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姮娥

第八章 姮娥

從側面看去,政浩的面孔很像那個受傷倒地的武士,尤其是他那緩慢下滑然後陡然傾斜的下巴。長今終於還是搖了搖頭。儘管當時是白天,但是松坡碼頭附近的樹林里卻是陰森森的。

再說,軍官倒地的時候,面孔幾乎被脫掉的戰袍覆蓋了,長今只能看見他的嘴角和下顎。而只看見嘴角和下顎,其實就跟什麼也沒看見差不多。男人的下巴上都留着鬍子,怎麼能區分開來呢。

當時的長今正忙着尋找藥草並將藥草搗碎,根本沒時間仔細去看男人的臉。再說就算有時間,她也不敢掀開戰袍仔細觀察男人的臉。儘管如此,有一個地方她還是看得十分真切。給男人包紮傷口時,長今清清楚楚地發現男人的肩膀上有三顆正三角形的痣,彷彿滴了三滴墨水。

長今用新奇的目光打量著閔政浩。他現在身穿一件灰色官服,頭戴一頂單角紗帽,他的職務是內禁衛從事官。因為自己的父親曾經當過內禁衛軍官,所以長今對內禁衛感到分外親切。

一想到父親,長今腦海中又浮現出校書閣書桌上的三色流蘇飄帶。無論如何,她一定要把父親的遺物找回來。

「大人,您還記得我去校書閣那天嗎?」

「記得啊。」

那語氣分明是說,我怎麼可能忘記呢。

「那您還記不記得問我為什麼要到校書閣的那位大人?」

「你是說那個問你宮女為什麼到校書閣來的李正冕嗎?」

「李正冕……」

「你問他幹什麼?」

「其實……」

長今剛想說話,突然閉上了嘴巴。她不能問那個人肩上是否有三顆痣,更不能詢問有關書桌上的三色流蘇飄帶的事。

「不,沒什麼。」

「到底是什麼事情?難道他因為宮女去校書閣的事難為你了?」

「不是的,我好象突然產生了錯覺。」

長今的目光中充滿了好奇,但她不說話,閔政浩也就不便追問。但是政浩看得出來,長今好象有很多話要說。

兩個人都覺得現在應該告別了,但是誰都磨蹭著不肯離去。最後還是政浩邁出了第一步,他意識到背後的目光。但是兩個人不能並肩走,所以長今只能在政浩身後五六步遠的地方慢慢地走着。

走到愛蓮亭湖邊,政浩突然停下腳步。過了這個湖,就是宮女出入頻繁的路口,所以應該在這裏分開。政浩不無惋惜地回頭看了長今一眼。

「每次修建樓閣時都要挖地造湖,湖中又建小島,這是為了形成天地人的格局。」

「那麼哪個部分代表人?」

「中間的松樹就代表人吧。」

一塊渾圓的土地一直延伸到湖水中央,上面是淡雅幽靜的愛蓮亭,愛蓮亭前聳立着一棵松樹。一座湖容納了天、地、人。

長今默默地向湖裏看去。白色的是小小的荷花,黃色的是月亮。一片湖水而已,竟然承載了那麼多涵義在其中,更何況是人心!

往湖裏看着,長今突然感覺到宮女的身份竟是如此分明,幾乎滲透進骨髓了。宮女只在兩種情況下可以離開王宮,年邁生病,或者服侍的主子去世,此時需要服三年喪,直到主子的靈位進了宗廟或祠堂,然後才能回家。

即便回家也不能結婚,甚至就連妾室也不做不成。一旦成為宮女,則不管宮裏還是宮外,直到生命結束,永遠都是君王的女人。

因此,有些宮女就以湖裏的魚來比喻自己的心情。

閑依欄桿問湖魚,

問汝何故游到此?

海闊江深曾記否?

來而無回竟似我!

王宮就是一片湖水,而自己就是這個湖裏的魚。可是,此刻正靜靜地向自己靠近的目光,又該如何面對呢?長今沒有迴避政浩從容投射過來的目光,而是勇敢地與他迎視。如果說這個世界上有什麼東西強烈而又溫柔,恐怕也只有政浩的目光了。

舉行過內人儀式,長今和連生住在同一個房間里。本來連生和令路住一個房間,但是曾被令路折磨得每天夜裏流淚不止的連生哭着哀求最高尚宮,最後才有了這樣的安排。

成為內人以後,長今正式出宮休假。臨行前的那天晚上,韓尚宮把長今叫進自己的房間。她靜靜地把一個綢緞包裹的東西塞給長今,表情十分悲壯。

「這是刀。現在你已經是名副其實的內人,應該擁有屬於自己的刀了。」

「您什麼時候把刀也準備好了?我會一輩子把它帶在身邊的。」

「這是我最親密的朋友用過的刀,就是那個遭人陷害被逐出宮的朋友。」

「這麼貴重的東西怎麼可以給我呢?」

「……你不是說你一輩子都會帶在身邊嗎?」

「是的,嬤嬤。」

「《論語·雍也篇》裏有這樣的話,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你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嗎?」

「了解它的人不如喜歡它的人,而喜歡它的人又不如把它當作樂趣的人。」

「不錯。一個人不管多麼了解並為之努力,都趕不上從心眼裏喜歡。以前我教你的只是料理的技術。如果你超越不了技術的範疇,就永遠達不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就算你成為最高尚宮,也不過是個才華過人的人。出神入化何其不易!它取決於心術,從現在開始,你要戰勝的對手就是你自己!」

「可是尚宮嬤嬤,就拿給大王做御膳這件事來說,怎樣才能達到以之為樂的境界呢?」

「《莊子·養生主篇》裏曾經講過一個庖丁解牛的故事。最初庖丁殺牛的時候,眼睛看見的只是一頭龐大的牛而已,然而三年以後,他只用心靈與牛接觸,再也不需要眼睛觀察了。」

「真的能用心殺牛嗎?」

「這是因為他停止了對於外界的感覺,聽憑內心的指令去行動。庖丁說,優秀的屠夫一年換一把刀,而普通的屠夫則需要每月換一把刀。一年換一把刀是為了切肉,一個月換一把刀是因為他要吃力地砍骨頭。然而庖丁十九年間殺了數千頭牛,卻從來沒有換過刀。他既不切肉,也不砍骨頭,而是把刀插進骨頭縫裏尋找空隙,然後下刀。這樣一來,骨頭便分裂了,整頭牛土崩瓦解,肉也很容易就分離開來。」

