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明日之歌(一)

第158章 明日之歌(一)

這條大江很長,早在人類的祖輩踏入這一帶區域之前,便已悠長地橫卧在這一方土地上,人們以此為界,區分出大陸的南北。

滔滔不絕的流水裹挾著大量的沙泥,奔流入海,經久不絕。

恍若成百上千年來,那些曾在江邊的征戰的萬馬千軍,那些早已隕滅的不無悲壯亡魂們,彷彿此刻仍然殘存在古老的大風裏,追隨在浩蕩的水流聲中。

他們紛至沓來,破浪穿行,卻不知倏爾之間,早已逝去了千年之久。

顧名思義,江的名字叫長江,江的南邊叫江南,江的北邊叫江北。

(實際上的中國版圖,江南江北並不是按長江來進行劃分的,一般是以秦嶺淮河為界限,這裏說的只是瞎想而已。)

擺渡的老劉頭今個兒趕上運氣好,一大早就迎來了今天的第一批客人。

客人們看起來都很年輕,尤其是其中的那位女娃兒,長得水靈水靈的,就像一尊瓷娃娃一樣的精細,甚至可以說是有點兒那個啥,巧奪天工的意思,一般的那些沒什麼天賦工匠,恐怕即便苦苦耗盡一輩子,也可能拿捏不出來的精巧。

凡事講究的是天賦,也就是天生對從事這一行的靈性和感知,說白了,也就是看老天爺肯不肯給你吃這碗飯。

但就是這麼一個精緻的女孩,此刻卻透著滿臉的倦容,白色的臉蛋上彷彿佈滿了細小的裂縫,顯得既是唯美而又脆弱。

令人擔心她會不會一不小心就摔碎了。

讀書人們常念叨的香消玉殞,大概就是這樣一個意思吧。

他們似乎是連夜趕來的,十有八九是從那個地方里逃出來的。

老劉頭一邊拉着被江水浸濕的繩纜,一邊暗暗地思忖,但嘴上卻什麼也沒說。

事情一旦見多了,往往就不會覺得奇怪,老劉頭再怎麼說也算是半個腳踏進棺材的人了,擺渡擺了大半輩子,當粗人則當了一輩子,但遇上這樣漂亮的一位姑娘,還是頭一回。

儘管內心裏終究是按捺不住會出現一些齷蹉的想法,但老劉頭還是由衷地希望這個漂亮的姑娘能夠帶着同樣美麗的勇氣,一直地活下去,好讓這個世界多那麼一點色彩。

儘管他深知道,古往今來多少勇敢的、喊得出名號來的響亮人物,可到底還是埋葬在他們腳下的這條大江的江底。

英雄淪為枯骨,紅顏敗給歲月,勇氣折服於現實,到了最後,讓滔滔不絕的江水沖刷掉所有的痕迹。

但是他頑固地希望這位姑娘能夠振作,因為...人生和歷史雖說都是一直在不停地重來,但還是要有一些不太一樣的才好。

「大爺,想問您一個問題,」坐在船頭獃獃地看着長江的少年忽然開口說,「這條繩,您應該用了很多年吧?」

「是有很多年頭咯,這繩可比我還有老很多咧,」老劉頭笑着搭話,「從爺爺的爺爺那一輩開始就一直在用,期間也換過不少次,但也都只是更換些許皮毛,裁掉其中一小截,系牢一小段,大體是沒有變過的,做的都是些不傷筋不動骨的小手術。」

「那你不怕它會斷么?」石頭說。

老劉頭拉住繩纜的手忽然頓了一下,他看了少年一眼,笑着說,「哪能呢,這繩吶,牢固的很,連繫了咱家世世代代,要是有一天斷了...」

「那就是江河老爺要收回咱咯,」他說,「不走都不行咯。」

「船到橋頭自然直么?」石頭訥訥地又說,「大爺,你是這樣想的么?」

「咋知道呢,哪裏能管顧那麼多,」老劉頭還是笑,「人這玩意兒嘛,小的很,想太多的事情,費勁腦仁,反正再怎麼想也想不過老天爺,倒不如坦蕩蕩地接受要好。」

「咱這一輩子,活着,又哪有那麼多的說道呢,來來去去離不開四個字,靠天吃飯,老天爺給你飯吃,你就吃。」

「老天爺要是不給你飯吃,你就餓著,但也不要埋怨他啥,他讓你出生在這裏就已經給了你莫大的面子咧。」

「這天,要是賞臉,說不定在渡江的路上還能撈來幾尾江魚,晚上回去就著剛摘來姜蔥,好好蒸上一鍋,喝點小酒,合上眼就一天了,」老人說,「這天,它要是不賞臉,晚上回去就吃鹹菜窩頭,也喝點小酒,眼睛一閉一睜,天就亮了。」

「餓肚子應該是常有的事吧,」石頭看着飛流而來的江風,說,「大爺,你偷偷摸摸乾的這行當也不是什麼正經買賣,載的我們這些人,也不是什麼正經的人。」

「名不正,言不順的那些東西,」他輕聲地說,「不都很難留得長久么?」

「有什麼是長久的,」一直不吭聲的明日忽然開聲說,「花開了會謝,人出生就會走,爸爸會離開媽媽,媽媽會離開孩子,孩子到後面會發現自己孤零零一個人...」

她聲音輕輕地說,「想着要逃走,卻發現,原來最想要逃掉的,卻又怎麼也逃不掉的,其實是...明天。」

「小娃兒,人生在世不稱意的時候難免遇着,不要太過陰沉,」老劉頭愣了一下,「行走在這世上的道理其實很簡單,匆忙有時,偷閑有時,趕上再大的陰霾也會有過去的時候,等大雨下完了,太陽露頭,彩虹也就差不多該出來了。」

「彩虹有什麼好看的,誰說要看什麼彩虹了,能不能別那樣主觀代入?」明日悶悶地說,把頭埋在膝蓋里,「麻煩死了,什麼都好討厭,討厭死了,乾脆就什麼也不管,睡一場大覺好了,永遠也不要醒來。」

「這樣就可以不用去死,不用面對死亡,也不用去面對...明天了。」

老劉頭怔住了,沉默了很久,彷彿哽住了咽喉,忽然間開始有點後悔自己說的那番話,忽然間覺得有點疲憊。

每個人的境遇都有所不同,同一個道理,不是在所有人的身上都是能行得通的。

道理道理,雖然有理,但屬於你的那條道是什麼,恐怕少有人能說清楚。

好像有什麼籠罩在了頭頂,如同一片倒吸水的烏雲,捲走了他的骨髓里的東西,攥住麻繩的手掌也不像之前那麼有力了。

「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阿陽坐在老劉頭的後面,一邊划著槳,一邊哼哼地唱。

「我生待明日,萬事成蹉跎。」薰接上了他的曲調,彷彿一唱一和地跟着念誦。

「世人皆被明日累,明日無窮老將至。」阿陽又唱,亘古不變的水流在他的腳下嘩嘩作響,彷彿伴奏。

旭日在東方升起,已有一段時間了,清晨的陽光漸漸驅散著江上的薄霧,始終沒有說話的大海眼神不定地看着江流的遠方。

「晨昏滾滾水東流,今古悠悠日西墜。」他想起來這首歌一樣的詩章,輕聲跟着唱,「百年明日能幾何?」

「請君聽我明日歌。」他沙啞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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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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