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勝負

第十二章 勝負

據說,近年來從未出現過人蔘收成不佳的情況。果然不出所料,有人侵吞了成均館學田的產物。

所謂學田,是由政府或社會人士捐贈的為學校所有的農田,藉以保證學校的維護和經費的補充。中國宋朝以後的學校之所以能夠蓬勃發展,很大程度上得力於學田的興盛。朝鮮在設立鄉學(高麗時代的教育機關——譯者注)的同時,還制訂了學田制度,免征鄉學的土地稅,但由此帶來土地兼并的弊端,所以後來開始限制數量。

政浩一邊囑咐大家在目標出現之前一定要盡量彎腰,一邊又讓學田附近的兩名士兵回去。必須趕在今天日落之前回去,因為還有事要做。

雖然已經過了立冬,但是還沒走到半個時辰,後背就熱乎乎的了。順着流水聲,政浩來到溪谷邊,坐在凹凸不平的石頭上洗臉,流水中映出長今的臉龐。

政浩使勁甩了甩頭,緊緊地閉上眼睛。長今的身影已經佔據了他的心靈,無時無刻不浮現在他的眼前。這個若隱若現的影子,每天都要反覆將他打擾,到什麼時候才能徹底把她埋在心底深處呢。長此以往,政浩擔心會出現某個難以控制的瞬間,如果自己控制不了自己,那才是最恐怖的。

昨天晚上他做了個噩夢,醒來后隱約擔心長今會不會又出了什麼事。扭傷腳腕、違背約定連續幾天消失不見、失去味覺……這樣想來,她豈不是一個經常惹禍的女人嗎?也許正因為這樣,他就更加為她擔憂,一旦不在眼前,就感覺心裏空空落落。

身為錚錚男子漢,做一名保護君王的內禁衛軍官是一件極其榮耀的事,然而,一個男人如果能夠細心保護自己喜歡的女人,那未嘗不是另一種快樂。不料造化弄人,這個不能接受自己保護的女人竟然是大王的女人……

思緒紛至沓來,攪亂了政浩的心情。也許是因為栗子糕,她不是曾經說過嗎,希望吃到她的食物的人臉上能帶着微笑。吃的時候的確是洋溢着微笑的,可是吃過之後心裏為何這般痛苦,這是什麼混帳的食物!

政浩努力擺脫雜念,把手伸進冰冷的溪水,捧了一捧水。長今仍在水中,沒有消失。現在,她正在水裏悲傷地哭泣。是幻影?還是自己開了天眼?政浩既恐懼又鬱悶,仰起頭,卻發現長今正坐在小溪上面高高的岩石上,頭埋在兩膝之間。看來不是幻影,而是映在水裏的長今。長今不時抽動肩膀,彷彿在哭。

政浩本想上去打聲招呼,卻又突然改變了想法,靜靜地離開了。他想起德九曾經說過,會有一名御膳房內人來服侍保姆尚宮。長今在哭泣,如果現在過去跟她說話,最後一定會把她緊緊抱在懷裏永遠不鬆開。

政浩心情鬱悶地走開了,長今什麼也不知道,她還在回味韓尚宮說過的話。

「我從你身上喚醒了才華,卻變成了害你的毒藥!」

越想心裏就越失落,長今開始抱怨起韓尚宮來。自己的確考慮不周,但她並不覺得自己應該受到如此嚴厲的懲罰,雖然以前經歷過萬千曲折,但是直到目前為止做得都很好,至少在料理方法上,這還是第一次出現失誤。何況這既非偷懶也非投機取巧,而是努力做得更好,其實這一切都應該酌情考慮的。

「我從你身上喚醒了才華,卻變成了害你的毒藥!」

想起韓尚宮的話,又一滴眼淚落下來。為了從這聲音中擺脫,長今站起身來。

禮佛時間還不到,住持大師卻在寺院裏低聲禱告。供奉阿彌陀三尊的極樂殿門前,有個男人背對着這邊,他分明是政浩。政浩好象是在禱告。正巧,一位居士從旁經過,長今向他詢問道。

「那位大人在禱告什麼?」

「他母親生完他就去世了,而且他三年前還受過傷,所以他要禱告。」

長今從來不知道政浩還受過傷,只是猜測他應該是一名貴族子弟,成婚較晚。這麼沉穩而溫厚的人,心裏竟然藏着巨大的傷痛。長今失神地望着紋絲不動地站在寺院中央的政浩,他的身影看上去有些凄涼。那天夜裏,長今躺在床上,輾轉難眠。

「長今!我找到了,終於找到了!」

德九笑嘻嘻地舉起酒瓶。

「這麼長時間沒看見酒肉,我心裏都急出火苗來了。現在我終於找到酒了,可惜沒有肉。長今啊,你願不願意像從前一樣跟我一塊兒去打獵?」

「打獵?」

「是啊,抓一隻兔子回來,就著兔子肉喝酒,那才有滋味嘛。」

「可這裏是寺院啊。」

「那就更好吃了!自古以來,越是被禁止的事就越有趣。你知道為什麼禁止嗎?就因為有趣,所以才禁止。」

長今並不想去,卻被德九強拉着下了山。原以為山上只有松樹,誰知到了高處一看,楓仔樹、漆樹、槭樹和紅楓等,花花綠綠一大片。一陣微風吹來,令人心曠神怡。

德九和長今點燃樹枝,用煙氣熏兔子窩。兔子的習性是白天在洞裏睡覺,一到晚上便活躍在樹林里,所以這種方法往往容易奏效。兩個人屏息靜氣,等待兔子出來。終於有一隻兔子跳了出來,沒有網,只好張開裙子去套兔子,結果兔子跑掉了。於是長今追趕,德九來抓,但是兔子頻頻從胯下逃跑。

有一次眼看就要抓到了,甚至還近距離地對視了一下,不料兔子竟然「吱」地叫了一聲,好象嚇壞了的樣子。平時兔子只發出「呼呼」的聲音,只在害怕時才會「吱吱」尖叫,這個長今心裏很清楚。從前住在白丁村的時候,她經常和貴族家的孩子一起上山抓野兔。

「大叔!你過去!」

「哪裏呀,哪裏?」

「這邊,這邊!」

長今把兔子往德九那邊趕,德九張開雙臂半蹲下來,姿勢做好了,感覺還是不大可能抓到。果然不出所料,兔子避開迎面撲來的德九,再次敏捷地逃跑了。突然,政浩從草叢後面悄悄跳出,一把抓住了逃跑的兔子。

「抓住了,抓住了!」

抓兔子的時候,德九行動遲緩,就像老牛拉破車,可是看見抓在政浩手裏的兔子,他卻箭一般飛奔過去。德九在政浩面前喋喋不休,長今突然感覺難為情,裙子狼狽地卷著,頭髮散開了,貼在出汗的額頭上。