「這是道家才能達到的境界啊。」

「庖丁的故事講的不是技術,而是道。如果只沉迷於技術,便無法以之為樂;不能以之為樂,便無法達到道家的境界。所以,你是一輩子用這一把刀,還是以後再換其他的刀,這就取決於你自己的心意了。」

長今打開綢緞,小心翼翼地把刀取出。彷彿剛剛在磨刀石上磨過一樣,光芒鋒利。望着這把鋒利的刀,長今的心裏油然生出一種親切感覺和思念情懷。

「……我的這位朋友也想做最高尚宮。她和你一樣,好奇心很強,而且有着俠義心腸。最重要的是,她是一個重情重義的朋友。如果你能通過這把刀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我的朋友也會高興的,就像她自己的夢想實現了一樣。」

「我記住了,嬤嬤。」

長今蓋上綢緞,重新把刀包好,她的手指尖微微顫抖。就是這把看似不起眼的刀,竟然凝結了長今和韓尚宮以及韓尚宮的朋友的心愿。

「明天一早你就要出宮休假了,今天早點回去休息吧。」

長今收好刀,離開了韓尚宮的住處。那些不管怎樣努力都無濟於事,猶豫彷徨不知何去何從的悲傷的夜晚,逐一浮現在韓尚宮的腦海。她的凄涼之所以能被融化,並不僅僅是因為歲月,親愛的朋友含恨離去,而自己卻依然苟活於世的傷感,被這個即將成人的弟子融化了。

長今也是如此。她以一個孤兒的身世進宮,在世界上最冷酷無情的地方遇到了韓尚宮。儘管她與自己沒有血緣關係,卻視自己如己出,並讓她感受到血緣的親情,這是一件值得祝福的事情。就在她以為自己失去一切的瞬間,卻仍然能夠活下來,原因不就在這裏嗎。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德九一家也算得上是她的家人了。

「這回就算板上釘釘了?」

受禮時心滿意足的面孔已經消失不見,德九媳婦很快又開始胡言亂語了。聽完她的話,德九暴跳如雷,差點兒夠到了天棚。

「嘖,現在長今已經是正式內人了,從九品的品階呢,你怎麼可以用這種語氣說話?您說是不是這樣,長今呀……」

「一會兒『您說是不是這樣』,一會兒又『長今呀』,這是什麼話呀?」

「請您還像以前那樣說話,如果沒有您二位,我怎麼能有今天呢?」

「那也不能……」

「人家長今不是讓咱隨便說嘛。」

「真的可以……這樣嗎?」

「當然啦,你們就像是我的親生父母。」

聽了長今的話,德九媳婦的臉上立刻變得溫和起來。

「今天你去別的房間睡吧。」

「真的?那你以後可不要為這個找我的茬兒?」

「你這人一天到晚都在想什麼啊?娘家母親和閨女有很多話要說,你上一道房間里去睡吧!」

直到這時長今才突然意識到,自從進宮之後就再也沒見過一道。現在,一道也該長成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了。

「一道還好吧?」

「這個臭小子呀,你提都不要提他。讓他娶個媳婦,他死活都不答應,還整天嚷嚷着參加什麼內禁衛。」

「那怎麼了?誰說我們一道就不能當內禁衛了?」

「內禁衛是誰都能當的嗎?那可是在大王身邊保護大王的地方,要有結結實實的後台,出身要好,還得有錢才行?就那麼兩個東西掛兩邊,還想當什麼內禁衛軍官?真是活見鬼!跟人打架倒有一套!」

「喂,就這麼個兒子,你幹嗎非把他罵個狗血噴頭,我看你恨不得吃了他啊?」

「就因為只有一個,我才不能吃他。要是有兩個,我早就吃了,你能把我怎麼樣?」

長今忍不住想笑,但還是用門牙咬了咬嘴唇,按捺住了。兩個人一見對方就吵個沒完沒了,但是一旦失去任何一個,剩下的那個都會失落而無聊,甚至失去了生活的樂趣。

鋪好被褥並肩躺下,長今隱隱有種回到娘家的感覺。八歲時失去母親來到這裏,這裏是她寄居兩年的巢穴。來的時候還是個小孩子,離開時是少女,現在剛剛成為內人回來。突然,長今感到無比悲傷,有種想哭的衝動。

「這是你自己喜歡而選擇的路,我也不好說什麼,但是做宮女可不會像想像中的那麼容易。」

身旁德九媳婦的說話聲聽起來很遙遠,恍惚是在夢中。

「自古以來,女孩子長大成人就該投進男人的懷抱,繼而生兒育女,這就是我們女人的一生。你現在這個年齡是女人一生中最風光的時候,要是一輩子只做宮女直到凋謝,我都為你惋惜……」

「什麼凋謝呀,如果我能成為最高尚宮,為大王料理御膳,我生命的意義絕不亞於一輩子做男人的女人。」

「哎呀,你就這麼喜歡做飯?不要光想着給大王料理御膳,還是想想怎麼能陪大王睡覺吧。既然一輩子都要在宮裏度過,大王的懷抱可比御膳房的爐灶溫暖一百倍。哦,肯定溫暖多了。別想着當什麼最高尚宮,還是試着做大王的女人吧。」

