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骷髏殺手

第十章 骷髏殺手

阿若喇嘛和鄔堅林巴剛走出白宮西日光殿,阿若喇嘛的手機就響了,那個從不顯形的不動佛這次又把短訊的聲音改變成了約翰·列儂的《雙重夢幻》。兩個年輕遊客回頭看着阿若喇嘛,似乎吃驚這樣一個半老的喇嘛,居然也喜歡約翰·列儂。阿若喇嘛依舊討厭這種由不得自己的隨意改動,等兩個年輕遊客離開后,才掏出手機摁出了短訊。他望着短訊半晌不吭聲,過了一會兒,才把手機用手掌托到鄔堅林巴眼前。

鄔堅林巴看了,有些興奮,更有些疑慮。短訊是這樣的:

不動佛明示:在班達拉姆不讓拆除的佛殿裏。

鄔堅林巴說:「不動佛讓我們放棄香波王子和梅薩?我們跟了一路,就這樣輕易放棄?」

阿若喇嘛說:「放棄是對的,從來沒有僅靠別人就能獲得成功的掘藏師。」他確信在布達拉宮喇嘛到處翻找搬動的干擾下,「七度母之門」的伏藏是萬難出現了。「『班達拉姆不讓拆除的佛殿』?你知道在哪裏?」

鄔堅林巴習慣性地保持了沉默,但顯然他是知道的。兩個人默契地走向了紅宮司西平措大殿,登上了二樓畫廊。

這裏差不多是一個壁畫博覽會,六百九十八幅壁畫讓西藏的壁畫藝術在這裏出現了一個高峰。遺憾的是,他們無暇欣賞藝術,比藝術更重要的信仰之魅正在牽引着他們把思想集中在眼看就要失去又眼看就要得到的尋訪中。

他們從畫廊登上三樓,來到了曲結竹普殿的門梯下。

曲結竹普殿又叫法王洞,和上面一層的聖觀音殿帕巴拉康一起成為松贊干布時代的遺存,是布達拉宮最早的建築,已經有一千三百多年的歷史了。倉央嘉措時代,攝政王桑結在制定紅宮修建方案時,打算拆除陳舊的法王洞和聖觀音殿。三大寺高僧勸他不要這樣,說拆除古迹就是拆除民意,是不吉利的。桑結分別在五世達賴靈前和吉祥天女班達拉姆像前占卜,五世達賴之靈顯示了不讓拆除聖觀音殿的徵兆,班達拉姆顯示了不讓拆除法王洞的徵兆。

阿若喇嘛和鄔堅林巴站在法王洞前,上下左右地看着。法王洞坐落在紅山的山尖上,居高臨下的洞式格局,以古拙粗朴的風格,穿越時間的打磨挺拔而來,顯示出在西藏古代的崇拜里,浸透著對高山和天空的愛情式的專一和單純。

還是一前一後,兩個人輕手輕腳邁進了門檻,似乎裏面是一個睡着的孩子,他們不敢驚醒。

傳說這裏曾是松贊干布的靜修之地,但靜修時的佛像一尊也沒有,只有當年用過的爐灶和灶上的石鍋、石臼見證著傳說的真實。但更加真實的似乎是牆壁,他們被古老的煙火熏染得漆黑閃亮,斤斧鑿洞的痕迹隱約在漆黑之中,就像歲月之手的摳挖。燈光盡情地幽暗着,就在看見與看不見的夾縫裏,創造著西藏的神秘和佛教的不可測知。

阿若喇嘛和鄔堅林巴沿牆從左到右走了一圈,互相對視了一下,意思是沒發現哪個地方是有門的。在他們的觀念里,「七度母之門」一是修鍊的法門,二是教典的密門,三是伏藏與掘藏的進出之門。進出之門當然應該是看得見摸得着的。他們回身一前一後地觀察那些塑像。

這裏的塑像都是松贊干布升天後創作的,有松贊干布像、文成公主像、墀尊公主像、芒松赤江王妃像、大臣吞彌·桑布扎像、噶爾·東贊像、王子貢日貢贊像,都屬於吐蕃晚期的造像藝術。還有彌勒佛銅質鍍金像、觀世音菩薩石雕像和泥塑的釋迦牟尼、蓮花生大師、白度母、護法天王、宗喀巴大師、尊者米拉日巴等,都是五世達賴喇嘛和攝政王桑結重建布達拉宮后的作品。

阿若喇嘛和鄔堅林巴一圈一圈地轉着看,轉了三圈,也沒看出什麼名堂來。他們停下了,阿若喇嘛站在尊者米拉日巴塑像前,疲倦地嘆口氣,耷拉着腦袋,看到一束光就像畫筆一樣在地上描來描去,無意識中望了一眼光源所在的地方,發現一盞酥油燈無風而舞,照在銅質鍍金的彌勒佛像上,彌勒佛便用衣袖把光亮揮過來投在了地上。舞動的光亮是無常的、不確定的,不僅不知道應該照在什麼地方,還會瞬間泯滅。這麼一想,他愣了一下,眯起眼睛往前看,不禁晃了晃腦袋,晃出了一屏景象,模糊著,模糊著,漸漸清晰了。

那是他的冥想成就的一部分,他在冥想中不僅得到了「七度母之門——北京雍和宮」的啟示,還真真切切看到了這幅景象,看到了「七度母之門」的召喚。然後他才在互聯網上發出了開啟「七度母之門」的呼籲:

「先逝的尊者、敬信的上師哪一個給了我們固步自封的教誨?蓮師賜予我們共有的光輝,而我們卻互相保密、心念相隔,這是迄今為止億萬叩拜都不能打開『七度母之門』的唯一原因。開啟『七度母之門』的鑰匙在哪裏?誰是靈魂相托的福田?誰是口耳相傳的法嗣?誰是心念相印的仙人?」

遺憾的是,這幅景象一直不能復原,他不知道它在哪裏,甚至覺得那也許是他前世修行的地方,突然出現在了超越時空的冥想中。

但是現在,這幅景象不僅復原了,還奇迹般地來到了面前,就是它,就是他從這個角度面對着的法王洞:粗朴而陳舊的早期壁畫,表情生動的吐蕃人物,兩根古老的木柱,支撐著並不高敞的殿頂,木柱上的獸臉雕刻像獅又像狗,就在兩根老木柱之間,一排摩尼寶珠閃爍著明滅不定的光點,光點組成了一行古藏文字:

七度母之門

阿若喇嘛回頭一把抓住身後的鄔堅林巴,急促地說:「我看到了,看到『七度母之門』了。」然後捂住自己的嘴,左右看看,發現沒有人注意他,便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站在那排閃閃爍爍的摩尼寶珠前,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

鄔堅林巴跟在身後,他也看清楚了,光點的閃爍就是「七度母之門」,也就是說,「七度母之門」的伏藏很可能就在摩尼寶珠後面。他有些緊張,後退了一步,閉上眼睛,默默禱告了一句。

阿若喇嘛輕輕摸了摸摩尼寶珠,光點一下消失了,好像那是一抹就掉的水,寶珠呈現出陳舊的香煙熏染的顆粒,讓整個法王洞都暗淡了許多。他趕緊縮回手,想恢復閃爍的光點,卻發現暗淡比閃爍更耀眼,寶珠用煙熏的黑色組成了兩個字,煙霧一樣有點飄。他想多看幾眼,就聽身後的鄔堅林巴轉身就走。

阿若喇嘛追上去,一把攥住鄔堅林巴問:「你看到了什麼?」

鄔堅林巴反問道:「你看到了什麼?」

兩個人同時說:「老家。」

2

一把抓住香波王子的骷髏殺手突然收斂了獰笑,用極小極清晰的聲音說:「不用找了,跟我來,就一個人。」說罷,兩步跨向佛龕牆的拐角,掀起一塊無量光降服瑪姆精怪的牆布,推開了一扇跟牆壁渾然一體的窄門。