有待令熟手在場,殺只兔子真是易如反掌。然而不等火上的兔子烤熟,德九就已經三杯酒下肚,醉倒了。

「他本來也就是兩杯的酒量。」

「那還天天嚷嚷着喝酒?」

「用大叔自己的話說,如果偷喝家裏的酒太多了,就會挨大嬸的罵,所以他掌握了一喝就醉的方法。」

政浩大笑。長今想起從前自己抓兔子被發現時,每次都要挨母親的鞭子,臉上的表情不禁變得嚴肅起來。現在她又跟男人們一起抓兔子了,真希望誰能狠狠地把自己的小腿抽腫。當年抽打小腿的母親已經不在人世,只留下她這個不孝的女兒,甚至從來沒有像政浩那樣禱告過。

「徐內人,看你趕兔子的動作,好象不是頭一次啊。」

「小時候,因為抓兔子我沒少挨母親的打,可我還是經常跟貴族家的孩子們一起去抓野兔。」

「現在怎麼只有你一個人了?」

「都是因為我。我的母親,還有曾經當過內禁衛軍官的父親都因為我……」

「就是我現在所在的內禁衛嗎?」

政浩欣喜而驚訝地反問長今。這時候,長今又哭了起來。

「讓你看見這副丟人現眼的樣子,真對不起。」

「不,不是的。我問了不該問的問題,觸到了你的痛處,說對不起的人應該是我。」

嘴上說着丟人現眼,可長今還是不肯停止哭泣。偶爾她也努力想要忍住不哭,不料越想忍住,哭聲反而越大,眼淚也越來越多。

政浩找不出合適的語言來安慰長今,只好茫然地望着天空。月朗星稀的夜空,一顆彗星搖著尾巴隕落了。曾經聽人說過,如果在流星劃過的瞬間許願,這個願望就會實現。可是自己的願望太多了,還沒來得及許完,彗星早已消失不見。

「請保佑她做出吃完之後臉上帶笑的食物,請幫助這個女人實現她的心愿,請保佑我永遠守護在她的身邊。」

人的一生也像彗星一樣,白駒過隙,轉眼即逝。在這短暫的一生之中,想要實現的心愿卻是那麼地多,那麼地長。

藥材用完了,鄭潤壽差長今趕快去買藥材。正巧政浩也要到山下的集市辦事,於是他們結伴前行。兩人在藥房門前分開,約好一個時辰之後見面,然後政浩就去了酒篷,他跟穿便裝的軍官約好在這裏會面,分析各自收集到的信息。

學田丟失的人蔘確實被運到了崔判述的商社。這次的首要任務就是收集信息,所以現在應該回內禁府了。政浩讓其他軍官先回去,而他自己決定再留一段時間。

政浩和長今會合,然後一起回山。不用回頭,政浩就能感覺到身後有人跟蹤。

「一、二、三、四……」

要是自己單獨出來,心裏沒有顧忌,說不定還能應付得了,但是有長今在身邊,再來對付四個人就有點兒困難了。政浩希望這幾個人只是盯盯梢,動手最好等到下次。然而幾個惡漢彷彿在嘲笑政浩的天真,說話間已經站到了兩人面前。政浩迅速把長今擋在身後,急忙拔刀在手。還好只是仗着人多,並沒有什麼厲害的角色。眨眼間政浩已經打翻了三個,最後一個傢伙正緩緩後退。偷盜學田人蔘的傢伙刀法不會高超到哪兒去。

長今已經驚呆了,政浩拉過她的手就跑。一邊回頭張望有沒有人追來,一邊忙着照顧長今,還沒跑到山寺,政浩就上氣不接下氣了。他讓長今坐在松樹樁上稍微喘口氣,耳邊只聽得「嗖」的一聲,一隻利箭激射而過。利箭掠過長今的頭頂,再有分毫之差就命中長今了。回頭一看,惡漢們追了上來,人數也比剛才更多了。

看來他們連喘息之機也不肯給了,只能繼續跑。政浩知道在到達寺院之前會路過一位隱士家,萬般無奈也只好先去那兒暫避一時了。正巧,隱士緩緩踱出了廚房。

「噓,有壞人在追趕我們,請給我們指一處藏身之地。」

隱士不敢耽擱,徑直帶他們來到後院,打開門讓二人進去,然後告訴他們不用擔心,外面看不見這個地方。隱士沒忘了囑咐他們千萬不要出來,直到自己把壞人騙走。

「大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派手下去查點兒事,看來是被他們盯上了。」

政浩嘴上敷衍著長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外面動靜上。長今稍微安下心來,這才注意到倉庫里的風景。與其說是倉庫,不如說是糧倉更恰當些。棉桃、蒓菜、南瓜干、翠菊、干翠菊、乾菜、辣椒葉、桔梗、蕨菜、蜂頭菜……各種各樣的野菜均以稻草捆綁整齊,一捆捆地掛在天棚上。從南瓜籽、紅花籽等種子類,到五味子、枸杞子、玉竹、柿子葉、菊花、松葉、綠茶、木瓜等茶葉類,以及鬆口蘑、糙皮側耳、掃帚菇、木耳……凡是地里生長的植物這裏應有盡有。

聽見開門的聲音,兩人的心裏猛地一沉,隱士探頭進來。

「他們走了,現在可以出來了。」

隱士說壞蛋們可能逗留在附近,所以留他們在家吃飯。

房間里到處都是野菜。政浩和長今單獨在一起,彼此都有些尷尬,兩人都不坐下,直到隱士把飯桌端來,他們就那麼站着不動。

「這是齋飯,沒什麼好菜。」

「這麼豐盛,您還說沒有菜?」

政浩接過飯桌感嘆不已。大醬湯散發出香噴噴的味道,各式各樣的蔬菜看着就很誘人。

「徐內人也嘗嘗吧,味道好得很。」

政浩先嘗了一勺,然後催促長今快吃。長今嘴裏乾巴巴的,根本不想吃東西,無意中舀了勺大醬湯喝下去,突然大吃一驚。

「這樣的美味就連宮裏也做不出來啊。」

「怎麼可能呢!怎麼可以跟宮廷料理相比!」

「我不是隨便說說的,這是怎麼做的?」

「什麼?不是的,您可不要這麼說。」

「真的,請您把秘方教給我吧!」

「哪有什麼秘方?沒有。」

從此以後,長今一直緊跟在隱士身後,纏着隱士把秘方傳給自己。不管她怎麼糾纏,隱士只說沒有秘方,堅決不肯回答。

「野菜是從哪兒摘的?」

「您到山上看看,滿山遍野都是野菜,還能從哪兒摘?」

「那就麻煩您告訴我曬野菜的方法。」

「哦,野菜都是太陽曬的,難道我自己曬嗎?」

隱士肯定有秘方,否則以他那雙粗糙的大手,絕對做不出這麼美味可口的湯和菜。

保姆尚宮的病情越來越重,每天都要昏迷好幾次,好容易睜開眼睛,也只是在高燒中迷迷糊糊不停地要米。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麼樣的米,臨死了還念念不忘,長今感到疑惑,同時也有些遺憾,心想無論如何都要幫她找到。