「……我更喜歡做最高尚宮。」

「到死都是處女之身,你竟然這麼喜歡。哎,你既然這麼說,肯定也有自己的打算。」

也不知道是嘆息,還是呻吟,德九媳婦哼了一聲,嘰里咣啷地翻了個身。翻過身去,她的嘴裏仍然念念有詞。

「其實,我每天夜裏還不是過着宮女的生活……」

第二天早晨,長今放下碗筷便站起身來。

「你這就要走嗎?吃完晚飯再走不行嗎?」

看德九的表情好象馬上就要哭出來了,可見這不是他隨口說出的客套話。德九媳婦什麼也沒說,長今已經走出大門時卻把一個包袱遞了過來。

「拿着吧。第一次出宮休假嘛,本來就應該給你做些吃的帶走……」

長今為她的良苦用心而激動。德九在一邊瞪大了眼睛。

「喂,你什麼時候連這個都準備好了?」

「謝謝你,大嬸。」

「有什麼好謝的……這個,你也拿着!」

德九媳婦遞給長今一本小冊子,翻開看時,每一頁都寫着密密麻麻的數字。

「做了內人,俸祿也漲了吧?我給你做的食物總共花了十兩銀子,你每個月還我兩升白米。那麼一年,再加上辛苦費,你還一年半就可以了。你我之間一定要算清楚,別忘了在這兒做個標記,免得以後麻煩。」

「我說嘛,你這個鐵公雞怎麼這麼大方,怪不得……剛才還說什麼娘家母親……」

「我只是想告訴她一個道理,天底下沒有白吃白拿的好事。要想在宮裏生活一輩子,必須堅強而且毒辣才行。」

「喂,你這個吝嗇的婆娘,從你身上真是一根毛也甭想拔下來。」

就以這每月兩升白米換來的食物代替野草莓,長今來到母親的石頭墓前。從最初的約定直到現在,已經過去了整整十年。深秋時節的山腳下已經沒有了野草莓,只有麒麟草依然茂盛。

無憂無慮奔跑在白丁村後山上的懵懂時節,她喜歡和男孩子們打賭看誰捕到的蝴蝶更多。如果誰能找到成堆的麒麟草,誰就算贏了。因為他們都知道,一種名叫紅珠絹蝶的蝴蝶定會在那裏產卵、吮吸花蜜並將這裏當成自己的家。

「娘……」

長今在母親墳前跪拜磕頭。時間已經過去了十年,洞穴里的石筍與十年之前並沒有什麼不同,而當年的八歲小丫頭已經長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堆起來的石頭仍如十年前一般冷漠。這些沒有生命的東西既不成長,也不消亡,因為它們沒有悲傷。既然沒有悲傷,當然也就不會有任何錶情了。

她是一個溫柔的妻子、善良的母親。儘管做宮女的夢想破滅了,然而降生於她那挫敗夢境的生命如今正站在她的面前。正如麒麟草養育了紅珠絹蝶,每一個生命都會養育另外的生命,而作為宮女卻不得不違背這條天理,站在母親的石墓前,長今徹骨地感受到了這一點。然而,人能孕育的難道就只有生命嗎。長今強忍眼淚,回想着自己的夢想,也許從來到人間那一刻起,這個夢就已經在自己的心底紮根了。

成為御膳房內人之後,長今開始接受正規的料理訓練,轉眼過去了一個多月。大王突然降旨,原來預定五天後進行的狩獵活動提前到第二天。這個消息頓時讓御膳房忙得天翻地覆。

內侍府慌忙送來了早就準備好的食物清單。最高尚宮指定了由韓尚率領前往獵場的內人名單。今英到保管銀器的別監那裏取銀制餐具,長今則到司饔院去取材料。韓尚宮和閔尚宮對照食物清單,忙忙碌碌地準備着包括調料在內的各種料理材料。

大王打獵一般定於十二月的臘日(冬至之後的第三個未日,例如,己未日、乙未日等——譯者注)左右,並由內殿燒廚房準備內餐帶去打獵,回宮后做臘日湯,這是慣例。今年的狩獵日期沒有選在臘日,看來是大王的情緒不好。

當中宗還是晉城大君的時候,曾與慎守勤十三歲的女兒成婚。自從慎守勤的姐姐成為燕山君的後宮,慎守勤便從承旨一路攀升到左議政,他不但是大王的娘舅,更是大王最親近的心腹,權勢赫赫,不可一世。燕山君之所以沒有殺死同父異母兄弟晉城大君,也與他是愛妃的侄女婿不無關係。當朴元宗密謀反正,擁立慎守勤的女婿晉城大君時,慎守勤拒絕了。中宗反正成功之後,慎守勤被柳子光一黨殺害。對於慎氏來說,丈夫榮登王位之日,即是父親面臨死亡之時。

晉城大君登基不久,便開始討論冊封慎氏為王后的問題,卻遭到反正功臣的強烈反對。他們的理由冠冕堂皇,說慎氏的姑母原來是燕山君的妃子,父親則是燕山君的娘舅。其實真正的原因是他們害怕慎氏一旦成為王后,便會為死去的父親報仇。終於,慎氏在丈夫登上王位后的第八天,被逐出宮。

面對反正功臣們的重壓,中宗不得不拋棄了糟糠之妻,然而他卻瞞着臣下將自己最喜歡的馬匹送給了慎氏,這也是他不忘夫妻之情的證明。

慎氏親手為御馬做粥,一邊對馬訴說起了自己心中的感慨。

「你是個牲口,我還能見到你,可是大王殿下卻不能到這裏來。你要吃飽,回去好好伺候大王殿下吧。」

面對那些將自己擁立為王的功臣們的壓力,中宗不得不趕走了慎氏,但是大王對慎氏的感情卻是特別的。慎氏被逐出宮以後,住在河城尉鄭顯祖的家裏。為了能夠眺望景福宮的樓閣飛檐,慎氏經常獨自跑到仁旺山上。大王在相思難耐時也會登上宮中最高的樓閣,遠遠地注視着那一邊。慎氏的娘家人得知這件事以後,為了看起來更加顯眼,便把慎氏的大紅裙子鋪在岩石上。然而後來,慎氏的住所遷到竹洞宮,兩人之間的想念之情也就徹底斷絕了。慎氏與中宗經歷生離死別,至死也沒有再見到這個令她割捨不下的人,含恨離開了人世,只留下一段仁旺山裳岩的傳說。

