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大概……沒救了

第五章 我大概……沒救了

凌晨的道路上空無一人,夏季已過,秋天仍舊帶着不少的熱氣。裹挾著幾片落葉的風微微刺臉,顧余川在第三個路燈下停住腳步。

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的腿部肌肉終於放鬆下來,疲憊感隨即湧出。顧余川靠着路燈喘氣,細微的白霧迅速消失在空氣中。

程念不在的日子,他開始跑步。

健身房的卡已經過期了大半年,他沒去續費。

天色漸明,東方冒出了淡淡的金光。路上行人漸多,一個個神色匆匆像是着急趕去參加什麼宴會似的。

顧余川隨意地把肩上的毛巾取下來抹了一把汗,開始沿着馬路往回走。

鑰匙插進鎖孔里發出「咔嗒」的聲音,在極其寂靜的樓道里顯得格外清晰。

顧余川直接扎進浴室洗了個澡,然後渾身清爽地出來。打開筆記本電腦,開始噼里啪啦地敲出一行字。

軟件的基本功能最終敲定,他端過已經涼掉的咖啡抿了一口,那苦澀瞬間蔓延到了心裏去。

辦公桌面上擺放着他從來不用的日曆本,翻過很多頁最後停留在現在的時間上。馬克筆圈出來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幾天,他要等的人卻還沒有消息。

太陽逐漸升高,開始炙烤著大地。

走廊盡頭的一間病房住着一位奇怪的病人,蘇凡雖然不會路過,卻也慢慢好奇起來。他在門外駐足,沒一會兒他父親從裏面走出來,關門時他忍不住往裏張望了一下。

卻什麼也沒看到。

「你個兔崽子!這個點你不是該去給108號床的病人做手術了嗎?」蘇林元一巴掌拍在蘇凡腦袋上,力道不小,疼得蘇凡倒吸了一口涼氣。

「主刀醫生換人了。爸,這裏面住的是什麼人?」蘇凡還想瞄,被蘇林元偉岸的身軀擋了個嚴實。

「不該問的別問。」蘇林元眉頭斂下來,抬腳離開。

蘇凡跟在蘇林元的身後,時不時回一下頭。

這個人在這裏住了有一年了,剛來時房間里總是傳出驚慌的喊叫聲,他父親是這個人的主治醫生,一天總要花幾個小時在這間房裏。

究竟裏面住着的人,是患了什麼病呢?

蘇凡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他手指間夾着一支筆,來回晃動了幾次,才在紙上「唰唰唰」寫下幾個大字,遞給坐在面前的患者。