長今這樣想着,在寺院裏轉來轉去,看見隱士尋找光線好的地方曬稻子,他的速度慢得驚人,動作卻無比虔誠。恰好長今在尋找大米,便隨手捏起幾個米粒放進嘴裏嚼了嚼。

「還沒幹,鐵鍋蒸過的米馬上就幹了。」

「把稻米先用鐵鍋蒸,然後放在太陽底下曬乾,這樣比白米更堅實嗎?」

「那當然了。」

「那麼大米曬乾之後,嚼起來會有粘稠香甜的感覺嗎?」

「看來你很了解啊!」

「這麼說就是它了,尚宮嬤嬤的米!」

「你要找蒸米嗎?」

「蒸米是什麼?」

「山脊上的稻田收穫時間稍晚,所以很難趕在仲秋時節把新米獻給祖先,沒熟的稻子割回來,先用鐵鍋蒸,再拿到太陽底下曬。」

「先生,您能不能把這米送給我一點兒?」

「這個米不行!」

「我只要一點兒,她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走了。」

「那也不行。就算光線好,也還得曬四天以上才有味道。等米干透了,用碾子磨了才能吃。」

「我可以想辦法讓它快點兒干透。」

長今像小偷似的把米包在裙子裏,然後急匆匆離去。

「好飯不怕晚……你把這樣的米拿回去也不能吃……」

對於隱士的顧慮長今毫不理會,只讓德九點燃柴火,便把帶回的稻米放在鍋蓋上。

「沒有那麼多時間曬太陽了。大叔,你再去拿些回來。」

「是啊,這樣一來馬上就幹了,那個笨蛋隱士卻整天曬了又收,收了又曬的……快要煩死我了。」

當長今把匆忙烘乾的米端進去時,保姆尚宮艱難地坐起來,嚼了三四口就停下了。

「……嬤嬤,這不是您要的米嗎?」

「好象是……」

「那您覺得怎麼樣?」

「沒有那個味道……」

「沒有那個味道?」

「不過還是很感謝你。」

望着重新躺下去的保姆尚宮,長今多少有些失望。原以為肯定就是這種米,還有意吹噓了一通,到頭來卻是白忙活。

德九和政浩都勸長今,只要儘力就行了。長今一句也聽不進去,她此時的心情就像很久以前在山洞裏,給臨終的母親吃野草莓一樣。

保姆尚宮好象也放棄了吃米的念頭,病情更加惡化,現在就連喝葯都很吃力,幾乎是喝一勺吐兩勺。醫官鄭潤壽、德九、政浩都在旁邊看着,長今正在給尚宮喂葯,這時候門開了。

「這個……蒸米已經徹底曬乾了……」

隱士從米籃子裏抓了一把遞過去,連湯藥都吐出來的保姆尚宮吃力地嚼了起來。

「這個很堅實,您嚼嚼看。」

微笑緩緩在臉上綻開,接着,兩行淚珠滑落下來。

「現在我可以放心地去陰間了。請你們一定要把這米放在我的棺材裏,到了那邊我要把米送給哥哥。」

哭一會兒,嚼一會兒,保姆尚宮一生的遺憾都在這瞬間發泄出來。長今驚呆了,她來到廚房,嚼了一把蒸米,的確有種粘稠噴香的味道,鍋蓋烘乾的米無法與之相比。

「秘方……這不就是秘方嗎?」

長今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語,這時候隱士進來了。

「沒有什麼特別的秘方。不管野菜也好,米也好,就是在光線好的地方曬了收,收了曬……所謂的秘方就是耐心等待的虔誠。」

「是的,我母親說過,食物是添不飽肚子的,要把真誠一起吃下去,肚子才會飽。所以不管有多急,我都不會應付了事,讓人吃還沒曬好的米……」

聽完這些話,長今更是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長今就像遭受了沉重的打擊,走出門來,發現政浩正倒背兩手眺望芍藥山。

「現在我才明白的確是我錯了。我以保姆尚宮隨時可能去世為借口,自作聰明,急匆匆就把米獻上來,結果並沒有打動尚宮的心,而愚直的隱士拿來的米才真正打動了尚宮。」

「你也是想快點讓她吃到嘛,怎能說是自作聰明呢?」

「不是的,我的師傅韓尚宮說過的話,我現在才明白。她說是我的才氣害了我,她很擔心我會成為一個沒有真誠只知道賣弄才華的人。」

「真羨慕你有一位好師傅。你的師傅也跟我一樣相信你,也許會暫時犯錯,但你絕對不會拋棄希望。做出食物讓吃的人面帶微笑,多麼樸素而美好的心愿。」

說到「微笑」兩個字時,政浩的臉上泛起了溫柔的微笑。長今似乎也被傳染了,看着政浩露出燦爛的笑容。

寺院裏微風吹拂,山頂襲來的山嵐緩緩覆蓋了整個寺院。一層綠色的暮靄鋪滿山寺,政浩和長今相對而立的身影充滿了溫情。今英進入一柱門,發現他們兩個之後立刻藏了起來,長今和政浩什麼都沒有覺察。

最早發現保姆尚宮的人是長今。打開她緊握的拳頭,發現攥在手裏的是一把米。終於帶走了苦苦尋找的米,她的表情顯得十分平和。

帶着保姆尚宮的靈位回宮時,隱士為長今準備了一個厚厚的包袱。

「因為每天都吃,所以之前也沒想到。我把曬乾的香菇、鯷魚和各種野菜摻在一起,搗成了碎末。做湯或拌菜時放上一點兒,味道可能還不錯呢。」

長今再三道謝,離開了雲岩寺。來的時候是一個人,回去的時候多了德九和政浩,三百里路彷彿也沒那麼遙遠了,何況她剛剛領悟到一個無比珍貴的道理。

長今想快點回去見到韓尚宮和連生,於是加快了腳步。宮裏的情況和長今離開時大不相同,最高尚宮病情加重,生活已經不能自理,再加上感冒蔓延,很多宮女都染上了病。在這期間,又出了第二輪比賽的題目:一年四季都能吃的生魚片。這無疑是太後娘娘偏向崔尚宮的題目。

就算蒸鹹魚到了夏天都會變味,哪裏會有一年四季能吃的生魚片呢。除濟州島以外,全國所有山川、土地、海洋出產的山珍海味都由崔判述掌管,對他來說,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為此,韓尚宮和崔尚宮雙雙出宮尋找材料,碰巧趕在她們不在的時候,發生了搜查宮女住所的混亂事件。深夜,內禁衛長親自來找最高尚宮。其時已經過了酉牌。

