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第 93 章

關幼萱五月才到姑蘇。

她從小長大的地方,江南水鄉,吳儂軟語,煙雨人間。

跟隨她的女英軍們初見到這般精緻的江南之處,都有些不適應。她們小心翼翼,路過學堂和學子們,向關父請安時,都覺得渾身彆扭,覺得自己不該打擾這樣平靜的世界。

何止她們,關幼萱自己都恍如隔世。

用膳時,家中僕從侍女們端上許多小碗小碟,精緻的小菜一點點,再加上用木桶所盛的米飯……關幼萱恍惚,她在大西北呆久了,眼見的都是大漠荒煙,大魚大肉,這般精細的生活,她已經很久沒見到了。

關玉林見到女兒這般懵的樣子,真是又好笑,又心酸。

然而女兒精神不錯,笑起來比出嫁前明朗許多,看着身體也很好……這門婚事,雖然他答應得不情不願,女兒也不肯和離,但女兒到底算嫁了良配吧。

如果原霽不死,那自然是良配。

關幼萱飯後便與關玉林縮在書房中,撒嬌著求阿父援助涼州糧草。關幼萱振振有詞:「梁王本就不該當皇帝。涼州有活着的小太子在,揚州之地節度使,如果早早在這時站小太子,日後太子登基,阿父也是功臣啊。」

關玉林:「那也得涼州護著的小太子能夠登基……太子,實在太小了。」

關幼萱:「有五哥在的。阿父,什麼事情未曾發生,我們都不知道結果會如何。但是梁王得位不正,他早年就和漠狄勾結了……和外國勾結對付自己人的人,當了皇帝,對天下人是好事么?何況我們……」

關玉林抬手止住。

他道:「萱萱,你只是向著涼州而已。」

關幼萱一靜,她低頭承認:「是,我是向著涼州。如果在涼州住久了,認識了涼州的百姓們,便都想護住涼州的……阿父,涼州有什麼錯?多年戰亂,該怪涼州么?可是誰讓涼州是邊境啊!因為戰亂,百姓們過得不好,便經常會叛亂……只要、只要有人能壓住涼州,朝廷多支持涼州的官吏們,百姓們都是大魏人,又怎會對長安有諸多怨言?

「大家都覺得涼州不好,覺得涼州排外。長安明明忌憚原家,可又不派別的將軍們去管涼州……不就是因為每個人都覺得涼州難管,不想攪渾水,怕陷入涼州,就再出不來了么?涼州是沒有人要的渾水,可是這攤渾水,原家世世代代守在這裏!難道原家就是欠涼州的么?只是因為原家也沒有選擇——誰能拋棄涼州的百姓們呢?

「我知道朝廷也很難,不知道該怎麼管涼州,所以才總想將涼州推出去,猶疑着是不是把涼州送出大魏更好。可是涼州若是不是大魏國土了,夾在大魏和漠狄之間,涼州怎麼辦?朝廷一直猶豫,不過是因為現在,涼州幫它守着長安,沒有了涼州,長安即刻被外敵攻陷……

「阿父,世上怎麼能有隻顧利益,不問情義的事情呢?你教我讀書,說世間許多事,不能只想着利益如何,適不適合,會不會對自己有好處……人還應該做一些對的事情。這些事也許很難,也許對自己也沒什麼好處……可是它是對的,是正確的,我們就應該去做。」

關幼萱凝望着自己父親,她目中淚光閃爍。她再一次想到自己初次做夢時,救下她的原霽;最後一場戰事上,死在她懷中的原霽。

他或生或死,他都是為了涼州而死。他始終是英雄。

關幼萱含淚哽咽:「我自然是因為我夫君是涼州人,我嫁的是涼州人,才懇求父親助他。可我也是因為涼州百姓太苦了,涼州太難了,我想與夫君一起努力,在我們有生之年,為涼州求一個生路,希望朝廷能夠重視涼州。我同樣是因為涼州是大魏國土,涼州百姓與將士們為大魏犧牲了很多,我們不該拋棄不管。

「既然梁王先行惡事,我們有這麼一個機會……阿父,幫一幫涼州,不好么?你是天下聞名的大儒,你懂很多道理,只要你、你聽我慢慢跟你說我見到的,聽到的,你就會明白……」

關玉林沉默著看關幼萱磕磕絆絆地說話,她不是因為緊張而說話結巴,他的女兒伶俐聰慧,說話哽咽,只是因太過激動。關幼萱急切地想向他解釋自己看到的,急切地希望關玉林幫助涼州。她知道自己父親會天然幫她,可她還想父親不僅是因為她而幫忙,父親是為了公義、為了天下的道理而去幫忙……

