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0章 等風來

第390章 等風來

世子殿下在貳師城外晃蕩,看着這裏居民辛勤的勞作沒來由冒起悲哀的念頭。

逐水而居的游牧民族從古至今一直都生活在不斷地戰亂之中,擇一地水草肥沃之地養殖生息,是這些塞外之民一生最終的夢想,可殘酷的現實卻是從來沒有放過他們。

為征地而戰,為牛羊而戰,為任何而戰,在塞外戰爭似乎是永遠都繞不過去的一個話題。

眼前如此祥和的一幕,大宛國子民或許僅僅只是渡過一段時間,或者更多的時候都在不斷地遷移之中,而就在不久之後,這一幕就將發生,只是他們還不知道。

姜商隨意在貳師城外逛了一圈,不禁眉頭緊鎖。

先不談大宛國主如今還在醉生夢死不知亡國將近,就算自己跑到皇宮裏去了,跟這位國主說清一切,恐怕除了等死依然沒有任何別的選擇。

以肉眼所見的,大宛根本不可能拉出一支成建制的軍隊,在面對西域大國大月氏來襲可能連負隅頑抗的機會都沒有。

沙漠連綿,除了幾堆砂礫堆砌而成的矮牆根本沒有任何阻礙物,在面對駱駝騎兵的突襲,富麗堂皇的貳師城皇宮完全就是赤果果的獵物。

要說大宛立國時間也不短為何會出現這樣的狀況,不難理解,就是因為當初的大麓之強大。

在蒙元帝國當政期間,西域廣袤地域就已經被徹底征服,再到大麓立國,西域一地在這百年之間確實享受到了長久未曾享受過的和平。

在文璽帝在位期間,大麓國力確實堪稱鼎盛,比之蒙元前朝猶有過之,這也是漢人當政和胡人當政的區別。

論打戰蒙古人確實是把整個世界都給打蒙了,可論治國,在馬背上出生的蒙古人可能再給他幾百年都趕不上漢人。

當時的西域諸國紛紛上朝納貢,確實實現了萬國來拜的空前盛況。

東越,南疆,西域,北方草原,四海寧平,太平盛世,海清河晏。

大宛身為西域諸國當中不起眼的藩屬國,就是牢牢抓住大麓的強大不惜拿出國之根本來納歲得以在大麓的羽翼之下安詳穩定,這也才有眼前那格格不入的華麗王宮。

但這一切本就是鏡花水月海市蜃樓,在大麓逐漸失去對西域的控制之後,弱肉強食的塞外法則註定了不諳武備的大宛,終究只是野心家殺伐路上的踏腳石罷了。

在大宛完全沒有反抗之力的情況下,一人和一支軍隊怎麼打?能不能打?

關於這一點,世子殿下都懶得去琢磨。

干你娘!

老子又不是魔師天保和帝武甲,甚至現在看到真葉史白眉都慫,一人干幾千甲乃至上萬人,開什麼玩笑呢?

什麼突然的思想覺悟,什麼為天下蒼生,在明知不可為的情況下,世子殿下還真不是一個鑽牛角尖的人。

好幾次都生出一走了之的念頭。

大宛國的覆滅和這一地言語都不通的人民死活到底關他姜商何事?

要知道,如今他自己都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身處塞外荒漠,這一路往北遼走要過多少劫難多少追殺,說是比西遊九九八十一難不差,應該沒人會有疑問吧。

可幾經思量,最終世子殿下還是沒有離去貳師城,不過在走與留的角力當中,頗有一些心力交瘁的坐在了一堆乾草垛上,抓了一把紫花苜蓿就往嘴裏塞,想要把心中的憋屈化為食慾,老子為你們大宛拿命來拼,總得吃點回本吧。

至於到時候大月氏的軍馬開到貳師城下的時候怎麼干?世子殿下已經不再多想。

盡人事聽天命!

怎麼說自己可是參與過人間巔峰之戰的,可見識過那三位翻天覆地人力不可違的手段,就連那天門都曾當過守門人,還怕這些個刀槍斧戟?

平凡眾生怕是不知道一品宗師經天緯地的手段,鬧一出震懾胡夷相信不是難事,真要形勢不對,起碼也得亮個不錯的造型,讓野心勃勃的大月氏人知道,何為中原的陸地神仙。

心裏想着亂七八糟的事情,姜商一頭倒在了草垛上,看着略顯陰沉的天幕。

愁雲滿布,確實是血流成河的前兆呀。

北風呼嘯,塞外的寒風格外的刺骨,不似中原,在這裏大有一往無前的兇狠,吹得人心肝兒顫慄。

嗚嗚聲中,姜商被一顆小黑點吸引了過去。

以他目前的眼力,這顆小黑點就算離地百丈被狂風吹得不斷搖曳依然看得異常清晰。

赫然是一架在塞外絕難見到的紙鳶。

製作得十分粗糙,支撐的骨架在狂風吹拂下已經有分崩的架勢,牽連的細線也有一觸即斷的趨勢。

而放起紙鳶的人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正在拚命的往回扯。

也不知是不是力度不夠,回收得十分困難。

塞外的天空從來都是蒼鷹禿鷲的地盤,這麼一張極富中原氣息的紙鳶在半空晃蕩着實令人意外。

莫非有漢人在此定居?