忠誠地策馬往返於前後之間,統帥御駕隊伍的人正是內禁衛從事官閔政浩。他喚馬的技術和身穿官服的模樣顯得相當沉穩,當他發現長今跟在隊伍後面,眼睛就更加明亮了。

狩獵場上文風不動,萬里無雲,秋日的陽光燦爛地普照大地。在中浪川與漢江相接的遼闊平原地帶,早在朝鮮初期就修建了養馬場。從夾在河流之間、綠草青青的馬場洞,到沙斤洞、踏十里、杏堂洞、纛島,這片廣大的地域用來放牧是再合適不過的了。纛島也是國王檢閱軍隊的地方。每逢有重大活動,首先要把作為活動象徵的纛旗插在這裏,所以得名纛島。

青草蔭蔭,綠柳成排的纛島上,大王縱馬跑在隊伍最前面,身後的王室貴胄和臣子們列成一排。

「誰打到最大的野獸,重重賞賜,大家努力吧!」

鑼鼓聲驚天動地。大王手握韁繩,縱橫馳騁。

「鶴翼陣!」

閔政浩一聲令下,內禁衛軍官立刻組成仙鶴翅膀的陣形,圍繞在大王身後。

在一排溜遮陽篷里,長今一邊洗菜,一邊傾聽着逐漸遠去的馬蹄聲。閔尚宮嘗了嘗肉湯的鹹淡,然後搖了搖頭。

「很奇怪。」

調方趕緊接過來說道。

「為了除去怪味我又多放了點兒酒,可這怪味還是除不掉。」

閔尚宮和調方不停地舀湯品嘗,每次嘗完之後都把頭搖得更厲害了。

韓尚宮也過來舀了一勺,然後把頭扭向一邊。

「拿把大勺子來!」

調方拿來大勺子,韓尚宮在篩骨湯中不斷攪拌,同時觀察肉湯里的材料。沾在篩骨上面的指甲般大小的白色油塊看來有些異常,顏色微微發藍,比一般油塊要硬。

韓尚宮取了小塊放進嘴裏,立刻就吐了出來。

「剛從海螺里摘出來的有毒物你是怎麼處理的?」

「我放到一邊了。」

閔尚宮一邊回答,一邊舉手朝那邊指了指。調方的目光隨着閔尚宮手指的方向看去,她的臉色突然間蒼白如紙。

「那……那邊盤子裏裝……裝的東西……我以為……那……那是篩骨的軟骨……」

「什麼?難道說你把那東西也放進肉湯里了?」

韓尚宮瞪大眼睛問道,閔尚宮順勢倒在地上。

「天啊!」

「閔尚宮!閔尚宮!」

「嬤嬤……暈倒了……」

長今和今英聽到叫聲,趕緊放下刀跑過來。就在這時,調方也一頭栽倒在閔尚宮的身上。她們兩個並非徹底昏迷,只是一時休克動彈不了。三個人把閔尚宮和調方挪進了臨時住所,不料更雪上加霜的是,韓尚宮也有些不太對勁,瞳孔沒了焦點,額頭上不停地冒冷汗。

長今嚇壞了。

「嬤嬤,那毒素是不是致命啊?」

「不會死人的,三四個時辰就會醒過來……」

「嬤嬤把海螺的毒素都吃下去了,這可如何是好?」

「當務之急是大王酉時就會回來,現在還剩下幾個幹活的人?」

「內侍府的人都跟着打獵去了,這裏只有我們和燒火的僕人。」

「看來只能靠我們三個人了……」

悲壯的決定。韓尚宮臉上的肌肉已經麻痹了,說話聲音越來越小,瞳孔幾近擴散,根本就不知道她在看什麼。就是這樣,韓尚宮仍然歪歪扭扭地邁著步子。

韓尚宮目不視路,踉蹌而行,最後絆倒在一塊石頭尖上,今英趕緊上前將她扶了起來。

「您這樣太勉強了。」

「不!大王打獵回來時,一定餓壞了,我們不能讓殿下等著。就用剩下的肉做湯給大王……」

韓尚宮沒有完全清醒,吃力地睜着眼睛,卻時刻不忘大王的膳食。長今再也看不下去了。

「就算找遍整個獵場,我也要把長番內侍令監找出來!」

「就算找到長番內侍,沒有材料又能怎樣呢?」

韓尚宮咬緊牙關,想要抓住遮陽篷的柱子站起來。她的執著讓人為之泣下,然而還是不行,韓尚宮又一次倒下了,她絕望地叫着長今。

「長今啊,你幫幫今英。今英啊……」

「是,嬤嬤。」

「從現在起,整個料理間就由你負責了。你從小做過各種各樣的食物,我相信你能夠做好。幸好還有幾樣菜,主要菜肴可以用官員們打回來的獵物做,你們只要做幾樣配菜和主食就可以了。你們……能行吧?」

韓尚宮艱難地問道。今英沒有立即作答,長今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她輪番打量著今英和韓尚宮,忍不住站出來說道。

「我們兩個怎能擔當如此的重任……」

「我們試一試吧。」

今英毅然決然地打斷長今,長今意外地望着今英。今英的臉上非但沒有恐懼,反而顯得異常地果斷。

「好,我還動彈得動,你們去吧。已經浪費了不少時間,現在必須抓緊了。」

把韓尚宮留在住所,長今邁著沉重的腳步向內熟說所走去。今英卻是步履如飛,一口氣跑了過去,她只往材料堆里瞥了一眼,便抄起了菜刀。

「首先準備涼了也能吃的魚膳和黃瓜膳,你洗魚,魚脯我來切。」

長今心裏積攢了許多話,此刻卻是一句也說不出來。

「牛肉湯已經煮好,該把蘿蔔放進去了。你把蘿蔔收拾好,然後用勺刮,注意不要颳得太厚……」

「……」

「蔥卷肉片在水裏燙一下馬上就好,所以最好準備這道菜。哦,對了!蔥卷肉片里要放肉片和煎雞蛋,這個也要事先做好準備。」

「……」

「還要準備牛肉炒蔬菜,蘸醬吃的。」

今英根本不在乎長今的反應,只顧埋頭做事。看着今英的這個樣子,長今倍感鬱悶,無法安心幹活,只在一邊獃獃地看着。過了一會兒,長今嘆了口氣,然後去抓魚,但也只是做做樣子而已,她的心思根本沒放在這上面。