香波王子跟過去。

骷髏殺手神秘地說:「進去你就知道了,或許裏面是『七度母之門』呢。」

香波王子猶豫了一下,想回頭看看梅薩,就被骷髏殺手一把推了進去。骷髏殺手接着進來,順手放下牆布關上了門。

沒有窗戶,門一關,就漆黑一片了。誰也看不見誰,只能根據對方的呼吸判斷他的方位。

香波王子說:「這是什麼地方?」

骷髏殺手說:「你不是很熟悉布達拉宮嗎,怎麼連這個地方都不知道,幽閉室。」

香波王子說:「你讓我來幽閉室幹什麼?」他知道幽閉室又叫懲戒室,是布達拉宮懲戒違法喇嘛的地方。

骷髏殺手說:「黑方之主不想讓愚蠢的倉央嘉措遺言吞噬我們的心。他希望所有對『七度母之門』感興趣的人都放棄修鍊和發掘,包括你,但是你不聽他的警告,你一意孤行走到了現在。」說着把手插進了褲子口袋。「我一家三代的本尊神無量壽佛的憤怒尊大威德怖畏金剛在上,不是我,是子彈殺死了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這才明白,那個保護他的骷髏殺手消失了,那個追殺他的骷髏殺手又回來了。沒工夫思索其中的原委。他悄悄朝後退去,希望幽閉室有足夠的面積讓他躲過子彈,但是沒退幾步,他的後背就靠到了牆上。他聽到骷髏殺手沙沙的腳步正在靠近自己,趕緊乞求道:「你已經好幾次救我,為什麼好事兒不能做到底呢?『七度母之門』就要現世了。」

骷髏殺手掏出槍說:「這正是你死期已到的原因。」

香波王子說:「看來我最終還是逃不脫你的追殺,你以殺為修,以血為法,是一個摘掉了懺悔之心的人。不過死前我還想知道,你的女人到底回來了沒有?」

骷髏殺手不吭聲,大約他覺得莫名其妙。

香波王子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死到臨頭還關心殺手的男女之事,真是風流成性,外加死不悔改。但「關心」的慾望居然不可遏止,而且饒有興味。「你不回答,說明她還沒回來。我告訴你,千萬不要灰心。能夠讓一個骷髏殺手動情的女人,也一定是個知情知義的女人,那你就唱起來,堅持不懈地唱。在西藏,只有不會唱倉央嘉措情歌的男人,沒有聽不懂倉央嘉措情歌的女人。我知道你在偷學我唱的倉央嘉措情歌,也許已經唱給她聽過,如果她還沒有被打動,那就是你唱得還不到家。」

香波王子說着,心頭突然一沉,意識到他這話也是說給自己的:梅薩迄今沒有被他真正打動,她的心她的靈魂還飄着,不知所歸。不是倉央嘉措情歌不好,是他香波王子還沒唱出觸動靈魂的味道。香波王子,情歌聖手,倉央嘉措的轉世,一生以唱倉央嘉措情歌為自豪,居然無法用情歌俘獲心上人的心。

巨大的震驚覆蓋了香波王子,至死也沒能用倉央嘉措情歌贏得梅薩的心和靈魂,比死更讓他難過。骷髏殺手不存在了,「七度母之門」不存在了,生死榮辱都不存在了,天地間存在的只有無邊的悲哀和一縷不盡不絕的情歌:

在離別遠行的時候,

送你多情的秋波,

永遠以微笑和真情,

來把你思念相迎。

這不是香波王子最動情的情歌,卻讓他自己淚光閃閃。他發現有一盞燈,正悄悄燃起,正在照亮自己心底的黑暗。香波王子攥著胸前的鸚哥頭金鑰匙,默默祈禱著,朝一邊溜去,盡量不讓身子在牆壁上蹭出聲音來。

突然,咣當一聲門開了,接着便是一聲槍響。

幽閉室的外面,長壽佛殿的佛龕前,梅薩專註地看過了最後幾十尊長壽佛像,還是沒有找出不一樣的那一尊來,揉着眼睛說:「我的眼珠子都快要掉出來了。」沒聽到香波王子的反應,扭頭一看,他居然不在身邊。她朝佛龕那頭望了望,又回頭看看身後,奇怪地想,他去哪裏了?下意識地看看錶,發現離碧秀規定的三個小時還差十分鐘了。十分鐘?十分鐘他們能發掘出「七度母之門」的伏藏來?她急轉身四處尋找,找到的卻是碧秀。

碧秀快步走來,厲聲問梅薩:「你的搭檔呢?」

梅薩渾身一抖,朝一邊躲去,心說香波王子是不是出去了,他出去為什麼不叫我?她去門口尋找,喊著:「香波王子,香波王子。」

碧秀穿梭在走走停停的遊客中間,看看這個,瞪瞪那個,然後來到香波王子剛才站立的佛龕前,一眼就發現最可疑的地方是佛龕牆的拐角,那兒十分礙眼地掛着一塊無量光降服瑪姆精怪的牆布。他走了過去,嘩地掀開了牆布。牆布後面是光滑的牆壁,他失望地狠踢了一腳,只聽咣當一聲響,黑洞出現了。恍然他以為牆倒了,再一看,原來是一扇門被打開了。

門開的瞬間,碧秀聽到了槍響。

幸虧碧秀踢門,干擾了骷髏殺手開槍。子彈從香波王子耳邊擦過去,打進了阿嘎土的牆裏。香波王子突然看到一道亮光豁然而來,便一躍而起,撲了過去。他撲出幽閉室,撲向長壽佛殿裏絡繹不絕的人群,回頭看了一眼追過來的骷髏殺手和碧秀,跑向了長壽佛殿的門外:「梅薩,梅薩。」

梅薩跑過來:「你去哪裏了?」

香波王子拉起梅薩就跑。喇嘛和遊客的牆堵擋着他們,他們不時地破牆而過,撞翻了好幾個人。

梅薩問:「我們去哪裏?」

香波王子說:「計劃不變,西日光殿。」

3

朗色護法是被幾個喇嘛抬進薩松朗傑殿的。

當一張帆布活動床擺到瓦傑貢嘎大活佛面前,朗色護法掙扎著坐起來時,所有人都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那是一張慘白的沒有一絲血色的臉,臉上沒有肉只有皮,顴骨如同骷髏一樣凸起著,生命的衰竭就像植物到了冬天,枯黃得一捏就碎。儘管大家都知道,在西藏,所有的宣諭神巫——護法神的代言人,都不可能有太強壯的身體和太長的壽命,但像朗色護法這樣才到四十就衰弱不堪的情形還是少見的。不能強壯和不能長壽的原因是,每一次成功的降神儀式都是神靈和人體水乳交融的過程,當強大的無所不能的神靈進入人的肉體時,必須耗盡人體所有的元氣、所有的精神才可以發佈人所要求的預言。也就是說,神必須要有足夠的能量供給才能有所作為,一次次的降神就是一次次地耗盡人的能量,不可避免的衰竭和短壽就這樣發生了。所以儘管護法神的宣諭神巫地位尊崇,卻不是一個福壽祿齊全的人。

古茹邱澤喇嘛一邊攙扶著朗色護法,一邊把叛誓者在布達拉宮埋藏了炸藥,太陽落山之前就要爆炸的危機告訴了他。「這是幾百年來布達拉宮遇到的最大危機,請朗色護法宣諭神旨,炸藥到底埋藏在哪裏?」

