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卡塞爾之門

第一章 卡塞爾之門

路明非在屏幕上無奈地打出「GG」(「GG」,指「GoodGame」,在競技類遊戲中稱讚對方玩得好,也是認負的意思),而後切出了遊戲。屏幕上顯示的最後一個場景,是十二艘人類巡洋艦以華麗的大和炮聚焦射擊,把他的母巢化作了一灘血水。

他輸掉了今天的第六局,勝負比例是零比六,這一次他堅持到了22分23秒才被拿下,不過最終還是被拿下了,對方的微操很好,用的又是人類,人類的機槍兵在這個遊戲里是個變態的兵種,出槍速度為零,站住了拔槍就射,收槍就跑,路明非的小狗追不上,在路上就一隻只被打爆了。

公共聊天頻道里,對手正侃侃而談,「人類打蟲族未必要出坦克,高手都不太出坦克了,開始就爆兵,海量的機槍混著護士衝過去,連消帶打,看住對方小狗沒有升級速度之前壓制住了,他就只有不斷出兵跟你磨,他刺蛇不能成隊你就贏了,後面巡洋艦編隊出擊,那是壓倒性的啊……」路明非可以想像那傢伙眉飛色舞的樣子。

路明非沒啃聲兒,切到QQ上,那個戴棒球帽的女孩頭像還是灰色的,一動不動。對方沒上線,又白等了。他抓了抓腦袋,有點失望。另一個頭像倒是跳了起來,是個長得很欠的熊貓。

「兄弟你蟲族玩得不錯了,下次再切!」熊貓是那個打贏了他的傢伙,「你就差在微操上,戰術意識是很好的。」

「好呀。」路明非說。

熊貓得意洋洋地下線了,路明非沖着屏幕吐了吐舌頭。如果對方親眼看見路明非的操作,大概就不會得意了,只會罵一句「變態」,而後掉頭就走。路明非沒有接滑鼠,用的是老式IBM筆記本上面那個紅點控制。誰都知道紅點控制打競技類遊戲有多難,好比拿着一根擀麵杖掏耳朵。但是路明非也懶得和那兄弟強調說他自己純屬無聊在挑戰高難度,因為他自己也覺得這樣做很無聊。靠微操打贏了頻道里全部的人之後改用左手打,左手打贏了就扔掉滑鼠用紅點打,如果有一天他用紅點都打遍全頻道,又用什麼辦法來消磨時間呢?

何必呢?何苦呢?他有時候也跟自己說。老是打着一個老遊戲等啊等,可她很少上線。

「一箱打折的袋裝奶,半斤廣東香腸,還有鳴澤要的新一期《最小說》,買完了趕快回來,把桌子上的芹菜給我摘了!還有去傳達室看看有沒有錄美國來的信!還玩遊戲?自己的事情一點不上心,要沒人錄取你,你考得上一本么?在你身上花了那麼多錢,有什麼用?」嬸嬸的聲音在隔壁炸雷般響起。

路明非覺得腦袋被震得嗡嗡作響,一疊聲地答應着,一溜小跑出門。走廊里安安靜靜,他靠在門上,聽見門裏的嬸嬸還是嘟嘟噥噥地抱怨。下午的陽光從樓道盡頭的窗戶里照進來,暖洋洋地灑在他身上,走道里晾曬著純白色的床單,窗外風吹着油綠的樹葉搖曳,嘩嘩地響。

又是春天了,路明非這一年十八歲。

他和叔叔嬸嬸一起住,有一個名叫路鳴澤的堂弟,就讀於當地最有名私立高中,學費高昂,師尊嚴苛,豪車如流水,美女如流雲。還有三個月零四天他就得參加高考,這些天彷彿整個世界都在他耳邊咆哮,告訴他末日就要到來,他應該煥發鬥志,像只殺氣橫溢的鬥雞般撲在模考卷子上,顯示出頭懸樑錐刺股的決心。