已經打定主意亮個相在形勢不對之後撒腿就跑的世子殿下一下子坐起了身子。

在異國遇到漢人,也算是老鄉見老鄉,沒來由的有一股親切感。

一路而來操著拗口的蒙古語跟塞外之民指手畫腳可把世子殿下可整裂開了,一下子懷念起朗朗上口的中原雅言,再不濟咱跑這一趟救得幾條鮮活的生命也不至於功虧一簣,再說了找個漢人侃侃大山吹吹牛皮,一解心中憋屈也可謂是煉心之舉,不然心裏的這口悶氣實在是不吐不快。

起身,飛奔,朝着紙鳶的方向掠去。

還沒等姜商趕到,那一架本就脆弱的紙鳶終究還是沒能抗下呼嘯的北風,絲線先斷,而後聽到一聲清脆的骨架折斷聲。

一顆黑點急墜而下,迎風招展的風姿瞬時被北風吹拂得揉成一團,再一吹不知落往了何處。

姜商皺了皺好看的眉頭,一雙迷人的丹鳳眼眯成了一線。

沒想到放紙鳶的竟然只是一個長得虎頭虎腦的小孩子。

怪不得在紙鳶出現不支的情況下,收線收得如此之慢,可也好奇這小孩當時是怎麼把紙鳶放得那麼高。

年歲還不到十歲的小孩並沒有如中原少年那般因為紙鳶的斷開損壞而開始哭哭啼啼,塞外吹拂而成的黝黑臉龐顯得異常堅毅,雖然穿着大宛特有的服侍,姜商還是一眼就瞧出了這小孩確實是中原人的種。

不知是因為什麼原因搬遷到如此偏遠之地,從中原到大宛,萬水千山的遠。

除了那些走南闖北的商家俠客,漢人很少會來到這邊定居。

故而每有這樣的漢人,大多都有一段不為人知的心酸故事。

背井離鄉,這一片沙漠掩蓋了多少不堪回首的故事。

小孩眼神堅定,在認定了紙鳶墜落的方向之後就一股腦地跑了過去。

顯然也是野慣了,一路跑下來不帶喘氣,只是塞外風大,斷了線的紙鳶到底被吹到了何處,怕是世子殿下都做不得准。

只是小孩的眼神里透露出一股不尋回紙鳶誓不罷休的態度,不管被吹到了哪裏,萬水千山都阻攔不住他的腳步。

並不是那種小朋友因為尋着心愛的玩具而表現出來的不諳世事,姜商牟然之間感覺到了一種信念,或者說是一種寄託。

或許那一架製作粗糙的紙鳶,並不是小孩平時拿來消遣玩樂的玩具,而是有一種使命存在,可以篤定,那一架紙鳶對於眼前的小孩,一定意義不同尋常。

姜商二話不說跟了上前。

「喂,小朋友,聽得懂漢語嘛?」

虎頭虎腦的小孩表情錯愕,顯然在大宛聽到中原雅言十分意外。

當然更多的是因為世子殿下那不似人間人物的絕世容顏而驚訝。

小孩停下了腳步,並不羞澀。

「你是中原人?」

「我看起來並不像西域人吧。」

小孩的漢語有些蹩腳,但是交流起來還算順暢,聽到懂說得清,顯然在大宛並沒有入鄉隨俗說得塞外語言,應該是長輩有要求長年累月的用漢語交流。

「大哥哥可長得真好看,不過我現在沒空。」

小孩十分有禮貌地鞠了一躬,驀然間讓世子殿下覺得見到了那些中原私塾里搖頭晃腦知禮節明是非的讀書種子。

之所以四方疆域都覺得中原好,到底好在哪裏,可能諸多塞外人都說不出統一的答案。

有覺得中原土地肥沃,有覺得中原地大物博,有覺得中原氣候溫和。

可只有當權者知道,中原的好,是好在骨子裏的那一股子精氣神。

三教之一的儒家之所以能在中原佔據人教第一,在華夏數千年裏永遠都有一席之地,並非如某些人所說得那樣一文不值。

就是這一點從小種植下來的禮和理,在漢人和胡人之間埋下了一條肉眼看不見的分割線。

不說儒家之學的馴化迂腐,執禮,明理,本就是一個民族強大的底蘊,戰力彪悍如蒙古人,打下了一個世界又如何,骨子裏差了那一點文化底蘊,再大的疆域都會分崩離析。

怪也只怪漢人吶,骨子裏又有太多的貪念,真如儒家至聖先師所言那般,中原又豈會陷入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不堪局面。

「你叫什麼名字?是要去找紙鳶嘛?你要知道這兒的風這麼大可能被吹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你是找不到的。」

姜商就跟在小孩的身邊。

並不是他閑得發慌非要幫着小孩去尋一架已經支離破碎的紙鳶,而是小孩的眼神里透露出來的那一份執著令自己十分欣慰。

有信念的人,並且堅定不移去實現的,本就值得去讚揚,更何況是這麼一個十歲不到的小屁孩。

不難猜測,那一架紙鳶承載着很深很厚的情感寄託,濃烈得讓世子殿下突然很懷念分隔千山萬水的親人,不知道自己是否當真能在鶯飛草長的季節,看到自己的心愛的人兒。

「大哥哥,我叫虎子,嗯,那紙鳶是我娘親手做得,不管被吹到了多遠我都要去找回來,都怪虎子一時貪玩,放得太高了,想要收回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我……嗚嗚……」

虎子說着說着,聲音都開始嗚鳴顫抖,豆大的淚珠在眼角處打轉,卻楞是沒有滾落下來。

言語間的傷心溢於言表,帶着自責愧疚,只是堅持的態度更加得明確。

「虎子,我叫柿子,我們都叫子,很高興認識你。」

「……,柿子哥哥,虎子也很高興認識你,可現在我真要去找紙鳶了。」

破涕而笑的孩子,笑容異常燦爛。

「虎子,其實紙鳶不難做,既然已經壞了,不如重新再做一個新的。」

虎子頓時停下了腳步,像是看傻子一樣的看着世子殿下。

不知想起了什麼,欲言又止,最後尷尬一笑。

「我娘很忙的,她要放羊,她要喂馬,她要種苜蓿,她要……,哎呀,反正我娘沒空給虎子做紙鳶,而且做紙鳶的材料很難找,還是我爹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帶回來的,如果不找回來……,不說了,我先走了。」