朗色護法點點頭,深深地吸口氣,閉眼趺坐了一會兒,似乎突然來了精神,伸腿到床下,穩穩噹噹站到了地上。

然後,他被瓦傑貢嘎大活佛親自請到了降神法座上。

喇嘛們緊張地驅趕着遊客、信徒和布達拉宮以外的僧人,迅速關死了薩松朗傑殿密不透風的黑木門。

薩松朗傑殿也叫殊勝三界殿,是紅宮的最高殿堂,正中供奉著用藏、漢、滿、蒙四種文字書寫的「當今皇帝萬歲萬萬歲」的牌位,牌位上方是乾隆皇帝打坐念佛的肖像。大概從七世達賴喇嘛開始,每逢藏曆新年,歷輩達賴喇嘛都要率噶廈僧俗高官和三大寺高級喇嘛向牌位和畫像莊嚴禮拜。因為有此活動,薩松朗傑殿在布達拉宮顯得格外尊崇,許多重要儀式,比如降神儀式、高級灌頂儀式、大活佛授戒儀式,都在這裏舉行。

殿西靠牆,供奉著十一面千手觀世音像的地方,一幅色澤沉鬱的珍貴唐卡懸空而下。唐卡上就是朗色護法為之代言的神祇北方多聞天王,他眼光兇狠,面目猙獰,身色是帶有暗綠銅銹的黃色,右手拿着懾服經幢,左手握著吐寶獸,腳踩三界魔怪,一副大氣磅礴、摧破一切魔障的樣子。

降神法座就安置在這幅唐卡之前。

古茹邱澤喇嘛來到朗色護法跟前,幫他穿上了黃色絲綢的法衣。法衣長襟及地,上面怒雲遍體,火焰騰身,紅白兩種圖案從身下身後纏繞而來,托住了胸前玉石打磨的護心鏡。古茹邱澤用手掌把護心鏡擦得愈加明亮,然後把金箔鑄造的十二葉大坎肩從朗色護法頭上套下去,再給他繫上織有護法神臉譜的圍裙和骷髏裝飾的腰帶,然後蹲下,把一雙綴滿金豆的高筒白靴穿在了他腳上。

朗色護法手持金剛杵,正襟危坐。

古茹邱澤喇嘛退到了一邊。瓦傑貢嘎大活佛帶頭趺坐在卡墊上,在場的許多喇嘛都跟着坐了下來。念誦經咒的聲音爆浪而起,朗色護法身後的八個喇嘛吹響了脛骨法號,敲起了嘎巴拉骷髏鼓,鈸鑔共鳴,還有一陣陣剛剛剛的梆子聲。

古茹邱澤站在香爐旁,合掌而語,發出的不是經咒,而是一句及其普通的話:「神你來,神你來,快說炸藥埋藏在哪裏?」然後點着了左香爐的芸香、右香爐的柏香,點着了二十一盞粗捻子的酥油燈。

朗色護法閉上了眼睛,也是經咒滿嘴,突然張眼,射出兩道寒光,立起來,騰空一躍,又坐下,閉眼,一圈一圈地搖晃。等再次張眼,就變得虎視眈眈了。他臉上露出讓人恐怖的猛惡和凶暴,喘息,大喘息,更大喘息,突然止息,然後長長地吐氣,慘白的臉色漸漸紅了,越來越紅,好像心臟把所有的血都擠壓到了臉上,就要破皮而出了。沒有肉只有皮的臉頰鼓了起來,顴骨不見了,生命就像植物到了夏天,滋生出一片盎然生氣。

古茹邱澤喇嘛按照慣例走過去,從供桌上拿起尖頂的法冠,戴在朗色護法頭上,又用一根金絲繩勒緊了他的脖子。法冠是兩層,裏子是白銀,面子是黃金,一坨一坨隆起的金葉上,鑲嵌著紅色寶石。法冠足有十七公斤重,一般人戴在頭上能把脖子壓彎,但是朗色護法的脖子不僅沒有彎,而且挺得更直。他四肢抽搐著,站起來,一手握著金剛杵,一手搖著金剛鈴,手舞足蹈,一會兒慢悠如雲,一會兒急驟如風。

突然他感到了痛苦,這種痛苦正是大家所期待的,它告訴人們這是神進入人體的剎那,痛苦就像女人分娩之後,孩子又回到了子宮裏。朗色護法回落到法座,痛苦的表情上兩片嘴唇和兩個鼻孔都分了家,眼睛好像豎了起來,眉毛跑到了眼睛下面。他身子扭曲著,顫抖著,然後就是痙攣,頭部明顯腫大,渾身明顯腫胖,嘴裏先是吐著白沫,再是吐出了精液,最後吐出了血水。

古茹邱澤喇嘛把一木桶白花花的布達拉宮自釀的青稞酒潑向了他,把一銀碗釅到發黑的茯茶水潑向了他,把一金盆的麥子撒向了他。

他不動了,朗色護法突然不動了,似乎連呼吸也沒有了。

古茹邱澤喇嘛回頭看了看瓦傑貢嘎大活佛。瓦傑貢嘎大活佛沖他點了點頭,意思是:你問吧,現在可以問了。

古茹邱澤跪在朗色護法面前,大聲問:「炸藥在哪裏?」

朗色護法閉着眼睛,咕咕噥噥說着梵語,誰也聽不懂,因為這是神的語言,神的語言轉換成人的語言還得幾秒鐘。

古茹邱澤用更大的聲音再問:「炸藥在哪裏?」

朗色護法突然閉嘴了。

古茹邱澤又問:「叛誓者把炸藥埋藏在了什麼地方?」

朗色護法張了張嘴。古茹邱澤趕緊把耳朵湊了過去,但一絲呼吸都沒有聽到。

古茹邱澤說:「炸藥,炸藥,埋藏在哪裏?神啊,快告訴我們,北方多聞天王啊,快告訴我們。」

朗色護法突然睜開了眼睛,好像眼睛是說話的,說出來的是眼淚,兩股眼淚噴涌而出。這時,他說出了一句清晰到不能再清晰的話:「我不是神,我不知道炸藥在哪裏。我也不是朗色護法,我的名字叫索加。我的牧民老媽媽呀,你的兒子索加就要走了。」說罷,仰身倒在了法座上。

人們驚呆了:神都是這樣,最後都會變成人。

古茹邱澤站起來,扶起了朗色護法。但他立刻感覺到朗色護法的身子正在僵硬下去。他搖晃着對方,喊著:「朗色護法,朗色護法。」喊了幾聲就知道,以往降神時的仰倒是昏厥,但這次不是,這次是死亡。

古茹邱澤喇嘛抱着朗色護法,哭了。

沉默的喇嘛們把眼光投向了瓦傑貢嘎大活佛,眼光的內容是一致的:現在怎麼辦?

