是南美洲度母,藍色的是大洋洲度母,白色的是南極洲度母。

現在他相信了,自己打開的就是「七度母之門」,或者說,「七度母之門」和炸藥之門是同一個門。他既是唯一的掘藏者,又是必須引爆炸藥的叛誓者的首領,既然這樣,很可能就像古茹邱澤喇嘛說的,他引發的將不是炸藥的爆炸,而是佛光的照耀和洗刷。但願,但願,但願,古茹邱澤喇嘛所言不虛。

香波王子看看司西平措華麗的頂棚,又看看圍繞大殿中心的那麼多喇嘛,走過去,推開兩個消防隊員大聲說:「讓我一個人開啟,也許是爆炸,也許不是。不管是什麼,請喇嘛們離開,警察也離開,趕快撤離布達拉宮,還有梅薩和智美,你們也離開。」

碧秀說:「我不會離開,我一定要等到瑪吉阿米出現。」

叛誓者中也有人喊道:「我們不會離開,我們已經發過誓了。」

這時門口有人拍起了巴掌,許多喇嘛都拍起了巴掌。彷彿是一種信號,包圍着大殿中心的外來喇嘛紛紛後退,迅速讓出了大部分空間。

一個重要時刻突然降臨,來自世界各地的高僧大德出現在了司西平措大殿。參加世界佛教第七次集結的上座比丘,按照神示的時間,準時走進了發掘「七度母之門」伏藏的現場。

古老的南傳佛教、北傳佛教、上座部、大眾部、小乘佛教、大乘佛教、金剛乘佛教、中觀派、瑜伽行派的代表,強大的藏傳佛教、漢傳佛教、喜馬拉雅山以南印度和尼泊爾佛教、東南亞佛教、日本佛教的代表,後起的北美藏傳佛教、歐洲藏傳佛教的代表,佛教四大聖地:釋迦牟尼誕生之地藍毗尼花園、釋迦牟尼成道之地菩提伽耶、釋迦牟尼初轉法輪之地鹿野苑、釋迦牟尼圓寂之地拘屍那伽的代表,東方兩大佛教奇迹柬埔寨的吳哥古迹、印度尼西亞的婆羅浮屠的代表,中國四大佛教名山文殊道場五台山、觀音道場普陀山、普賢道場峨眉山、地藏道場九華山的代表,以及北京、青海、四川、雲南和內地各省大寺名剎的代表,都來到了布達拉宮。他們不可能全部進入司西平措大殿,但代表的代表是必須到場親眼目睹「七度母之門」伏藏的現世的,這是第七次集結的主要目的。

走進大殿的還有榮耀的東道主:中國以及西藏佛教協會的領導、布達拉宮管理委員會主任、布達拉宮峰座大活佛、拉薩三大寺以及各大寺院的住持活佛。

香波王子撲通一聲跪下,閉上眼睛,雙手抱住了頭。他覺得只有這樣才能掩飾自己驚訝、喜悅、擔憂、惶恐、期待等等膠結在一起的感情,也才能迫使自己平靜下來,一如既往地表達自己的虔誠、智慧和勇敢。

已經不可能疑慮和躊躇了,不管前方出現什麼:爆炸還是照耀、死亡還是再生,他都必須硬著頭皮走下去。

有個歐洲喇嘛用藏語驚叫一聲:「炸藥?這裏怎麼有炸藥?」

香波王子倏然抬起頭說:「不,不是炸藥,是伏藏,『七度母之門』的伏藏。」說着,伸手握住了一管黃色油紙包裝的炸藥。

局長幾步跨到碧秀跟前:「制止他,萬一引爆了呢?」

碧秀說:「已經不可能了,除非能夠代替他。」

局長說:「我去代替。」

碧秀摁住局長,自己轉身撲向香波王子,卻被古茹邱澤喇嘛擋住了。梅薩和智美也過來,用身體護住了香波王子。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香波王子。司西平措大殿鴉雀無聲。

香波王子把那管炸藥合在雙手中輕輕搓了一下,一咬牙,哧啦一下撕開了黃色油紙的包裝。

6

轟的一聲響,不是炸藥的爆炸,而是人群的驚叫。撕開的黃色油紙里,不是炸藥,而是一卷偽裝成炸藥的唐卡。

香波王子長出一口氣,一卷一卷地撕開,把組成「心」形圖案的一百零八卷全部撕開,發現都是用黃色油紙偽裝成炸藥的唐卡,一百零八幅唐卡,一百零八位護法神,從左至右分別是:忿怒明王二十九眾、飲血金剛二十一眾、甘露漩明王十三眾、紅金剛亥母三十七眾、黑閻摩敵八眾。

