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夜貓

母親的嚴厲演出，只要尤勁不出門，一般還能規避。

但對於父親尤榮，那恐怖如斯的諄諄教誨，尤勁是避無可避的。

尤榮的可怕之處，說起來只是輕描淡寫的兩個字：啰嗦。

稱得上啰嗦的父母，天底下多的是。嫌棄父母啰嗦的孩子，大多都很混蛋。

只是，哪怕世界上最不混蛋的孩子，也絕對受不了尤榮的啰嗦。

尤榮雖然學歷不高，早年卻在單位專門負責政治思想工作。

或是因為早期備受重視，哪怕到了九零年代，尤榮的思想和談吐，依然停留在他最為春風得意的七零年代。

思路僵化，滿嘴口號大道理的尤榮，在嶄新的時代中，自然受到了同事朋友們的疏遠。

於是，外面肯聽尤榮長篇大論的人，一個也沒有了。

可是，尤榮那份喜歡教育人的心癮，早已滲入骨髓。教育倪小芬吧，說不了三分鐘，就會被忍無可忍的倪小芬用喝罵來終止……可供他盡情教育的對象，也只有兒子尤勁了。

就算是自己想要拿別人過嘴癮，也要有着「我是為你好」的出發點。這個原則，尤榮還是遵守的。

在家的尤榮，閑來總會時不時地瞟尤勁一眼。

在母親的高壓管控下，尤勁的毛病，其實很少……可就算毛病再少，在存心找茬者的眼裏，總還是能挑出刺來的。

比如說，尤勁在做作業時，用手揉了一下眼睛......而這個動作，恰好被尤榮看到了……

那麼，尤榮就算是找到教育兒子的切入點了。

「你揉眼睛幹什麼？」

一般來說，預感到父親要開講的尤勁，都會先裝作沒聽到。

「我問你，揉眼睛幹什麼？！」

父親提高了音量，尤勁就沒法裝糊塗了：「酸。」

「為什麼酸？」

「作業多。」

「你一個人作業多，還是所有人都作業多？」

「所有人。」

「所有人，都像你一樣揉眼睛嗎？！」

「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可以問！要不要我現在帶你去你同學家裏問問，他們是不是一邊做功課，一邊揉眼睛的？」