蘇凡下午下班時,又經過那條走廊,幾乎是下意識地去看那間病房。原本緊閉的房門竟然打開了,蘇凡不受控制地走過去。

房間里已經空無一人,床上的被子也疊得整整齊齊擺在床尾。

窗帘拉開,整間房都變得明亮。

這以後,房間里都沒有住過人,大約是那人終於病癒,所以離開了。

潼溪大學大二生周末在學校附近的燕南湖邊野炊,程念被安排去了林子裏撿柴火。和她一起的還有一個長相美艷的女生,叫季晨曦。

兩個人走了一段,零零碎碎撿了些干樹枝。

「念念,要不你去那邊,我去這邊,分頭找找還有沒有柴火?」季晨曦是程念的室友,平時也經常幫着她,兩個人關係還算不錯。

程念看了眼手裏少得可憐的幾根枯樹枝,抿著一張缺少血色的唇點了點頭。

林子靜謐,很快隔絕了外面的聲響。

樹墩旁邊的枯枝不少,程念蹲下身子,將個頭稍大的樹枝摞在一起,用一根枯藤捆起來。

她抱着半人高的一捆柴火剛起身,眼前便是一黑,好像世界都在旋轉。她頭重腳輕地走了幾步,差點撞到樹上。

架起了烤架的平地上堆著一捆柴,季晨曦把東西一丟,在原地呼呼喘氣。等她環視一周,才發現程念根本不在。

季晨曦喊了程念幾聲,聲音不太大,卻讓顧余川心裏猛地一顫。

秦深深還在他身邊咂嘴說這個好吃那個好吃,轉個身發現顧余川人已經沒影了。

「沒勁。」秦深深搖搖頭,順手把烤架上的一串雞翅拿下來吹了吹。

顧余川找到季晨曦,連氣都沒有緩一口,他說:「程念在哪裏?」

季晨曦大腦當機了一下,她認識顧余川,大四的男神學長,無數女生的暗戀對象。季晨曦見過顧余川幾次,但都是在人群中匆匆一瞥,這麼近距離的接觸還是第一次。

她有些愣神,手指指了一下旁邊的那片林子。

顧余川已經跑了進去,穿梭在密林之間,葉片縫隙中投下來的光線讓林子美得不可方物。

興許,現在給他一個髒兮兮的垃圾桶,他也會覺得很美。

顧余川在樹墩旁邊發現了一個人,她暈倒在地上,顧余川輕輕地拍她的臉頰,聲音溫柔且繾綣:「念念……」

程念再醒來,已經是在學校的醫務室了。她撐著床板坐起來,有點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事。

之前她明明是在林子裏撿柴火,然後暈倒了,那麼,後來呢?

後來被人救了回來,送到了醫務室。

程念對着窗戶外面蔚藍色的天空發獃,一朵小雲被風吹着換了地方,也變幻了形狀,像只兔子。

她的出神沒持續多久,有人推門進來。

程念偏了偏頭,將視線從那隻「兔子」身上收了回來。

「好點了嗎?」顧余川端著一碗湯坐在床邊,「醫生說你身體太弱,所以才會暈倒。」

程念晃了一下神,像是有點驚訝顧余川怎麼會出現在這裏。她想起自己這幾天,從報名找班級到進入宿舍參加野炊活動,頭暈的次數確實多了一些。

「把這個喝了。」顧余川打開蓋子,雞湯的香味便飄了開來。

程念沒吃東西,確實有點餓了。她拿着勺子,小口小口地喝湯。

雞湯的味道有點怪,雖然她也說不上來到底哪裏怪,一碗下肚,口腔里滿是這個味道。

顧余川把東西收好,瓷碗和勺子碰撞發出的聲響讓程念下意識地投過去一個眼神。顧余川重新坐回床邊,他盯着已經羸弱得不像話的程念,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下。

她下巴尖了不少,眼窩凹陷下去,濃重的黑眼圈在蒼白的臉頰上格外明顯。所以念念,這一年你到底經歷了什麼?

