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遲暮 (中)

 第二十六章 遲暮 (中)

第二十六章遲暮(中)

「關白——」加藤清正楞了楞,雙目之中立刻露出了一縷無法掩飾的失望。然而,多年左右逢源的經驗,卻讓他迅速收起了心中的想法,雙腿併攏果斷躬身,「遵命!」

「來人,與加藤主計頭一道,送大明使團回驛館!」

見豐臣秀吉主意已定,年入一百二十萬石的諸侯毛利輝元果斷收起了倭刀,扯開嗓子大叫。彷彿主動請纓替豐臣秀吉「剷除奸賊」的,是另外一個人般。

立刻有一隊人馬蜂擁而入,也不管楊方亨如何抗議,連推帶搡,將他與沈惟敬、顧誠等人押了出去。隨即,毛利輝元又是一聲令下,幾名眉眼清秀的小廝匆匆走進正堂,手腳麻利地將被豐臣秀吉劈斷的矮几,以及摔在地上的茶杯茶壺等物,收拾了個一乾二淨。

當外人和地上的雜物都不見之後,豐臣秀吉的頭腦也徹底冷靜了許多,冷冷橫了一眼石田三成,咬着牙吩咐,「行了,那幫明朝使臣已經走了!你跟小西行長為何要聯合起來騙我,可以說了么?」

「關白息怒,此事,並非在下與小西攝津守蓄意欺騙,而是,而是陰差陽錯!」石田三成依舊滿臉平靜,彷彿自己完全是個局外人一般,慢聲細語地解釋,「與大明議和,乃是三年之前,關白全權委派於在下與小西攝津守。在下接過此重任之後,也曾試過,完全達到不戰而征服朝鮮和大明的目標,然而,在了解我軍在朝鮮的真實情況之後,卻不得不接受現實,退而求其次!」

「什麼叫退而求其次?!我軍在朝鮮的真實情況又怎麼了?」彷彿當頭又被潑了一桶熱油,豐臣秀吉好不容易才壓下去的怒火,再度熊熊而起。「難道我軍三個月內,橫掃朝鮮,所向披靡的戰績,全是假的?!難道不是大明向日本求和,而是你等,你等被打怕了,所以躲在釜山不敢出戰?!」

「咳咳,咳咳,咳咳……」正堂內,忽然響起了一片咳嗽之聲。所有領軍諸侯,除了沒去朝鮮參戰的德川家康和伊達政宗,全都將頭藏在了衣袖之下,面紅耳赤。

「你等……」豐臣秀吉迅速扭頭掃視全場,目光如刀。然而,下一個瞬間,三年之前小西行長騙得明軍停止進攻后,親筆寫給他的那封信,卻又從他記憶深處迅速浮現。

三年前,日軍橫掃朝鮮,所向披靡的戰績,的確不是假造。但是,那僅僅發生於明軍主力沒有跨過鴨綠江之前。自打李如松帶領明軍主力跨過鴨綠江,正式介入日朝兩國的戰爭之後,日軍就被壓得節節後退,在短短不到五個月時間內,接連丟失了平壤、開城、王京,一路被壓回了朝鮮東南方的尚州!(注1:這裏指的是李如松帶領主力入朝之後。之前祖承訓兵敗平壤,人數很少,所以不能算主力對決。)

當初他之所以同意小西行長全權負責跟大明交涉,一則是意識到日軍準備不夠充分,需要通過談判爭取時間,以便整軍再戰。二來則是為了減輕自己在國內的壓力,避免有些心懷不軌的諸侯,趁著小西行長等人損失慘重之機,起兵造反,挑戰自己的地位。

只是後來隨着時間推移,議和這件事,就漸漸脫離了他的掌控。小西行長每次向他彙報,都是大明不斷讓步的好消息。而他因為聽信了小西行長和石田三成等人的話,認為光憑着談判就能拿到大明、日本、朝鮮三國總攝政的權力,才沒有催促已經修整完畢,並且補充了大量鐵炮的日軍,再度揮師北上!

「啟稟主公,退而求其次的意思就是。我軍重新修整之後的實力,依舊不足以實現關白的野望。」彷彿能猜到豐臣秀吉心中的所想,石田三成忽然開口,直接指向了問題的關鍵所在。「而那時,距離雙方停戰之日,已經過去了三個多月。日本國上下都傳開了我軍擊敗明軍,逼迫他們不得不主動求和的消息,關白您的聲望,也如日中天。」

「主公,如果當時在下實話實說,告訴所有人我軍並無任何勝算,則如同火上澆油!」小西行長的反應是何等的靈敏,從石田三成的解釋當中,迅速嗅到了一線生機,立刻向前爬了兩步,悲悲切切地補充,「在下為了讓我軍能有更多的修整、準備時間,也為了不讓天下人失望。所以,所以才決定繼續欺騙大明,告訴他們關白答應了他們的所有要求。在下當初只是想,想竭盡全力將戰事拖延到一年之後。然後,然後以明國毀約為借口,領軍北征。這樣,關白您的聲望不會受到任何損害,我軍也適應了明軍遼東騎兵的瘋狂戰術,不會再重蹈覆轍。誰料,誰料後來竟,竟一錯再錯,以至於,以至於無法回頭……」

這番話,有一大半兒是事實,另外一大半兒,則是他給自己找的借口。可說着說着,他忽然就悲從心來,進而泣不成聲!