這正是他教養大的女兒啊。

關玉林心中酸楚又欣慰,對天上的亡妻說:你看,我沒有辜負你,我一個人,將女兒養得多好。

關玉林緩緩地摟住關幼萱的肩,拿帕子為女兒擦去眼角淚。他將女兒摟入懷中,嘆氣:「小丫頭萱萱……你不用說了,涼州的困境,為父是知道的。」

他悵然:「為父一直知道。」

正是因為一直知道,兩年前才會猶疑,值不值得將關幼萱嫁給原霽。

關幼萱在他懷中抬頭,恍了一會兒,她猛地想起:「公公說,他年輕時,在涼州見過您與阿母。」

關玉林點頭。

他耐心地為女兒把眼角淚擦掉,然後拉關幼萱坐到書案前。關玉林道:「為父年輕時,你母親是我的師妹。那時我二人考古天下,想出塞去找一些古迹痕迹,回來著書。我和你阿母,那時候是去過涼州的。那時涼州的原家因為你公公的原因,分外厲害,我們要出關,必須要徵得你公公的同意和保護。

「那時候,你公公強行留我與你阿母在涼州住過很久。我那時以為你公公是不願我們出關,心裏發愁得不行,後來才想明白,他希望借大儒的筆,讓涼州為世人所知,讓大魏長安能夠知道涼州百姓們是如何生活的。」

關玉林回憶:「涼州本是很繁華的,它接通西域和長安,貿易往來都要通過它。即使是戰亂那麼多年,涼州的地位都不受影響。你公公希望世人認識涼州。」

關幼萱小聲:「但是你和阿母救了師兄,為了保護師兄,只能匆匆離開涼州,沒有在那裏多待。」

關玉林一頓,詫異:「你公公連這個都告訴你了?」

關幼萱:「師兄自己也知道。」

關玉林挑下眉,他若有所思,瞬時明白裴象先是帶着一些御醫回來的緣故了。

關玉林:「你公公……他是個厲害的人物。可惜他打仗受了傷,聽說不能上戰場了,才從前線退了下去,回頭娶妻了。至於你公公的私人感情……我等外人,自然也無權評價是非了。只是為父當初考慮你婚姻時,也想過你公公的緣故。」

關玉林道:「我當時本來不願你嫁,但是關家嫡系沒有女郎,關家和原家和親,你堂姐走後,臨時的,好像只有你和七郎年齡近了。再加上你夫君是原淮野的兒子……為父想,原淮野那般人物,他的兒子,應該是個良配吧?」

關玉林略有欷歔,悵然道:「為父當日心中實在糾結,既覺得原霽好,又覺得原霽不好。我覺得他應該是和他阿父一般有本事的人,可我又忌憚原淮野拋棄原配去尚公主,疑心他兒子與他一樣;但是原霽自幼在原二這裏長大,應該與他父親不一樣吧。

「七郎若是個本事高的郎君,我的女兒跟隨他,日子也會過得好;可若是七郎太有本事,我女兒跟着他,會不會很辛苦?原家培養七郎的決心實在太大了,整個涼州將希冀放在七郎身上,實在太明顯了……為父常日在想,我女兒嫁給這樣的人,也許會很苦吧。他再厲害,再有本事,但是他身上承載的,實在太多了。」

關玉林盯着關幼萱,緩聲:「原七郎的命,都不屬於他一個人。他命不由己,身不由己,心不由己……為父多希望你能離開他。」

關幼萱露出一個笑。

她垂目:「我愛他。」

關玉林低悵:「是,女兒家都愛少年英雄。你日日與他這樣的人相伴,你怎會捨得離開他。我與你師兄,小看了你們……當我將你嫁出去,再想讓你回來,就太難了。」

他似笑,又似傷懷:「我們家的小丫頭萱萱,實在是性情太好了。你做的既是正確的事,阿父又不是什麼惡人,為何不幫你呢?莫要哭了。」

關幼萱擦掉眼淚,怕父親傷心,她掠過此事,說起另一事:「公公說他曾托阿父著書,阿父真的沒有寫么?」

關玉林抬手,指了指書架。關幼萱起身,順着阿父手指的地方,從密密麻麻的書架中,找到了一本書。她詫異地看到這本書名為《涼州志》,但是關幼萱自幼讀遍阿父書房中的書,卻沒看過這本。