顧余川想說的話在腦海里轉了好幾圈,好不容易組織好語言,突然的敲門聲卻把他所有的話都打碎。

「念念你沒事吧?嚇死我了!」季晨曦把程念全身都掃了一遍,這才放心地跟顧余川道謝。

季晨曦拉着程念出了醫務室,很快只剩下兩個背影。

「念念,你和顧學長認識?」季晨曦還是沒忍住問了出來。

「嗯。」程念應了一聲,太陽曬在身上,那一片便有了痛感,好像脫了一層皮。

「那你和他是什麼關係呀?」季晨曦走着,忍不住回頭看一眼,顧余川仍舊站在原地。

「沒什麼關係。」程念閉了閉眼,繞過一個彎道,到了宿舍樓下。

下午程念和季晨曦去食堂打飯,朝南的座位已經被人佔了,她不得不擠進鬧哄哄的人群中。

坐下不久,有個男生徑直在她們面前停下,將一碗撒了香蔥的雞湯放在程念面前。

季晨曦連忙擺手:「同學你是不是弄錯了呀,我們沒點湯。」

「是一位學長讓我送過來的。」那男生說完,禮貌地走開。

季晨曦蹙著眉:「學長?顧學長?」

程念舀了口湯,被熱氣氤氳著的臉頰總算紅潤了一些。

程念在操場散步的時候,發現前面有個黑色身影,她想着要不要上去打個招呼感謝一下,那人已經似有所感地回頭。

顧余川和程念坐在塑膠跑道上,面前時不時有人經過。

「怎麼休學了?」顧余川理解程念為什麼會搬家,甚至她換了聯繫方式他也能理解,唯獨休學這件事,一向聰明的他也找不到理由。

程念似乎沒想到顧余川會問,頓了一下才淡淡道:「出了點事,所以休學了。」

「是什麼事,我可以幫忙嗎?」

什麼事?什麼事呢……

顧余白所乘坐的飛機遇上強氣流,在陰暗的空中翻轉了幾下,墜入海里,海水濺得比幾個人疊起來還要高。

程念腦海中劃過一張輪廓朦朧的臉,他已經沒有了雙腿沒有了身子,潰爛的殘肢藏在白布底下。

她臉色驟然變白,像是觸電般整個人震顫了一下,慌忙起身,腦海里的畫面還在放映。

「都是你!都是你害死了余白!」趙青安尖銳的話像刀子一樣扎進她心裏。最後,「啪」的一巴掌落在她的臉上……

程念連忙捂著臉頰,不住地往後退去,腳後跟絆到塑膠跑道的邊緣凸起處,重重地跌坐在地上。

「念念!」顧余川連忙去扶她,可是他離她越近,她就越是搖頭害怕得厲害。

「念念,我們訂婚吧,我已經買好了戒指……」如同魔音繞耳般,顧余白的聲音又再一次回蕩在程念耳邊。

喊聲交疊著,讓人分不清到底是顧余川還是顧余白。

「念念!」

「念念……」

「念念!」

「念念……」

程念幾乎是逃回了宿舍,捂著雙耳,這樣就聽不見那道聲音。慌忙間眼淚已經在她臉上留下了無數道痕迹,她用被子緊緊地裹住自己。

她出了一身汗,被子被浸濕了一大塊。

「都是你,就是因為你,余白才會死!」趙青安瘋狂地糾纏着她,手掌在她臉上留下清晰可見的鮮紅指印。

趙青安撲過來,烏黑的頭髮已經散開,像一個從地獄里出來的惡鬼,狠狠地、不顧一切地衝過來掐住她的脖子。

程念雙腿在床上蹬了幾下,窒息感越來越強。

「念念?念念?」

又來了……不要再喊了……

程念使勁搖著頭,雙手開始胡亂揮舞,冷汗順着削尖的下巴融入在枕頭散開的髮絲中。

「念念,你醒醒。」有人在搖晃她的身體,就像趙青安抓着她的肩膀一樣——「你把余白還給我,還給我!」

程念瘋狂地掙扎,被子從身上掉下去,她幾次彈起來,又被趙青安抓了回去。

「念念,醒一醒!醒一醒!」季晨曦着急地搖晃着程念,下鋪的兩個女生幫她把被子撿了起來。

宿舍里燈火通明,她不知怎的,像是看到了曙光,猛地掙脫了趙青安的鉗制,睜開了眼睛。

程念知道,她又做噩夢了。

燈光熄滅,所有人又再一次進入了夢鄉。

程念睜着眼睛,眼淚毫無預兆地流了出來。她從床邊上的包包里翻出來一瓶安眠藥,倒了兩顆吞下去,又把瓶子藏在了枕頭底下。

夜裏很安靜,靜得哪怕再細微的聲響她都能聽見。她又爬起來,摸著黑找到手機,打開音樂播放器,塞上耳機。

葯開始起作用了,意識逐漸遠離。

