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殘心（一）

「秋！秋！你怎麼了？」龍聽雨猜她定是做了噩夢，趕緊試圖叫醒她。

活生生的體驗，血淋淋的痛感，千秋顫抖著看向右手。就在剛剛，上面應該還有兩個熱騰騰的眼球。

「幫我......幫我看一眼，我的眼睛還在嗎？」

「當然在了。」龍聽雨幫她擦著滿頭大汗，眉眼間全是擔憂：「剛才有幾隻死魂蝶撲過來，我幫你趕走了，也不知道你碰到了沒。」

千秋：「死魂蝶？」

龍聽雨點點頭，指着地上的一小灘黑灰道：「不過都已經灰飛煙滅了。」

好端端的為何會夢到變成了鬼宿星君？那後面那個又是誰？那些到底是夢還是記憶？

思緒亂得一塌糊塗，索性先忘掉，千秋環視四周后發現少了個人：「龍玄落呢？」

「他說有大事要辦，外面有鬼族守着，讓咱們乖乖的，別打什麼怪主意。」龍聽雨負責任的把龍玄落讓她轉達的事一一述清，半句不差。

「乖他個死人頭。」千秋向外探了探，的確有數百隻凶鬼在洞口遊盪，想逃跑不是什麼難事，可帶上個龍聽雨，她就不敢作保了。

「啊！」只聽龍聽雨忽然一聲驚叫：「這是......血雨？」

洞外剛才還是無風無雲的大晴天，轉眼天降血雨！千秋覺得蹊蹺，伸手接了些雨點，手中果然沒有實感。

「小心，是幻術。」

千秋掐訣結印，和龍聽雨一起佈陣阻斷了幻術，以免受其迷惑。而洞外的凶鬼惡靈卻好像被血雨迷了眼，漸漸失去了方向感，茫然地在雨中徘徊。

雨霧中走出的紅衣少年比她們還要驚訝：「酒神姐姐？」

千秋：「小曼珠？」

龍聽雨也認出來了：「這不是咱們在弱水淵遇到的孩子嗎？」

「聽幾個孤魂野鬼說在這見過白姐姐，我還以為她回來了......」小曼珠再見千秋本應是開心的，然而此刻卻是抱着她哭的聲嘶力竭：「我看到了，我什麼都看到了，白姐姐被那條惡龍害死了！」

千秋安慰著上氣不接下氣的小曼珠，袖子都被淚水濕透了：「你剛才說你看到了什麼？」

「是死魂蝶告......告訴我的......那條惡龍來找白姐姐，要借她的骨笛，說是復活什麼凶獸，白姐姐不肯，他就......他就......嗚嗚嗚嗚......」小曼珠斷斷續續，哭得肝腸寸斷。

千秋輕聲道：「我知道你白姐姐在哪兒，但是咱們必須先離開這裏，好嗎。」

「嗯......嗯！」一聽說能找到鬼宿星君，小曼珠立刻停止了抽泣，靠他施展的幻術很輕易地騙過了守在洞口的鬼族。

回南海時只見天空一片陰雲密佈，雷聲轟鳴，下面是驚濤拍岸，一浪高過一浪，水漫南沙，城鎮街道已被淹沒大半！

千秋抽劍斬殺了幾個趁機作亂的修羅軍，蛇軍和魔軍見她平安歸來，差點喜極而泣。

「怎麼只有你們，南海水族都哪兒去了？」千秋問道。

蛇族將領答道：「回小殿下，有一手持神槍的男子今晨殺進了水司宮，我們因為要控制水患所以去晚了一步，水司宮中......無人倖免。」

千秋緊了緊手中的伏魔劍，沒再說話。

雖然比不上定海珠，龍聽雨亦使出全部仙力平定洪水，眼尖地注意到了烏雲中的兩道身影：「龍君哥哥？！」

銀白色的巨龍怒沖雲霄，龍鱗泛光無限耀眼，一雙龍角更如水晶般奪目，和他糾纏在一起的黑龍不用說，除了龍玄落不會是別人。霜雪橫飛，電光交錯，兩條龍在電閃雷鳴中斗的你死我活，打得天昏地暗。

「我的天......」千秋第一次看見龍黎燁的原形，不免感嘆。

「沒事的，龍君哥哥不會輸的。」龍聽雨自我安慰道。

「可始終不太妙啊。」並非不信任他，而是雷雲中的交戰對龍黎燁實在不利，除了想辦法控制水患，若事能劈開那片雷雲或許......