虎子強忍着眼角的淚珠子,這一切都被姜商看在了眼裏。

很多時候,在尋常人眼裏不值一文的東西,往往在某些人心中重於千金。

一架破碎的紙鳶,在虎子的心中,可比那換千金的汗血寶馬,比那價值不菲的紫花苜宿,或者比那突兀又華麗的貳師城王宮都要珍貴。

「虎子,你都叫我一聲柿子哥哥了,那哥哥幫你找好嘛?如果壞了,哥哥其實也會做。」

「真的?」

「那當然,不過虎子要答應哥哥一件事。」

「你說,虎子什麼都可以答應你。」

「修好了紙鳶,虎子帶哥哥去見你娘好嘛?」

可能是世子殿下小覷了一個不到十歲孩子的心性,本打着帶着這一家背井離鄉的故鄉人逃離戰爭的侵襲,這一刻卻是有些意思歪曲了。

一向執禮的虎子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頓時炸了毛。

「壞人,你滾!你馬上滾!」

歇斯底里的怒吼,頓時把姜商給整懵了。

臉上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意思再也明顯不過,無非就是我叫你一聲哥哥,你竟然想睡我娘?

不過人精兒一樣的世子殿下頓時就想明白其中的轉折,莞爾一笑。

咱雖在京師八大胡同里是有一個混世魔王的名頭,但也沒在這窮山惡水的地兒還有那腌臢的興緻,只是自己順着虎子的話把意思給整歪了。

幹嘛要見人家的娘,見爹不行嗎?

果然世子殿下的風流勁兒是印在骨子裏掛在嘴邊的,一開口就是老壞銀了。

「咳咳……虎子,你誤會了,那個啥,呵呵,你娘是不是很美?」

此時的虎子已像是一頭暴躁的小牛犢,大有一言不合就干架的樣子,管你柿子長得如何像一個謫仙人,又是人高馬大的,想睡我娘,命都跟你拼了。

「我娘當然漂亮,比你還漂亮,說,你是不是跟那些壞人是一夥的,想搶我娘?我跟你拼了。」

一頭小蠻牛直愣愣地沖了過來,世子殿下洒然失笑,伸出一手頂住虎子的額頭,任其拳打腳踢,心下明了。

真如虎子所說,一個貌美如花的中原女子居住在視女子如牲畜的塞外,有那齷齪心思的人怕不得比荒漠的沙子還要多。

只是北風,黃沙當真還能讓一個女子保持着水靈靈的摸樣兒?

比自己還漂亮?

嘿,這話聽得怎麼像是在罵人。

中原雅言果然博大精深呀。

暴走的虎子根本不聽姜商的嘮叨,無法,只得用手撐著小蠻牛折騰了好久才讓這小牛犢使完了力氣,最後無力地坐在沙子上,哇的一聲,嚎啕大哭。

再等到哭得淚珠子都幹了,聲音都啞了,姜商方才坐在虎子身邊,露出自認為親近可人的笑容。

要知道世子殿下的相貌,這做作的笑,可得讓京師八大胡同多少清倌人日夜思念,可在虎子這裏,就沒有這麼好使。

「你殺了我吧,我不會帶你去見我娘的,死也不會。」

只是耗光了力氣的虎子,說這話的時候自己都不硬氣,反而像是一種乞求。

「其實哥哥並不知道你娘漂不漂亮,當然也不關心你娘漂亮不漂亮,剛才只是嘴快了,這樣好不好,哥哥幫你修紙鳶,虎子帶哥哥去見你爹怎麼樣?」

姜商不說還好,一提爹,虎子原本已經哭乏的眼珠子又是滿滿一眼窩的淚水。

「滾!」

「好啦好啦,什麼都不見,哥哥就幫你修紙鳶,咱們當個朋友好不好?」

「你當我是傻子?」

「呃……」

世子殿下頓時兩難了。

自己可是北遼世子耶,將來的北遼王,是將來天下歸屬最有話語權的一人,面對的是傾覆天下的各方梟雄,能讓自己動腦子想辦法解決的都是誰啊?

魔宮,天蓮教,西方諸國,大麓朝廷諸如此類,狗日的竟然對一個十歲不到的小屁孩束手無策。

本世子不要面子的呀!

二話不說,背起無力的虎子一個箭步,腳下開始生風,在荒漠呼嘯的北風中冒起一股足下清風。

一身白衣的謫仙人,開始表演起何為陸地神仙的騰雲駕霧。

我欲乘風歸去,帶着小屁孩看那天上的風景。

一路風馳電掣,像那翱翔的雄鷹展翅高飛。

飛沙不夠高,烏雲踏足底,一路上凌霄,攬進驕陽入我懷。

小孩子的心情如同塞外的天,一時萬里無雲,一時狂風暴雨。

飛翔是每一個平凡人的夢想。

伏在柿子哥哥後背的虎子,瞪着銅鈴般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轉,不敢動彈,微微抖動,難掩心中的欣喜和興奮。