周五的開學典禮過去,周六這天,天空驟然降下一場暴雨。

突如其來的涼意沒能讓程念快樂起來,她在床上輾轉反側,眨眼間冷汗已經浸濕了後背。

她摸到手機,她的手機從來不設鎖,上面顯示著時間。

中午十二點整。

因為偷懶沒有吃早飯的後果便是胃病犯了。

程念捂著胃部,疼得眉眼皺在一起。即使是一雙溫熱的手覆在胃上,也絲毫沒有減輕一絲痛感。

「念念,你先起來喝點熱水吧。」季晨曦從飲水機那兒接了杯熱水。程念灌下去,依舊疼得直抽搐。

程念的胃病是什麼時候得的?從他們舉家搬到潼溪市開始,不,比那更早。究竟多早,她已經不想再追溯了,她現在疼得厲害。

「不行,你這樣會疼死的。」季晨曦在門后拎了把傘,開門就沖了出去,「我去給你買點葯。」

程念靠在牆上,看了眼外面的瓢潑大雨,有些無力地垂了垂眼瞼。

電話響了,是誰打來的程念不太在意。

鈴聲反覆響了幾遍,才終於識趣地停下。

季晨曦在食堂買了份紅豆百合粥,滿滿的一大碗快要溢出來。她把保溫盒拎好,在食堂外的屋檐下撐開傘。

低頭的瞬間,餘光里撞進來一雙鋥光瓦亮的黑色皮鞋,西服褲的褲管貼著精瘦的腿部。

季晨曦抬起頭,愣愣地盯着那人的臉:「顧學長?」

顧余川朝她看過來,顯然對她有些印象。

說起來,他能再找到程念,還要感謝季晨曦。所以顧余川難得主動跟一個陌生人說了話:「來吃飯?」

季晨曦先是點點頭,后又搖搖頭,她舉起手裏的不鏽鋼保溫盒說:「我只是來給念念買一份粥。」

「她喜歡喝粥?」顧余川在心裏暗暗地記下,準備回去研究幾道粥的做法。

「不是,她胃病犯了,疼得厲害,我一會兒還要去醫院給她買點葯。」季晨曦說着,幾步之外的地面上雨點濺著水花的弧度變小了一些。

雨勢小了。

「她有胃病?」顧余川眉心微蹙,她以前沒有胃病,又是這一年發生的事情。

「我跟你一起去吧。」顧余川離開屋檐,黑色的長柄傘並不好看,可是季晨曦卻覺得像是在雨中開了一朵花。

季晨曦亦步亦趨地跟在顧余川身後,她的眼睛裏裝滿了他高瘦頎長的身影。

買了幾盒胃藥,顧余川還覺得不滿意,特意詢問了開藥的醫生有什麼是需要忌口的。等他把醫生說的都記下來,外面雨都停了。

「能請你幫個忙嗎?」顧余川收了傘,微微側過頭問她。

「啊?」季晨曦腦子裏全是顧余川剛才溫和地和醫生說話的場景,回過神來,臉頰上飛快地浮現一抹緋紅。

「你有微信嗎?」顧余川腳步頓住,從兜里摸出手機,「我加你吧。」

等等——

顧學長說……要加她微信?

季晨曦反應慢半拍地拿出手機,在獃滯的情況下收到了好友驗證。

「念念就拜託你了,這是她這段時間不能吃的東西,我寫下來了,你只要提醒她就好。」顧余川發過去一張用便箋生成的圖片,「那麼,謝謝你照顧她了。」

「啊……應該的,我和念念是好朋友啊!」季晨曦感覺自己活在夢中,她用右手掐了一下左手心,疼意漸濃。

季晨曦斟酌了一下,才開口問道:「那個……顧學長,你跟念念,是什麼關係呀?」

什麼關係嗎?他也分不太清。

「朋友吧。」顧余川的語氣似遺憾似嘆息。

程念吃過葯、喝了粥,總算安穩地躺了下去。她面對着花白的牆壁,忽而又轉過身對季晨曦說:「晨曦,謝謝你。」

季晨曦點外賣的手頓了一下:「沒事,都是好朋友,說什麼謝不謝的。」

何況,她也應該高興才對。

季晨曦像是想起了什麼,在程念快要入睡的前一秒開口:「念念,你和顧學長到底是什麼關係呀?」

程念把薄被往上拉了拉:「如果非要說是什麼關係的話,應該就是鄰居、同學和朋友吧。」

現在,也已經不算是鄰居了。

「那……念念,我打算追求顧學長。」季晨曦等了一會兒,也沒聽見程念的聲音,她走近程念的床邊,程念的呼吸都已經均勻綿長了。

宿舍里的其他兩個人出去玩還沒回來,季晨曦向來沒有睡午覺的習慣,她連上宿舍里的無線網,躺在床上開始找禮物。

要以一個什麼借口送給顧學長呢?

要送什麼才能配得上顧學長呢?

