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一章 絕望與無言 (上)

幾乎就在那一瞬間，警報便傳徹整支艦隊。

堅固的護盾如同水波一般從各處地面和屋頂中央拉開升起，它們沿着牆壁推進並最終將整艘船封閉成一間間近乎獨立的艙室，所有防護閘門稍微延後便徹底鎖死，如果有正在活動的「人」沒能在這段反應時間裏返回自己的艙室，那麼他恐怕只能自求多福。內部的額外防護系統做出反應的速度可以說已經最快，而通訊線路也全部接入內部閉鎖迴路，與之同時，一支支快速反應隊伍也開始前往混亂的邊緣......

那次爆炸在整艘船內留下了一個可以說相當明顯的監控與感知盲區。

「會是什麼？會是什麼引起了這麼意外的爆炸？」面對着全部都在反映出緊急狀態的控制系統，兩套控制系統中的上千名操控者全部陷入了迷惘，艦隊已經做好了進行瞬時遠距離緊急避險的跳躍準備和強化尾跡擦除準備，但是......

系統已經表明，秩序場邊界沒有遭受到任何入侵，而飛船層層疊疊的空間防護和維度概念隔斷對應的資訊演算設備也說明著，飛船沒有遭受到來自外界的入侵性破壞。

爆炸似乎是直接源自於艦體內部，甚至就好像是直接從爆心處瞬間爆發出來的。

「但是這怎麼可能？」面對初步的調查結果，這一支流亡艦隊所有的技術管理者和對應的官員們全部陷入了爭論之中。

「已經做過無數次論證，為了安全，所有需要大量高級資訊直接驅動的設備全部位於冗餘裝甲艙室。位置不對與爆炸模式不對暫且不說，那些地方普遍配備着數學率隔斷層，我們的設備不可能產生這種形式的破壞，它們釋放出的所有資訊在那一刻將會被賦予儘可能多的指向性，它們應該只會作用於秩序場結構，不可能產生這樣的爆炸！」

「爆炸的原點目前最準確的估算，位於平民居住區間，蜂巢結構內部。那裏可以說排列着數以萬億計算的原點艙室結構。那裏是資訊活性最低也是最穩定的地區，為了安全，所有的方舟幾乎都沒有使用超大規模的資訊活化連接體系，沒有虛幻資訊結構範疇的相關建設，自發產生爆炸並不可能......」

「正在監控其他平民對應艙室，傳令其他方舟，必須監控所有人的活動諸元，一旦有偏離區間的異動，哪怕只有一點，也必須立刻報告！！」

「精神恍惚，感知中，似乎存在着一片廣闊的空間......」

「......？？」

「系統正在跟蹤所有個體並正在進行全面記錄，此操作需要佔據大量實際存儲空間，必須進行階段性信息清除......」

「爆炸，是爆炸！！立刻追蹤！！」

「居民區，沒有出現任何異常波動或者屬性。沒有檢測到跨界傳送門反映，可監測範圍內沒有虛幻信息結構，爆心原點級周圍環境穩定......」

「有沒有追查他們的意識環境，比如，有沒有底層思維上浮狀況，或者，有沒有可能出現了任何使得意識強度低於現實的可能，例如明面上的發愣或者......做夢？」

「？？！！這怎麼可能，夢境無論如何，做夢的人都處於我們的層層防護體系以內，做夢也好現實清醒也好，我們的防禦系統不會在這方面有絲毫漏洞......」面對那個「古老」的女孩的驚人言語，大部分技術官員即使知道並非不可能，但是驚訝之情還是瞬間湧現了出來。

「防禦系統只能在我們能想像到的防禦區間起作用——如果說這些攻擊的確就是以我們認為的夢與想像為目標識別信號進而繞過了其他的防護體系，或者說我們的防禦體系也沒能這比我們的所有目標屬性呢？」有些無神的眼睛默默地掃過了網絡中對自己感覺到驚異的技術官員，「痕迹隱匿系統是伴隨着對故事的表述，或者說是「敘事」的可能研究開始之後才出現的，對吧？」