「柿子哥哥,你會飛?」

「嗯」

「可以飛得更高嘛?」

「虎子想要多高?」

「很高很高,或者很遠很遠。」

「虎子是不是有想要見的人?」

「嗯。」

「哥哥也有想要見的人,只是啊,太遠太遠,哥哥怕是飛不過去。」

「柿子哥哥,你是神仙嘛?」

「不是呢。」

「可我娘說了,會飛的都是神仙,對了,你一定是神仙,虎子每天都在向住在天上的神靈祈禱的,哥哥是不是聽到了虎子的聲音,所以下來了?」

「……」

姜商有些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早熟又天真爛漫的小孩。

可如果力所能及的話,當神仙不見得就是一個謊言。

在人間吶,很多時候善意的謊言或許比現實更要容易讓人相信,世道如此罷了。

「哥哥是神仙,下來幫虎子完成心愿的,只是虎子的聲音太小太小了,哥哥又住得太高太高了,聽不到你說什麼,所以今兒個就下來,聽聽那個每天祈禱的虎子到底說些什麼?」

姜商沒有等到虎子的心愿。

小孩伏在後背,很久很久都沒有聲響,最後輕輕地問了一句。

「神仙哥哥,你真的不來搶我娘的?」

「當然不是。」

「真的?」

「哥哥先幫虎子完成第一個心愿好不好,說好了,就完成三個心愿,再多可沒有了。」

「只有三個嗎?」

「虎子,你娘沒跟你說,不要太貪心嘛?」

「我娘說了,我不貪心。」

「那虎子的第一個願望是?」

「神仙哥哥幫我修好紙鳶,好不好?」

「好!」

被北風吹走的紙鳶,離得很遠很遠。

遠到憑凡人的腳力難以尋着的地步。

兩人看到骨架的時候,那已經破碎的紙鳶就掛在一棵樹的樹枝上,不完整的架子,紙面已經一點不剩,綁着的關節處全然崩開,徹底地廢了。

體驗一回騰雲駕霧的虎子已經美好的心情頓時一片陰霾。

水盈盈的眼眸藏不住的心碎。

只是娘說過,男兒有淚不輕彈,今天已經哭了好幾回,不能再哭了。

緊緊拽著自己的衣角,抿著嘴唇楞是不開口。

神仙哥哥說了,就只有三個願望,只是這樣的紙鳶還能修好嗎?

姜商哪裏不知道虎子的想法,伸手揉了揉倔強孩子的頭,笑道:「虎子許得第一個願望是有一個全新能飛的紙鳶,哥哥答應了,一定會實現。」

「真的嘛?」

「那當然,我可是神仙,會法術!」

欣喜地鼓掌,紙鳶只是孩子心中最好的一個美好願望。

樸實無華,長大又有什麼好。

虎子乖巧地坐在一邊,看着神仙哥哥一竄就上了自己怎麼都爬不上的大樹,拿着那支離破碎的骨架,等待着神奇的一幕出現。

饒是姜商自負身懷不俗的武學造詣,讓他這會表演一下祥雲聚頂,又或上山下海都是隨手拈來,唯有這修復紙鳶當真一籌莫展。

大宛不比中原,紙鳶面料的紙張本就是經過好幾道工序製造而成,在這兒去哪裏買?

世子殿下還真不是那法力無邊的神仙,哪能憑空造物。

就是那熱切的眼神,哪裏好意思說自己束手無策,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一身通天徹地的本領,楞是一時難以下手。

本世子要這天下無敵的神功有何用?

「嗯,虎子要一個飛得更高更好看的紙鳶,那就得花大力氣,虎子你等著,哥哥這就給你去找材料,保准給你一個再也不會破的紙鳶。」

「我信神仙哥哥。」

姜商背着虎子手拿着骨架,又是一路飛奔。

把虎子放在貳師城外的草垛上,轉身就朝着王宮而去。

日落風再起,天真爛漫的虎子覺得剛才的一切是不是做夢,所謂的神仙哥哥,僅僅只是自己的幻想,真如娘所說的,神仙只是住在天上的不該來人間,等得脖子都伸酸痛了,才終於望眼欲穿地等到了那個手拿七彩斑斕的紙鳶緩緩而來的神仙哥哥。

原本潔白的白衣,沾了一點紅,一點灰,好像不再是先前那般出塵脫俗的模樣。

「虎子,等久了吧,紙鳶做好了,哥哥許給你的第一個願望可算幫你實現了。」

接過色彩鮮艷的紙鳶,小風兒一吹,好像能把虎子自己都給帶到天上去,連着的絲線細且韌,卯足了力氣怕也是扯不斷。

「好好看的紙鳶,神仙哥哥,你說它能飛多高?」

「應該能飛到和太陽一樣高的地方。」

「那是不是很遠很遠的地方都能看到紙鳶?」

「那當然。」

「那中原能不能看到?」

「應該可以吧。」

「放紙鳶咯!」

看着虎子歡喜地奔跑着,姜商不知為何異常地滿足。

為了做這一個嶄新的紙鳶,自己可算是花了大心思。

一路闖到王宮裏,直接跑到大宛國主的面前扯著那個還摟着愛妃喝葡萄美酒的國主衣襟,讓其把國庫打開,目的僅僅是為了找一面可以當紙鳶面料的紙張。

當時就給大宛國主給嚇蒙圈了。

這是哪個從天而降的神仙人物,滿王宮的侍衛都攔不住,什麼刀槍棍棒根本近不了身,那啥,要求為何如此清奇,找紙!?

當然世子殿下好不容易闖進王宮,不會就為了做紙鳶,等著底下人把國庫的好玩意都給搬到大殿的這會兒,總算把大月氏要攻打大宛國的消息給告知。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大宛國主聽到這個消息之後的反應,非但沒有下令盡起全國的兵馬和即將前來的大月氏一拼高下,當下腿一軟就癱倒在了世子殿下的腳邊。

等到緩過神來的時候,屁滾尿流地捧起一地的金銀珠寶撒腿就跑,還說國庫的所有東西都留給神仙老爺,甚至不忘拉着最心愛的妃子說要趁夜跑路,憑着自己多年進貢的份上,大麓朝廷不該好好款待他這個藩屬國國王吧。

什麼大宛子民,什麼國家社稷,值個屁!