季晨曦翻了翻顧余川的朋友圈,裏面竟然空空如也。也對,男神學長怎麼會像普通人一樣曬吃飯睡覺呢?

季晨曦想着,手機突然動了一下。她看到備註,心裏有一絲小雀躍。

——季同學,念念好點了嗎?

季同學……季晨曦第一次覺得名字這樣叫,也挺好聽的。

——好點了,剛睡下。

顧余川總算鬆了口氣,他把外套丟在沙發上,開始在網上查找一些養胃粥的做法。

季晨曦在宿舍樓下等顧余川,好幾個女生從她身邊走過去,她才等到了要等的人。

「顧學長,你有什麼事找我呀?」季晨曦說話的時候,路過的女生一邊用餘光偷瞥着他們,一邊艷羨著。

季晨曦嘴角揚起一抹笑,雙手在背後摩挲著紋路清晰的寶藍色禮物盒。

「你幫我把這個帶給念念吧。」顧余川把保溫桶遞給季晨曦。

「這是什麼?」季晨曦分出一隻手來提保溫桶。

「養胃粥。」顧余川道了謝,轉身時被季晨曦叫住。

季晨曦在心裏掙扎了好一會兒,才說服自己,送禮物的理由是「謝謝你上次陪我去買葯」,很牽強,可是季晨曦只能想到這麼蹩腳的理由。

「季同學,還有什麼事嗎?」顧余川扭過頭,問她。

「那個,上次謝謝你……」季晨曦對上顧余川的眼睛,越說越沒有底氣。

「什麼謝謝我?」顧余川蹙著眉頭,讓季晨曦沒來得及說的話一下子哽在了喉嚨里。好像,她真的沒理由謝謝他。

季晨曦話頭轉了轉:「沒什麼,念念讓我謝謝你。」說完,把手裏的盒子塞進顧余川懷裏,然後捂著心臟狂奔上樓。

宿舍在六樓,季晨曦站在陽台上還能看得見顧余川筆直的背影。她忍不住想像著顧余川打開盒子的樣子,是驚訝還是歡喜呢?

她轉過身,把保溫桶放在桌面上:「念念,快來喝粥。」

「誰買的?」程念從衛生間里出來,臉頰上還掛着幾顆晶瑩的水珠,「你不是說下去見朋友嗎?」

季晨曦臉上掛着笑:「我朋友買的,快吃吧。」

季晨曦當晚收到了顧余川的信息,整個人高興得快要跳起來。

——我很喜歡,替我謝謝念念。

顧學長喜歡她送的禮物!