不久前,東宮殿裏發生了大字報事件,內禁衛暗中進行調查,發現了可疑人物,卻在跟蹤的時候讓他溜掉了。根據推斷,嫌疑人應該是藏在御膳房尚宮的房間里,所以內禁衛長請求最高尚宮同意他們搜查房間。

連生攙扶最高尚宮來到外面,御膳房裏所有的宮女都站在住所外面的庭院裏。每個房間都是燈火通明,只有兩個房間沒有點燈。

「為什麼只有這兩個房間沒點燈?」

「兩位尚宮接受太後娘娘的吩咐出宮去了。」

最高尚宮話音一落,內禁衛士兵就衝進房間開始了搜查。犯人藏在崔尚宮房間的壁櫥里,士兵把他的嘴塞住就拖走了。

一場風波平息了,最高尚宮本就不太靈便的腿上更加沒了力氣,頹然坐倒在地。崔尚宮的房間就像一片荒蕪的雜草地,犯人被拖出壁櫥時,書和其他物品一齊掉落,滿目狼籍。最高尚宮吩咐內人們把崔尚宮的房間打掃乾淨,然而打掃房間還在其次,首先要把散落的珠寶找到。論財物,崔家毫不遜色於任何富豪世家,崔尚宮擁有珠寶的種類和數量幾乎能與王后媲美。

最高尚宮正要說話,突然發現了散落在門前的一本書。書頁翻開了,上面寫着一些芝麻粒般的字,通過圖畫一眼就能看出這是一本與食物有關的書。紙張已經褪色泛黃,而且磨破了,看來這是一本多年的料理記錄。本想看過就算了,然而書的內容總是牽引著最高尚宮的視線。

從第一頁開始,最高尚宮就瞪圓了眼睛。每翻一頁,她的臉色都要劇烈變化,最後竟然顫抖起來。這是專門傳給最高尚宮的料理記錄,竟然從前任最高尚宮手中直接傳給了崔尚宮,生生越過了丁尚宮。

「這些無恥的東西!這是傳給最高尚宮的秘籍……崔尚宮,你竟然如此不把我放在眼裏!」

最高尚宮的眼睛在噴火,彷彿黑夜裏的貓在怒視前方,目光之中充滿了敵意。

大字報的主犯已經查清,是東宮殿的別監。為了不讓事情泄露,前前後後一直都在秘密查訪。不知道為什麼,王宮裏的氣氛總是讓人感覺奇怪,再加上感冒泛濫,幾乎是亂成一團了。閔尚宮和昌伊脈象混亂,難受了好幾天,終於卧床不起。

長今回來時,王宮正蔓延著一種不明來由的邪氣。看見長今回來,韓尚宮不但沒有流露出喜悅,甚至連句話都沒說。長今問她比賽題目是什麼,她也只是瞪了長今一眼,彷彿面對的是個陌生人。如果不是這樣,當長今重新回到離開已久的工作崗位,她一定會感到滿足和充實。

長今在做從隱士那裏學來的枸杞子艾草粥,情不自禁地興奮起來。用泡過枸杞子的水熬粥,放入搗好的艾草,再以鹽和蜂蜜調味,這樣做出來的粥不但味道好,而且還能預防感冒。長今一邊想着做給韓尚宮吃,一邊搗著艾草,這時今英進來站到她的旁邊,她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並肩準備食物了。

這時,韓尚宮和崔尚宮也是並肩站立,正在摘菜準備放進自己的食物里。

「韓尚宮嬤嬤不肯原諒我,看來她還沒有消氣。」

「不過你擁有的已經夠多了。」

很長時間沒見到今英,高興之餘長今冒冒失失地講出了心裏話,得到的卻是模模糊糊的回答。

「這個世界上我最想擁有的東西,我放在心裏不願意對別人講起的東西,你已經全都擁有了。」

今英強忍着把要說的話咽進肚裏。長今和政浩在雲岩寺並肩而立的情景撕扯著今英的心,她把隨身帶去的食品包裹扔到山下,同時扔掉的還有矛盾和自信、留戀和良知。既然無法擠進政浩的心靈,那她只能把所有感情奉獻給王宮和料理,還有崔氏家族的權勢。

正因為這樣,今英才衝動地去找崔尚宮,說她已經做好了看秘籍的心理準備。

「我當時那麼阻攔,可你非要出去放放風,看來現在的你已經懂事了。」

從前那個認為只要有才華有能力就足夠,不需要什麼秘籍的今英發生了如此之大的變化,崔尚宮不能不為之興奮。崔尚宮打開壁櫥門準備把秘籍傳給今英時,發現跟以前不大一樣,不免有些緊張。韓尚宮和長今說話,崔尚宮正在翻騰整個壁櫥。韓尚宮說她找到了一年四季都能吃的生魚,讓長今嘗嘗。聽見韓尚宮跟自己說話,長今高興得忘乎所以,立刻把魚塞進嘴裏。一口咬下去,滿口都是腥味,實在噁心。

「就算噁心,也不要吐,繼續嚼!」

長今不能違背韓尚宮,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只好繼續咀嚼,嚼著嚼著,竟有一種獨特的味道,這種魚比普通鮮魚肉質更加柔韌,餘味清涼。

「這是斑鰩,我去濟物浦(朝鮮時代位於仁川中部的渡口——譯者注)的時候偶然從一位全羅道船員那裏買來的,平時只有全羅道海邊的人才吃得到,一年四季都可以吃。」

「對身體有好處嗎?」

「我去藥房問過了。斑鰩能夠祛痰,還能促進消化,利於血液循環,而且還可以清理腸道,這對大王來說最合適不過了。」

儘管不知道崔尚宮到底在找什麼,但好象不是尋找斑鰩。韓尚宮又恢復了從前的溫和善良,對第二輪比賽充滿信心的長今終於可以伸開雙腿睡安穩覺了。此時此刻,作為韓尚宮的競爭對手,崔尚宮正渾身發燒,戰戰兢兢。崔尚宮正在擔心監察尚宮獲悉秘籍丟失之後,會隨時前來搜查她的房間,卻聽說最高尚宮已經來過,立刻便暈倒了。

距離比賽時間還有四天。如果這個問題在比賽那天當着所有人的面被揭發出來,不但自己,就連提調尚宮也脫不掉干係。提調尚宮沒有遵守程序和規定,如果追問起責任來,真不知道太後娘娘會怎樣處罰她。

正式比賽前兩天的戌時,兩位尚宮去找最高尚宮。崔尚宮首先向最高尚宮道歉,提調尚宮從旁好言相勸,既然秘籍找到了主人,也就沒必要把過去的事情翻騰出來了。最高尚宮還是不說話,崔尚宮又退一步,表示在第二輪比賽中不獻生魚片。最高尚宮聽她們說完,靜靜地說道。