管家說:「很多人已經知道布達拉宮埋藏着炸藥。」

瓦傑貢嘎大活佛憂鬱地問:「警察呢?」

管家說:「他們搜尋的進展太慢了。」

瓦傑貢嘎大活佛說:「清理旅遊的人和俗家信徒,告訴僧眾,誦經大法會不可能取消,但參加者的來去是自由的,包括布達拉宮的喇嘛。誰想走,都可以,如果都走完了,就剩下我一個人,我就是引經師,也是誦經的僧眾。」

古茹邱澤大聲說:「還有我呢。」

管家說:「我們大家都不會離開。」這時手機響了,管家拿出來「喂喂」了幾聲,臉上立刻嚴肅得就像失去了五官,謙卑地說:「大活佛就在這裏。」他迅速把手機遞給了瓦傑貢嘎大活佛,看瓦傑貢嘎不接,又說,「是西藏佛教協會打來的,好像事情很緊急。」

瓦傑貢嘎大活佛拿起手機,只聽不說話,但一陣比一陣緊張的表情告訴大家,一件重大無比的事情正在發生。整個通話他只說了一句:「我們會做好準備。」這句話深沉得就像布達拉宮本身。他把手機還給管家,對古茹邱澤喇嘛說:「你讓大家都去司西平措。」然後抬腳就走,走了幾步,回頭把管家叫到跟前,小聲說,「你,跟我去帕巴拉康。」

管家憂心忡忡地說:「可是炸藥怎麼辦?它隨時都會……」

瓦傑貢嘎打斷他的話,小聲說:「一定要查出來,第七次集結開始了。」說着大步而去。

管家呆愣著:第七次集結開始了?又回頭對古茹邱澤喇嘛說:「大活佛說第七次集結開始了,莫非你三年前在帕巴拉康的預言要實現了?」

古茹邱澤沒聽見,他催促大家快去司西平措,又指揮幾個喇嘛把朗色護法放到帆布活動床上,然後說:「用哈達蓋起來,不能讓外人看出抬的是個人。」他和幾個喇嘛一起,把朗色護法的屍體抬出了薩松朗傑殿。

4

香波王子和梅薩一口氣跑到了西日光殿。這裏出奇得安靜,只有幾個值守的喇嘛打着哈欠站在門口。他們的前面是「遊客止步」的牌子,牌子無聲地阻攔著人們的腳步,不曾料到會被香波王子一腳踢開。

香波王子和梅薩穿門而入。幾個值守的喇嘛來不及攔住他們,卻正好來得及攔住追攆過來的骷髏殺手和碧秀。

碧秀說:「我是警察。」

喇嘛說:「那也不能進到西日光殿裏抓人,等我們把他們趕出來。」

骷髏殺手和碧秀只好守候在門口。

碧秀向骷髏殺手伸出手:「把槍還我。」

骷髏殺手冷笑說:「還給你,你再向我開槍?」

碧秀說:「我現在沒心思殺你,浪費子彈。」

兩個喇嘛跟蹤香波王子和梅薩進來,想趕他們出去,卻發現他們已經跪倒在大福妙旋宮的地毯上。那副虔誠祈禱、五體投地的樣子,讓兩個喇嘛怎麼也不忍心強行驅趕。一個喇嘛說:「磕吧磕吧,磕完頭趕緊走。」

香波王子和梅薩膜拜的是長壽佛。他們一進大福妙旋宮,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長壽佛,立刻就明白,他們的判斷沒有錯。當年五世班禪加持達賴世系時,真的把德丹吉殿的長壽佛請到了西日光殿。面前的長壽佛和長壽佛殿裏的所有長壽佛都不一樣,它色澤稍深,趨向女性,明顯有着亞歷山大佔領印度河流域后帶來的希臘風格。這是早期印度佛教造像的特徵。而長壽佛殿裏一千尊長壽佛色澤明黃,趨向男性,更多一些中國內地特徵。

梅薩一邊膜拜一邊問:「找到了這尊長壽佛,下來我們怎麼辦?」

香波王子說:「我不知道,我想長壽佛會告訴我們。」說着,起身朝供案走去。突然又停下,吃驚地望着地毯上擺了一溜兒的十二片嘛呢玉石經片、七口袋七彩青稞、烙印着古藏幣的大食子和破碎的吉祥鹿酥油花。「啊,這是什麼?」

梅薩說:「像是獻給長壽佛的供品。」

香波王子說:「誰獻的?為什麼偏偏這個時候擺在這裏?」

梅薩說:「我們已經沒時間了,還管這些東西幹什麼。」

香波王子幾乎喊起來:「還不明白啊,它們是掘藏指南。」

着急上火的梅薩也喊起來:「那你趕緊解釋啊,賣什麼關子?」

香波王子說:「我現在要請你解釋,先說嘛呢玉石經片,『嘛呢』是什麼?」

梅薩說:「『嘛呢』是六字大明咒的略稱。」

香波王子說:「它還是藏傳佛教密宗蓮花部的根本真言,是對大乘佛教的全部理義和普世信念的高度概括。自從公元1227年噶瑪噶舉黑帽系的大師噶瑪拔希開創誦唱習慣以來,它在離塵垢,斷煩惱,解脫輪迴,證悟清凈,發菩提心,具足一切功德的信仰活動中,塑造了西藏,給一個永世不衰的民族提供了最根本的精神資糧。」

梅薩瞪着他,彷彿問:說這些幹什麼?

香波王子說:「在倉央嘉措看來,如此重要的『嘛呢』一定要有一個好去處,所以當崇信倉央嘉措的莊園主把『嘛呢』刻在十二片玉石上進貢給他后,他便送給了自己的情人。我一直搞不明白他到底送給了哪個情人,又是誰從這個或這些情人手裏得到了這些嘛呢玉石經片。倉央嘉措離開拉薩時,有人把它們分成兩份,一份六片賄賂朝廷欽使恰納喇嘛和拉奘汗的押送將軍唵靼喀,希望他們沿途好好對待倉央嘉措。恰納喇嘛當即表示,這麼珍貴的佛供我還是還給上人吧。倉央嘉措不收,說,你把它頂在頭上,對你是有好處的。唵靼喀將軍則把自己的六片佩在了腰裏,倉央嘉措見了說,不要這樣,你應該掛在你的帳房頂上。據說從此以後,唵靼喀成了一位福將,出生入死沒有絲毫傷害,活了七十五歲才去世。一個蒙古武夫活到這個歲數,差不多等於平常人的一百歲。但是不知為什麼嘛呢玉石經片會出現在這裏,而且一共十二片一片不少。」

梅薩說:「我聽不出你想表達什麼,講故事嗎?現在不是時候。」

香波王子生氣地說:「這些故事早忘掉了,見到嘛呢玉石經片才想起來,不講出來我們怎麼能判斷它出現的意義。」

梅薩說:「那講吧講吧,我聽着呢。」說着看了看手錶,限定的三個小時已經過了,而掘藏的希望卻依然渺茫。

香波王子說:「七彩青稞呢,你知道它是幹什麼的?」

梅薩說:「活佛拋撒給信眾的祝福,可以幫助人們脫離輪迴,往生凈土。」

香波王子說:「倉央嘉措離開拉薩時,布達拉宮紅宮的第一座歇山頂正在鋪瓦,本來說好鋪瓦竣工後由他開光,沒想到他卻凄然離去。鋪瓦結束時,押解途中的倉央嘉措已經到達千里之外的當雄。懷念他的僧人飛馬來尋,堅持由他開光。倉央嘉措站在當雄草原上,口誦經咒,抓起一把把七彩青稞朝着拉薩的方向撒向了空中。不一會兒,千里之外的布達拉宮紅宮嶄新的歇山頂上,就落下了一層七彩青稞。人們驚嘆之餘,把七彩青稞收集起來,供養在了布達拉宮。但後來神奇的七彩青稞突然消失了,有人說是被拉奘汗燒掉,有人說是被僧人們藏了起來。三百多年以來,沒有人追問過七彩青稞的下落,聖教已經忘記了它。除了我,我在研究倉央嘉措生平時知道了這件事,沒想到又在這裏親眼見到了它。」

