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一切來得來過突然了。

第二天,等張平能從床上掙紮起身的時候,袁飛飛已經不在了。

他懊惱、痛苦、怒氣滔天。

從前他也曾同袁飛飛生過氣,但是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想要把她抓到自己面前,一巴掌扇醒。

他踉蹌地從屋子裏出去,藥效還沒有完全消散,他雙腿打着顫,扶著門框,眉頭緊皺。桌子上是昨日剩下的飯菜和糕點,還有半壺酒,一杯茶。

張平在看見桌子的時候愣住片刻,那一瞬間好似靜止了,彷彿一切都同桌上的零散物品一樣,半分改變也沒有。

他回頭看,床上的被褥亂七八糟,有汗印,也有血跡。他忍不住閉上眼睛轉了回來。

院落裏面空無一人。

沒人好。

張平咬緊牙關,手握著門框,緊緊的。

她做出了這種事,說真的,如果若無其事地出現在張平面前,他不知道要以一種什麼態度來面對她。

這種事……

張平痛苦地彎下了腰。

今年,他剛好三十有一。

前半生他拖着殘疾之軀,苟延殘喘,從未想過會有結識姻緣的機會。其實,他並不是沒有想過,未來髮妻是什麼樣子。只是慢慢的,現實磨平了一切。

後來,袁飛飛來到家裏。

在他以為自己要獨自了卻殘生的時候,家裏來了一隻山貓一樣的孩子。他救她不僅是為了行善,他心底的一份私心,是也想讓家中添些聲響。

養袁飛飛的日子,不見得是最歡喜的,但卻是最接近活着的。

再後來,他莫名起了心思。

就算沒有裴芸那天說的話,他也清楚,自己的行徑有多麼齷齪。

有多少夜晚,他在那個小了他一半年齡的人身旁,起了淫心。

張平一輩子沒有碰過女人,三十幾歲仍是赤子想法,那種對袁飛飛生出的禁忌感覺讓他覺得興奮又可恥。

他平日埋藏的很好,他很怕若是袁飛飛知道了,會用懼怕的眼光看着他。

而現在,袁飛飛竟然會……

張平的手指幾乎將門框捏得變形。不論如何,他要告訴她,這是錯的。這一次,沒有任何理由和討好可以矇混過去。

一切還來得及。

那時,張平就是那樣想的。

他心裏有滔天的怒火,卻沒有等到供他發泄的人。

前三天,袁飛飛沒有回來。張平想,畢竟是這麼大的事情,她該是知道他真的生氣了。以前他生氣的時候,袁飛飛有時懶得哄,便在外面躲個幾天等自己消氣。

張平告訴自己,不管怎樣,這次不能再放縱她了。這三天裏,他一天活都沒有做,把家裏所有的積蓄都拿了出來,清點好。

他想盤下對門的一間空院。這樣或許能讓他們兩個都平靜下來。而且,住在對門,離的也不算遠。

五天過去了,張平把七七八八的事情做完,開始閑坐在台階上發獃。

等到七天過去的時候,張平偶然間覺得,自己似乎並沒有那麼生氣了。然後緊接着,他搖了搖頭,告訴自己這樣不行,若是服了軟,袁飛飛以後會更無法無天。

半個月過去,張平認輸了。

他出去尋她,在推開院子門的一瞬間,他在心底無力地嘆了一口氣。

她依舊高高在上,不需認錯,也不必認錯。她沒有多少讓他生氣的方法,卻有無數讓他消氣的法子。

那次,張平去了袁飛飛平日喜歡去的地方,可是卻沒有尋到她。

他問詢多人,都沒有看到袁飛飛。

回來的時候,張平在街口看見一棵桃樹。花期已過,桃花白變爛黃,粉變灰棕。零零散散地掛在枝頭。

劉氏正巧從屋裏出來,她看到張平,歡喜地迎了上來。

張平從桃樹上移開目光,轉過頭來看着她。劉氏穿着簡單的粗布衣裳,頭髮高高盤起,雙手因為賣油的緣故,顯得十分細膩。她小心地低着頭,不敢看張平,也不敢多說話。

卻也捨不得走。

看着這樣的劉氏,張平心裏最先想到的是——她與袁飛飛截然不同。

她溫柔乖巧,而袁飛飛尖銳而暴戾。

靜默悄然散開,劉氏鼓起勇氣抬起頭,看見的是張平黑漆漆的雙眼。

女人的直覺總是準的,劉氏握緊雙手,顫顫地問他:

「不行么,是不行么。」

張平歉意地點了點頭,然後走進巷子。

劉氏在他身後大聲說:「妾身會等的……妾身會等的——」

她一輩子也沒有用這麼大的聲音說過話,可張平並沒有回頭。

對劉氏,他心存感激。

畢竟,那是一個真心關懷他的人。在這世上,對他一心一意好的人,不多。

若是沒有袁飛飛,或許……

張平低聲自嘲,若是沒有袁飛飛,他哪裏會同劉氏相識。怕是把那馬婆子趕走後,再無下文了。

現在想來,即便是與劉氏的種種,也全是袁飛飛一手推就。表面里,是他養育袁飛飛,但是在袁飛飛長大之後,他們之間的關係更像是袁飛飛在引導着他。

她遠遠地走在前面。

張平回到家,回到袁飛飛的卧房裏,坐在床邊低着頭。

他終於徹徹底底地承認,他開始想念了。

於是在之後的幾天裏,張平每天出去尋袁飛飛,幾乎將崎水城翻了個遍。

可是一無所獲。

他去問過裴芸,那時裴芸正在房裏看書。張平拿出紙,寫明來意之後,看到裴芸的臉瞬間白了白。

然後裴芸告訴他,他不知道袁飛飛在哪裏。

張平不信。他還想再問他什麼,但是裴芸已經請人送客了。

張平又找了幾天。

他把崎水城外城也尋了一遍,還有附近的山林。進山不能一天來回,他怕與袁飛飛錯身而過,便在家裏留了信。

等他滿身疲憊地回來時,信已經蒙塵了。

一個月過去。

這一個月里,張平沒有睡過一次好覺。每到夜晚,他躺在床上,便不論如何也閉不上眼睛。只要一閉眼,他就會想到那晚的袁飛飛。

想到她的三杯酒,想到她的紅蓋頭,還有她嬌艷得近乎邪氣的面容。

張平在漆黑的屋子裏起身,推開房門,正好看見天邊一輪彎刀似的月牙。多日的勞累,加之心中的煩亂,終於讓張平在夜風中咳嗽了起來。

他捂住自己的嘴,儘力地將咳嗽壓了下去。

再抬頭,月牙依舊彎彎,就像是在笑。

張平再一次找到裴芸,裴芸看着他,道:「平叔,如果她只告訴一個人行蹤的話,那個人會是你。」

張平不信,他抓住裴芸的肩膀,抓得他和裴芸一起發抖。

張平緊緊地看着裴芸,他張開嘴,胡亂地說着什麼。裴芸雖然聽不懂,但張平的聲音讓他打從心底覺得凄涼。

彷彿那些嘶啞的怪音,道盡了世間不可見之人,和不可求之事。

最後,張平還是離開了金樓。

在回去的路上,有人攔住了他。他認出那是金樓的花娘,也是袁飛飛的朋友——凌花。

張平一動不動地站在她面前。

凌花笑了一聲,道:「你別這麼瞧着我,好像我是救命稻草一樣。」

張平抬起手,又想到她看不懂自己的意思,便放下了。

凌花開門見山,道:「她走了,誰也不知道去了哪。」

張平看着她。

凌花道:「你該有很多事要問,可問不出口。但是不要緊,因為你想問的事情,我通通都知道。」她往前走了幾步,來到張平身邊,抬頭看着他,道:「你跟我來。」

凌花將張平帶到一處小酒館,酒館中只有兩三個人。凌花坐到窗邊的位置,一邊看着外面,一邊對張平道:「你知道么,從前,我們經常在這裏喝酒。」

張平安安靜靜地坐在對面。

凌花轉回頭看着張平,道:「你找她多久了。」

張平抬起手,點了一下茶杯里的茶水,在桌子上畫了一橫。

「一個月了啊……」凌花看着桌面上的一個一字,慢慢的變淡,消散。

凌花從懷裏取出一張疊好的紙,放到桌面上,對張平道:「我找你,是因為她臨走時來找我,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張平拿起來。

那是一張很舊的紙,折成四折,看起來已經放了很舊了。他將紙拿在自己的手裏,覺得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張平將紙打開,裏面只有一個字,兩筆——十。

【老爺,我爹同我說過『不舍眼前路,不留背後刀。』所以,就算現在不行也無所謂,因為不論多久,我絕對不會忘記他,也絕對不會放過他。】

【十年為期,在此之前,不得動手。】

【答應你。】

「她托我把紙給你,再帶一句話。」凌花道。

張平抬首,凌花對他道:「她說——『沒等到十年,對不住了。』」

張平依舊看着凌花,凌花點點頭,輕描淡寫道:「嗯,她把那個叫劉四的人殺了。就在一個月前,人葬在城外亂墳崗。殺完她就走了。」

她還記得。

張平靜靜地回想,已經七年了吧。當初她說什麼也要報仇,張平不想她小小年紀便這麼在意仇恨,便與她立了一個十年之約。

他本想,袁飛飛年紀小,這些恩怨或許過些日子就忘記了,可他錯了。

她的每一次不經意的諾言,或許看似古怪,但卻都是認真的。

那些恩仇,她通通都記得。

她是一個比看起來更加專念的人。

張平帶着那張紙,回了家。

他關好院門,在火紅的落日餘暉下,靜默地看着院落。

牆角堆放着打壞的廢鐵,裏面雜七雜八有很多東西。離廢鐵不遠處是一口井,井水有些淡淡的苦味。院子右邊有一棵急不得年齡的老樹,樹下有兩塊石頭墊子。

每一樣東西,張平都很熟悉。但是當這些東西拼湊在一起,合成一座院落的時候,他卻有些不認得了。

張平抬起頭,看着紅艷的天,他想問它——

我家的小孩去哪了。

但他說不了話。

即使說了,老天也不會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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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深處有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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