「如果你們說完了,就請回吧。」

對最高尚宮的懷柔政策化為泡影,提調尚宮和崔尚宮開始想方設法取消比賽。其實這根本就是多此一舉,因為一件意外的事情,事態又向著對她們有利的方向發展了。

那天夜裏,內醫院發佈了宮中傳染病肆虐的消息。原來,讓許多人卧床不起的其實不是感冒,而是一種傳染病,據說還是一種查不出原因的怪病。這次的傳染病不同往常,不顯山不露水看着像感冒,等到病人和內醫院發現時已經晚了。

大王立即頒發諭旨,凡是稍微有點癥狀的都要堅決隔離。傳染病的特點決定了它決不容許半點耽擱,只要臉色略有變化,就要變成隔離對象。另外,通過食物傳染的機率更高,所以御膳房的人更要嚴格檢查。

也就是在那天夜裏,吳兼護受了崔判述的唆使,竟然糾集內醫院醫官把最高尚宮隔離了。監察內人在軍官的陪同下半掩著臉進來,要求最高尚宮前往雍津谷。最高尚宮感覺事情蹊蹺,但既然是諭旨,無論如何是不能違抗的。

比賽泡湯了,滿懷自信的韓尚宮和長今都如虛脫一般,不知道最高尚宮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最高尚宮的位置出現了空缺,提調尚宮連忙慫恿太後娘娘。

太后認為在傳染病肆虐之時,這樣的問題並不重要,一句話就否決了提調尚宮的建議。然而太后受不了她每天都來進諫,最後只好賦予她任命代理最高尚宮的權力。幸好有個前提,那就是僅限於最高尚宮回宮之前的這段時間。

提調尚宮把御膳房和燒廚房的所有尚宮都召集到一起,選出了代理最高尚宮。不用說,最高尚宮的位子當然非崔尚宮莫屬。御膳房的氛圍本來就煩亂不堪,現在更加陷入了不安,崔尚宮立刻召集所有的御膳房成員。

以韓尚宮為首的尚宮們站在最前排,內人和丫頭們逐一進來,找到自己的座位坐好。場內平靜下來,崔尚宮最後進來了。看她走路的姿勢和目光,恐怕蒙受聖恩的人也很難做到如此的桀驁不遜。

「這是新任命的代理最高尚宮!」

韓尚宮的第一句話剛說完,場內頓時膨脹起來,就像剛剛沸騰的鍋。這個消息太意外了!所有長嘴的人全都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不休。

「大家靜一靜,向代理最高尚宮行禮!」

韓尚宮率先行禮。儘管她的內心深處充滿了憤怒和失望、嘆息和挫折,但她表面上掩飾得很好,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接受行禮的崔尚宮抿著嘴角,掩飾不住喜悅的神色。

「丁尚宮嬤嬤因病需要療養,這期間還有很多大事要處理,所以由我來代替最高尚宮。凡是遇到緊急情況,希望大家都能服從我的指揮,力爭行動一致,不能亂了陣腳。因為傳染病肆虐,很多人都不能留在宮裏,御膳房人手緊缺,所以先把太後殿的金尚宮、太平館的李尚宮、東宮殿的趙內人調到大殿御膳房。」

長今心裏深感不安,但她還是覺得「不至於此」,便耐心等待下文。長今擔心崔尚宮一朝得勢,做了代理最高尚宮就會慢待韓尚宮。

「四天之後,將有中國使臣出使朝鮮。為了在世子冊封的問題上徵得大國同意,朝廷要求特別關注這件事,在使臣接待和儀式上不得有絲毫疏忽。也就是說,要由最優秀的宮女擔當重任。韓尚宮,你聽見了嗎?」

其實她的意思很明顯,就想讓最有才華的韓尚宮和長今去,卻故意以上級對下級的語氣拐彎抹角地說了出來。

「我相信韓尚宮,就把這件事情託付給你了。」

崔尚宮繼續裝模做樣。

誰都不願意去太平館,那是個容易被人忽視的地方,麻煩接連不斷,使臣故意刁難,過不上一天舒坦的日子。不管做得多麼出色,早晚都是悲慘的下場,根本談不上什麼功勞和賞賜。

韓尚宮被貶到了太平館,仍然默默做事。也許心裏太難過,反而不想表現出來,但是看着她泰然自若近乎愚蠢的樣子,長今心急如焚,終於忍不住問道。

「嬤嬤您不傷心嗎?」

「怎麼可能不傷心呢?」

「那您不擔憂嗎?」

「我擔憂得要命。」

「那您怎麼能這麼灑脫?」

「我不灑脫!」

韓尚宮回答得坦率而簡單。長今沒問出什麼來,鬱悶的心情沒法得到緩解,她獃獃地望着韓尚宮。這時,太平館內人進來放下一封信,說是待令熟手姜德九送來的,然後轉身走了。

看着姜德九的信,韓尚宮不再灑脫了。她扔掉手上正在收拾的魚,打開信來,長今看得出韓尚宮的手在顫抖。

信是從雍津谷送來的。四天以前,韓尚宮派德九去看望丁尚宮,回來把情況告訴自己。丁尚宮在信上說自己根本就沒得傳染病,很快就會回宮,並在結尾囑咐韓尚宮千萬不要動搖。

「可惡的傢伙……狠毒的傢伙……」

看完信后,韓尚宮自言自語地罵着,手指瑟瑟發抖。

「最高尚宮還好嗎?」

「最高尚宮沒有患傳染病。她千叮嚀萬囑咐叫我不要動搖,長今你也不能動搖,知道嗎?」

韓尚宮握緊拳頭說道。透過她的目光,長今看到一種天崩地陷也決不退縮的倔強和悲壯。

當時,中國以種種借口推遲朝鮮元子的世子冊封。大王為此憂心不已。使臣趕在這個時候來到朝鮮,其接待事宜當然就比大王的御膳更需要小心謹慎。此次前來的正使(首席使臣——譯者注)尤其喜好美食,在中國也是出了名的。長番內侍叮囑完畢就離開了,這時醫女施然送來了湯藥。使臣中有個患消渴症(消渴症,即糖尿病——譯者注)的人,內醫院特意送來了湯藥。

吳兼護和使臣面對面坐在宴會桌前。鬍子長而雪白的使臣一看就知道是個怪人,出人意料的是他竟然說得一口流利的朝鮮語。

「正使大人什麼時候學會朝鮮語了?」

「我小時候的乳娘是朝鮮人。」

吳兼護誇張地點了點頭,這時餐桌端了上來。整潔素雅,沒有一樣葷腥,滿桌子都是素菜。吳兼護立即叫來長番內侍怒斥一頓,嚴令重做。不料,重做之後端上來的仍然是清一色的蔬菜。