梅薩說:「你怎麼知道面前這七口袋七彩青稞一定是倉央嘉措從當雄草原拋撒過來的呢?」

香波王子說:「它已經充當了『七度母之門』的掘藏指南,就一定會和倉央嘉措有關係,空行護法不會用假貨來欺騙我們。」

梅薩說:「它是掘藏指南?你怎麼說得這麼肯定?」

香波王子說:「沒有時間再猶豫了。再說大食子……」

梅薩知道他又會考問她,搶著說:「獻給佛的供養。」

香波王子說:「準確地說,是獻給佛的最高供養。大食子的原料、形狀、外觀都是嚴格按照蓮花生伏藏的『印度密宗無上瑜伽部的儀軌』製作的,不得隨便改動。但面前這個大食子上卻留下了儀軌之外的痕迹——古藏幣的烙印。誰有權力這麼做呢?只有達賴喇嘛,只有倉央嘉措。倉央嘉措的情人沒什麼好東西送他,就送他一枚民間流通的古藏幣。倉央嘉措珍愛如寶,把它用金鏈子串起來帶在身上,每逢布達拉宮的僧人製作大食子,他就會用古藏幣印戳一樣印在最醒目的地方,意思是大食子是他情人的奉獻,請佛保佑她幸福平安。大食子是須彌山的象徵,須彌是梵文,『妙高』的意思,佛經上對『妙高』的解釋是:『妙在金子堆成,高在頂天立地『。」說着,他停下了,看着梅薩的反應。

梅薩說:「你說得雲山霧罩,我越聽越不得要領。」

香波王子說:「有點耐心好不好,要領需要你自己感悟。現在說酥油花。酥油花最早是苯教徒的禮神食品。文成公主帶着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像到達拉薩時,已經到了草衰花謝、果實離樹的冬季。按照印度習俗,佛前必須供養六品:花、塗香、聖水、熏香、果品和佛燈。六品中缺少花和果品,藏族人就用酥油加顏料製作了一捧花和一盤果,獻給了釋迦牟尼。這是佛教塑造酥油花的開始。後來變成大規模的造形藝術是靠了格魯派祖師宗喀巴大師的推動。公元1409年,首次拉薩大昭寺祈願大法會前夕,宗喀巴在甘丹寺做了一個夢,只見鮮花遍地,異彩紛呈,佛祖的身上虹霞斑斕,珠光寶氣瀰漫了天地。他醒來后立刻吩咐僧眾按照夢境製作酥油花,並在拉薩大昭寺祈願大法會上隆重展出,這是第一次酥油花以大型佛菩薩的塑像和人物故事為內容出現在佛教舞台上。酥油花是冬天製作,夏天消融,就像一個華麗的夢,轉瞬即逝,這恰好又是無常、無色、無自性的體現,所以酥油花又是佛教理義的生動演示。這一對吉祥鹿酥油花是倉央嘉措親手製作的,它在酥油之外還添加了冰寒石和冰片的粉末,有降溫凝固的作用,再加上外面塗了一層很厚的自然漆,所以一年四季都保持着老樣子。」

梅薩問:「倉央嘉措製作它幹嘛,有什麼用意嗎?」

香波王子說:「古印度有一尊善神叫鹿目女,她由母鹿演化而來,是大原野的守護神。她有一雙大而亮的眼睛,能望得很遠很遠。有一天她望見山那邊有一些自然生長的香稻,就派人去采來香稻的種子,播撒在了原野上。於是原野有了連片的稻穀,人們有了豐衣足食的日子。所以在古印度人的觀念里,鹿不僅是吉祥的,更有登高望遠的意思。所以吉祥鹿的造型一般都會出現在寺院的平頂或脊頂上。又因為釋迦牟尼成佛后,首先來到博羅奈城的鹿野苑,向曾經追隨他的五個侍從宣說自己大徹大悟的『四諦』、『十二因緣』等。五個侍從立刻被感化,心生歡喜,成了佛陀最早的五個弟子。這是佛陀的第一次說法,被稱為『初轉法輪『,發生在眾鹿生活的鹿野苑。所以當吉祥鹿出現在寺院的平頂或脊頂時,往往是翹頭相對,中間是金色法輪。法輪是圓形的,外延又呈心形,象徵佛教就是心靈之教,一心一意、心佛不二者為上。」

梅薩說:「沒錯,我們一路走來,拉卜楞寺、塔爾寺、哲蚌寺、大昭寺的寺頂上都有吉祥鹿和金色法輪。」

香波王子說:「四樣聖物有四個故事,四個故事有一個共同點,你聽出來了沒有?」

梅薩說:「直說吧,別再問了。」

香波王子說:「關於嘛呢玉石經片,倉央嘉措對恰納喇嘛說,你把它頂在頭上。又對唵靼喀將軍說,你應該掛在帳房頂上,這裏說的是『頭頂』和『帳房頂』。關於七彩青稞,它從千里之外飛來,落在了布達拉宮紅宮的歇山頂上,這裏說的是『歇山頂』。關於大食子,它蘊含『妙高』,『妙在金子堆成,高在頂天立地』,把『金』字和『頂』字抽出來,說的就是『金頂』。關於吉祥鹿酥油花,說的是『平頂』或『脊頂』。四樣聖物都突出了一個『頂』字,而大昭寺『授記指南』告訴我們,『四上師的助力引導上升』。既然是『上升』,那就應該是登頂,而在這裏,在布達拉宮,頂就是金頂。」

梅薩說:「『授記指南』說的是『四上師的助力』,沒說『四樣聖物的助力』。」

香波王子說:「這也正是我的疑惑。」

突然有個聲音從他們身後傳來:「你不用疑惑,這四樣聖物正是四上師法力的見證。」

香波王子和梅薩猛然回頭,看到一個氣宇軒昂的僧人正在沖他們微笑。

「我是古茹邱澤喇嘛,聽說有人闖進了西日光殿,趕過來看看,你講的故事我都聽到了。」然後又說,「四位密宗上師預言了四個埋藏炸藥的地方,沒想到找到的卻是四樣聖物,感謝你告訴了我它們的來歷,我相信布達拉宮還沒有人知道得這麼詳細。」

香波王子心裏一揪說:「埋藏炸藥的地方埋藏着四樣聖物?那麼炸藥呢,找到了沒有?它就在司西平措。」

古茹邱澤直率地說:「是嗎?四位上師的預言都失敗了,你就不要再說毫無根據的話,我們已經夠亂的了。」

香波王子說:「四位上師沒有失敗,鬼使神差,他們成了我們的掘藏助理,幫助我們找到了發掘『七度母之門』的最新指南。麻煩你告訴他們,謝謝啦。」

梅薩問:「哪四位上師?」

香波王子斷然說:「不重要,重要的是四位上師怎麼知道應該把四樣聖物擺在這裏呢?」

古茹邱澤說:「這裏是布達拉宮峰座大活佛瓦傑貢嘎辦公的地方。」

香波王子說:「他在這裏辦公?他一定是希望這尊神奇無比的班禪長壽佛能夠帶給他好運。」

古茹邱澤說:「是啊,你怎麼知道?他做了一個夢,夢中空行母告訴他,他應該在班禪長壽佛面前等待新一束佛光的來臨。我想他等來了四樣聖物就是等來了新一束佛光。可惜他還不知道,他正在為查找炸毀布達拉宮的炸藥而焦頭爛額。」

梅薩問:「新一束佛光?」

古茹邱澤點點頭。有一個想法他沒有說出來:新一束佛光等於四樣聖物,四樣聖物等於倉央嘉措,倉央嘉措等於離經而不叛道,未來的佛光一定是脫離經卷、脫離寺院、脫離派別、脫離宗教集團的民眾生活,它日常而又理想。

香波王子說:「『四上師的助力引導上升』,快走,上金頂。」

5

三個小時的期限已過,碧秀副隊長在西日光殿門外至少又等了一刻鐘,看香波王子和梅薩遲遲不出來,這才拿出了手機。畢竟我是警察,我得為布達拉宮負責,我不能再等了。他想着撥通了局長。