季晨曦選擇忽略了后一段話,她抱着手機平復了好幾次,又是站又是坐的樣子讓同宿舍的其他人打趣了好幾回。

程念坐在床上,就著水把晚上小分量的葯吃下去。

她的病還算穩定,經過一年的治療已經好了很多,只是仍然需要定時吃藥。發病的次數也變少了,除了上一次比較失控……

程念想着,腦袋放空開始出神。季晨曦突然湊過來,踮着腳趴在程念床邊的欄桿上:「念念,明天陪我去逛商場吧?我想買點東西。」

「好。」程念捋了一下鬢角的頭髮,輕聲應下來,她也很久沒有去過商場了。

已經入秋,天氣終於變得涼快起來。

被清掃過後的深色馬路上沒有一片葉子,轟鳴的洒水車高調路過,將地面打濕,整個路上都散發着一股無法言說的味道,卻並不難聞。

萬達商場總是擠滿了人,中央的旋轉樓梯上有不少情侶在凹造型自拍。

季晨曦拉着她往賣德芙的地方跑,停下時程念腦子裏已經有些眩暈感了。她站在季晨曦旁邊,偶爾季晨曦會跟她說幾句話,問問她哪種巧克力更好。

程念多數時候都安靜地看着,她的視線在四周打量著,最後落在不遠處的一個賣銀飾的櫃枱。

彷彿有什麼東西迅速擊中心臟,她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

隔着人牆,她還能看到那枚戒指閃著光。

余白哥……

「念念,我看到一枚戒指很漂亮,我把它買下來了,用來向你求婚怎麼樣?」

「念念,我們先把婚事定下來……」

「最新報道,於今日上午十時二十六分左右,芬蘭首都赫爾辛基飛往我國潼溪市一架型號為A331的飛機在飛行途中突遇強烈氣流導致墜機,目前傷亡情況不明……」

程念眼眶一紅,猛然間落下淚來,直直地砸在砌著瓷磚的地面上。

「念念……」

「念念……」

程念堵住耳朵,那聲音還是會從四面八方湧進來。

怎麼也躲避不了,屍體、責罵、巴掌,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突然尖叫了一聲,引得所有人駐足觀望。

「不,不是我!」程念抱着腦袋,一步步後退以遠離那個櫃枱。中途踩了誰一腳,她已經顧不上了,只拼了命地往外跑。

風灌進耳朵里,明明打亂了周圍的聲音,可她還是聽見趙青安裹着怒氣的聲音,剜進她心裏:「程念,都是你!都是你害死了余白!」

程念摸出藥瓶,將隨身帶着的幾顆葯一口塞了進去。沒有水只能幹咽下去的藥丸卡在喉嚨里,苦澀瞬間溢滿了整個口腔。

腦子不受控制地、一遍一遍地回想着顧余白說的話,她把自己蜷成一團,在街邊的角落裏瑟瑟發抖。

路過的行人偶爾會可憐她,在她面前丟下一兩枚硬幣。

「錚——」的響聲一下子牽動了程念的神經,她彷彿聽到戒指從顧余白的手指上掉下來,敲擊著瓷磚的聲音。

「念念,念念……」有一道聲音破風而來,縈繞在程念耳邊。

顧余川似來得匆忙,身上穿着得體的西裝,用渾身的溫熱裹住了她發抖的身體:「念念,不要怕,有我在。」

程念口中念着什麼,眼神不斷躲閃,嘴唇被她猛地咬破,殷紅的血珠便溢了出來。腥甜的味道在舌尖炸開,彷彿趙青安打了那一巴掌后的味道。

她突然想跑,用力推了顧余川一下,但是沒有推開。

顧余川抱得更緊了,他用下巴蹭著程念的發頂,雙臂大力圈住她。路人看一眼又走開,眼神像是憐憫又像是不贊同。

程念哭着哭着,聲音小了下去。

也許是藥物起了作用,也許是顧余川的懷抱太溫暖,她逐漸安靜下來,呼吸開始變得規律。

季晨曦狂奔過來,長舒了一口氣。她扶著程念,小心地問:「念念,還好嗎?」

程念點點頭,聲線還有些不穩:「我們走吧,我想回去了。」

季晨曦下意識地看了眼顧余川,只見顧余川點了點頭,這才攙扶著程念往回走。

畢業論文的選題敲定,顧余川將桌面上的冷飲一飲而盡。他起身接了個電話,然後將沙發上的西裝外套披在身上,開門、落鎖。

汽車經過一個拐角,顧余川意外地在後視鏡里看到一個穿着白色短袖的身影。

腦子裏還在思考要不要跟上去,身體卻先一步有了動作。汽車不緊不慢地跟着程念,最後停在一家醫院門口。

長海醫院。

顧余川蒙了一秒,才猛地一捶方向盤,蘇凡這個賤人!

程念暢通無阻地到了那間住了一年的病房,才發現蘇林元已經坐在裏面了。她在蘇林元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把最近發生的事一字不落地講給蘇林元聽。

蘇凡在門外蹲得久了,雙腿開始發麻。他聽了個大概,在裏面傳出椅子拉動的聲音后,他趕忙拖着酸脹的小腿離開。

蘇凡在醫院樓下看到顧余川的車,拉開車門坐在了副駕駛的位置上,他喘了一口氣,還有些不滿道:「顧余川,連瓶水都不給買?」

「你信不信我一拳頭……」顧余川作勢掄起拳頭。

「信信信!」蘇凡舉手投降,「程念原來就是在那間單人病房住了一年的人,我聽到他們在說『創傷性應激障礙症』的事情,程念看樣子是得了那個病,所以在這裏治療了一年,近期才出院的。」