「毫無勝算,此話當真?哪怕,哪怕是重新整軍之後,還給你們買了那麼多鐵炮?」豐臣秀吉雖仍在氣頭上,卻依舊從小西行長的辯白中,發現了一個無法相信的事實,皺着眉頭,緩緩追問。

「關白明鑒,最初趕赴朝鮮參戰的各部兵馬,士氣已折。即便重新整軍,也沒有信心面對敵人!」小西行長抹了一把眼淚,沮喪地點頭。

「大明不同於朝鮮,大明將士,也不同於朝鮮官兵!」石田三成接過話頭,實事求是地補充,「特別是騎兵和火炮。前者多年與塞外諸部作戰,經驗豐富且戰法老練,只需要百餘人,就能衝破我方上千人組成的軍陣。而我軍的騎兵,卻無法阻擋其腳步。」

頓了頓,他繼續大聲補充,「明軍的火炮,射程超過兩里,移動方便,每次開火,便是成千上萬枚彈丸橫掃。我軍的鐵炮足輕,連對射的機會都沒有,便會被打成蜂窩!」

「真的?他們說的都是真的?」實在無法相信敵軍竟然如此強大,豐臣秀吉迅速將目光轉向其他去過朝鮮參戰的諸侯,大聲詢問。

「小西攝津守在這件事上,的確沒有說謊!」先前曾經落井下石的小早川隆景這回沒有再趁機踩上一腳,而是輕輕嘆了口氣,低聲回答。

「明軍的遼東騎兵和火炮,一直是我麾下將士的噩夢!」毛利輝元也一改先前態度,鐵青著臉替小西行長作證。

加藤清正不在,德川家康和伊達政宗沒有率軍前往朝鮮參戰,沒說話的資格。忽然間,小西行長的兩頭欺騙舉動,就變得非常有情可原。甚至,甚至還可以稱作:為了顧全大局,才不得已而為之!

如果不假意答應明國提出的條件,雙方兵馬在三年之前,就得不死不休。那樣的話,士氣瀕臨崩潰的日軍,除了被趕下大海之外,根本沒有第二個結局!

如果不假意答應明國提出的條件,對方怎麼可能整整三年,不向釜山發一彈一矢?怎麼可能放任分散在各地的日軍撤回釜山,而不派一兵一卒中途攔截?怎麼可能任由日方將和議的簽署時間一拖再拖,甚至更改了和約最後簽訂的地點?!

反過來,如果不對日本這邊宣稱,日軍在朝鮮大獲全勝,三年前,日本國內恐怕就已經燃起戰火;

如果不對日本這邊宣稱,大明皇帝準備封日本關白為三國的總攝政,大明王!不光是日本國內的主戰派,甚至一些以「穩健」著稱的傢伙,也會推動在朝鮮的日軍儘快重新北上作戰,然後卻不肯接受失敗的結局!

如果不對日本這邊宣稱,日本登陸中華的夢想,就近在咫尺,三年來,日本國內的各項施政措施,也不會推行得如此順利,甚至包括一些明顯會削弱諸侯全力的政令,也堪稱暢通無阻;

如果……

能從一個卑賤的「穢多」,爬到天下人的位置上,豐臣秀吉這輩子吃過數不盡的苦,也忍受了無數他人所不能。這些屈辱和苦難,造就了偏執和自大的性格,同時也充分鍛煉了他的能力,拓展了他的視野,提高了他的智慧。之前,他與其說是被人蒙蔽,倒不如說,是自己利令智昏,主動將自己推進了如此幼稚可笑的騙局之中。而現在,好夢破碎,他卻以常人無法企及的速度,恢復了清醒,隨即看明白了整件事的起點,演化過程,和如今所面臨的尷尬現實。

如果說不憤怒,那肯定是假的。可除了憤怒之外,作為多次在生死邊緣走過的梟雄,他卻更清楚,該如何因勢利導,才能避免情況繼續惡化,甚至動搖自己的統治根基。

他已經老了,無論精力,體力,都遠不如當年。有些麻煩,他必須儘快解決,甚至轉嫁出去,而不能留待後來。為此,哪怕原諒一些不該原諒的人,做一些違心的事情,甚至顛倒黑白!

他需要的是,快刀斬亂麻。需要的是,維持麾下各方力量的平衡。需要的是,給兒子留下一個安穩的未來。需要的是,讓家族的榮華千秋萬代!

唯獨臉面這東西,豐臣秀吉從來就沒需要過,今後也不打算在乎。猛然間,他深吸一口氣,提着倭刀,再度掃視全場。

除了石田三成之外,在場的文官武將們,紛紛將頭側開,誰都不願跟他的目光相接。更不願意因為哪句話,或者哪個動作不對,成為他的發泄目標。

必須要有人,要為自己所受之羞辱,付出代價。也必須要有一個目標,將這件事引發的內部矛盾,向外轉移。心中忽然有了決斷,豐臣秀吉再度將倭刀舉過頭頂,大聲宣告:「大明皇帝,欺人太甚!竟敢私自更改和約,出爾反爾!此恥非我一人之恥辱,而是日本舉國之恥!若不能洗雪,我必然死不瞑目!」

說着話,猛然將刀向下一揮,聲色俱厲,「我決定,從即日起,興傾國之兵,渡海西征。此番將士們如果不能飲馬北京,絕不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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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長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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