可壓力越大,路明非越懶,除了打《星際爭霸》那個老遊戲,就是躺在床上看着屋頂發獃,對於自己的前途全然提不起興趣。

作為一個沒什麼存在感的人,他的懶惰並不難理解。

路明非有六年多沒見過爸媽了,好消息是據說他們都還活着,每半年還會寫封信給他,壞消息是每次來信媽媽都遺憾地告訴他回國探望他的計劃又要推遲,因為「事情又有了新的進展」。他的爸媽都是考古專家,據說在忙一個大項目,結果一旦公佈就會像斯文·赫定發現樓蘭古城那樣震驚世界。上初中時,路明非很為有這樣的爸媽而自豪,讀了很多考古方面的書,在放學的路上和同學津津樂道。但他很快發現該自豪的是放學時有爸媽開車來接的兄弟們。每每放學之後,一幫同學弔兒郎當地並排往前走,佔了幾乎半條街的路面,後面就一次次響起汽車喇叭聲,然後隊伍中立刻有個兄弟收斂了搖擺的幅度,老老實實的鑽進自家的車絕塵而去。人一個個地少下去,最後往往只剩下路明非一個人,繼續搖擺着向前。

兄弟們隔着車窗玻璃看出去,路明非的背影踢著石頭自由自在地遠去,於是非常地羨慕,羨慕他可以隨便去哪兒,想逛商場逛商場,想買吃的買吃的,還能去打桌球,反正他家管得不嚴,放學從不來接。

但其實路明非一個人的時候不逛商場也不打桌球。他在網吧里坐得發膩之後,就回家了,進了樓卻不進屋,從通往樓頂的鐵柵欄里鑽過去,坐在嗡嗡響的空調機旁邊眺望這個城市,直到太陽西下。

路明非覺得自己的爸媽像是男女超人,也許只有某一天他坐的飛機失事了,他們才會忽然出現在他面前,托著飛機平安落地。若不是那樣,他們始終在為世界忙碌,而不是為了他路明非。超人爸媽當然可以用來吹噓,可事實上跟不存在也沒什麼區別,路明非都快記不得爸媽的長相了,只有偶爾看小時候爸媽和他在自家客廳里的合影時,才能勉強回憶起那一男一女,還有他家那棟外面爬滿爬山虎的老樓。

叔叔嬸嬸對於路明非爸媽每次從國外寄回來的錢興趣更大,而不是路明非這個人。托那筆錢的福,路明非可以上那個私立高中,也是托那筆錢的福,叔叔嬸嬸能買一輛小排量的寶馬車,叔叔有錢去買一些仿得很像的名牌貨,嬸嬸有錢在麻將桌上輸,還是托那筆錢的福,他的堂弟路鳴澤在學校里有了「澤太子」的綽號。路鳴澤和他在同一所高中上學,不但成績比他好,穿衣服也比他精緻,而且只要有女孩一起吃飯就搶著給錢,叔叔嬸嬸還會穿得特別體面參加路鳴澤的家長會,讓人感覺路鳴澤是個蜜罐里泡大的孩子,而他路明非就是「路鳴澤的哥哥」。

路明非倒也不是很介意,反正他是個沒什麼存在感的人。

連爸媽都不在乎他,對叔叔嬸嬸還能有多高的要求?

路明非兩手抄在褲兜里,歪著腦袋看着地面,一路下樓,在便利店裏買了嬸嬸要的袋裝奶和廣東香腸,又溜達到書攤上,買了一本新出的《最小說》。嬸嬸覺得路鳴澤就是聰明,好讀書,求上進,還特別熱愛文學,路鳴澤看《最小說》在嬸嬸的嘴裏也是「我們家鳴澤在學習」,每次那個雜誌出新一期嬸嬸比路鳴澤知道得都清楚,趕着路明非去買,搞得樓下報刊亭的大爺覺得路明非是個憂鬱的孩子。但其實路明非很白爛,每次買完《最小說》就靠在報刊亭邊把新一期的《家用電腦與遊戲》看完,然後扔回攤上,坦蕩蕩地評價說家游越來越不好看了,拍拍屁股走人。

路明非有點蔫兒壞,比如他不喜歡路鳴澤,但他總是訪問路鳴澤那個秘密的QQ空間。路鳴澤看了《最小說》,給自己起了一個筆名叫「寂寞的貪吃蛇」,抄了很多哀傷的句子放在QQ空間里,配上他自己用手機拍的大頭照,偶爾還上載幾張用點紅墨水抹在手腕上冒充割腕的照片,配的詩大概是說沒有愛就要去死的意思。路明非知道堂弟春心思動,在學校里還沒有泡到心儀的女生,所以想在QQ上遭遇點天雷地火。於是他新申請了一個QQ號起名叫「夕陽的刻痕」,掛上一張短髮嬌俏蘿莉的照片,把年齡填成16歲,性別填成女,個性簽名寫成「讓你的微笑和悲傷成為我這一生的刻痕」。趁著路鳴澤在家上網的時候,他就溜去網吧和「寂寞的貪吃蛇」搭訕。三來兩去,路鳴澤大概覺得他這條貪吃蛇終於找到食物了,他也願意讓自己的微笑和悲傷成為女生這一生的刻痕,於是每天都很高興哼著信樂團的《離歌》,一再地約見面,想要轟轟烈烈地開始一次。路明非就總是約在嬸嬸拎路鳴澤去學鋼琴的時候,路鳴澤總見不著「夕陽的刻痕」,唱着《離歌》的時候也就有點哀愁的調門兒。這是路明非這些日子來最開心的一件事了。

