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明日之歌(二)

第159章 明日之歌(二)

接下來要去哪,十分簡單的一個問題,卻無人能夠回答。

渡過長江后,老劉頭一直站在自己的小木船上,沉默地注視着這群奇怪的年輕人的離開,走入那片無邊的曠野里。

天空中的晨霧此刻已經散去,鉛灰色的沉雲卻不知何時堆滿了頭頂。

烏雲盡頭的大風迢迢地吹來,不遠萬里,猶如原野上奔跑的野馬。

天高雲低,老劉頭打了個呵欠,看了一眼昏暗的天色,忽然覺得時間已經不早了,是時候打道回府,熱一壺小酒,躺在被窩裏,悶頭大睡一覺。

江水拍擊著沿岸,正當他泊好了這艘在風浪里飄搖的小船,有位不請自來的客人踏上他的船板,風輕雲淡地端坐在餘溫尚存的位置上。

「客官,您看今兒的風也忒大了,再過不久,恐怕便要開始刮大風下大雨咧,趕上這會兒,實在不是過江的好時候,」老劉頭說,「要不,還是請您明兒趕早吧,我這一身老骨頭也累了,惦記着回家休息去咯。」

「老大爺,您要是覺得累,儘早歸去也無妨,只是不知可否把這艘船借我一用,」客人微笑着回答他,「由江的這一邊過到另一邊,不過只需半炷香,轉眼便可到達。」

「客官,瞧您這年紀,不大,口氣倒也忒沖了點吧,」老劉頭顯然不信,「合著這水流還有風力,即便是正值壯年的大爺也要耗上不小的功夫才能走完一趟,以您這樣的身板,您這種話,我是愣地不大會信的。」

「那大爺,您要是不信,」年輕的客人沒有生氣,實實地保持着微笑,「要不,我們來賭一把,您看如何,敢還不敢?」

「嘿,瞧您這話,我老劉頭雖說一把年紀,身體早已沒有之前那樣硬朗,但好歹也曾是一個堂堂正正七尺大男兒,有什麼可不敢,」老劉頭一下樂了,「賭就賭!咱今個兒就偏不信這個邪,半炷香的時間,您要是辦得到,甭說把這條船輸給您,您要是樂意讓我喊您一聲哥,我也答應!」

「好,那大爺您的賭注就是這一艘船,」年輕的客人笑着取出配在腰間的一把劍,「小輩也不敢吝嗇,您看這把劍,不知能否抵得過您這艘船。」

那是一把通體青白色的劍,劍身修長,約莫三尺,沒有太多的裝飾,流雲般的花紋延綿在劍柄上,毫無縫隙地銜接到劍鞘。

沉穩的劍鋒隱沒在劍鞘當中,分明沒有拔出絲毫寸芒,卻又隱隱地透露出幾分不怒自威的蘊意。

恍惚之間,有那麼一種玄之又玄的感覺彌散在老劉頭的心間。

彷彿這一場欲來的風雨其實不是自然生成的的,不屬於尋常的氣候。

這場風雨是具有生命的,它尾隨着這把劍而來,時刻在等待着劍的調遣,只要劍一出鞘,狂雷即刻在高空中爆閃,驟雨與疾風緊接着降至,灌滿大地,蒙蔽天空,在一瞬之間,洗去天地上下所有的光與色。

老劉頭沉默著不敢伸手去接這樣出一把出塵的劍,彷彿眼前擺着的其實是一塊潔白無瑕的璞玉。

他的雙手沾滿了積鬱一生世的淤泥,生怕一旦觸及,便會毀壞了它的純潔。

就像是墨蘸上了紙,就再也無法洗去。

「這把劍的名字叫『青雲』,」年輕的客人慢慢地說,「是由驚蟄時節的雷雲打造而成,造出這一把劍,需要的時間不過如梨花的花期一樣短暫。」

「您接過去看一看,這把劍,能不能比得上這艘陪伴了您數十載歲月的舟船。」

老劉頭心說,您這不是在扯犢子么,再怎麼眼拙的人也知道這會是一把好劍,拿到合適的地方去賣,恐怕有價無市,抵得過不知道多少艘他這樣的小船。

而且,您確定您不是存心在逗大爺玩么,天上的雲怎麼可能給你摘下來,就算真給你摘了下來,你又怎麼把這些虛化的東西...整成這樣一把貨真價實的劍呢?

但他沒有把心裏的話說出口,因為他從這位年輕人的眼裏看不到半點想要騙他或者是嘲諷他的意思,也看不到任何的波動。

那是一雙黑洞洞的瞳孔里,有的,只是虔誠,平乏而冗長,輪迴不止的虔誠。

老劉頭有點發愣,只能輕聲感慨,今天遇到的都是些什麼人。

「好啊,就賭這,」老劉頭輕飄飄地說,依然不肯接過年輕人手裏的那把劍,「一劍換一船,聽起來也不虧。」

年輕的客人還是微笑,收回了那把劍,沒再多說什麼。

他輕輕地吹了一聲嘹亮的口哨,漫天招搖的風在這一刻靜止了。

遠方懸掛在天際的浮雲卻忽然間流動了起來,彷彿感知到他的呼喚。

滾滾的江水在逆流,受到一股虛無引力的調動,旋轉成一個巨大的漩渦。

小船解脫繩纜,緩緩地開始前行,載着一老一小,竟自行移動到大江的中央,他淡笑着拋出一條玉白色的系帶,系帶的末端連接着一個同樣白色的玉環。

老劉頭愣愣地看着那個玉環,在它即將掉落的水裏的時候,一條白色的江豚躍出渾黃的水面,彷彿心有靈犀一般,穩當地咬住了那個凌空的玉環。

隨後,年輕人拉住那條系帶,由著那條堪比小型鯨魚的江豚牽拉,一路劈波斬浪,長驅直入地沖向那個巨大的漩渦。

氣若長虹,勢如破竹,他們就像是一把清冽的冰刀,橫向地切割過起伏不定的土黃色堅冰,頃刻間,將阻攔在眼前的一切,統統一刀兩斷。

天空雲譎波詭,長江奔流不息。

浩大的天地之間,這艘小船顯得是那樣的恣肆狂放,那樣的不懼一切,老人的目光滄桑,一邊凝望着迎面撲涌而來的勁風,一邊陷入了悠長的沉思。

不知道是在讚歎天地萬物之鴻遠,還是唏噓人之須臾,抑或是在跟這艘陪伴了他大半輩子的小船道別。

在路程還沒抵達終點的時候,他就已經承認自己輸了,輸得徹徹底底,輸得心服口服,沒有半點挽回的理由。

即便是耗費的時間的確超過了半炷香的時間,他還是會將這艘船拱手相讓,他也說不清這是什麼理由,可能歸根結底,還是因為他是一個男人吧。

佝僂了大半輩子,虛度了大半輩子,也怯弱了大半輩子,在生命臨近終結前的晚年,他終於又一次體驗到了那一種早已埋葬在少年時代的意氣風發。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他覺得即便是要他立刻去死,他不會猶豫,也不會留有遺憾,而且還會萬分感謝。

因為,這本就是埋葬一個男人最好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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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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