看見正使臉色大變,吳兼護冷汗直冒,如坐針氈。

「正使大人在此,你們做的這是什麼鬼東西……」

吳兼護氣得渾身發抖。這時,徘徊在門前的韓尚宮懇切地進來稟告說。

「對不起!正使大人以帶病之軀遠道而來,所以……」

吳兼護什麼解釋也聽不進去,氣勢洶洶地命人把韓尚宮帶下去。長今從女傭那兒聽說后,端著茶水進來,正好看見韓尚宮被人帶走,便不顧一切地跑進來跪在地上。

「你……你……你這女人又想幹什麼?一個內人……一點禮節都不懂,竟敢……」

此時此刻,長今早已無暇聽吳兼護說話了。

「經過了長途跋涉,消渴症會加重的。對於消渴症患者來說,食物保養遠比湯藥重要。如果食物調節不合理,什麼葯都沒有用。所以,韓尚宮甘願拋開那些能夠顯示她才華的料理,特意為大人做了有益健康的食物。」

「趕快把這個女人帶走,讓人重做大人愛吃的山珍海味!」

「美味只是暫時的,終有一天會變成傷害身體的毒藥,請大人明察!」

「這個瘋女人,來人啊!都幹什麼呢!快把這女人拉下去!」

「請您用上十天……不,只要五天!」

長今被人拖着往外走,仍然懇切地呼喊不止。正使一直盯着吳兼護,這時好象聽見了長今的最後一句話,終於有了興趣。

「你說五天是嗎?五天之後沒有進展的話,你和你的主子都由我隨意處置,是嗎?」

「是的!」

「就算我要你的性命也可以,是嗎?」

「是……」

「好!我就給你五天時間。不過,我是個對食物很挑剔的人,不會因為對身體有益就吃沒有味道的東西。」

終於,韓尚宮暫時得救了。她們究竟是多活五天,還是永遠活下去,一切就掌握在長今手裏了。

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就傳到了太後殿。崔尚宮剛剛當上代理最高尚宮就受到責難,氣急敗壞地跑來找長今,沖她虎視眈眈。

「你跟韓尚宮一樣愚蠢!滾出去!從今往後,正使大人的膳食由我來做!」

「我不能滾出去!」

「什麼?」

「嬤嬤您出去吧。正使大人跟我約好了,這五天時間就由我來為他料理飲食。所以今後五天的時間裏,我才是這個廚房的主人。我會盡心儘力完成我的任務,請您出去吧。」

崔尚宮怒不可遏,咬緊牙關出去了。可惡的丫頭,就算當場把她掐死也不解恨,可是她說得句句在理,自己也不好再拗下去。索性趁此機會稍信給哥哥,要他幫忙準備滿漢全席的材料。

說不定這反而是好事呢。習慣了油膩食物的正使嘴巴挑剔,不可能滿足於長今奉獻的綠色蔬菜,只要自己及時獻上一桌滿漢全席,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既能立功,又可以除掉韓尚宮和長今,一舉兩得,而且斬草除根……

長今尋找光線充足的地方曬野菜。先磨碎曬乾的香菇,接下來就是鯷魚和海帶。第一天的食物是大醬湯和野菜。從舀第一勺開始,正使始終緊鎖眉頭,直到餐桌撤掉仍未舒展。

第二天,長今選用的材料是各種海藻,包括海帶、紫菜、鹽角草和蒓菜等,看着就很新鮮,然而正使依舊緊鎖眉頭。第三天是加進帶魚煮的海帶湯。第四天是豆腐火鍋。第五天是水泡菜和竹筒飯。這些食物依次吃下來,正使仍然愁眉不展。

長今已經用盡了渾身解數,有氣無力地走出了料理間。內人和女傭們正在幫助崔尚宮搬運滿漢全席的材料,豬肉十五斤、鴨子八隻、羊肉二十斤、甲魚四隻、大鵝五隻、鹿肉十五斤,另有六隻雞、二十斤魚,甚至連鹿尾都準備好了。這些長今早就聽連生說過了。

單是母鹿子宮、熊掌、天鵝、孔雀、田雞等野生動物和飛禽就有數十種之多,還有虎鞭做成的清湯虎丹、四不象頭做成的一品麒麟面、鹿眼做成的明月照金鳳,等等等等。二百多種山珍海味,正使總共吃了四天四夜,日日笙歌不斷,夜夜呼酒喚醉。

儘管結果還沒出來,長今已經抑制不住眼淚了,彷彿畢生體力耗盡般地無精打采。虛脫、絕望、崩潰,她想大哭一場,但是韓尚宮和丁尚宮都不在身邊。要是做得出像華麗酒席那樣迎合別人的事情,那麼韓尚宮和丁尚宮現在一定過得無憂無慮。正因為做不到,所以兩位尚宮才被隔離。剎那間,長今感覺自己也與世隔絕了,獨自一個人,很孤獨,孤獨得冰涼徹骨。

正使正在享用崔尚宮滿漢全席中的鯊魚鰭子湯。因為放入了蔚珍(地名——譯者注)進貢的鱈蟹肉,更為這道湯增加了不可言喻的美味。滿漢全席每一輪都有二十多種主菜和副菜,再加上冷食、乾果、蜂蜜煎餅和水果等,一般有三、四十種。一個主菜配以四個副菜,叫做眾星捧月,四顆星星圍繞一個月亮,指的是侍奉皇上的眾多臣子。

不管怎麼樣,正使的確是神清氣爽地享用着滿漢全席。因為長今曾以性命做賭注,為了讓她親耳聽見結果,便把長今也叫了過來。正使盡情地吃完了,放下碗筷說道,「山珍海味,到此為止」。咧嘴陪笑的吳兼護和崔尚宮沒聽懂正使的意思,目瞪口呆。

「就是因為貪圖美味可口的油膩食物,我才患上了消渴症,可我還是改不了,結果病情越來越重了。可是,我又不是朝鮮人,更不會在這裏待太久,你只管做我喜歡吃的食物不就行了,為什麼要這麼固執呢?」

正使這話是問長今的。

「我只是遵照嬤嬤的意思行事。」

「她又是什麼意思呢?」

「不管什麼情況,都不能做害人的食物,這是廚師必須遵循的原則。」

「就算給自己惹來麻煩也不怕嗎?」

「正使大人不也看見被拉走的嬤嬤了嗎?」

「好,真是一對倔強的師徒!我明白了,廚師有廚師的原則和信念,食客也應該有原則!廚師考慮我的身體,我怎能專揀有害的東西吃呢?從今天開始,直到離開朝鮮,我的飲食就交給這對倔強的師徒了!」