「她在這裏住了一年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顧余川又掄起拳頭,扯過蘇凡白大褂的衣領。

蘇凡用手擋着臉:「冤枉啊!她一直是我爹親自負責的,我哪能知道她的身份!」

顧余川的拳頭離蘇凡的臉只剩下零點幾毫米時,視線里突然闖進來一個人,他立即就鬆開了蘇凡,看着程念從自己的車子旁邊經過。

「今天就先放過你。」顧余川把蘇凡趕下車,連忙倒車駛出醫院大門。

蘇凡摸了摸鼻子,再整理了衣領,認命地哀嘆:交友不慎。

程念,你到底經歷了什麼?

程念走得慢,像是在思考什麼問題。

他用手機百度搜索出了創傷性應激障礙症的詞條,一拉到底,看得快卻十分認真。

視線停留在最後一段——

創傷性應激障礙症主要表現為反覆發生創傷性體驗重現、持續迴避、入睡困難……

顧余川猛地想起程念前幾次失控發病的樣子,眼底劃過一絲心疼。

是因為顧余白吧?

顧余川心裏湧上幾分酸澀,把手機放在一邊,抬頭看見快走到路口的程念,幾乎嚇得心臟驟停。他連忙打開車門跑了過去,把即將過馬路的程念拉住往後一帶,面前駛過一輛接一輛的汽車。

程念回過神,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現在是綠燈。」顧余川抓着她的手臂緊了緊,嗓音含着一絲喑啞。

程念盯着頭頂上的綠燈看了好久,才抽出了自己的手,說了一聲:「謝謝。」

「跟我客氣什麼,我送你回去。」顧余川盯着自己僵在空中的手,眼底暗了暗。他故作冷靜地收回手,不動聲色地走在程念左邊,將車流擋在身側。

為了能和程念多走一段,顧余川甚至將車上了鎖停在原地。等程念進了宿舍樓,他才忍不住低嘆一聲——。

程念,我大概……沒救了。

顧余川開始每天往長海醫院跑,蘇凡剛開始幾天還挺興奮,後來便麻木了。他給顧余川端了杯涼開水:「說吧。」

「有沒有什麼辦法能讓念念痊癒?」

顧余川每次來都要問這個問題。

蘇凡兩手一攤:「我估計只要不讓她接觸跟那些記憶有關的東西,病情應該就會穩定。」

程念治療了一年,整體已經比剛來那段時間好了許多,蘇凡至今想起一年前房間里傳出的叫喊聲都會呼吸一滯。

顧余川暗暗記下,驅車離開時,蘇凡忍不住長吁了一口氣。

桌面上的綠色盆栽蔫蔫的,葉子尖兒有些微黃,他拉開遮擋着陽光的米色窗帘,辦公室里立刻被柔光充盈著,變得溫暖起來。

顧余川最近尤其忙碌,公司選址、軟件測試,還有程念。他開始學校、醫院、市中心三處地方來回跑,只有到凌晨才能休息。

程念接完程昱和徐紫安打來的電話,才發覺自己的安眠藥沒有了。為了避免再出現不能入睡的情況,她從蘇林元那兒開了處方拿了安眠藥。

她在校園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徘徊了幾分鐘,才抿了抿唇,抬腳往食堂走去,但她沒想到會在食堂碰到顧余川。

食堂里的飯菜口味一般,她現在很少在食堂吃飯,多數時候都是點外賣。她端著盤子往回走,被擁擠的人不小心推了一下,眼看就要摔下去,是顧余川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