姜商都懶得去阻攔,就算大宛國主表現出視死如歸大義凜然的一面,說要和大月氏死拼來保大宛一土安寧,他也會勸告能跑就跑。

根本就是拿雞蛋和石頭對碰,反抗甚至迎來屠城,一走了之也好,大月氏的人馬到了貳師城,見到大宛國主早已跑路,或許大發善心也就殺幾個王公貴族出出氣。

畢竟在大漠,人的性命可值錢了,沒打到上了脾氣誰願意屠城,大片大片的資源就是缺人去開拓挖掘,補充人口本就是這些游牧民族最大的資本,只是從今往後西域的疆域上再也沒有大宛國氏之民。

吞併,同化,何嘗不是塞外民族間萬古不變的準則,自己又能奈何。

留下不過略盡綿薄之力希望大月氏人殺到貳師城的時候可以不動屠刀,當真拿這些善良的人兒開刀立威,他不介意施展幾手神仙手段震懾蠻夷。

拋開這般心緒,姜商亦步亦趨地跟在狂奔的虎子身後,看着虎子嫻熟地把七彩紙鳶放上了天,相比潔白的虎牙笑得異常耀眼,再冷的寒風都吹不息心中的那一團火。

不知疲倦的小孩,扯著紙鳶,希望越飛越高。

滿懷心事的世子殿下,坐着,思念遠方的人兒。

風再大些吧,飛得再高些吧,讓遠在他鄉的人可以看見,我在這兒,一切安好。

不知何時身邊坐下了一人,已有一品修為的世子殿下第一次如此疏忽。

當然也是因為人未來一股清香先至的原因,身上有一股這麼好聞味道的女人,她一定不是壞人,應該是那溫柔似水的美人兒吧。

風流的世子殿下並沒有轉頭去看。

就是覺得這位應是虎子他娘的女子,味兒香,人很美。

「參見世子殿下。」

女人開口的第一句話,就讓姜商有些坐不住。

一撇之下,果真如虎子所說,他娘是一個大美人,很美很美的那種,美得根本不像是在大宛活着的人。

是練家子,修為不高,起碼在大宛保著自身的安危不值一提,也解釋了這麼一個美人,在大宛群狼懷視下,為何依然活得無憂無慮。

本該白皙的膚色已漸漸有了被北風吹黑的勢頭,應是玉蔥一般的指頭已有常年勞作的老繭伴生,粗布麻衣難掩春色,有那身為人婦人母的端莊也有不失清秀的嬌羞,是個妙人兒。

「出身雲字營?還是川字營?」

「北遼戊邊軍雲川樓川字營山房,李月環,恭迎世子殿下。」

川字營山房。

相比雲字營鷹房和隼房的諜子死士以收集情報為主,川字營的死士更多是潛伏在某地,或終其一生不離寸步,大多的結局都是一個死字,唯有身還故鄉的機會,只能等到北遼的那一面戊邊軍旗飄揚在西域邊陲之地方有可能。

只是分散在天下各地的川字營死士能不能等到這一天,天知道。

可歐陽信當初為姜蘇佈下的局,就有這麼大。

大到西域邊陲大宛,猶有死士留存,所以遠在大宛的世子並不是一個人在戰鬥,明裏暗裏,為他生,為他死的王府死士,層出不窮。

「我記得山房死士的宗旨,不見戊邊軍旗,絕不表露身份,李月環,如果被川字營統領知曉,你是不是就得死。」

女人莞爾一笑,「該死!」

「你不怕死?」

「可在卑職眼裏,世子殿下就如同北遼戊邊軍旗,世子在哪裏,這枚旗幟就在哪裏。」

姜商一笑。

在北遼,有新老兩代。

他自己和歐陽信談不上有多親密,且看雲川樓隨軍參謀江修對他的態度,可以得知在北遼並不是所有人都對他這個世子殿下忠心耿耿的。

可更多的是那些對北遼戊邊軍旗誓死效忠的死士,不管他姜商是否是人中龍鳳,只要他坐了北遼世子的位置,那麼北遼王讓其死絕不眨眼苟活的北遼死士絕對會對北遼世子言聽計從。

軍令如山,這就是替大麓抗下一半江山的北遼從始至今貫徹到底的死令。

軍旗所指,死戰到底,上有軍令,比天還大。

不管此地是中原還是西域,是北遼還是大宛。

「身在異鄉,就不用顧忌這些,我是虎子的哥哥,你是虎子的娘,免得尷尬,不如就喊一聲嫂子如何?」

「殿下折煞卑職了。」

「隨意點,可能咱們兩人都活不了太久,還掰扯這些不覺得太累了些?」

「聽聞殿下隨和近人,雲字營的消息倒也傳得不假。」

許是李月環在大宛呆了多年,雖然心中對北遼的忠誠不改,可畢竟天高皇帝遠,見着了高高在上的世子殿下也並不覺得該有多敬畏,可能因為多年未見中原人,相見之下別有一番親切。

再說了憑世子殿下那張慘絕人寰的俊臉,身為女子不生親近,那才是真見了鬼。

以西域民族的熱情奔放,李月環沒直接跟姜商開那葷段子怕也是漢人出身的那一點廉恥羈絆著,照着平時和大宛國人打交道,那些整天嚼舌頭的糙漢子,就算不動手也該動嘴罵着卵蛋疼才好。