千秋剛剛思及至此，突然！一把擎天巨劍的影子倏地劃破長空，別說蓋頂的烏雲，連天空都斷成兩半！

似曾相識的招式，好像是......

玉霓裳率領仙門百家及時趕到，齊力抗擊鬼族，抵擋水患。如果千秋沒看錯，手起劍落的就是她。

「龍君為了我們殫精竭力，這點小忙還是可以幫的。」玉霓裳只是笑笑。

雙龍在淵，如墜雲端，兩人旋即恢復人形，身上皆有傷處。

千秋與他們相隔甚遠，看不到龍黎燁傷情如何，衣上染的血也不知是誰的，不過在發現她安然無恙后，龍黎燁貌似怒容微消。

只見龍玄落單膝跪地，拄著雷光槍喘著粗氣，靠凶神之力才又恢復了元氣：「聽說你師承月華，確實有兩下子，只可惜你想救的人已經......」

「龍將不是在說我們吧。」就怕他看不見，千秋特意往前站了站。

「......真有你的。」龍玄落陰沉地笑了：「沒想到你不僅牙尖嘴利，本事也不小。」

千秋：「麻煩說點我不知道的，比如，被你抓走的三百水族在哪？」

「他們？」龍玄落早把這事拋諸腦後，經她提醒才恍然想起：「那些人根本沒有做人質的價值，不過用來養惡鬼還是可以的，托他們的福，凶鬼們可是難得飽餐一頓哈哈哈哈哈哈哈！」

千秋面色一變：「難道你連水司也......」

提起藍澤，龍玄落笑得更開了：「那個偽君子，我當着他的面，把他寶貝外甥的肉一塊一塊割下來，他都不肯說出定海珠的秘密，倒是自己扛不住嚴刑拷打，我才挖了他一對招子，就什麼都招了。你們真應該看看他吃自己眼珠子時的樣子，真是妙極了。」

昨晚的夢還記憶猶新，千秋胃裏忍不住泛起了噁心。

龍黎燁正顏厲色道：「藍水司馬上就會為他的錯誤付出代價，你又何苦抓住不放。」

「這是我們之間的仇怨，你們不是我，憑什麼替我原諒！」龍玄落大喊：「只有讓他們體會到與我同等的絕望，那才叫公平，當年他趁帝乙天將我定罪前就給我烙上業火印，廢我雙目，盼我永世不得翻身，害我靈力盡失任人踩踏，我今天這麼做有什麼不對！」

「滿口胡言，冥頑不靈。」

龍黎燁送了他八個大字后，破邪劍與雷光槍再次交鋒，一個無邪不破一個無堅不摧，兩股力量猝然撞擊在一起，夾雜着寒霜的閃電，被蒼雷擊碎的冰雪，兩者不相上下。

高手過招本就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千秋都不敢保證自己能跟上他們的動作。

忽然，龍玄落的雷光槍意外脫手，龍黎燁從不對手無寸鐵之人揮劍，剛要收勢，只聽「小心他的掌心雷！」多虧千秋的一句話讓龍黎燁加緊防備，躲過了一道球形閃電，這才沒有吃虧。

龍玄落偷襲不成，便不再與他打鬥。

「太卑鄙了吧，正大光明打不過就來陰的！」千秋指着他的鼻子罵道。

龍玄落惡狠狠地瞪着龍黎燁，恨不得將他剝皮抽筋，殺之而後快：「若不是這該死的業火印，我怎會輸給你！憑什麼她收你為徒，卻對我如此絕情，還狠心將我冰封，憑什麼！！！」

「想不明白是嗎，我來告訴你。」千秋劍指龍玄落，朗聲道：「黎燁與南海當斷則斷，落難時忍辱負重，風光時以德報怨，為人光明磊落，骨子裏就是正人君子。而你，心術不正，自私自利，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就你也配和黎燁相提並論？我呸！月華上仙看不起你是對的！」

「閉嘴......閉嘴......閉嘴！！！」

龍玄落惱羞成怒擲出神槍，千秋不走不逃，不甘示弱的回望他。雷光飛速逼近，卻好像撞在了一個透明屏障之上，連擁有萬鈞之力的蒼雷都穿不透。

「北溟的天罡甲？」未曾想最不起眼的小龍女也會有此等神器，接二連三的失算，龍玄落臉色陰沉到幾乎能滴出水。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如此淺顯的道理你都不懂。」千秋冷靜地道出事實：「我有值得信賴的夥伴，有足夠堅強的後盾，而你什麼也沒有，從一開始，你就已經輸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龍玄落突然狂笑不止，視線在他們身上一一掃過，翻出定海珠，只見海面突然從中裂開一條巨縫，一座碩大無比的石獸像漸漸露出。