今英把黃瓜切成斜刀,又把剝了皮的黃姑魚肉挖出來,把牛肉切成細條。今英切魚脯的手藝讓長今嘆為觀止。

長今心裏想的是煎雞蛋、擇菜、包蔥卷肉片,可是視線總不由自主地轉向今英,做出來的每一件事都一塌糊塗。

大王的御膳準備完畢,她們又開始摺疊裝飾用花。這時,大殿別監進來找韓尚宮。今英和長今不約而同地問道,大王是不是已經打獵回來了。

「你們帶冰來了嗎?」

不知道有沒有聽見長今和今英的問話,大殿別監沒頭沒腦地到處找冰。冰倒是帶來了,為了保持魚的新鮮。

「冰倒是有,您要用它做什麼?」

今英驚訝地反問。

「帶了就好,上膳內侍令監吩咐你們準備冷麵。」

「冷麵?」

「殿下打獵打得汗水淋漓,想吃清爽的冷麵。各位宗親大人的冷麵也要準備出來。」

「天氣越來越冷了,應該吃些暖和食物才好啊?」

「這是殿下的吩咐。」

別監把自己要說的話說完,就匆忙離開了。長今失魂落魄,今英想着種種問題,表情變得複雜起來。

「我們倆來做冷麵吧。大王回來以後,肯定先吃剛打的獵物,我們不就多了點兒時間?」

「話是這麼說,可是你拉過麵條嗎?」

今英若無其事地搖了搖頭。從沒拉過麵條,卻說要做冷麵,真不知道她是哪兒來的勇氣。另外肉湯也是個問題,且不說肉夠不夠做肉湯,首先時間就不充分。

長今心想還是舉手投降算了,嘴上卻稀里糊塗地冒出一句。

「蘿蔔泡菜湯!」

聽完這句話,今英趕緊打開裝有各種大醬的白磁罈子。長今也急忙跑了過去,可惜的是蘿蔔泡菜湯只剩一半,根本不夠給王室宗親做冷麵湯,若是加入梨汁充數,味道肯定大打折扣。

今英和長今盯着湯默默不語,然後轉移視線到了對方臉上,誰都是束手無策。即使這樣,她們還是不肯輕言放棄。如果現在放棄,她們就可以從攫緊心臟的壓力中擺脫出來了。儘管心情無比沉重,但自己總能找個借口說,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兩個人生生地把放棄的話咽進了肚裏,只是觀察著彼此的表情。

突然,長今的腦子裏浮現出一個好主意。

「有個地方我要馬上去一趟。」

「什麼?還有什麼事比這個更急嗎?」

「在我回來之前,你先把麵條拉好,把肉湯煮好。」

「長今,你去哪兒啊?」

今英尖利地問道,但是長今只說了句「馬上就回來」,腳步已經邁出了遮陽篷。

剛出發的時候還沒什麼感覺,快到了反而覺得無限遙遠。可是既然來了,就要在這條路上走到終點,長今這樣想着,哪裏還顧得上死活啊,只見她一隻手提着水桶,另一隻手挽著裙角,不停地跑啊跑啊,也數不清到底摔倒多少次了,反正臉上連撞帶划,早已傷痕纍纍。汗珠不停地落下來,落到被樹枝劃破被石頭擦傷的部位,火辣辣地痛。汗水滲到嘴唇里,鹹鹹的味道。

距離來時看見的山泉足有二十里遠,幸好找到了。水流很慢,在等待水桶盛滿的過程中,長今的心裏急得都要冒煙了。

好容易裝滿一桶水,長今要下山了,可是兩腿發軟,身體總往一邊傾斜。為了不讓水灑出來,長今費力地掙扎著,可是沒有用,她終於還是把水桶放在一邊,自己倒下了。

水徹底流光以後,水桶自己往下滾。長今不知所措地看着這個場面,情不自禁地抽泣著。她知道哭也無濟於事,然而除了眼淚再也沒有什麼可以撫慰此時此刻的悲慘心情了。

長今放聲痛哭,卻忽然發現腿有點兒不對勁。可能是摔倒的時候扭傷了,她掀開布襪一看,高高腫起的部位難看極了。勉強站起來走了一步,可是路太遠了,這樣一瘸一拐走下去不知道要走到什麼時候。現在不要說泉水,就連能否趕在日落之間回到今英身邊都是個問題。

長今惘然若失,獃獃地望着滾落到下面的水桶,現在也是遙不可及了。就在這時,一名士兵從山坡下面的崎嶇小路上走來。士兵看見長今,飛也似地跑上前來,不無擔憂地問道。

「我剛從附近經過,聽見有人慘叫,姮娥先生到這兒來幹什麼?」

聽長今說完以後,士兵皺起眉頭在腦海里努力搜索着什麼。

「大王打獵還沒結束,就在距離不遠的地方。」

「那麼,附近應該有很多士兵了?」

「是的,水我可以幫您再提一桶,可是如果姮娥先生不回到內熟說所,那不也是徒勞嗎?我去把您的情況解釋一下,幫您找匹馬來。」

「您對我的恩情太大了,讓您這麼辛苦……」

「您不也是為了給大王做冷麵嗎?」

士兵的回答令人欣慰,長今的憂慮隨之減輕了許多。

長今空着手坐在地上,傷口仍然疼痛難忍。長今心想與其這樣坐着,還不如先把水桶揀回來,正當她跌跌撞撞走向水桶的時候,士兵回來了。果然不是吹牛,士兵的身後跟着一匹馬。

騎在馬上的軍官似乎有些熟悉,原來是閔政浩。政浩一見長今,立刻跳下馬來快步跑到長今面前。

「我聽士兵一說,心想說不定是你,於是就過來看看,真是姮娥先生。這是怎麼回事啊?」

長今一時間無言以對,連耳朵根都紅了。

「腳受傷了嗎?」

「好象是吧。」

政浩單膝跪地,輕輕碰了碰長今的腳腕。不料只這輕輕一碰,長今就疼得差點沒尖叫出聲來,終於拚命忍住了。看着她的這副模樣,政浩對士兵說道。

「得上夾板才行。你去找一塊用得上的木頭!」

「大人!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提水!」

政浩轉身凝視長今。看着他的目光,長今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那銳利而熾熱的目光讓長今難以抵擋,勉強與他對視片刻終於還是轉移了視線。