關玉林:「你打開看看便知。」

關幼萱打開書目,翻了翻,她目光凝住。她看到的這本書,是寫了一半的書。書中有字,有畫,內容詳實十分。她大略看了幾眼,書中內容與現今情況不太相同,但若是許多年前寫的書,那倒是符合了。

關幼萱迷惘地抬頭看關玉林。

關玉林目露溫意,道:「這本書是你阿母活着的時候寫的。」

關幼萱握著書的手一顫。

關玉林道:「師妹要為涼州寫此書,她考察數年,頗為辛苦。自師妹嫁於我,世間總以我姓冠於她名前,我知道她雖愛我,但她心裏亦有傲氣,每每有人稱呼她不冠我姓時,她便目露喜色。是以,她既要著書,我便刻意避讓。她著完此書,便只書她的姓名,與我無關。

「我們同門所出,我為大儒,她卻默默無名,委實不公。我求世間有眼有公,師妹能有此書傳世。可惜你阿母生了你后,身體越來越差。她病逝前,都未能寫完此書。天妒英才,人力何為?我便將此書收起,束之高閣。

「師妹既亡,就讓此書成為絕唱吧。我不會為她續一個字的。」

關玉林諄諄教誨:「萱萱,你如今活在涼州,我見你回來所帶的女英軍便知,涼州的女郎們彪悍於我們。既然你已經做了七郎夫人,你便應該與涼州的女郎們一樣,與你阿母所求一樣,不只龜縮於男人之後。」

關玉林微笑:「是以你回來找阿父籌糧,為父對你是分外滿意的。我的女兒,雖嬌生慣養,卻並不嬌弱,只能任人保護。」

關幼萱怔怔看父親,她攢緊手中的《涼州志》,忽堅定地抬頭:「阿父,這本書,讓我帶走,讓我繼續寫完吧。我願意與阿母同寫這本書……我不太記得阿母什麼樣子了,但是有此書在,我也想阿母的名字能夠留史。」

關幼萱問:「阿父,阿母叫什麼?」

關玉林:「寧清書。」

關幼萱告別父親出書房的時候,關玉林凝視着女兒纖纖背影,兀自吟哦:「……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樹枝,舉翅不回顧,隨風四散飛。」

女兒到底長大了,離開父母了。

--

關幼萱留在姑蘇,和關玉林一同籌糧。她早出晚歸,沒怎麼見過師兄。卻有一日,關幼萱回來時,裴象先早早在庭院前等她。關幼萱向師兄打招呼,裴象先卻面色嚴肅。

裴象先這般神仙人物,難得露出這般肅穆神情,讓關幼萱不禁一愣。

裴象先:「萱萱,開花了。」

關幼萱迷惘:「什麼開花?」

她緊接着想起一事,心裏猛地一突,瞠目看向裴象先。裴象先對她頷首,證實了她的猜測——她從西域帶回來的花,被裴象先和御醫們催熟,終於開花了。

裴象先:「此花與枝葉一同顏色,都是綠色,分外不明顯。此花也沒有氣味,但是靠近它的人,便會意識昏沉,精神混亂,在腦中幻想出自己最仇恨的事情,持續時間最長的,甚至可達十天……」

裴象先沉思:「此花若是用於戰場,那就……」

關幼萱喃聲:「所以玉廷關一戰,真的是因為……」

她心裏說不出的驚恐,道:「為什麼此花突然開了?!」

裴象先道:「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它『噬魂花』吧。此花只開花,便要十幾年……我能提前催熟,但漠狄一定還有這樣的花。它們陸陸續續都會開花……萱萱,開花的時間到了。」

關幼萱臉上血色瞬間褪下。

她想到了夢裏最後自己抱着的原霽,他身上那麼多傷口,整場戰爭一線崩潰……他要她殺了他……原霽是否是為了守住某個秘密,才堅持赴死的?

他不能說的秘密,他必須要用死去守的秘密……他身上的傷,是不是不只是漠狄的人,也有大魏的將士。他是不是殺了太多人,他是不是本來也不會死,他是不是為了這個秘密……他是不是留了什麼後手……

對了,夢中最後,五哥呢?夫君死後,五哥該怎麼辦,還有公公……

裴象先眼睜睜看着關幼萱眼中淚水不斷向下落,掛在腮畔上。她眼淚大滴大滴,眼眶濕漉漉的。關幼萱抓住裴象先的手,顫聲哽咽:「師兄,師兄我求求你,求求你們……你們已經提前催熟了這花,是不是可以制出解藥來……