想這李月環年少之時也是出落得亭亭玉立的絕美小娘,扔在這荒漠之地,再好的性子也給磨沒了,在西域,女子如牲畜,不潑辣點可叫人怎麼活。

姜商也習慣底下人和自己如此相處。

階級之分早該廢除了,人人生而平等,何況在他鄉。

「虎子他爹?」

李月環一改平日裏的強悍作風,略微捏著點嗓子,貌似很久沒有如此溫柔作態了。

「他爹是王府地支死士,沒名字,酉字作噩,現在應該死了吧?」

聽不到李月環對自己夫君的依戀,談論生死不過尋常事。

「我很小就來了大宛,一住就住了二十來年,上任的釘子死了后,大宛國就由我來盯着,虎子他爹十年前來的這裏,就呆了一年,生了虎子就走了,這些年來來回回,見他的次數一雙手掌就能數得過來。」

「談不上有多深厚的感情,無非是寂寞了,給這些胡人日,自然便宜了自家人好。」

姜商啞然失笑,「是這麼個理。」

「前段日子,那狗日的高高興興的來,和我說咱一家三口有生之年終於有希望重回中原了,才說完話,沒幾天就跑了,說是魔宮的人要打嘉峪關,如今把玉門關都圍了。」

「要是保不住玉門關,中原的西北可就徹底淪陷,到時候戊邊軍出山海關的時候,再打到大宛,怕是這輩子都等不到咯。」

「所以吶,狗日的作噩,頭也沒回就拋下我和虎子一對孤兒寡母,一路就往玉門關去了。」

「哎,涼王陳顯,元氏一族把整個西北經營得滴水不漏,從西疆到嘉峪關,誰聽到元氏老祖的名頭不嚇得腿發軟。」

「咱雲川樓的兩營,每年死在西北的死士,沒有一千也有九百,這麼多的人死在那兒,也不缺狗日的一個。」

「而且吶,敦煌駐守的是誰?可是十三太保里的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神武軍元帥皇甫上將軍,解玉門關之圍,輪得到那狗日的去?」

李月環發完了一通牢騷,覺得自己有些上頭,吐了吐丁香小舌,撇了眼笑意淺淺的世子殿下,發覺並沒有怪罪。心下大安,又覺得世子殿下可真好看,果真中原男兒就不是什麼西疆胡夷能比的,那還叫人嘛?

可惜自己只是雲川樓培養出來的死士,要不放在中原走走江湖,不也是那喊得出名頭的女俠,和風流公子攜手江湖,相忘於江湖,成就一番美事,何苦如此作踐自己。

姜商默默聽完李月環的話,隨後點了點頭,笑道:「都是北遼欠你們的。」

話鋒一轉,「對虎子你總該有些念想,我可不希望北遼培養出來的死士,儘是些不諳人情世故的殺人工具。」

「虎子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當然得疼。」

「事後隨我回北遼,這是命令,是本世子給北遼戊邊軍雲川樓川字營山房死士李月環下得命令,沒有本世子的允許,你和虎子不能死,護送本世子回家。」

「謹遵殿下旨意。」

低頭的李月環偷偷又撇了一眼世子殿下,這個平生想像里最好看的男子,似乎怎麼看都看不膩,別說護送你回北遼,就算世子殿下提任何要求,都要答應的。

吹夠了西北荒漠的風,黃沙膈人,也不知中原男兒的溫柔陣仗到底是何個滋味,想想都酥麻,當然李月環把這些念頭掩藏得很好,僅僅只是想想罷了,被川字營的統領知曉了,真會剝皮抽筋的。

「說說虎子吧,為何放紙鳶?」

「還不是那狗日的做得好事,來了大宛心裏憋屈得很,盡把悶氣撒在老娘的肚皮上,不見殺人有多狠,折騰起來沒完沒了,虎子是個意外,只是狗日的留下來的一個爛攤子就不管不顧,有娘生,沒爹養,死了倒也乾脆,有一年應是從中原回來,就帶了個紙鳶來,造了孽哦,殿下也知道這鬼地方的風有多大,那紙鳶壞了修,修了壞,可難為老娘這些年咧。嘿,還是殿下做得紙鳶漂亮,可比咱女兒家的手還巧。」

能不好嘛?本世子可是一路殺到大宛王宮,把國庫里最值錢的玩意都給扒拉出來。

不過看李月環那清秀的臉龐,稍微打扮一下都能跟大麓皇宮裏的娘娘比,起碼比那些養在深閨里的大家閨秀是不遑多讓的。

就這麼一個可人兒操著粗俗的言語一通謾罵,還別說果真是異域風情,別有一番滋味。

「他爹真回不來了?」

「雲字營前些日子帶來一則消息,玉門關,敦煌城,被圍了一個水泄不通,佈防在周邊的以魔宮中人為主,以皇甫將軍的殺力一連七次沖關想要打通通往嘉峪關的路,七戰七敗,以狗日的那幾手三腳貓功夫,沖關除了死還能有什麼結局?再說了,北遼死士不達目的絕不苟活,殿下懂得。」

姜商默默點頭。

能死戰絕不退,何止是北遼王府死士貫徹一生的宗旨,戊邊軍上上下下五十萬,哪一個不是如此?

這才是讓大麓朝廷不敢輕舉妄動的根本,同樣也是讓天下所有人不敢輕視的二品修為北遼王的底蘊。

一品武神境如何?入神境如何?天象境如何?通聖境如何?超凡境如何?

面對北遼戊邊軍試一試?

強如登天門的魔師天保,坐鎮東海一甲子的帝武甲,牛掰吧。

敢去北遼打一圈嘛?