士兵聽到提水的命令,趕緊去找水桶。

「在水提來之前,無論如何你都得在這兒等著。所以,現在……可以上夾板了吧?」

「……每次我都感覺非常抱歉。」

政浩默默地站起來,穿過山坡旁邊的草叢消失在樹林里。在等待政浩回來的時候,長今環顧四周,直到這時她才注意到周圍的風景。山坡下面是一片寬廣的高粱地,浩瀚的天空下,收穫之後的高粱桿矗立在風中。

政浩回來了,手裏拿着一塊可以用做夾板的樹枝。

「沒事的,一會兒就好了。」

嘴上雖然這麼說,政浩的眼睛裏卻充滿了憐惜。長今望着那雙眼睛,緩緩地點了點頭。政浩雙手緊抓住長今的膝蓋,略做停頓,然後猛地用力。就在扭曲的骨頭重新歸位的那個瞬間,長今再也忍耐不住,尖聲叫了起來。疼痛比想像中嚴重。其實這也難怪,想讓錯了位的骨頭重新回到原來的位置,不管什麼方式,都不可能沒有痛苦。

政浩瞥了一眼長今,接着為她上好夾板,然後把自己的衣里撕下一塊,包住了上夾板的部位。他的表情那麼認真,彷彿除此之外,世界上再也沒有值得他投入的事情了。

長今突然變得嚴肅,目光好奇地打量著政浩。他的五官稜角分明,搭配得近乎完美,完全配得上保護君王的內禁衛軍官的稱號,保護君王的內禁衛軍官……父親生前的面孔重疊在政浩的臉上,長今突然感到莫名其妙的衝動。

「現在好了。」

政浩抬起頭來,與長今四目相對,長今不由自主地避開了。麻雀在碧藍的天空裏排列成鐮刀的形狀,展翅飛翔。

這時候,提水的士兵回來了,遮住了流淌在兩人之間的尷尬的沉默。政浩讓士兵提着水桶走在前面,長今騎在馬上,他自己則手執韁繩。一滴水也不能流出來,所以他們走得很慢,不能加快速度。

沒等到達目的地,遠遠就看見了急得團團亂轉的今英。

「這麼晚才回來,這可怎麼辦啊?」

今英跑過來,嘴裏不停地抱怨著,當她看見政浩幾乎是把長今抱下馬來的時候,不由得僵住了。

「這是怎麼回事?」

「我提水的時候扭傷了腳,正巧從事官大人就在附近,是他就幫助我的。」

長今匆忙說完,趕緊往內熟說所走去,她那一瘸一拐的樣子顯得更加不安。過了一會兒,她忽然想到自己連聲謝謝都沒說,於是轉過頭去,卻發現今英和政浩正面對面站着親熱地聊天。他們兩個竟然認識!這多少有些令長今意外,當然,意外的感覺很快就被急於煮肉湯的迫切沖淡了。

「從事官大人,真的好久不見了!」

今英一反常態,聲音中夾雜着幾許羞澀。剛才還翹首期待長今歸來的今英,此時此刻卻把冷麵徹底拋在了腦後,她目不轉睛地盯着政浩。

「崔判述大房還好吧?」

「還好,你在三浦倭亂(1510年,朝鮮三浦發生了日本僑民暴動事件,史稱三浦倭亂——譯者注)中立了大功,升為內禁衛特別從事官的消息,我都聽說了。」

「她的腳腕只做了臨時處理,堅持不了太長時間,忙完之後還得趕快叫醫女。另外她走路會有很多不便,還請崔內人多多幫忙。」

「我知道了……」

今英立刻就顯得悶悶不樂,閉上嘴巴不再說話。政浩鄭重地點了一下頭,轉身離開了。望着政浩漸行漸遠的身影,今英轉身朝內熟說所走去,表情冷冰冰的。

長今接過了今英的活兒,正忙着調製冷麵湯。

今英已經熬好了肉湯,長今往裏加了點兒水,略微嘗了嘗,然後搖頭說道。

「給我梨汁!」

按照長今的指示,今英找到梨汁遞了過去。然而就在這一瞬間,今英一下子怒從心起,想到她二話不說突然離開,讓自己在這裏苦苦等待,再想到政浩攙扶著把她從馬上抱下來的情景,今英壓抑不住心中的憤怒。

「你回來之前,上膳令監來過了,因為你事先不稟告就擅自行事所以對你大加責備,他還說了,如果殿下或者王室貴胄對今天的御膳稍有不滿,惟你是問。」

「給我點醋好嗎?」

「萬一事情搞砸了,不但你我,就連韓尚宮也擺脫不了干係。這對信任我們並把重任託付給我們的韓尚宮來說,真是莫大的侮辱。」

今英滔滔不絕地發泄著自己的憤怒,而長今卻只顧埋頭做事,只見她加醋、加糖、撒鹽,有條不紊。調料加完之後,長今拿一把大勺來回攪拌,然後先嘗了嘗味道。

「你有信心吧?」

「……我第一次做冷麵肉湯,所以我也不大清楚,只能靠感覺了。」

「你說什麼?」

正在這時,別監進來了。

「上冷麵!」

長今被這聲音嚇了一跳,不知所措地望着今英。無論如何,現在也只能硬著頭皮呈上去了。

兩個人彷彿下定了決心,彼此交換著無聲的眼神,又忙起來了。按照剛才配好的調料比例,長今做出了大量的肉湯,而今英也拿來了盛有麵條和冰塊的碗。肉湯澆在碗裏,她們的工作就算告一段落了。

