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長歌 (上)

第二十七章 長歌 (上)

第二十七章長歌

(上)

到底是一代梟雄,豐臣秀吉幾乎沒花任何代價,就將一場無數人暗中參與,針對自己和大明皇帝雙方的騙局,變成了大明皇帝單方背信棄義。並且因勢利導,將幾名實力過於雄厚的日本諸侯,推入了即將爆發的傾國之戰中。

這些還都不足以證明他的睿智,對整個事件的處理過程中,他最睿智之處便在於,強壓下去了心中的殺人慾望,將整個大明使團,包括騙局的始作俑者沈惟敬在內,都完好無損地禮送去了朝鮮。而使團到了朝鮮之後的作為,也跟他預料的幾乎毫釐不差!

正使楊方亨一脫離險境,就立刻因水土不服,躺進了朝鮮國接待大明使者的驛館中一病不起。而兩位副使,沈惟敬與顧誠,關起門來一番爭執、抱怨之後,竟然又齊心協力炮製出了一封《日本國王謝表》,派人快馬加鞭送去了北京。

因為路途遙遠,《日本國王謝表》抵達北京之時,已經是數日後的深夜。當值官員不敢怠慢,立刻將其送往了皇宮。而最近一直將全部心思放在議和結果上的掌印太監張誠,則迫不及待地將這份標誌着大功告成的謝表,親手呈給了大明皇帝朱翊鈞。

「那豐臣秀吉倒也知禮數,居然懂得上表謝恩?!」御書房內,大明皇帝朱翊鈞展開謝表,對着燈火緩緩瀏覽,蒼白的面孔,被燭光照得忽明忽暗,就像寺廟裏正在享受煙火的神像。

「皇上的恩德澤被萬里,那豐臣秀吉雖然是蠻夷之主,想必也受到了一些感化,故而上表叩皇上隆恩!」存心拍馬屁哄朱翊鈞高興,掌印太監張誠彎下腰,裝模作樣朝謝表上掃了一眼,笑呵呵地解釋。

「嗯,這話也對,朕以赤誠待人,即便他的心臟是一塊石頭,也該捂熱了幾分!」朱翊鈞接過話頭,似笑非笑,「就是不知道,他寫完這份謝表之後,是真心臣服呢,還是轉頭就開始厲兵秣馬?!」

「呼——」秋風拂窗,御書房內的燭光猛然跳起,將朱翊鈞的身影迅速拉長,映在張誠頭上,宛若泰山壓頂。

「這……」張誠的心臟,沒來由打了個哆嗦,趕緊後退了半步,硬著頭皮回應道:「想必,想必應該真心臣服吧。。不過……」

稍微猶豫了一下,本着萬無一失的原則,他又快速補充,「不過夷狄皆虎狼之性,前腳謝恩,後腳就翻臉不認賬也有可能。為了穩妥起見,奴婢斗膽請陛下給顧經略一份手諭,讓他提醒駐紮在朝鮮的大明將士多加小心!」

「嗯,此言甚善!」朱翊鈞笑了笑,輕輕點頭,「虎狼之輩,皆畏威而不懷德。朕不該對它們毫無提防!你說呢,張大伴?」

天不冷,張誠額頭上,卻立刻滲出了大顆大顆的汗珠,一粒粒晶瑩可見。

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朱翊鈞的話,只覺得兩腿發軟,脊背發涼,眼前漆黑一片。而朱翊鈞的話,卻清晰地傳來,每個字,都重逾萬斤。「大伴,你進宮伺候朕,算起來應該有二十四年了吧?!不知道朕到底哪裏失德,竟讓你心冷如斯!」

「皇上,皇上這是什麼話?!」張誠嚇得魂飛魄散,本能地就想撲過去,先下手為強。然而,身體卻提不起任何力氣,直接將「撲」這個動作,變成了雙膝跪倒,以頭搶地,「皇上對奴婢恩重如山,奴婢沒齒難忘。奴婢願意生生世世都做太監,伺候皇上左右!奴婢沒有心冷,真的沒有心冷。皇上開恩,皇上開恩,奴婢沒有背叛您。奴婢只是一時糊塗,才被他們拉下了水。奴婢真的沒有背叛您,是他們告訴奴婢,繼續打下去,只會讓府庫一空,民不聊生。讓您勞心勞力,卻什麼好處都拿不到……」

「好一個憂國憂民的張掌印!」朱翊鈞聽得又是傷心,又是惱怒,抬起腳,將張誠一腳踢出了半丈遠,「原來是朕,一意孤行,窮兵黷武!原來是朕,專門做賠本生意,費力不討好!原來是朕,昏庸糊塗,任用奸佞……」

「皇上息怒,息怒啊!」張誠的額角撞在地上,血流滿面,卻顧不上去擦,手腳並用爬了回來,沖着朱翊鈞連連磕頭,「奴婢不是這個意思,真的不是這個意思。是奴婢糊塗,奴婢貪心,總想着給家中侄兒找一門好親事,攀附高枝!奴婢真的沒想過背叛您,奴婢只是不知道他們如此膽大,竟然什麼都敢偽造。奴婢剛才還試圖補救,提醒您小心倭寇挑起戰端!」