梅薩過來幫他一卷一卷鋪在地上,不禁問道:「怎麼都是護法神?」

香波王子說:「護法神至少有兩種含義,一是威懾外道,保護佛法,二是威懾眾生,使其信服。所以它的位置一般都在前面緊挨着被守護者。能發掘這麼多護法神,說明下面一定就是『七度母之門』。」

梅薩又問:「那麼下來怎麼辦?」

香波王子興奮地搓著兩手:「我也不知道。」

古茹邱澤喇嘛也意識到出現一地的護法神唐卡非同尋常,激動地大聲說:「伏藏,伏藏,馬上就是最後的伏藏倉央嘉措遺言了,起了,起了。」

立刻傳來引經師高亢洪亮的聲音:「唵——巴——扎——叭——咪——吽——」就像創世者在混沌開蒙前的宣言,以天籟般的洪亮在司西平措大殿回蕩。

來參加第七次集結的上座比丘、活佛喇嘛、僧俗官員就像聆聽佛祖釋迦牟尼的法音那樣,沉浸在如雷貫耳的莊嚴肅穆之中。很快,有人跟上了,所有在場的僧人都跟上了。交響樂般宏大的氣勢,推動着經咒的浪潮,變成了唯一的存在,讓人想不起,世界上除了經聲還有什麼。

香波王子矚望那些東方和西方的福音轉播者,彷彿看到如此輝煌的聲音對心靈的衝撞就像原子彈對山脈的轟擊。爆炸出現了,那是心的爆炸,也是心的照耀。他身後是梅薩和智美。梅薩一臉驚異和惶恐:這就是佛教?這就是倉央嘉措遺言要詛咒的佛教?

還有碧秀,一瞬間他忘了自己還負有懲罰倉央嘉措後代的使命,挺身而立,感佩地望着香波王子和誦經的僧人,禁不住張張嘴,也想跟着他們發出自己的聲音,卻發現自己不僅不會,也不配,總有一種相形見絀的感覺讓他在誦經的時候舌頭硬起來。他摸了一把那張刀斧砍鑿的臉,眼睛裏天生的凶光頓時又閃亮起來。

誦經的浪潮變得低沉而舒緩。所有人都矚望着香波王子,都把期待投向了他。他們都知道,結束了對一百零八位護法神的祈禱之後,真正的掘藏、最後的開啟就要來到了。

香波王子趴到地上,掀起了襯托著一百零八位護法神的大幅「七度母」唐卡。下面還是一層四棱原木拼起來的木地板,清晰地顯現著一扇圓圓的焰火門,就像佛陀背景上的明慧之光,熠熠地跳躍着。

梅薩雙手抱到胸前,按壓着咚咚不已的心。智美盯着焰火門,手伸進勝魔卦囊,胡亂揣摩著。

碧秀在對面大聲問:「知道怎麼打開嗎?」

香波王子不回答,但他是知道的,他比任何人都多看到了一樣東西,那就是孔雀的尾毛。不,不是尾毛,是樹結。那焰火門的一側,有一個樹結。就像孔雀尾毛一樣,一輪一輪的藍色木紋中間,是一個更藍的核。那核又像睜大的眼睛,朝着香波王子亮亮地眨巴著。最閃亮的一點是一個凸起的按鈕。

香波王子摩挲著按鈕,輕輕一摁,沒反應。再摁,還是沒反應。又摁又摁又摁,都沒有反應。他屏住呼吸思考着,突然喘口氣,蹲踞著朝後挪了挪,仔細觀察孔雀尾毛一樣的藍色樹結,一首倉央嘉措情歌自心靈深處油然而出,他唱起來:

印度東方的孔雀,

門隅深處的鸚哥,

生地各不相同,

都來拉薩會合。

唱着,香波王子從脖子上取下了鸚哥頭金鑰匙。顯然他這把祖傳的鑰匙、他的護身符,是用來開啟孔雀尾毛的。生地不同的「孔雀」和「鸚哥」已經在拉薩會合,但「孔雀」並不坦蕩直率,它顯示的是凸起的按鈕,而不是凹陷的鎖孔。按鈕是需要密碼的,也就是說,他這把鸚哥頭的金鑰匙直接開啟的還不是面前熠熠閃爍的焰火門,而是另一個隱藏着密碼的地方。密碼,密碼,密碼,哪裏是鸚哥頭必須得到的「孔雀密碼」?