狩獵餐桌擺在草原正中,前面是竹籤串起的山豬肉,骨頭崢嶸。中宗大王和王室貴族們吃着烤山豬肉,臉上洋溢着滿足的快感。大王在狩獵場的膳食,通常都以捕獲的野生動物為材料做成臘平湯(臘日食用的湯),這已成慣例。然而今天的餐桌上卻呈上了冷麵,而不是臘平湯,這就顯得有些例外。

終於,大王用筷子夾了口冷麵放進了嘴裏。長番內侍目不轉睛地注視大王,他的目光冷若冰霜。今英和長今遠遠地守在一邊,宛如窒息一般。閔政浩望着她們兩個,臉上的表情也是分外緊張。

「這種味道是怎麼出來的呢?」

大王問長番內侍。長番內侍沒明白大王的真正意思,正在猶豫。這時,大王又嘗了一口,滿意地笑了笑。

「以前在宮裏可沒吃過這種味道的冷麵啊。」

「殿下,小人也有同感。」

吳兼護觀察著大王的臉色,滿面阿諛地插嘴道。

「蘿蔔泡菜湯的味道固然清爽,可偶爾不還有臭味嗎?然而這道湯清涼可口,打獵之後吃,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看着長番內侍臉上露出笑容,長今和今英這才放心地鬆了口氣。政浩遠遠地遞了個眼神過來,長今低下頭去。今英感覺到他們兩人之間的微妙氣氛,臉上的笑容頃刻間一掃而光。

「你從未做過冷麵湯,怎麼會想到加礦泉水呢?」

韓尚宮彷彿從來就沒有麻痹過,臉上始終帶着欣慰的笑容。此時餐桌剛剛撤掉。

「以前嬤嬤不是讓我了解各種各樣的食用水嗎?那時我就品嘗過很多水的味道。」

「原來如此。」

「您曾經告訴過我,小堂里梅月堂的礦泉水最適合腌蘿蔔泡菜。我們來的路上也看見有山泉,我就想這裏的味道會不會也合適呢。很可能只是個普通的山泉,水的味道跟小堂里梅月堂的礦泉水有天壤之別,幸好老天保佑。」

韓尚宮用力點了點頭,然後把目光轉向今英。

「好!今英從來沒有拉過麵條,長今不辭勞苦遠道取水,你們兩個都辛苦了。如果沒有你們,今天這場危機我就無法安全度過。尤其是今英,單獨留下來也沒有驚慌失措,而是沉着應對,功勞最大。」

向來不喜歡多說話的韓尚宮,此時此刻卻毫不吝嗇讚譽之辭。

太陽落山了,打獵場上搭起住宿的帳篷。政浩統領士兵在帳篷之間往來巡視。

「今天晚上,大王的安全就掌握在你們手中。絕對不允許片刻疏忽,知道了嗎?」

政浩嚴格管理手下的士兵,威風凜凜。

檢查完最後一座帳篷,政浩向內熟說所走去。沉浸在秋夜的習習涼風中,內熟說所安安靜靜,根本不像剛剛發生過混亂,只有帳篷偶爾沙沙做響。

突然,政浩聽見某種奇怪的聲音,立刻緊張起來。朝着聲音發出的方向看去,只見長今正趴在帳篷旁邊的凹地上,好象在寫什麼。儘管這個晚上月光皎潔,但那小冊子看上去卻是那麼小,藉著月光寫字實在太過勉強。

政浩擔心長今會害怕,於是先乾咳了幾聲。

「你的腿不是受傷了嗎,這麼晚還在寫什麼?」

長今連忙端正坐好,整理了一下衣服。藍色裙子和玉色小褂,羊角辮和紅色蝴蝶結,搭配起來真是和諧極了。

「我每天都把料理的材料和方法記下來,免得日後忘記了。」

「比起這本小冊子,你的毛筆太大了。」

說完,閔政浩把手伸進袖管,翻了半天好象也沒找到要找的東西,便不無遺憾地說道。

「哦,我換了衣服沒帶。我有一管毛筆,跟你這本小冊子正好搭配……」

政浩說的是三色流蘇飄帶上的毛筆。長今當然不知道,只是很感激政浩的良苦用心。

「您有這份心意就足夠了,雖然沒接到,但也沒什麼分別。」

「什麼也沒給你,還說跟接到了沒什麼分別?下次我一定拿給你。」

長今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回答政浩的好意,政浩也是一時語塞,羞澀地笑了笑,便將視線轉向天邊。漆黑的夜空裏,皎潔的月亮是那麼美麗。

「長今啊,長今!」

今英在叫長今。聲音越來越迫近了,長今和政浩全都不知所措地愣在那裏。當今英發現他們時,兩個沒犯錯誤的人卻是一副罪人的表情,今英越發悶悶不樂了。

「本來她正要回去了。」

政浩禮節性地沖今英說道,然後回頭看着長今,目光和看今英時截然不同。

「明天還要走很遠的路,早點回去休息吧。」

長今點了點頭,政浩便不再耽擱,匆忙離開了。今英目送政浩的背影走遠,眼裏充滿了遺憾。當政浩消失在視野之外,今英有點兒神經質地說。

「你們兩個這樣在一起,要是被別人看見了會怎麼樣?幸好我知道他是個本分人。」

「對了,我沒想到姐姐你也認識從事官大人。」

「他經常到我伯父那裏去借中國書籍和其他物品,很久以前我就認識他了。你也不是第一次遇見他吧?」

「是的。我在茶栽軒的時候認識主簿大人,他派我到校書閣送信,那時候是第一次遇見他。」

「是這樣啊。以後最好還是小心點兒。」

長今吃驚不小,但還是沒怎麼多想,也就過去了。她哪裏知道,八年前的那個晚上今英曾經給一個人行禮,那人正是閔政浩。

回宮以後,長今得到意外的喜訊。調方因為打獵場上的失誤而被調離退膳間,長今被安排頂替調方的位置。現在,她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去找尋母親的料理日記了。想到這裏,她心裏既興奮又不安,宛如小鼓在敲打着胸口。