「你們救救我夫君吧,救救他吧……他會心甘情願去死的,他一定會的……」

關幼萱捂住臉蹲在地上,裴象先伸手撫摸她的腦袋。

--

漠狄王庭,隔着數丈距離,木措等人嚴密隔着厚厚的衣袍、盔甲,看着那花徐徐綻放。

等待了十幾年,這花終於再一次開了。

原霽在戰場上戰無不勝,如同他父親一樣。

可是無色無味的毒,連漠狄人自己都控制不了的毒,才是真正的殺器。

大魏皇帝答應他們,把涼州送出一半給漠狄。有了一半涼州,漠狄連年越來越冷的、不適合族人生存的環境,就能得到緩解了。

終歸到底,大家都是為了生存。

--

「不留行」帶着信件,前往涼州送信。關幼萱更多的是想制止原霽,所以她不僅給原霽寫信,更想給原淮野、給蔣墨送信。

偵查鷹傳信的時候,益州軍脫離梁王的掌控,回到了封嘉雪手中。

軍隊兩立,封嘉雪身披戰鎧,從浴血將士面前走過。這位回歸的女將軍,對益州軍的掌控比任何人都要強猛。路邊被押著下跪的一個封家人大吼著:「封嘉雪,你連自己親人都殺,你不得好死……」

他的咒罵未完,封嘉雪抬手一匕首揮出,隔着數丈距離,直接扎入他的喉嚨。

封將軍殺伐果斷,旁立的軍人們肅然,只覺得果然是她回歸了。只有這樣的人,才能讓益州軍信服。封家兄弟即使奪了封將軍的權,只要封嘉雪回來,這一切仍是她的。

封嘉雪回望着身後的將士,淡聲:「伸手握刀的一瞬,我便知我終將死於刀下。我為將軍的一刻,便知親兄弟也必須為我讓路。梁王不義,天下自有公義,益州軍即刻起,手中的刀,直指長安!」

將士們吼聲震天:「喏!」

原讓站在軍營前,隔着遙遠距離,看封嘉雪那般風光,凜然立在高台上,宣誓她自己所效忠的——刀,劍。

他久久凝視,待封嘉雪離開眾人視線,回來尋他,與他目光對視一下。原讓微笑:「不愧是阿雪。」

封嘉雪沒多理會他這般客套的恭維,她直接進軍營,拉出沙盤,便要研究攻長安的路線。原讓跟在她身後,看着她的背影,說:「阿雪,有些時候,我會恍惚,覺得你和七郎分外像。」

封嘉雪微側臉。

原讓:「你們都是孤狼,獨狼。世道艱難,你們自己開一條路,上天攔不住你們,世人不能阻擋你們。你們一往無前,只相信自己的力量,只信奉自己手中的刀劍。

「你和七郎的處境也差不多。七郎是承載了太多人的希望,他不能退;你是因為女郎身,一退便是死,你只能往前走。這樣的你,本應和七郎惺惺相惜,互相理解的。但你們居然……互相討厭。」

原讓想了這麼多年,終於明白這二人的彼此厭惡並非是青梅竹馬那般曖.昧的、賭氣的不喜歡,而是真的不喜歡。

可是為什麼?

同樣的人,不應該理解同樣的人么?

封嘉雪回頭看他,她直白道:「因為你。」

原讓一怔。

封嘉雪道:「二哥,同樣的人,除了會互相理解,還會互相排斥。我不能與你的七弟待在同一個地方,我想當王,他也想當王,我和他只有一人能當王,誰也不會服誰……二哥,我最羨慕你弟弟的,就是你弟弟有你。」

她道:「我這一生,如你所說,因為身為女兒,我面臨的困境,不少於你的寶貝弟弟。所以我習慣冷血,習慣自己戰鬥,我考慮政務,考慮利益,考慮自己背後的所有人馬……七郎有你,我卻是獨自一人在開路。」

她低頭打開戰略圖,淡聲:「二哥,你好好活着。你若不在了,我便只考慮政務,只考慮利益。我走到今天這一步,大部分時候,我考慮的是自己的身後兄弟,我不意氣用事的。一個成功的將軍,永遠不會將個人情感放在第一位……我只會為二哥往後退一步。」

「涼州死活與我何干,你們原家的未來與我何干。沒有你的涼州,對我不過是一張行軍打仗的地圖而已,毫無意義。」

原讓嘆氣:「看來我還死不起了。」

封嘉雪唇角噙一絲笑,目中少有的有了溫度。她回頭看他,原讓從她眼中,隱約看出十幾歲的少女的痕迹,那個睜大眼睛,羨慕地看着他手中的糖的少女……她堅定而輕聲:「是。」

只有他值得她退避三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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