這話，尤勁沒法接。

他不相信哪個人從來沒在做作業時揉過眼睛……但他也不可能像個傻瓜一樣，跟父親去同學家裏去求證這種愚蠢的問題，來說明偶爾揉一下眼睛是正常的。

所以，尤勁再度沉默。

大多數啰嗦的人，你若是不搭話，他即便不消停，也就是自己在那邊嘰里咕嚕。

偏偏尤榮啰嗦起來時，極其重視互動。

教育尤勁的時候，尤榮是絕對不允許兒子以沉默來對抗的：「說話呀！」

這一點，是尤勁最為頭疼的。

此時，他若是繼續沉默，父親便會不斷地提高音量，來激發互動。

因此，他只能妥協：「不用問別人……別人應該不怎麼揉……」

「什麼叫應該不怎麼揉？！模稜兩可！似是而非！我再問一遍，別人揉不揉眼睛？」

「不揉……」

「為什麼別人不揉眼睛，你要揉？」

這話，把尤勁嗆住了。

好在，尤榮的提問，是自問自答的設問句：「因為你讀寫姿勢有問題！」

憑良心講，尤勁的讀寫姿勢很沒問題。

這一點，倒不是家教使然，而是他看別人寫作業時弓背低頭的樣子，會覺得很醜。

從小注意形象的尤勁，不管行走坐立，都很注重儀態。

但是，尤勁並不願意和尤榮爭辯自己的讀寫姿勢到底有沒有問題，他也不能保證自己在每時每刻都能抬頭挺胸。

他「嗯」了一聲，算是接受了父親的指摘。

然而，尤榮並不滿足於指出問題，接下來，他還要深挖問題的成因：「讀寫姿勢有問題，卻怪作業多，是什麼行為？」

這提問，又是設問：「這是一味強調客觀因素，推卸自身不足，這是天底下最最不負責任的行為！」

尤勁，只得再「嗯」一聲。

「尤勁，你這種把自身責任推卸為客觀原因的情況，不是第一次了。」

每每聽到這句「不是第一次了」，尤勁的腦袋就會嗡得一聲。

因為，尤榮一說到這句，就會把他記得的「每一次」，全都列出來說一遍。

一般話說到這裏，尤榮後面的展開內容，絕對不會低於半小時。等到尤榮口乾舌燥地過足癮了，他便一杯茶一張報紙，繼續去積累自己的教育素材。

而早已煩悶得怒火中燒，卻無處發泄的尤勁，或許要用上一個小時，才能把心態調整到重新可以完成功課的狀態。

如此說教，每周不低於三回。

到了初二開始，反抗心態與日俱增的尤勁，常常會在尤榮開講到興起之時，衝出家門在小區花園中躲到九十點鐘才回家。

同住一個小區的同學，因常在夜間從窗口陽台看到在小區內閑逛的尤勁，乾脆給他起了個外號：夜貓。

每當尤勁扮演完「夜貓」重新回到家中，倪小芬會用一耳光來懲罰兒子的「不虛心」。

好在，如果尤榮在此時還要繼續說教，倪小芬也會用暴喝阻止。

畢竟，尤榮九十點鐘再開一堂課的話，尤勁的功課就沒法做了。

就是這麼一對父母，不可謂不稱職，卻稱職得尤勁實在消受不起。

因此，尤勁對於雙親的感情，相對大多數同為正常家庭的孩子來說，要複雜一些。

那一次中考的失敗，又使得母親的嚴厲和父親的啰嗦，都拔高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因而從97年的夏天開始，尤勁心中那儘早自立的信念，變得極其強烈。

不過，當年15歲的尤勁，根本沒到可以具體規劃未來事業的時候。那一個暑假，他每天拚命做的只有一件事：鍛煉身體。

家教嚴格，導致尤勁幾乎不敢在學校中與人爭執。這樣處處忍讓的性格，即便在重點初中，也難免會被欺負。

而就算沒人提醒，尤勁也知道，在中專技校這種地方，受到欺負的幾率將會更高。

因此，他才要鍛煉。

尤勁的小舅舅倪興剛，在工人文化宮工作。尤勁正是藉著這層關係，每天去到文化宮中的健身房，揮汗苦練。

當時，每個健身房門口，都會有一塊「未成年人不得入內」的牌子。而在那時很多人的眼裏，「混」健身房的，都是「混」社會的。

這種觀點，讓尤勁費解至今。

好在，遊戲廳桌球室常會被臨檢有沒有接待未成年人，健身房卻從來不會。原因在於，幾乎沒什麼未成年人會去健身房。

恰恰歲數越小，便越是容易練出效果。兩個月的健身房錘鍊，已經讓尤勁的體格，展現出了完全不同於普通學生的狀態。

那種身體狀態的尤勁，是不會被挑選為欺凌對象的。

另一方面，他考進的中專，離家較遠。這使得尤勁在與他人交往時，不必擔心把人際關係帶到家中。

有着強壯的身體和在新學校中相對他人而言較為出眾的學習能力，又遠離了高壓管控，讓以往在外沉默寡言的尤勁，逐漸變得自信開朗起來。

同時，那種冥冥之中的正確提示，依然還會經常出現。

藉著這種提示，和自身的努力，尤勁自中專畢業后，從一段並不一帆風順的工作經歷中，幸運地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一番事業。

這番事業，算不得偉大輝煌，亦足夠讓他衣食無憂。甚至比起當初那批升上高中並考上大學的同學們，尤勁也稱得上成功。

然而，到了2008年，尤勁那盤不大不小的生意，被他的摯友坑了一把。

這位嗜賭的摯友，將尤勁公司的一大批商品私下拋售給了下級經銷商，捲走貨款以償還巨額賭債，並繼續投身那個無底洞。

這一擊，不僅掏空了尤勁數年的資金積累，同時使得尤勁無力再承擔他所經營是商品的年度提貨計劃，導致他直接失去了代理權。

被捲走的貨款，也並未讓這位摯友轉運。

他在尤勁發覺公司被挖空前，債台再創新高，跳了樓……直弄得尤勁反應過來的時候，連個出氣的人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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