局長問:「什麼時候知道埋藏着炸藥?」

碧秀說:「三個小時以前,但當時我們覺得很可能是教敵散佈的謊言,想儘快排除掉,現在看來……是真的。」

局長火了:「你膽子不小,這個時候才報告。兩個逃犯呢?」

碧秀說:「在我們的嚴密監控之下,我們發現他們有重要同夥,想等待露面之後一網打盡。」

局長說:「不要再等了,聽我的,立刻實施抓捕。然後疏散僧人和遊客,我帶人馬上就到。」

碧秀掛斷手機,愣怔了半晌,走過去,對一個一直跟着自己的部下說:「傳我的命令,從現在開始,重案偵緝隊分成三組,全力以赴排查炸藥,排查的路線不能再跟兩個逃犯的掘藏路線一樣。現在我們要全力以赴保衛布達拉宮,爭取在局長帶大隊人馬到來之前找到炸藥,否則我們就顯得太無能了。」

部下問:「兩個逃犯呢?」

碧秀說:「我來處理。」

骷髏殺手看了看不遠處的碧秀,走向幾個堵住不讓進的值守喇嘛,彎腰鞠躬,極其恭敬地問:「西日光殿還有別的門嗎?」

值守喇嘛說:「沒有,有窗道,窗道是通往金頂的。」

骷髏殺手愣了一下,轉身就走。

碧秀趕緊跟上了他,沒跟多遠就跟丟了,熙熙攘攘人太多,就像海里跟丟了一浪水。

6

香波王子和梅薩朝西日光殿的外面跑去,快到門口時,又戛然止步。骷髏殺手和碧秀正在門外朝里張望,如果不是幾個值守喇嘛站成一排堵擋在門口,他們早就衝進來了。香波王子和梅薩焦急萬分,這時候跑出去等於往槍口上撞,可三個小時的期限已過,大批警察隨時都會出現,如果還在這裏猶豫,他們將寸步難行。

只能往前沖了,要麼被打死,要麼衝上金頂。他拉着梅薩正要衝,就聽古茹邱澤喇嘛說:「跟我來吧。」

他們轉身回到大福妙旋宮,在古茹邱澤喇嘛的帶領下往南穿過福足欲聚宮,來到喜足絕頂宮狹窄的窗戶前。

古茹邱澤說:「從這裏出去,往左再往右,就能看到通往紅宮金頂的樓梯,要是有人把守,你們就說是我的朋友。」

「你為什麼要幫助我們?」香波王子推開窗戶,窗戶很高,他先扶梅薩上去。

古茹邱澤小聲說:「為了『七度母之門』。」

香波王子自己爬上窗枱,又問:「能說具體一點嗎?」

古茹邱澤說:「我一直都在修鍊『七度母之門』,『七度母之門』的第六門是伏藏之門。我一直幻想着掘藏,也做好了準備。沒想到福緣是你們的,你們已經開始了。知道嗎,要麼天堂,要麼地獄,你們只有百分之十的希望,百分之九十是死亡。」

香波王子說:「你把希望誇大了,其實希望只有萬分之一。人活着就是為了萬分之一的希望,而不是為了萬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死亡。」說罷,跳下窗戶走了。

古茹邱澤喇嘛思考着香波王子的話,臉上出現了兩坨慚愧的紅暈,搖搖頭,喃喃自語道:「我不如啊,大不如,喇嘛不如俗人,佛不如眾生,我那被堵死的『七度母之門』,也許就要出現光亮了。」

香波王子和梅薩來到通往紅宮金頂的樓梯,朝上看了看,發現半人高的鐵柵門是鎖著的,上面掛着一個「今日金頂不開放」的牌子,一個小喇嘛守在那裏。

香波王子走到小喇嘛跟前說:「我們是古茹邱澤喇嘛的朋友,他讓我們上去看看。你已經看見了,我們是從西日光殿喜足絕頂宮的窗戶里翻出來后,沿着房頂到達這裏的。這是你們的內部通道。」

小喇嘛望着他們,想恭敬又不知道怎麼恭敬,臉都紅了,戰戰兢兢給他們打開了門。在布達拉宮,古茹邱澤喇嘛對他這樣一個干粗活的小喇嘛來說是個高不可攀的人物,高不可攀的人物的朋友自然也是高不可攀的。香波王子和梅薩順利通過鐵柵門,直撲金頂。

大誦經法會的主會場在司西平措大殿,正好在金頂下面,為了莊嚴和肅穆,法會期間金頂是不開放的。在香波王子和梅薩到達之前,這裏闃無一人。

香波王子和梅薩一上金頂,就有些不勝照耀的感覺,太陽把巨大的燦爛搗碎后塗抹在了宮頂,宮頂放射著最明媚的陽光,就像金色的海潮嘩嘩涌盪。他們用手擋住了眼睛,朝前走了走,旋轉着身子看了看金頂群落里所有的金頂、所有的輝煌,吃驚得半晌無話。

香波王子說:「我來過許多次金頂,每次來都是一層人,嘈雜把輝煌掩蓋了。今天好像是第一次來。」

梅薩說:「在我的夢想中,天堂就應該是這樣。」

香波王子說:「布達拉宮的金頂一共七座,都是銅瓦鎏金,單檐歇山式。脊頂和外圍女牆上的裝飾有寶塔、寶幢、寶瓶、人面金翅鳥、金剛鈴、鷹頭、獅面、祥魚、蓮花、法輪。幾乎象徵了佛教所有最基本、最重要的理義。」

梅薩說:「都說布達拉宮有紅宮和白宮,是紅與白的宮殿,上了金頂我才明白,它是紅、白、黃的『三色宮寺』。」

香波王子說:「『三色宮寺』?你指的是『授記指南』?太對了,你的反應比我快。」說着背誦起大昭寺「授記指南」里的句子來,「『三色宮寺、牧羊人的冬窩子』,現在這一句就好理解了,『三色宮寺』顯然指的是布達拉宮,『牧羊人』指的是達賴世系。既然一世達賴喇嘛根敦珠巴自稱是『牧羊人』,所有的達賴喇嘛就都應該是『牧羊人』。因為他是他們的前世,他的後世——歷代達賴喇嘛都是他的再生,是一個神的不同的生命形態。」

梅薩說:「那麼『冬窩子』呢?」

香波王子說:「自從十八世紀中葉駐藏大臣秉承清廷旨意,幫助七世達賴喇嘛格桑嘉措在拉薩拉瓦采也就是灌木林建起羅布林卡的第一座建筑後,羅布林卡就成了歷輩達賴喇嘛夏季生活辦公的地方。每年藏曆三月十八達賴喇嘛從布達拉宮移住羅布林卡,到十月初再返回布達拉宮。所以羅布林卡被稱為『夏宮』,布達拉宮被稱為『冬宮』。既然達賴喇嘛是『牧羊人』,『冬宮』就應該是『冬窩子』。」

梅薩說:「『冬窩子』的金頂建造得如此燦爛,肯定是為了描述信仰,這是信仰的制高點。把『七度母之門』的伏藏選擇在這裏,應該是符合邏輯的。伏藏學中就有殿藏和頂藏,殿藏指的是藏於密室,頂藏指的是舉於高處。藏族崇拜天,離天越近的伏藏越神聖,護藏的空行母和空行男照顧起來也方便一些。」

