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大漠的輪迴（十）
愛與被愛，無論所屬的是哪一方，各自都需要承擔些什麼。
假若一昧單純地去接受他人的愛，抑或者，一昧單純地去熱愛他人，往往只會是悲劇的開始，一條直線地延續下去，終將醞釀成無可挽救的結果。
一如無數個記載在書章上的苦情故事，關於兩個無法溝通的個體。
「我...是殘缺的一個人，缺少愛上一個人的能力，」男人說，「我不愛你，但不要誤會，並不是你做得不夠好。」
「好的，大王。」女人說。
「那以後...」男人又說，「我們多多指教，離沙。」
「好的，大王。」女人還是說。
她嘴唇微啟，高台下跳躍的火光照亮了她的模樣，黑色的眼瞳，白色的牙齒，光潔的眉宇間籠罩着海霧般的迷茫。
就像是一位時常駐足在礁石上，默默地眺望着大海的漁女。
她以為她終會等待那個愛她的人，只可惜海的另一面始終沒有人來。
空無的海面上彌散著孤寂，腳下的冷水規律地湧來，拍擊著海岸，一層接過一層，濤聲不斷，泛起白沫一片。
...
幾年後的立春那天。
隨着一聲響亮的哭啼降臨到這個被荒漠包圍的城市，年輕的城主在萬眾的歡呼聲中迎來了自己的接班人。
順產，是個男孩，母子平安。
不少當年追隨過老城主的老人激動得無以言語，一度痛哭流涕。
他們誠惶誠恐地跪叩在老城主的墳前，感謝老城主在天之靈的保佑。
作為答謝，年輕的城主大人連夜趕赴大漠之中，於一處營寨中帶回了離沙的家人，與他們一同歸來的，還有一個個曾經為難過他們的，自稱為胡沙馬賊的人頭。
接下來，為了慶祝接班人的誕生，整座城市舉行了為期三天的狂歡，家家戶戶都拿出了珍藏多年的好酒，殺羊宰牛，歌舞不停地度過了日夜顛倒的三天。
同時，年輕的城主也向他的臣民們宣佈，準備冊封孩子的生母，也就是離沙，為主母，今後關於孩子的教養事宜，一概交由她全權負責。
立刻就有人提出反對，認為這會使得繼承人過分傾向於外家，唯恐日後掌權之時，無法以本家公正的眼光去對待本朝事務，從而使得人心偏離，權力的失衡。
也有人說，況且，該女子出身卑賤，若封其為主母，實在難以服眾，以少主之身份，大可納其為妾，爾後派遣臣子出使諸國，與王國建立外交，進而迎娶該國郡主，再封立其為主母，鞏固我朝與該國之聯盟，可謂治國之上策也。
...
凡此種種，總之前來勸說的人有很多，幾乎在城主府前排成一條長長的縱隊。
年輕的城主站在待客的門前，一遍又一遍地細聽着他們的講述。
離沙抱着孩子，一邊默默地聽着門口那一邊男人們的對話，一邊給孩子餵奶，輕輕地哄着他入睡。
偌大的城主府里沒有一個傭人，即便是孩子出生后，也沒有聘請一位奶媽。
生活起居完全都是靠着她一個人張羅，即便在她身懷六甲的時候，也是如此。
由於男人常年在外征戰，偶有回城也是通宵達旦地埋首於案卷之中，少有歸家的時候，可以說，在孩子出生之前，家裏就只有她一個人，生活起居一些瑣碎的事，也只能親力親為。
無非偶爾幾次的清洗地面，去除積留在屋角的蜘蛛網，以及早中午各個時間段做好一人分量的飯菜。
男人從不在家中吃飯，往往歸家之時，也已是夜半三更。
他通常拖着輕慢的步伐穿過廳堂，走入盥洗室，沐浴更衣，不會發出多餘的響聲，似乎擔心會吵醒早已熟睡的她。
但當他走進卧室，躺上床的時候，她還是會醒來，然後，輕輕地抱住她的男人。
就像是他們初識那個夜晚，男人輕輕地抱住她那樣。
平乏和岑寂似乎是他們之間的主題，他們沒有對話，也沒有再多夫妻之間的打趣，只是默默地相擁，沉睡在深邃的晚上。
沒過多久，男人就會睡着，不發出任何一丁聲響，等到她再一次醒來的時候，就會發現男人已然離開，空餘下身邊那一側凹進去的床單，在無聲地說明着他曾回來過。
彷彿他就只是單純地回來睡覺的。
她的懷抱，她的陪伴，就像蓋在身上的被子一樣，用處不過是為了躲避夜晚的風寒和孤寂，除此之外，別無他用。
而且，她還開始發現，漸漸地，潛移默化地，她開始愛上了這個沉默的男人，就像是愛上一堵不會給予回應的牆壁。
為此，她還深入到市井之中，請教過多位流連於煙花之地的女子，探討如何深入男人，勾引他們天性與本能的技巧。
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們無不慷慨解囊，甚至不惜身體力行地授予她一個又一個高難度的動作，以及一套又一套蠱惑人心的話語，她一一記下。
每當城門大開，戰士們騎着嘶鳴的烈馬進入城內，穿街走巷地帶來為人們勝利的捷報的時候，她都會急忙地回家做好準備。
她守在廳堂里，殷切地盼望着男人會打開那一扇緊閉的大門，全身投入地淪陷在她的溫柔鄉中。
但期望總是落空，只有幾個月一次的，相當於例行公事般的纏綿外，她和男人之間再無更多的交流。
老師們授予的技巧統統派不上用場，任由她再怎樣花枝招展地站在男人的面前，他也只是會笑笑，然後就一笑而過了...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付出註定了得不到回報，早在很久之前，男人就跟她說過。
他不會愛她，因為他的心靈是殘缺的，他生來就不懂得如何去愛上一個人。
起初她還沒理解這句話所蘊涵的意思，以及這句話後面所攬括的孤獨究竟有多麼的大，像一座山一樣，從識事的那一刻起就不停地碾壓着他的人生。
經過多次努力之後，她終究還是放棄了，放棄了打開這個男人心扉的念頭。
但她還是無可救藥地愛着他，愛着他的沉默，愛着他的果敢，愛着他的孤獨。
彷彿那就是一個泥潭，越是掙扎，就只會令自己陷得越深。
後來，她生下了他的孩子，在一個東風解凍的季節。
男人對她說，「這是你的孩子，他的一切，皆由你做主。」
她說，「好的，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