此獸身長十丈有餘，粗壯如山，形若雄獅，面目猙獰，光是座石像就已足夠威懾。

除了上古四大凶獸之一的檮杌，誰也不會有這等氣勢！

「魂魄已齊，定海珠在此，凶獸檮杌即將重見天日。」龍玄落將全部力量都用在了千里傳音上，讓自己的聲音有多遠傳多遠，狂笑道：「月華！你不是號稱悲天憫人嗎！你不是勵志度化萬惡嗎！如今眼看我放出凶獸肆虐凡間，還不敢出來與我相見嗎！」

千秋忽然有一個驚悚的猜測，因太過匪夷所思，連她自己都不太確定：「你殺這麼多人，搞這麼多事，造這麼多孽，難道只是為了......引上仙出來？」

「你說呢。」龍玄落勾起唇，還是那張讓人捉摸不透的笑臉：「我是來報仇的，她可是我最大的仇人。」

「你瘋了。」這句話千秋想說很久了。

龍玄落不氣反笑：「除非月華跪在我面前向我認錯，否則你們就等著檮杌血屠南海吧。」

「妄想。」銀月破邪，劍氣如霜，龍黎燁找準時機，一招虛影緩步，繞其後方攻其不備，舉劍欲刺，然而被刺穿的卻是另一具身體！

只見鬼宿星君彷彿沒有知覺一般，第一次在沒有收到任何命令的前提下擅自行動。

所有人，包括龍玄落自己也驀地愣住了。

小曼珠朝白色的身影大聲呼喊：「白姐姐！是我啊，你看看我啊，跟我回鬼域好不好，不要再和那條惡龍在一起了！」

「別叫了。」不管多艱難，有些話，千秋必須要說：「鬼宿星君......你的白姐姐，已經死了。」

哭泣聲戛然而止，小曼珠並不震驚，有的只是茫然若失。

夢中穿透胸膛的手掌，耳邊龍玄落的恥笑聲，被迫灌下蠱蟲成為操縱鬼族的工具，比撕心裂肺更加痛苦的痛苦......死魂蝶早已將鬼宿的結局告訴了他，只是他不願信罷了。

「不會的......」無助的望着千秋，小曼珠祈求的不是同情，不是可憐，他只想白姐姐活過來。

千秋愛莫能助的搖搖頭。

小曼珠擦乾眼淚，一字字的質問：「白姐姐對你那麼好......為什麼......為什麼！」

「現在才來套交情會不會有點晚了？」龍玄落若無其事的笑笑：「我和這瞎子非親非故，若非在天宮見過幾次面，我連她是誰都不知道。」

小曼珠：「白姐姐為了你連星君都做不成，你簡直狼心狗肺！」

龍玄落嗤笑：「她自己犯錯與我何干。」

「白姐姐千不該萬不該，最不該的就是救了你！」小曼珠擦乾眼淚，毫不留情地撕破他自欺欺人的假面：「她打傷天兵天將把你從天宮救出來，還讓我去迷惑那些追兵，藏了你整整三年，不分晝夜的照顧你，最後還……」

「哈哈哈哈哈……你怎麼不說我的眼睛也是她治好的。」龍玄落像是聽到了誒什麼天大的笑話，手搭在鬼宿的肩上，展示物品似的把她退出去任人觀賞：「她一個瞎子，連自己都醫不好，什麼鬼宿星君，什麼鬼族第一人，沽名釣譽，不外如是。」

小曼珠氣結：「你……」

龍玄落打斷道：「不會是月華為了逃避責任，特意編出的這些謊話讓你來框我的吧。」

「如果不是星君讓着你，就憑你也能在鬼域之內打贏她？」龍玄落簡直刷新了千秋對厚顏無恥這四個字的定義，不來這麼一句，實在難解她心頭之恨。

「可事實是我贏了。」龍玄落笑得施施然：「不愧是五方鼎煉出的蠱蟲，把死人調教的比活人還聽話，也不枉我天天對着具冰屍，看到就想吐。」

同樣是被月華所救的兩個人，所選道路卻是天壤之別。

一個救世，一個滅世。

說到底，他們骨子裏便不是一路人，即便同道也註定殊途。

千秋不再與他作口舌之爭，手裏緊握著鬼宿留給她的錦囊，尋找合適的機會打開它。龍玄落對月華有種近乎瘋狂地執著，想讓他情緒失控，從這裏下手肯定錯不了，只是要辛苦一下黎燁了。