香波王子說:「但是我們不能揭開金瓦尋找伏藏,我們還是得感悟啟示,用啟示來對應『授記指南』。」

梅薩說:「『授記指南』里說,『牧羊人的冬窩子,它是金色三寶之地』。『三寶』指的可是佛、法、僧三寶?」

香波王子說:「不是吧?佛法僧三寶不能單純用金色來形容,常規的顏色歸屬是:佛為金,象徵偉大光明;法為白,象徵浩瀚無邊;僧為紅藍黑,象徵眾、廣、繁、多。」

梅薩說:「那就應該是金頂上的三寶。」

香波王子說:「我也這麼想,會不會是金頂上數量最多、體積最大的寶塔、寶幢、寶瓶。」

梅薩說:「可是我們搬不動,也沒有時間去搬動。」

香波王子說:「難道伏藏者連這點都想不到?」

梅薩說:「應該想到,『七度母之門』是偉大的伏藏,所有的設計都是盡善盡美的,也許目標就在一個我們已經看到卻沒有想到的地方。」

他們走近一座寶塔,仔細觀察著。

香波王子說:「還是應該在意義之中尋找。」

梅薩說:「什麼意義,說呀。」

香波王子說:「寶塔的意義繁多,但最重要的就是佛逝而塔在,象徵了勝義之『有』。寶幢本來是古印度的軍旗,有尊勝的意思。而在佛教看來,尊勝就是解脫煩惱,就是悲心覺悟和脫離偏見,象徵了涅槃之『寂』、性空之『寂』。寶瓶也叫凈瓶或本巴,是一種灌頂法器,當吉祥清凈的甘露流溢而出時,它象徵的是妙善與福智的『圓滿』。現在,你把『金色三寶』的三個象徵意義連接起來,看看它是什麼?」

梅薩說:「『有』、『寂』、『圓滿』?」

香波王子說:「是的,有寂圓滿,翻譯成藏語就是司西平措,司西平措又稱西大殿或集會大殿,就在我們下面。」

梅薩說:「又到下面去了?不可能吧,我們已經攀上金頂,這是一個信仰的高度,而伏藏的規律是沿着信仰的階梯步步高升。」

香波王子說:「畢竟金頂首先是建築的高度,也許在伏藏者看來,既然是信仰的高度,那就與金頂的高度無關。高度只是一個內心的標尺,你量在哪裏,高度就在哪裏。」

梅薩說:「如果是這樣,我們登上金頂幹什麼?完全可以從『金色三寶』的字面上領悟『有寂圓滿』嘛。」

香波王子說:「『授記指南』讓我們來到這裏,一定還有非來不可的最充分的理由,分頭尋找,快。」

他們一南一北,在金頂區的平場上快速走動着,尋找一個更加堅實的能讓他們毅然前往「有寂圓滿」——司西平措大殿的理由。他們知道在這個理由沒找到之前,他們不能離開這裏,一旦離開,很難重返。掘藏的規律是,只能沿着伏藏的路線往前走,不能來回反覆,機緣和理由不可能等待同一個掘藏者的第二次光顧。

然而,他們走來走去尋找到的,不是最充分的理由,而是一個性命攸關的時刻。

7

阿若喇嘛和鄔堅林巴一步比一步堅定地走出了布達拉宮,兩個人都相信法王洞的指示來自浩瀚的時間深處永不泯滅的蓮花生的意圖,也來自他們的因緣。掘藏的因緣屬於他們,而不屬於香波王子和梅薩。

他們走向喇嘛鳥,換下守候在裏面的幾個雍和宮喇嘛,朝東開去。剛剛平治起來,阿若喇嘛的手機就響了,一直伴隨着他們的不動佛把短訊的聲音改變成了貓王的《SuchaNight》。

不動佛明示:老家是唯一的心愿。

阿若喇嘛說:「不動佛的明示來遲了,我們正在去『老家』的路上。」

在古代西藏,每當喇嘛出現迷惘,就會現世一種伏藏。這種伏藏大多是「意伏藏」,就是由蓮花生大師伏藏在修行者的意識里。一旦外界需要,就會情不自禁地流淌出來——用話語,用歌聲,或者用文字。阿若喇嘛和鄔堅林巴現在要去的「老家」,就是一個曾經有多位苦修僧人宣說過「意伏藏」的地方。稱作「老家」是因為苦修者習慣於把自己獲得最高證悟的地方,說成是洗滌靈魂、誕生法性的福寶之地——老家。也因為在那裏宣說的伏藏,大多是來自印度老家的返璞歸真的佛法。

阿若喇嘛和鄔堅林巴崇拜這個地方,因為在宣說過「意伏藏」的苦修者當中,有他們共同的宗師阿羅桑的祖先。阿羅桑的祖先是「意伏藏」的發掘者,他們是「地伏藏」的發掘者。一般來說,「地伏藏」比「意伏藏」更重要,他們的掘藏在佛法傳承上也就有了後浪推前浪、一代勝一代的意思。

一個半小時后,他們來到林周山卓瑪拉深谷的谷口。路沒有了,他們下車,鄔堅林巴順手把修車的改錐和鉗子裝進了斜挎的布包。

他們往山谷里走了二十分鐘,看到一面蔥蘢的石崖峭然聳天,茂密的植物歡迎似的嘩嘩響,「老家」到了。一個阿若喇嘛和鄔堅林巴都曾經朝拜過的聖地,無比親切地來到了面前。

兩個人停下來,肅穆地矚望了片刻,然後走過去,沿着古老而陡立的石階,來到了洞口的平台上。平台兩側是深谷,一側是崖壁,一股陰濕寒涼的氣息撲面而來。

沉默。面前的崖壁讓他們必須沉默。

阿若喇嘛想:一千多年前,當蓮花生大師把最後的也是最重要的伏藏「七度母之門」,伏藏在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內心深處,而倉央嘉措作為蓮花生大師的轉世和伏藏的承載者,以遺言的形式再次進行伏藏的時候,怎麼會預見伏藏現世的時間、發掘伏藏的喇嘛呢?又是誰在什麼時候按照蓮師或倉央嘉措的旨意把它們刻在了綠草掩映的石崖上?

石崖上的刻字再醒目不過了:

日西之時阿若·炯乃在此掘藏。

阿若喇嘛看看天色,正是日西之時。他撲通一聲跪下,把額頭久久埋在洞口的草叢裏,感覺蓮花生大師和倉央嘉措就在石崖上面慈祥地鳥瞰着他,感覺兩位大師的期待正在和自己內心的渴望妙然對接,一股力量就在對接的剎那勃然而起。

他抑制着激動,閉上了眼睛。他知道自己現在最需要的是冷靜。他默誦著經咒,用司冬女神的「冰雪祈禱」讓堅不可摧的冷靜注滿了周身。然後慢慢起身,慢慢抬頭,仍然閉着眼睛,張開嘴,讓清風吹拂著自己的心:原來是這樣,所有的冥想、所有的夢示、所有的迷惘,都是為了讓他走到今天,走到這裏。這裏是林周山脈卓瑪拉山谷,也就是度母山谷,是巨大的榮耀降臨頭頂的地方,從古到今屈指可數的「掘藏大師」的桂冠已是伸手可及,啊,伸手可及。

當然對他來說,重要的並不僅僅是做一個「掘藏大師」,而是儘快破譯和了解殊勝而偉大的「七度母之門」,然後得法、修法、再造佛法。大迷惘的時代,缺少靈魂、沒有主宰的歲月,伏藏就是暗夜後面的太陽,掘藏好比迎接太陽冉冉升起。

阿若喇嘛睜開眼睛,注視着刻在石崖上的自己的名字,輕手輕腳地靠近著,似乎那是清夢裏的鳥兒,些微的響動就會讓它驚飛而去。他看到石崖上的綠苔長成了一個巨大的「萬字不斷」,看到「萬字不斷」下面搖曳著四棵茂密的澈確樹,樹的中間有一個岩洞,洞口的形狀酷似並蒂的花蕾。毫無疑問,伏藏就在岩洞裏頭,而他要做的就是鑽進岩洞,掘出伏藏。他叉開手指,以鷹爪的形狀,使勁在自己胸脯上摳了一下,然後輕輕撥開了澈確樹的樹枝。

現在,他離洞口、離想像中的「七度母之門」只有兩步半了。鄔堅林巴的聲音卻讓這兩步半的距離突然變得十分遙遠:

「阿若喇嘛,你現在還不能進去。」

他回頭吃驚地望着對方。

鄔堅林巴說:「我在這裏,你忽視了我的存在。」

阿若喇嘛誠實地說:「對不起,我太激動了。」

鄔堅林巴說:「你知道我為什麼一路都和你在一起?」

阿若喇嘛一愣:「難道你不是為了幫助我?」

鄔堅林巴用從未有過的冷峻口氣說:「也許僅僅是為了在最後一刻提醒你不要蠻來。阿若喇嘛,你為什麼掘藏?」

「這有什麼含糊的?為了像世間成就『七度母之門』的第一人」倉央嘉措那樣,實現一個佛僧自我塑造的最高理想,為了讓最後的伏藏帶給聖教最後的圓滿和光榮,更為了讓新信仰聯盟以及烏金喇嘛羞辱佛教的陰謀破產。」

鄔堅林巴搖搖頭:「萬一倉央嘉措遺言不是你希望的內容,而是烏金喇嘛希望的內容呢?」

阿若喇嘛說:「伏藏者有伏藏的職責,掘藏人有掘藏的使命。伏藏的內容和後果,改變不了掘藏人的使命。」

鄔堅林巴欲言又止。那種深埋心底的擔憂和恐怖又出來折磨他了:如果倉央嘉措遺言真的是毀教之門、叛誓之法,真的飽含對自己受難和情人受害的憤怒,飽含對權爭與血腥之政教的失望和詛咒,真的讓聖教面對爆炸性的羞辱和不攻自滅的情形,一瞬間他和阿若喇嘛就會成為助紂為虐的罪人和魔鬼而無顏存活。他想着,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扭過頭去說:「根據常識,大掘藏之前,必須舉行攘災儀式,否則掘出的伏藏就不會保存長久;必須有十個以上的喇嘛作為見證,否則掘藏是不算數的,你也就不會領有『掘藏大師』的稱號。人們會說,阿若喇嘛哪裏掘出了伏藏,不過是從拉薩八廓街買來的假經文。」

阿若喇嘛吃驚道:「掘藏就在此刻,我去哪裏尋找十個以上的喇嘛作為見證並託付他們舉行攘災儀式?」

鄔堅林巴說:「你忘了,從這裏往西兩公里就是千修洞,曾有一千個『日朝巴』在那裏避世潛修。現在沒有那麼多了,但找到十個修行的喇嘛還是可以的,就看你能不能說服他們來這裏為你偉大的掘藏作證。」

阿若喇嘛揚頭注視着遠方,發現卓瑪拉山谷正好是東西走向的,千修洞的方向林帶茂密,一片蒼翠,便說:「你守住我們的『老家』等我,我快去快回。」

阿若喇嘛走下岩洞口的平台,迅速消失在山谷陰坡上的林帶里。

鄔堅林巴望着林帶,深深地吸口氣,朝着岩洞五體投地:「蓮花生大師在上,請賜給我機緣和資格,讓我第一個開啟『七度母之門』;請洞悉我的內心,為了聖教的盛衰,我將擔當護法使命。如果倉央嘉措遺言真的是毀教之門,我就首先毀了這遺言,天打雷轟在所不辭。如果倉央嘉措遺言確然是救世的珍寶,我將交予我的同門師兄阿若喇嘛。是他把我從雍和宮一路帶到了這裏,他是真正的掘藏大師。」說罷,爬起來,摸了摸胸前的念珠,快速朝岩洞走去。

「萬字不斷」的綠苔下,四棵茂密的澈確樹後面,並蒂花蕾一樣的岩洞口就像是給鄔堅林巴定身度做的,恰好是他的高度和寬度。鄔堅林巴毫不費力地鑽進了洞口,鑲嵌著貓眼夜光石的檀香木念珠頓時亮了,不滅的夜光指引着他走向了寒氣逼人的岩洞深處,也走向了一個放置伏藏的天然石函。

顯然這個石函被人許多次撬開過,但這並不等於裏面沒有伏藏。因為伏藏由空行護法控制和保護,它可以在伏藏危險時取走伏藏,也可以在最恰當的時機通過虛空界的搬運實現伏藏。鄔堅林巴最擔心的就是,他的出現會被空行護法認為是危險來臨而取走伏藏,畢竟洞口的石崖上刻着「阿若·炯乃在此掘藏」。

他從布包里取出改錐和鉗子,在游蛇般的凹槽里敲打着,敲打了一圈,又敲打了一圈。當改錐被鉗子打彎的時候,縫隙漸漸張開了。他把鉗子平伸進去,使勁一撬,石函就像河蚌一樣張開嘴,吐出了珍寶。

那是鹿皮包裹着的一張沒有文字的白色經紙。鄔堅林巴知道上面是「光透文字」,輕輕拿起來。

他衝出岩洞,來到平台上,把白色經紙對着太陽,想看看顯示的「光透文字」到底是什麼。突然發現阿若喇嘛站在平台的一側,還喘著氣,好像剛沿着石階上來。他愣了,阿若喇嘛也愣了。

鄔堅林巴問:「你沒去『日朝巴』的千修洞?」

阿若喇嘛望着對方手中的白色經紙,冷笑道:「我擔心你經不起『掘藏大師』的誘惑,果然你捷足先登了。」

鄔堅林巴脹紅了臉辯白道:「我沒想做『掘藏大師』,我只是……」

阿若喇嘛苦笑着搖搖頭,他現在最擔憂的,還不是「掘藏大師」的名聲旁落,而是伏藏現世之後,鄔堅林巴因沒有能力破譯和了解而繼續隱匿,那就等於把升起的太陽放置在了烏雲後面,迷惘的心靈依然不見晴光。他吼一聲:「把它給我。」撲過去就搶。

鄔堅林巴躲開他:「我必須先看看,它到底是什麼。」

阿若喇嘛哪裏會聽他說,再撲,再搶。鄔堅林巴躲著,再三再四地躲著,躲不開就推了一把。這一把推得力氣太大,也是情急之中忘了平台兩側是深谷,阿若喇嘛被推出去好幾米,突然不見了,就像神人、就像夢人、就像影人一樣消失了,只有聲音衝天而上:「啊——」是悠長悠長的聲音,是驚尖驚尖的聲音。鄔堅林巴半天才反應過來,阿若喇嘛下去了,他把阿若喇嘛推到深谷下面去了。他轉身跳向石階,抖抖索索地差點從石階上滾下去。

一刻鐘后,鄔堅林巴在谷底找到了阿若喇嘛。阿若喇嘛氣若遊絲,見了鄔堅林巴,沒有忿恨,沒有後悔,甚至都沒有一絲埋怨,臉上浮現出祥和的笑容,平靜地望着他:「你不要哭,你聽我說。」

鄔堅林巴強忍眼淚,聽阿若喇嘛說出了最後一番話。

他丟開手中的白色經紙,爬在阿若喇嘛身上,痛聲號哭:「蓮花生大師我祖,倉央嘉措我祖,你們不能看着發掘『七度母之門』是這樣一種結果,救救阿若喇嘛,救救伏藏。」那情狀已經完全不像一個勘破生死榮夭的修行喇嘛了。

鮮血染紅了草叢。太陽的烈烈光焰投射而來,擁摟着草地上的白色經紙。經紙上的「光透文字」已經顯現出來。鄔堅林巴淚眼蒙蒙地看着,知道那是古代專門的伏藏語言,一把抓在手裏,就聽阿若喇嘛的手機短訊提示音響起來,是席琳·迪翁的《愛的力量》。他趕緊從阿若喇嘛身上找出手機看看:

不動佛明示:香波王子之心即伏藏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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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骷髏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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