口袋裏的安眠藥掉出來,白色的瓶子在食堂里發黑而油膩的地面上顯得刺眼無比。

顧余川彎腰將瓶子撿起來,目光掃過瓶身上的小字,整個人都有些愣怔。

程念把盤子放在旁邊的桌子上,一把搶過藥瓶。她臉上露出慌亂的神情,連剛打好的飯菜也不吃了直接往外跑。

像是身後有洪水猛獸,程念快步回到宿舍,背靠着房門捂著怦怦直跳的心蹲下。

季晨曦在打遊戲,手機里的聲音噼里啪啦的。見是程念,她一邊操縱着遊戲人物一邊問:「念念,你不是去買感冒藥了嗎?」

「啊……我突然想起,我的感冒已經好了。」程念眼睛裏的慌亂跑出來,幸好季晨曦忙着打遊戲沒回頭。

「這樣啊,那你自己好好注意,晚上被子蓋好。」季晨曦說着,聽到程念低低地應了一聲,便繼續打遊戲了。

季晨曦是在一局遊戲過後收到顧余川的微信消息。

——季同學,麻煩你幫我注意一下念念。我今天看到她買了安眠藥,請你幫我找找她放在哪裏,然後帶出來,我晚上在校門口等你。

安眠藥?

季晨曦詫異地張著嘴,回頭看了一眼專心點外賣的程念,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安眠藥是多危險的東西啊!季晨曦不動聲色地在鍵盤上敲出幾個字回復過去。

——好的,顧學長。

晚上他們班是班主任守的兩節自習課,季晨曦把班級群里的課表看了幾遍,才狠狠吸兩口氣穩住自己亂跳的心。

「念念,今晚自習課你能幫我跟班主任請個假嗎?」

季晨曦扭過頭,程念剛好把手機放下。她一邊往衛生間里走,一邊回應:「怎麼了?」

「就是有點不舒服,想在宿舍里休息。」季晨曦聽見脫衣服的聲音,隔着雕花的玻璃只能看到程念的影子。

「好,你多注意。」程念打開花灑,熱水從頭淋至腳尖,她喟嘆一聲,每個毛孔都舒張著。

她在裏面泡了很久,外賣都是季晨曦幫忙接的。

早出的月亮和未落的太陽一齊掛在天上,程念看了看錶,和其他兩個室友先去了教學樓。

季晨曦跑到陽台,目送著程念離開,這才爬上程念的床。

被子疊得很整齊,床單顏色也清新,但這都不是季晨曦要注意的。她從程念的枕頭底下翻出一個硌手的瓶子,看清楚上面的字后更加吃驚。

原來顧學長說的都是真的。

季晨曦沒敢多留,連忙關上宿舍的房門,往校門口跑。顧余川果然在那兒,他立在樹下,手機屏幕的光照着他清俊的臉。

季晨曦心臟突然漏跳了一拍,怕顧余川等得太久,她快步走去:「顧學長。」

瓶子裏的安眠藥數量不少,不知道程念以前吃過多少,顧余川眉心緊緊蹙著,渾身散發出駭人的冷氣。

季晨曦摸了摸手臂,擔憂地說:「顧學長,現在怎麼辦?」

「丟掉她一定會懷疑的……把裏面的葯換了吧。」顧余川凝著表情,顯然也沒想好能把安眠藥換成什麼。

程念上完自習課回來,剛好碰到換完葯的季晨曦。季晨曦多少有些心虛,口袋裏抓着藥瓶的手緊了又緊。

像是怕程念問起,季晨曦說在外面透透風,然後便一頭扎進了浴室。她沒有脫衣服洗澡,在裏面猶豫着怎麼把東西放回去,外面的室友開始催她速度快一點,她應了一句。

手裏的兩個藥瓶截然不同,裏面的藥丸卻已經互換。季晨曦咬了咬牙,用冷水洗了把臉后出去。

程念還沒有上床,季晨曦吞了口唾沫:「念念,我不太舒服,你能幫我去陽台上取一下衣服嗎?」

程念也沒懷疑,徑直就朝外面走。

房間里只剩下一個室友在卸妝,根本顧不上她,季晨曦踩着鐵欄桿,用身體擋住大半,迅速把瓶子放回了原處。

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額角上滲出細密的冷汗。

季晨曦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和她一樣睡不着的,還有程念。

程念下意識地去摸安眠藥,季晨曦聽見她倒葯的時候發出的輕微聲響。

不一會兒,程念睡了過去,季晨曦卻依舊無眠。她拿起手機,發現顧余川不知什麼時候發了信息給她。

——她睡了嗎?

——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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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暖過一季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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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大概……沒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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