長今哽咽難言。起先只因性命無礙,所以稍微安下心來,但當她切實感覺到韓尚宮的準確以及自己就是她的徒弟時,長今哭了。

正使爽快地應允了冊封世子的事宜。大王和太后興奮難當,因此而立功的人卻是吳兼護和崔尚宮,因為總體負責使臣接待的人正是吳兼護。

但是不管怎樣,韓尚宮獲得了釋放,這已經讓長今感到無比的幸福,彷彿她擁有了整個世界。事實何嘗不是這樣,最愛的人就是自己的一切。

因為極度傷心而卧病在床的王后終於站了起來,她就是文定王后。章敬王後生下兒子仁宗后五天便因褥瘡去世,接着爆發了以士林派為中心的廢后慎氏的複位風波,但在可能動搖王子地位的輿論影響下,最終由尹之任的女兒登上王后寶座,她就是中宗的第二繼妃文定王后。

文定王后自幼喪母,與保姆尚宮結下了勝過血緣之親的深厚感情,保姆尚宮的死在王后心中留下莫大的遺憾。在如喪考妣的痛苦中病了幾天,王后終於振奮精神,派人去叫那個在保姆尚宮臨終之前悉心照料的御膳房內人。

長今跟隨長番內侍來到中宮殿,儘管是初次相見,然而王后與長今之間已經彼此有了好感。

「保姆尚宮走得舒心嗎?」

「是的,娘娘。她說跟王後娘娘在一起的日子非常幸福。」

「是啊,我和她之間的感情比和母親還深。我應該親手做的事……連最後一面也沒見到……」

後來,王后淚流滿面,悲不自禁。長番內侍趕緊轉換話題,努力寬慰王后。

「娘娘,這孩子肯定能送尚宮嬤嬤平安上路的。我也是通過這次的太平館事件才重新認識了她。」

王後娘娘好象對太平館事件很感興趣,長番內侍便把事情經過從始至終細說一遍。早晨給太后請安時,王后把這件事講給了太后。提調尚宮為此蒙受了巨大的羞辱,竟然給患有消渴症的正使大人上滿漢全席,還把一切當成自己的功勞,至於實情則隱瞞不報,隻字不提。太后大為惱火,斥責道,你太可惡了,主子有病,你還是只做那些逢迎口味的食物。

此外還有一件事,也讓提調尚宮和崔尚宮很不如意。傳染病沒有進一步蔓延,原因也查清楚了,是與肝臟有關,所有隔離到雍津谷的宮女們全都回宮了。太後娘娘下令召集御膳房的所有宮女,並且親自指示丁尚宮回宮。

在眾多宮女之間,由閔尚宮攙扶著走過來的人分明是丁尚宮。韓尚宮、長今、連生、昌伊都眼含熱淚迎接丁尚宮。

「真是見鬼了,這麼多人怎麼就沒人說句話?」

「嬤嬤,聽說您行動不便,我們都很擔心。」

「我還有事沒做完,所以就硬挺過來了。」

這時,崔尚宮和提調尚宮也來了。

「嬤嬤竟然也來迎接我,其實您沒必要這樣做。聽說你替我受了不少苦啊?」

丁尚宮話中帶刺,不過她們等的另有其人,別監報信告說太後娘娘要來,所以她們才出來迎接。

太后帶領王后一起出來,她首先看到丁尚宮回來,便安下心來,隨後又提起了前一段時間已經遺忘的比賽。

「聽說你冒着生命危險為中國使臣進獻了好食物?」

「是的,不過應該說是我的上饌內人長今……」

「好,這個我也聽說了。起初我覺得沒什麼,就沒當回事,後來聽了王后的一番話,我才有了些感想,所以今天就到這裏來了。王后說,御膳房的最高尚宮豈能只會做做食物,有時候也得憑藉信念和思想扭轉君王的意願!」

所有的人都側耳傾聽,只有長今輕輕抬頭去看王后。正巧王后也把目光投向長今,兩人便用眼睛給了對方一個溫柔的微笑。

「只有這樣,才能保證大王的龍體健康,難道不是嗎?所以說呢,雖然這次我沒有規定題目,不過我想把韓尚宮的綠色蔬菜和崔尚宮的滿漢全席作為第二輪比賽的題目。第二輪比賽結果,韓尚宮獲勝!」

接着,太后又提出最後一輪比賽的題目。

「這次沒有題目!做你們想做的食物,送給大王和我。味道和健康,同時表達你們的心意,這就足夠了。」

比賽日期定於太后的壽辰。鑒於年景不好,大王和元子的生日都過得十分簡樸,所以只要代表你們的心意就行了。說完最後一句,太后就離開了。

長今激動不安地回到宿舍,小心翼翼地打開母親的料理日記。

「今天,我和朋友一起做了柿子醋,埋在璿源殿後院的龍柏樹下。我們約定,以後不管誰做了最高尚宮,誰就可以把柿子醋據為己有。」

讀著母親的日記,有好幾次長今都情不自禁地笑了。每次讀到這兒,長今不由得心生疑惑。跟朋友一起做完柿子醋,然後趁人不注意埋到龍柏樹下。長今很容易就在腦海里勾畫出兩個天真無邪的內人的身影。長今心裏很想知道,母親的朋友到底是誰呢?

「不會已經成了最高尚宮吧?」

長今腦海里突然浮現出崔尚宮的面孔,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然後就笑了起來。

就像自己和連生,困難的時候兩個人一起哭,高興的時候兩個人一起笑,什麼事情也沒有的時候,對方的存在本身就是安慰。自己會不會也跟連生一起做柿子醋,裝起來埋到後院的稠李樹下?如果說自己和連生爭奪最高尚宮的位子,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也許連生會撅著嘴說,你又耍我。

突然,長今想起了今英,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她們兩個之間,今後倒有可能爭奪最高尚宮的位子。從什麼時候開始,兩人之間就變成了這種沒有善意拚命競爭的關係呢。

現在,今英的心裏只有必須勝利的慾望。必須勝利,這樣才能證明自己的才華比長今天生描繪美味的能力更強,她希望長今因此受到嚴重的打擊。今英之所以主動承擔為太后做粥和飯後甜點的任務,就是受了這種殘酷慾望的驅使。

韓尚宮決定以八卦湯為主菜。甲魚的瘦肉和肝臟以旺火上炒熟,放在一邊,再澆上冬蟲夏草和雞肉熬的湯,放入甲魚蛋一起煮。韓尚宮出去購買冬蟲夏草,直到宴會前一天晚上仍然沒有回來,長今擔心極了。

韓尚宮被一群惡人帶走後,關進一座倉庫里,她根本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崔判述信不過妹妹的豪言壯語,看出局勢不利,就派人緊盯住韓尚宮,趁出宮時將其綁架。結果,這次的食物又只能由長今一個人做了。

長今的鮑魚內臟粥與今英的五子粥相比,簡直寒酸極了,她只選擇了鮑魚的內臟。今英用五種果實的種子,即桃仁、杏仁、核桃仁、松仁和芝麻熬成五子粥,更討太后歡心。長今的蕎麥煎餅似乎也比韓尚宮(按上下文推斷,此處應為崔尚宮,可能原文出現了印刷錯誤——譯者注)的明太包飯稍遜一籌。