懷着急切的心情,顧不得腿上的傷口,長今朝退膳間跑去。正好遇見迎面走來的閔政浩,長今立刻低下頭去,只以目光代替問候。

「看你跑得這麼快,我就放心了。」

「什麼?」

「我是說你的腳腕,看來已經徹底恢復了。」

「哦,是的……還沒有……不,都好了……」

長今有些難為情,兩腮生出一絲緋紅,政浩的嘴角掛着親切的微笑。

「大人,上次您借給我的書,我已經抄完了。」

「那麼多書你都抄完了?真是沒想到。」

「不知道該怎麼還你……」

「……最近幾天有訓練,我可能不在宮裏。等到十五申時見面吧,還在上次見面的地方。」

「好的,多保重。」

長今鄭重地道別,然後匆忙趕路。剛邁幾步腿還有些瘸,走着走着,腳下就像生風似的,越走越快了。

望着長今的背影,閔政浩的臉上堆起了笑容。外表柔弱而內心堅強,文靜之中略帶豁達,性格驕傲卻又不無親切,如果她不是宮女,真想與她共度此生。想到這裏,政浩的臉色不由得陰了下來。

與此同時,今英的臉色正如死灰般難看,心裏充滿了失望和憤怒。

「討厭!」

「你說什麼?」

「我不需要做這種事,憑我的能力早晚可以擔當御膳房的重任。我們家的後台,再加上我的能力,再說我也會努力。只要才華和能力具備,還有什麼不能成功呢?」

「你說能力加努力?」

「是的。可是您為什麼讓我做這種事呢?」

「……你害怕了嗎?」

「不是害怕。是傷了我的自尊心。」

「你竟然說什麼自尊心?」

崔尚宮面帶嘲笑地奚落今英。

「你的想法大錯而特錯!的確不假!我們家的前輩尚宮們個個都具有做最高尚宮的能力。但是你要明白,能力也只是能力。你以為只要有能力就一定能坐上最高的位置嗎?」

「我相信只要盡最大的努力,一定能做到!」

「你給我閉嘴!你仔細看看這座王宮,這裏面的人哪個不努力?還有,你以為其他尚宮們每天都是懶洋洋地玩樂,最高尚宮的位置才輪得到我們家人來做嗎?你應該清楚,能力和努力只是基礎!」

要說能力和努力只是基礎的話,那麼除此之外還應該具備什麼呢?今英平生第一次品嘗到了苦澀的屈辱感。

「掌握這個世界的不是才華和努力,而是力量。世界上再沒有哪個地方比王宮更苛刻地遵循這條原則。王宮從來都只容有勢力的人存在,我們家族就是因為每次都能看透力量掌握在誰手裏,所以才能存活到現在。這才是我們家族走到今天這步的真正原因。」

今英不由得暗自呻吟一聲,家族的勢力和自己的才華給她帶來了自信,原來這一切都只是個假象。就連這個假象,也讓崔尚宮真切地戳穿了。

「這個位置絕對無法保障我們家的貴族地位,但它能夠為我們帶來比貴族更多的財富。既然不能擁有權力,就只好努力擁有金錢!然後再以金錢去買權力,你懂嗎?」

「如果非這樣不可,那也可以僱人去做,為什麼一定要讓我親自去做呢?」

「這是從前輩尚宮那裏流傳下來的訓育方針。我們家族的女人,不管是誰,成為內人之後必須做一件大事!」

如此說來,這就是與生俱來的使命了。拒絕這個使命就像企圖改變崔家的姓氏一樣,根本不可能。此時此刻,今英不得不承認現實。今英無法忍受這悲慘的事實,她咬緊牙關,嘴唇滲出了鮮血。

「當年,內人儀式剛剛舉行完,我就做了這樣的事。甚至因此……給一位朋友造成滅頂之災。我難道沒有痛苦嗎?但是,只有經歷恐懼才能真正變得強大,溫室里的花草怎麼可能具有堅韌的生命力?要想在弱肉強食的王宮站穩腳跟,就只能變得堅強!」

拒絕?還是接受?答案只能是二者擇其一。即使拒絕,家中的長輩倒也不至於置自己於死地,問題在於僅僅憑藉才華和能力難以坐到最高尚宮的位置。然而,今英很想成為最高尚宮。現在,慾望和自尊正在今英體內進行鬥爭,雖然沒有刀光劍影,卻依然痛苦萬分。

可是自尊心究竟是什麼呢?今英忽然感覺心中一片迷惘。不知不覺之間,她的腦海里竟浮現出長今的面孔。

「你是個聰明孩子,我相信你會聽我的話。來!把這個符咒藏到退膳間去!」

這是一張詛咒王后腹中胎兒從王子變成公主的符咒!

最近,吳兼護正在密謀讓自己的侄女成為中宗的后妃,當然他的最終目標是王后。如果王后產下王子,他的美夢就將化為泡影。所以他跟崔判述共同策劃陰謀,要不惜一切代價阻止王后產下王子。

今英把臉扭向一邊,不去看崔尚宮遞過來的符咒。當她偶爾抬眼看見符咒的瞬間,突然有種抓住的衝動。想到這裏,她對自己有種深深的憎惡感,就是這個自己讓她覺得噁心。

「我做不到!」

「今英!」

「討厭!」

今英衝出房間。崔尚宮在迷濛中跟了出來,很快便又坐了回去。

「她會回來的,她不能不回來,就像我當初一樣……」

崔尚宮低頭望着手裏的符咒,失神地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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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姮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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