香波王子把焰火門上孔雀尾毛一樣的樹結指給他們看,然後起身望着智美,希望占卜之神能幫助自己找到密碼。

智美搖搖頭,他在金頂結束了最後一次「母占卜」,又在司西平措大殿完成了最後一次「子占卜」,卜神已經不來安駐了,他沒辦法,只能等待香波王子的發掘。

香波王子又望望梅薩。

梅薩說:「掌握密碼的也許是個人?」

香波王子說:「如果是人,就一定是瑪吉阿米,因為孔雀尾毛是瑪吉阿米的標誌,我這把鸚哥頭金鑰匙般配的應該就是她了。還因為她是唯一沒有以轉世形態出現的倉央嘉措的情人。她既然掌握著孔雀密碼,自然就應該出現在這個焰火門上顯示孔雀尾毛的時刻。」香波王子四下看看,「該出現了,為什麼還不出現?」

梅薩突然收回眼光,低視着鼻尖像是在凝望自己,緊張而恐懼的神色里流露出無法自已的驕傲:「原來,原來,原來是開門的密碼,我想有可能瑪吉阿米沒必要出現了,有可能她的標誌孔雀尾毛和『七度母之門』沒有任何關係,更有可能她什麼也不是,她的存在只是個誤解,只是個多餘。但是現在看來,她必須露面了。」

香波王子望着她:什麼意思?

梅薩說:「有些話你早就說過,情歌里的『孔雀』指的是瑪吉阿米,『鸚哥』指的是倉央嘉措本人。但我一直不相信跟你有什麼關係,你的鸚哥頭是鍛造出來的,不是長出來的,很難說是天底下唯一的鸚哥。」

香波王子說:「你亂了,我們現在說的是瑪吉阿米。」

梅薩說:「瑪吉阿米絕對是唯一的,因為她的孔雀尾毛是長出來的,如果你能開啟她,說明你也是唯一的。」

香波王子問:「你怎麼知道她的孔雀尾毛是長出來的?」

梅薩說:「瑪吉阿米其實早就出現了。」

在哪裏?靈性使香波王子沒有問出口,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梅薩。智美卻在左顧右盼。

「看我,不要看別處。」梅薩說着,挽起衣袖,亮出了自己的左臂。

香波王子和智美都看清楚了,梅薩的左臂上有一個孔雀尾毛的胎記,一輪一輪的藍色紋飾中間,是一個眼睛一樣的核。的確是瑪吉阿米的標誌,三百多年前的瑪吉阿米就是帶着這樣的標誌,一次次和倉央嘉措離別又重逢。

香波王子激動得發抖:「為什麼,你為什麼現在才說?」

「機緣不會出現得太早,也不會出現得太晚。我等到現在才有了焰火門上孔雀尾毛的啟示,才聽你唱出關於『孔雀』和『鸚哥』的情歌。而在瑪吉阿米後代的傳承里,如果沒有倉央嘉措情歌的啟示和外在的相同標誌的引誘,就沒有暴露自己的義務。」

他們的話很輕很細,就像枕邊的絮語、耳畔的情話。但是香波王子知道,他的激動足以讓他唱出最亢亮的倉央嘉措情歌,足以讓他跳過去,抱住梅薩,一口親死。但是他剋制着自己,毫無表示。幾步遠的地方就是碧秀,決不能讓這個一心想得到倉央嘉措後代名單的門隅黑劍知道瑪吉阿米已經出現。

香波王子問:「你真的掌握著所有倉央嘉措後代的名單?」

「這是我們家傳的最大秘密,承認掌握著名單,卻不知道名單是什麼。」

「我明白了,《地下預言》說瑪吉阿米『受持倉央嘉措後代的名單』,是為了保護你。」

「是的,我不想一旦暴露就被人剜穴殺害。」說着,梅薩打了個寒顫。

一直沉默著的智美突然攥住梅薩的胳膊說:「倉央嘉措後代的名單與發掘『七度母之門』有什麼關係?快說密碼。」

梅薩說:「可它不是什麼密碼,家傳的密語里從來沒有密碼,不過是一座山,我曾經在地圖上找過,沒找到。」

香波王子和智美都瞪着她:「什麼山?」

「瞿麥山。」梅薩小聲說。

「瞿麥山?」智美大聲重複著,皺眉蹙眼地搖搖頭。

香波王子恍然大悟,他想起了一首倉央嘉措情歌,不禁唱起來:

在那山的右方,

拔來無數「瞿麥」,

為的是洗滌乾淨,

對我和情人的毀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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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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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瑪吉阿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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