崔尚宮的主菜是涼拌雞肉生參。太后和大王讚不絕口,稱讚雞肉和豆湯混合調出的味道清淡甜美。聽見自己野心勃勃的主菜獲得稱讚,崔尚宮以為自己已經勝券在握了。

韓尚宮沒有回來,所以無法做八卦湯,情急之下,長今只好做起了涼拌海鮮。平平凡凡的涼拌海鮮沒有吸引太后的目光,太后連筷子都沒動,看見王后在吃,她也就裝模做樣地夾了一口。接着太后又嘗了一口,這回她開始細細品位了。

「嗯。真沒想到,殿下,我還是第一次嘗到這麼清爽香甜的味道呢。「

「感覺就像海鮮在嘴裏蠕動,不是嗎?」

王后說道。

「我還以為只是普通的涼拌海鮮呢,想不到味道這麼獨特,怎麼做的啊?」

大王也點了點頭,問長今。

「以前宮裏主要使用松子汁,涼拌菜的優勢也就是清爽感,卻因為使用松子汁而減弱了,這是缺陷所在。所以我做了蒜汁,蒜能祛除魚腥味,加強清涼感覺。」

「哦,原來如此。既不像芥末那樣的刺鼻,甜中帶酸的味道讓人覺得滿口清新。」

儘管長今早有準備,然而面對這種大大超出期待的反應還是有些不知所措。涼拌海鮮是自己和母親,以及母親的朋友一起做的料理,所以就更加特別。長今原想在蒜汁中加入特別的醋,想來想去,便想起了母親在料理日記中提到的柿子醋。在找柿子醋的過程中,長今吃了不少苦頭,然而所有的辛苦都不白費。太后和中宗的反應就是證明。

「母后,這種清爽味道好象不止是來自大蒜,莫非另有秘訣?」

「聽大王這麼一說,還果真如此。是啊,除了大蒜,你還用了別的什麼材料嗎?」

「是的,我還用了埋藏二十年的柿子醋。」

「哎呀呀……二十年,足夠江山換兩代了,不是嗎?」

太后滿意地拍打膝蓋,王室貴族們也都驚嘆不已,相互對視,連連點頭。過了一會兒,太后推說兩道涼拌菜全都完美得無可挑剔,難以評判勝負,就把決定權讓給了大王。大王思量片刻,然後鄭重說道。

「兩道涼拌菜都無可挑剔,不過,柿子醋竟然能保存幾十年,想想這種精神,我覺得後者更好。」

長今的臉上終於露出了喜悅,對於這個結果的期待,要比對那次事關韓尚宮和自己性命的正使的評價更為殷切。

不管雙方的激烈比賽結果如何,宴會還是在歡樂祥和的氣氛中繼續進行。幸好韓尚宮及時回來,長今更受鼓舞。沒有時間訴說自己遭受的苦難,師徒二人開始忙着準備下一道食物。鬆口蘑烤排骨、叫花雞、海鮮石鍋拌飯、野草莓果茶、炸水參紅棗卷等,一個接一個按順序呈上餐桌。對方呈上了烤醉蝦、烤乳豬、蟹黃拌飯、釉子果茶和蜜炸山參。

競爭最激烈的要數叫花雞和烤乳豬,還有就是海鮮石鍋拌飯和蟹黃拌飯。叫花雞就是把生雞包進蓮葉再塗上泥巴烤熟,而烤乳豬是從母豬肚子裏取出小豬烤制,兩道菜的形式和味道截然不同。蓮葉隱隱飄香的雞肉,輕輕縈繞在舌尖的乳豬味道,實在令人難以決斷。

海鮮石鍋拌飯關鍵在於以石頭為鍋,那是一個只容一人飯量的小鍋。當時的時代,不僅富家人口眾多,窮人也有很多兒女,即使大鐵鍋做飯都經常不夠吃。只給一個人做飯的鍋,而且還是石頭雕琢出來的,的確是個絕妙的好主意。

比賽快要開始的時候,韓尚宮找到工曹攻冶司(朝鮮時代隸屬於工曹的機構,主要負責雕琢金、銀、玉器,或者冶鍊銅鐵器材等——譯者注)特別訂做了只為大王一人料理御膳的石鍋。能遇上一位理解自己心意的老石匠,這對韓尚宮來說也是莫大的幸運。

終於到了決定勝負的瞬間。大王和王后自不必說,就連王室的一句話都可能產生很大的影響,但最重要的還是太后的意見。太后是整座王宮裏最高的長者,同時也是這場宴會的主人翁,所以由她做主無可非議。

崔尚宮和今英對勝利充滿信心,卻又有一種深深的焦躁和不安。與此同時,韓尚宮和長今反而擁有擺脫緊張憂慮之後的灑脫,自己已經儘力了,現在只是等待結果,此外再沒有什麼事情讓她們焦灼。

長今全神貫注於太后,卻感到一種突如其來的體溫,她低頭去看自己的手,站在身邊的韓尚宮靜靜抓住長今的手。韓尚宮的手無限溫暖。在漫長的歲月里,每天都被水和調料浸泡而來不及擦乾的手是那麼粗糙。撫摩著韓尚宮粗糙而溫暖的手,長今無聲地哭了。

「所有的食物都很出色,尤其是乳豬柔軟的瘦肉特別適合我愛吃肉的口味。哦,蟹黃拌飯也是一流的。把蟹殼逐一剝掉,再把飯填進去,真是別有一番風味啊。」

崔尚宮早已漲紅了臉。提調尚宮得意洋洋,乜斜着眼睛去瞥丁尚宮,目光之中飽含挑釁的味道。今英也冷冰冰地望着長今。韓尚宮似乎感覺到長今在動搖,抓住長今的那隻手上悄悄用了力。

「我在本次比賽之前就說過,只要食物包含了美味和健康,同時又表達了你們的心意,那就行了。從美味和健康的角度來看,你們的食物都是完美無可挑剔的。但是對我這個離死不遠的老人來說,這也許是我平生最後一次生日宴會,作為一個母親,同時也是萬千百姓的母親,我的心怎麼可能被一隻活活扒開母豬肚子取出來的乳豬打動呢?」

頓時,整個宴會場安靜下來,幾乎聽不見呼吸聲。崔尚宮和今英幾乎停止了呼吸。

「儘管我是這個國家的太后,可一想到老百姓,什麼乳豬呀蟹黃飯呀,只能是一種過分的奢侈。相反,蓮葉和石鍋卻充滿了誠意,繁華落盡見真淳,這樣倒是更能打動我的心。」

韓尚宮不停地在手上使勁。長今被韓尚宮抓得生疼,她只希望韓尚宮能快些鬆開她的手。

「所以,本次比賽最後的勝利者,就是做出這道食物的韓尚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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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勝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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