最後一句話,雖然說得極為心虛,卻比前面所有話都管用!朱翊鈞已經抬起來的腿,忽然僵在了半空中,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踢下去,還是不該踢。

二十四年的陪伴,終究不是萍水相逢。更何況,這二十四年裏,還有十多年是共同面對首輔張居正的威壓。

雖然,雖然每次見到張居正,張誠和張鯨都嚇得比貓還乖,根本給朱翊鈞提供不了任何支持。可如果沒有他們在張居正告辭之後,立刻想方設法哄自己開心,甚至陪着自己一起哭,一起罵,一起扎小人兒,朱翊鈞知道,自己也許早就瘋掉了,根本不可能堅持到把張居正熬至油盡燈枯!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皇上,您想踢就踢,千萬別這樣站着,小心摔倒!」那張誠是何等的姦猾?發現朱翊鈞的大腳遲遲沒有落下,立即知道自己的活命機會來了。趕緊一邊重重磕頭,一邊大聲提醒。

「你閉嘴!朕不需要你裝好人!」朱翊鈞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保持着金雞獨立的姿態,晃了晃,差點摔倒。迅速站穩了身形,他再度抬起腿,狠狠踹向了張誠的肩膀,「朕就喜歡這樣站着,朕喜歡單腿站着。朕一條腿站着,照樣能收拾你。朕踢死你,踢死你!」

一邊大聲咆哮,他一邊繼續用腳猛踹。咆哮得一聲比一聲高,下腳卻本能地避開了張誠的要害,只管照着皮糙肉厚地方招呼。

那張誠疼得眼前金星亂跳,卻清醒地知道,自己今天肯定不會死了。像團爛泥般趴在地上,任由朱翊鈞怎麼踢,都堅決不躲不閃。偶爾疼得受不了,嘴裏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也努力憋住氣,不讓聲音太高。

「你個蠢貨,你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你想給子侄改換門庭,朕封官的封官,賜功名的賜功名,幾時沒有滿足你?!你以為,跟武清侯聯姻,你的侄兒就前程遠大了。狗屁,如果不是沖着你在朕身邊說得上話,武清侯怎麼可能把女兒嫁入張家!你這老王八,才上了秤盤,就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你這老糊塗蛋,簡直比豬還純。即便是一頭豬,也知道有人喂自己一碗糠,是為了將來多割一塊肉!」朱翊鈞踢了足足二十多腳,終於踢得累了,心中卻余怒未消,站穩身體,指著滿臉是血的張誠,繼續破口大罵!

張誠雖然被打得痛徹心扉,卻始終保持着清醒、聽到「武清侯」三個字,就立刻知道,自己所做的那些事情,大部分都已經被人捅給了朱翊鈞。愈發沒勇氣抵賴,只管掙扎著繼續磕頭,「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奴婢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不知道好歹的王八蛋。皇上千萬不要為奴婢生氣,不值得,真的不值得。皇上可以賜奴婢去死,奴婢絕無半點怨言。還請皇上息怒,對朝鮮之事,早做決斷!」

他不提朝鮮還好,一提,朱翊鈞心裏剛剛變弱了一些火頭,立刻又熊熊而起。再度抬起腳,狠狠踹了他一個后滾翻,「那你就去死吧!朝鮮之事,朕用不到你來提醒!」

「謝皇上洪恩!」張誠嘴裏發出一聲悲鳴,掙扎著爬回來,跪正身體,給朱翊鈞磕了三個頭。然後又掙扎著爬起來,踉踉蹌蹌往外走去,每一步,都在身後留下一個清晰的血痕。

「去死,死得遠遠的,朕不想再看到你!」朱翊鈞沖着他的背影,大聲怒吼。然而,心中卻終究痛的厲害,頓了頓,沖門外大聲吩咐,「來人,將他的印信奪了,押入內行廠!朕要親自審理他,把一切查個水落石出!」(注1:內行廠,明代錦衣衛掌握的黑監獄,不受國家法律監督和控制。)

「是!」幾名早就佈置在外邊的錦衣衛,快步衝進御書房,架起張誠,轉身便走。

「找個郎中給他治一下傷,別讓他死了,也別讓人謀害了他!」朱翊鈞咬着牙,繼續大聲補充。因為憤怒而變成青黑色的臉上,卻閃過了一絲無法掩飾的難捨。

另外一個陪着他從小到大的太監張鯨,四年前就被他變相放逐。今天,他又不得不罷免的張誠!從此,他徹徹底底成了孤家寡人,他身邊再沒一個當年的夥伴!

「奴婢多謝陛下鴻恩!」張誠努力睜開睜開眼睛,望着朱翊鈞,剎那間,眼淚不受控制地淌了滿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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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長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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