如今號稱人間真無敵的真葉史白眉,敢過山海關去北遼嘛?

答案都是不敢的,因為北遼,能死的不止是五十萬戊邊軍,還有千萬北遼三省道的子民。

犯我北遼者,以死償命。

天色開始漸黑。

塞外的天,黑得特別早。

亮時刺眼,暗時不見影子。

夜風凜凜,虎子掛下鼻涕,卻依然開心得歡呼不斷樂此不疲。

「虎子,該回家啦!」

跑遠的虎子回頭看了一眼和神仙哥哥坐在一起的娘,笑得特別甜,只是娘身邊要是換成爹多好,雖然爹沒神仙哥哥好看,可就是跟娘更配一些的嘛。

「不,娘,我不回去,不放紙鳶,爹就看不到了。」

「爹出門的時候跟我說了,只要吹起了東南風,把這些沙子都吹走了,他就回來了。」

「所以,我邊放紙鳶邊等爹,只要紙鳶被吹向西北方向,我就去最高的地方等著,去等爹。」

「可是,為什麼呀,東南風很少,沙子也越來越多……」

「娘!神仙哥哥,你們說,我爹什麼時候能回來啊?」

姜商腦子一嗡!

他終於知道為什麼在剛見到虎子的時候,破碎的紙鳶對他的意義有多大,為什麼那時候的眼神里有那樣濃厚的感情。

和李月環對看了一眼,虎子娘顯然也不知道她口中的那個狗日的竟然和虎子說了這些挨千刀的話。

東南風起,沙漠的沙子被吹走。

「狗日的,你死也不安好心。」

罵着最狠的話,低頭掩飾的李月環,分明眼角閃爍,在暗淡的月光下,分外晶瑩。

虎子還在苦惱紙鳶的事情,姜商卻開始心疼這個每日放紙鳶,等東南風,等沙子沒了,等爹回來的虎子。

「神仙哥哥,娘,你們先回去,我還要放紙鳶吶。」

還嫌紙鳶飛得不高,風很大,吹得嗚嗚作響,凍得全身發抖的虎子卻是哆哆嗦嗦地放線。

今兒的天是陰沉的,月兒時見時不見,烏雲很厚,壓得天都矮了不見星辰。

唯有一盞隨風搖曳的紙鳶,飄飄蕩蕩,訴說着思念。

呼嘯聲中,能聽到斷斷續續地聲音。

「東……南風……快起……呀,沙子……沙子……你們快走,爹……」

「哥哥幫……我修……好了紙鳶,爹……它能……飛得很高很高……,你能看到嘛……看到了,快回……來吧。」

孩童的祈禱,如夜鬼的哭泣,散在荒野,沙漠。

姜商當初做這個紙鳶的時候,是以青竹為骨架,扎雁形,用提煉出來的絹麻絲綁牢,用的系線更是大宛國庫珍藏的蠶絲,紙面直接提煉的是稀罕一見的天綢布匹。

這些玩意算是大宛國庫里最值錢的幾件玩意,放在中原都是價值連城,姜商提煉的時候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故而才從早耽擱到晚。

甭說風大,就算打雷暴雨,只要有風,這七彩紙鳶不斷不停,只會飛得越高越遠。

「虎子總是不著家,為了掩飾身份,卑職一直干著各種瑣事也懶得去管,以前只覺得虎子貪玩,每次把紙鳶弄破拿回家的時候哭着喊著要我修補,殿下可知道這兒可去哪兒弄這些材料,就為了這,咱這當娘還打了虎子好幾次。」

「他每天都是一個人在家,咱也沒陪虎子說說話,也不知道小小的年紀,他……想了這麼多。」

心懷愧疚的李月環,只是一直眨眼。

吹了二十年的西北風,咋就今晚特別刁鑽,盡把沙子往眼眸里吹,賊討厭。

「虎子每次在外面玩累了,回家就睡,我還以為是小孩子心性,怕是這孩子,不想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想那挨千刀的,玩累了就回家睡,睡著了就不想爹了,哎喲,可在夢裏,他又想了多少次爹,我還怪他說夢話咧。」

「今晚的風真討厭。」

李月環背轉了身。

北遼的死士不怕死,會把自己練得無懼一切,可有些柔軟的地方一旦觸碰,也是可以哭的。

或許比任何人都要哭得更慘,更痛。

姜商往虎子走了過去。

「虎子,哥哥答應了你三個要求,第一個已經完成了,是時候許下第二個心愿了。」

小手已經被絲線勒得發紫的虎子眨巴著銅鈴大眼,認真且誠懇。

「真的還可以許願嘛?」

「當然,我是神仙呀。」

「那好,虎子就許願…………」

「希望吹起東南風,希望可以把這些沙子都吹走,希望……」

「就這兩個吧!」

「就這兩個?」

「嗯。」

「……」

姜商的心像是被鎚子狠狠地錘了一下。

多懂事的孩子呀!