路明非就是這麼一個人,沒有多好,也沒什麼做壞事的本事,活到十八歲,還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裏。

「明非啊,都說你要去留學啊。」報攤的大爺在他翻看不要錢的家游時忽然想了這茬。

「哪有,申請了一下,誰要我啊?」路明非有一搭沒一搭地說。

「出國留學好啊,出國留學回來就是海龜,賺錢多。」

「我不想賺錢多,我要是考不上大學,我就來大爺你這裏幫你看攤兒,你給我點錢夠我買PS2的盤就好了。」

「沒出息,看報攤賺不到錢,我是年紀大了。」

路明非翻着眼睛看看頭頂綠蔭里投下的陽光,「挺好的,可以曬太陽,沒人來的時候就發獃,還有過路的美女看。」

這個話題着實讓路明非比較沮喪。他確實申請了美國的大學,但這不是他的成績太好大有希望。對於他的成績,人人都有不同的評價方式。班主任對着他上學期的成績單長嘆了一口氣說,路明非,你知不知道你一個人把我們班的平均分數拉低了多少?嬸嬸是對叔叔說,鳴澤成績好都是我們家的基因,看你家基因就是不行!只有路鳴澤還安慰了他一把,不過是在QQ上,路鳴澤體貼地對他說,「夕陽,成績不好怕什麼?我行我路,這才是我們這種人該做的!反正你在我眼裏是個好女孩!」

不過在出國這件事,卻是嬸嬸靈機一力主張,押著路明非把申請表給填了,還慷慨地付了每所學校幾十美元的申請費。嬸嬸有自己的一套邏輯,路明非的各科成績中,唯有英語還不錯,跟着同班的英語狂人考托福的時候又走了狗屎運,考分不錯。以路明非的成績,上一類本科很難,如今很流行棄考出國,申請一把,再走一次狗屎運拿到美國大學的錄取通知,就算對路明非的爸媽和每月寄來那些錢有交待了。這樣嬸嬸也省心了,她已經預先做好了鋪墊,這出國留學就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事情,路明非若是真的出國成功,可絕不能太嬌氣,老是寒暑假跑回國,要在那裏勤工儉學,要在那裏學英語。總之做什麼都好,就是呆在大洋彼岸別讓嬸嬸看見。至於學費,反倒是小事,羊毛出在羊身上,錢可以寫信跟路明非爸媽要。嬸嬸判斷路明非的爸媽在國外混這些年應該很有錢,因為嬸嬸查了給他們匯款的戶頭,是花旗銀行的一個託管賬戶。那個賬戶不需要人工操作,只要跟銀行說好了,每月自動就會寄出支票。這樣路明非的爸媽就得一次在那個戶頭裏存上一大筆錢,每個月定時開支。

其實路明非知道嬸嬸還有另外一套想法。路鳴澤的成績雖然比路明非好點,卻也不是頂尖的,上不了清華北大那類嬸嬸掛在嘴邊的名校,如果能棄考出國,也是不錯的主意,顯得很緊跟潮流。但是上大學是一輩子的事情,嬸嬸還不忍心看着路鳴澤去冒險。嬸嬸思前想後,大概是想起了什麼名人名言說「凡是艱辛的路,當由勇敢者以堅硬的腳底踏開」,又覺得路明非很是勇敢,於是讓他試試用堅硬的腳底給路鳴澤踩出一條路來。如果他失敗了,也不要緊,說明此路不通,路明非可以遲一年和堂弟一起高考。

但是艱辛的路顯然不是光靠勇氣就能踏開的,還得有點本事。路明非的本事大概僅止於打《星際爭霸》,可惜美國卻沒有競技類遊戲專業。路明非已經連着收到十幾封複信了,開篇大同小異,都是:

「親愛的申請者:

感謝你對本學院的興趣,但是很遺憾的……」

嬸嬸很為那些申請費心疼,她花費了好幾百美金的申請費,換來的只是這些美國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感謝,這個善人當得讓她很不開心。但是路明非不焦不躁,心態異常平和,只是為了不讓嬸嬸過於沮喪,他才每收到拒信就擠出點愁苦的表情來。

他算了算填過申請表的學校,只有一所沒給他複信了,這所還是其中排名最靠前的「芝加哥大學」。

「有我的信么?」路明非在傳達室門口探頭進去,拽著英文發音,「MingfeiLu。」

「有,美國寄來的。」門衛扔了一封信出來。

路明非一摸,信封里只有薄薄的一張紙。基本是拒信無疑,聽說要是錄取的信,會夾着很多很多的表格和介紹材料,厚厚的一摞。去年他們學校有個男生申請成功了,巨拽,帶着睥睨群雄的眼神把那摞東西往桌上一扔,在女生們艷慕的目光里不耐煩地說,那麼多材料,我怎麼填得完?讓我老爸給我搞個打字機來敲!

路明非撕開信封,來信居然是用中文寫就的:

「親愛的路明非先生:

感謝你對芝加哥大學的興趣,但是很遺憾的,你未能到達芝加哥大學的錄取標準。

但是,我們常說,永遠有另一個選擇。

首先自我介紹,卡塞爾學院是一所位於美國伊利諾伊州芝加哥遠郊的私立大學,和芝加哥大學是聯誼學校,每年我們都在密歇根湖聯合舉辦馬術、賽艇、熱氣球、游泳等校際比賽活動,此外還有更加廣泛的學術交流。

我們非常榮幸地從芝加哥大學那裏得到了您的申請資料,經過對您的簡歷和成績單的細緻評估,我們認為您達到了卡塞爾學院的入學標準,在此向你發出邀請。此外,您優秀的生物成績吸引了我們學院古德里安教授的注意,他希望從他名下的研究基金中調撥$36,000.00每年授予您,作為您入學本校的獎學金。這筆獎學金足夠負擔您四年大學的全部學費和生活費。

請您在收到這封信的第一時間聯繫古德里安教授,他正在中國進行一次學術訪問,非常有興趣和您見面。

如果您決定接受我們的邀請,行程和住宿的一切事情請通過電子郵件聯繫我,我們會有專人替您安排。我是卡塞爾學院的學院秘書諾瑪·勞恩斯,非常榮幸為您服務。

你誠摯的,

諾瑪」

路明非把信紙放下,抬頭獃獃地看着屋頂,想他上網時候好像看見美元兌換人民幣的匯率了,是6.83。那麼一年36000美元,是245880塊錢,足夠他買61470張盜版PS2的盤,8196張魔獸點卡,或者64台他看了好久的諾基亞N96手機。他們班上的同學一多半有手機,路鳴澤也有一個,嬸嬸說是為了獎勵路鳴澤去年期末考了全班第三名,所以就沒有買給路明非。

他有點發懵,本來看開頭很對的一封信,一封標準的拒信,怎麼過了那句「但是,我們常說,永遠有另一個選擇」之後,忽然就從地獄跳到天堂,這句話之前凄風苦雨,這句話之後花開燦爛。馬術、賽艇、熱氣球、游泳,私立貴族學院,還有慷慨豪邁的獎學金,學院秘書那語氣親切溫和得就像國際名牌店裏的女導購。路明非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他甚至沒給這個卡塞爾學院貢獻過申請費。也許是路鳴澤跟他開的一個玩笑?這倒不能排除,也許「夕陽的刻痕」的真實身份給路鳴澤發覺了,路鳴澤想辦法報復呢。不過信封上的郵戳可不像假的,路明非還能認出美國伊利諾伊州的郵戳。

他倒了倒信封,除了那張考究的打印紙,裏面再沒有別的東西了。他堅定了自己的想法,這肯定是一個騙局,這封信還說第一時間讓他聯繫那個古德里安教授,可是連個聯繫電話都沒給他。這樣想他反而輕鬆了點兒。

「簽收。」門衛又扔過來一張單子。

「信還要簽收?」路明非不解。

「跟着信來的還有一個包裹,要你簽收。」

路明非糊裏糊塗簽了字,拿到一個FEDEX的大信封,裏面有個什麼硬邦邦的東西。他撕開信封,裏面是一隻純黑版的N96手機。他開始覺得自己需要冷靜一下了,腦袋裏像是有無數的蜜蜂在飛。他打開手機,電池居然還有一大半的電,在名片夾里,有唯一一個聯繫人,「古德里安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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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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