千秋不經意間「你們都是龍族，又同樣手握神力，黎燁用它來鋤奸誅邪，而你卻用來逞強鬥狠，難怪月華上仙連我二哥都不要，偏偏對黎燁芳心暗許。」

「你說什麼？！」龍玄落很輕易地上鈎了。

龍黎燁：「……」

龍聽雨急忙奔過來，只覺得龍君哥哥的臉色比那個瘋子還嚇人，低聲伏耳道：「秋，不可以亂說的！龍君哥哥和月華上仙只是單純的師徒情誼。」

「噓！」千秋使了個眼色，換着法的繼續刺激他：「就算你在水雲間與上仙共度過三年又如何，黎燁可是在那住了好幾百年呢，良辰美景，朝夕相對，就算是近水樓台先得月，也沒有你的份。」

千秋從未想過她在惹禍這方面的驚人天賦居然能派上用場，只不過幸虧龍黎燁早有準備，替她擋下雷光槍，不然被雷劈成焦炭凡的就是她了。

二人斗的難捨難分，千秋趁機解開錦囊，裏面忽然飛出了一隻死魂蝶。

「誒？那根細線呢？不會被我弄丟了吧……」

翻來覆去的找了無數次，把錦囊拆了也沒掉出別的東西，千秋記得清清楚楚，看得明明白白，鬼宿星君確實從身體里抽出了什麼放進裏面。

只見死魂蝶振動雙翅，毫不猶豫地慢慢向天空飛去。

龍玄落一心與龍黎燁爭個你死我活，招招狠絕不留餘地，連死魂蝶何時停靠在他手上都沒注意。

突然！龍玄落鬆開了雷光槍，整個人彷彿魔障一般，渾身顫抖不已，痛苦的抱着頭嘶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曾經的圍爐夜話，花前月下，彷彿一場虛幻朦朧的夢境。

救他於水深火熱的女子，悉心照料她三年的女子，與他情盡緣滅的女子，為他挖去雙目的女子，自稱孽徒跪在紫微帝君面前的女子……

三年的記憶化為一瞬，化成了任何人都難以忍受的劇痛，啃噬着他的每一根神經，龍玄落如同一隻困獸，拼了命的想從記憶中掙扎出來。

龍玄落死也不承認自己剛才看到的，抓住鬼宿的身體拚命搖晃：「你到底使了什麼妖法？為了報復我殺了你，所以臨死前對我下了詛咒對不對！你說話啊，聽到沒有，我要你說話！」

試問死人要如何回答他？

鬼宿可以任他擺佈，聽他差遣，卻永遠也無法回答他的問題。

「要不然就是你，對，一定是你！」龍玄落又把矛頭指向了無辜的小曼珠：「究竟對我使了什麼幻術？！」

小曼珠：「你別冤枉我，我沒有！」

「不承認是么，那我就打到你承認！」龍玄落高舉雷光槍，又喚來一大片雷雲，頓時狂風大作。

「你！……」

小曼珠想說的話被卡在了嗓子眼，瞠目結舌的望着他，其他人亦是滿眼的不可置信。

「你們又想耍什麼花樣。」已然草木皆兵的人，不管他們說什麼都不會相信。

大風刮過，無意吹起幾縷發梢，只見龍玄落的一頭青絲竟全部變成了銀髮！

事實擺在眼前，龍玄落偏不信邪，低頭時無意間看到海面中映出的倒影——那不是他的眼睛。血紅色的雙瞳，無淚無光，諷刺的看着倒影的主人。

「不是的……不會的！我的眼睛是月華醫好的，是她救了我，也是她害的我，所以我要找她報仇……」龍玄落開始語無倫次，對毫無反應的鬼宿大喊：「我不認識你，你滾！滾！！！」

鬼宿還是一動不動，卻在他說出「滾」時，空無一物的眼中留下兩行血淚……染紅了白綾，染紅了白衣，

「唔——！」突如其來的痛楚喚回了他的理智，龍玄落慢慢低頭，只見一隻手掌從后穿透了他的胸腹。

「是你……」

龍玄落的確是瘋子......雖然是被世道不公逼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