他是不是知道,他的爹,這一次走了,可能……

或許在虎子的心裏,不管他爹走多遠,只要東南風起了,只要這裏的沙子沒了,遠在天邊的爹多遠都會回來吧。

「神仙,神仙!那就讓柿子哥哥,當一回真神仙!」

當下的天幕漆黑,烏雲滿天。

從荒漠的中心,躥起一抹白銀絲線,好比一柄破天的神劍,撕裂開壓抑的雲層。

吹拂了千萬年之久的北風,帶來了如海洋一般的沙漠,把這一片土地吹得龜裂。

今晚,北風不再,沙海不進。

因為有一人,他要一改風向,實現人間夙願。

以吳氏劍主當初劍開天門的人間大氣概,窺天門之密,扭轉世間乾坤。

風撞牆,沙碰壁。

大宛的天空,宛如從天而降一座齊天巨門。

震懾眼前一幕的李月環用手捂住驚訝的嘴,雲字營的情報上把天人之姿的世子殿下吹捧得如何驚為謫仙人,都不如親眼所見這一幕來得震撼。

天地之大,茫茫乾坤,人力與之相比如何渺小。

換在任何一個時候,有人和李月環說,人力可勝天,就算殺了她都不會相信。

可這一刻,由不得她不信。

西北風和東南風激烈碰撞,陸地起龍捲。

白虹劍氣宛如開天,一劍分混沌。

狂沙倒卷,天地反覆。

只有那衣角鼓滿的俊朗男子,伸開雙臂,懸停半空。

以云為踏足,以風為進行,所到之處,風向逆轉,飛沙避讓。

狗日的!這是人還是真神仙?

「是東南風,是東南風!!!」

「沙子被吹走了,娘,你看,沙子真被吹走了!」

空前絕後的一幕,只有虎子的聲音興奮地響着。

七彩的紙鳶越飛越高,高到再也看不到那一顆小黑點。

雲層被吹散,露出月兒的面容。

狂風呼嘯下,分外明亮。

虎子紅撲撲的臉蛋洋溢着心想事成的笑容。

咧嘴而笑的李月環,掛下兩行清淚。

風不大,沙也無。

老娘就是感動得想哭,不行嗎!

承載着思念的紙鳶在圓月里出現,好比月宮裏的人兒正朝着人間而來。

它飛得足夠高了吧,能讓更多的人看見了吧。

虎子爹,如果沒死,看看今晚的月,你的親人在想你。

遠方的人兒,姜三一切安好,還能玩風弄月,請等我,日後相見!

被紙鳶扯著的虎子費力地往所見之處最高的地方跑去。

小小的身軀總是被高飛的紙鳶拽著踉蹌。

可他咬緊著牙,就算手腕被堅韌的蠶絲勒出了血,也不放。

姜商懸空跟在身後,登丘,等待。

「在這裏,能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爹說了,站得高看得遠,他回來的話,我一定能看到。」

「爹!爹!」

「起東南風了,沙子沒了,你……什麼時候回來呀?」

一次又一次的聲嘶力竭,不知疲倦,喊得聲音都啞了,還在呼喚。

望着矮小身軀的李月環,痛哭流涕。

「挨千刀的,如果沒死,抬頭看月亮啊。」

子時已過,荒野凄涼。

貳師城一片陰暗。

那邊一片安寧,在戰爭來臨之前,大宛子民難得不受北風吹襲,享受着他們難得一遇的安穩。

這邊天地乾坤扭轉,呼嘯如雷,宛如開闢新天地。

唯有一聲聲的思念吶喊,傳得不近不遠,訴說情感。

月輝之下,浮現星辰。

端著小膀子的虎子,揚起小腦袋望着點點星光發獃。

「爹告訴我很快就會回來的,沒有很快,但是慢一點回來也可以呀!」

「神仙哥哥,今天吹了東南風,你說紙鳶只要飛得高,那就會飛上天的,那會飛到多高的地方呢?」

「我娘說過,離開人間的人會化為天上的星星,在天上守護他們所愛的一切,一閃一閃的時候,就是在發出保護的光,這又是不是真的吶?」

「我娘很厲害的,肯定不會說謊,所以我才要每天放紙鳶。」

姜商只是默默在站在虎子的背後,聽着虎子漸漸低啞的聲音說。

「爹爹,虎子很好哦,你不用擔心。」

「如果你回不來,那等虎子去找你好嘛?」

「虎子很快就會長大的,爹爹再也不用走那麼那麼遠的路來見虎子啦。」

「神仙哥哥,我們再等一會兒吧,娘,陪虎子再等一會兒吧,就一會兒,就一會兒……」

「再一會兒,就回家……」

姜商和李月環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陪着虎子,看紙鳶,看星辰,看明月。

直到世子殿下再也無法支撐天地扭轉的局面,累得一屁股坐在了沙地上,可是瞧見依偎在李月環肩頭,閉眼卻笑得異常燦爛的虎子,又覺得再苦再累,很值得。

纏在虎子手腕上的蠶絲早已被李月環解下,可傷痕被勒得很深,把李月環心疼的想在自己身上割幾塊肉。

北風不肆虐,天地清明。

虎子長長的睫毛下,掛着幾滴淚珠,順着淚痕划入脖頸。

日月交輝,隱有人聲。

有些人註定是回不來的,有些謊言註定是圓不回來。

可姜商依然希望,那個王府死士。

酉字作噩,可以踏着陽光,回來。

望眼欲穿,就像虎子每天所期盼的一樣,一天一天的扯著紙鳶,等風來,一遍一遍的望着遠方,等人歸。

或許終有一天,風會把虎子爹還給他吧。

終於日出了,等的那個人,沒有出現。

姜商伸手抹去虎子殘留的淚痕,和李月環相視了一眼。

兩人都說不出一個字眼。

生死無常,世間事又豈能事事如意。

卻有一陣悶雷聲突而響起。

酣睡的虎子猛得驚醒,睜不開的眼皮耷拉着,吐口而出道:「是爹爹回來了嘛?」

雷聲越近,悶響充斥。

姜商臉色一白。

「神仙哥哥!娘!是不是爹回來了啦?」

「不,是吃人的狼來了!」

北風帶走的是親人。

帶來的是敵人。

等風來!

風來,狼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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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調平凡世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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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0章 等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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