「......明白了，我們立刻去......做什麼？」

「如果是這樣，或許需要下令......」

「進一步解析可能的目標，回溯完成……這是導彈？」

……

「任何人都不被允許再休息片刻，直到問題被解決。倘若其精神強度低於現實強度百分之七十或許就必須立刻抹殺，否則，他們的夢境就有可能成為那些導彈的靶點......」

「僅僅是不進行睡眠這沒有問題，但是為了確保靈魂的彈性與感性，我們在重鑄靈魂的過程中加入了一部分底層代碼，來約束它不可能永遠高效狂熱的運作下去......但是現在，一旦精神強度下降，就有可能出現危險......」

「如果是幾百年，或許還並不會有太過嚴重的問題，但是倘若時間開始超過萬年，現在的基礎環境與我們的身體基礎......可以肯定的是，那種會在虛無中導致宇宙佈滿扭曲花紋並且導致宇宙崩潰的現象肯定不會只附着於宇宙內部，很有可能，虛空中的一部分環境，以及所有的氛圍都因此被污染，否則我們不可能進行那麼長久的種種戰爭......」

「......怎麼會弄成這樣？」

數次試驗，那些「導彈」的可識別屬性便已經被大致確認——以目前還不可能被探明的方式，那些導彈能繞過現有的所有防護層，直接以生命的低意志強度作為靶標進行鎖定。它們極有可能是直接從夢裏轉化出實際形態並且直接「鑽出」的，而這意味着那些導彈根本就不會擊穿任何防護，它們甚至可以被認為是在夢中被那些人們自己製造出來的......

睡眠與休息被禁止。所有艦載工廠與研究設施開始不間斷研究對應的反制措施。重鑄靈魂運作模式，開發生命延伸模塊進行抑制與屬性改變再演繹，嘗試彌補以前曾經沒有注意到的漏洞......

一開始，這似乎有些效果，甚至會讓人們以為那一切已經不足為懼。而在這些短暫的低壓環境中，艦體很快被修補，而所有的人們也會趁此機會輪班休息。

但是很快，那些金色的惡魔很快就會再次出現。它們的每一次出現很快便會變得比以往更加刁鑽和難纏。曾經或許是一場真實的夢境、一次確實的現實意識強度下降和底層思維跳躍性轉換，一次短暫的瞬時休息……

但是現在，那些導彈已經不再遵循曾經的對應規律。監測記錄顯示，可能導致那些導彈穿越防護直接出現在艦體內部的因素，已經再度多出了情報傳遞、語言描述、模型模擬、推測想像，甚至是記憶中不時閃過的、曾經戰場使用過的己方導彈武器，都有可能使得那些惡魔突然從一瞬間的恍惚中出現並且撕開大塊的艦體結構。

「嚴禁任何形式休息！必須時刻確保意識強度高於對應閾值！」

「時刻注意觀測，尋找對應措施！」

最開始，管制仍然還能儘可能阻止類似現象出現，但是隨着那些極有可能擁有智慧的導彈可能進行鎖定的「靶標」越來越刁鑽錯雜，越發的管控不僅會給所有的人越來越大的壓力。甚至隨着後來，那些導彈的靶標越發開始對應「象徵屬性」與「概念屬性」等等涵蓋了大量行為的部分，不僅如何管控從何處理難以明確，甚至連最基本的情報傳遞與研究都根本無法進行。

「禁止任何會議！植入程序，確保命令執行！」

「禁止語言與實際結構交流！利用網絡進行混沌模擬代償！」

「關閉所有研究設施！禁止所有集合性研究行動！」

……

方舟體積巨大，同時為了儘可能容納得下更多的人與設備，這些巨大的方舟絕大部分榮譽穩定幾乎全部用於搭建空間拓展模塊。可以說，方舟甚至獨立到就像一個自成體系、自成法則的小世界。它們龐大的體積和設施上的冗餘足夠保證這些艦船承受強度很大的攻擊、遭受非常嚴重的損傷而不失去活動能力，但是……

當無孔不入，卻又無可查詢的攻擊一次次出現在各艘船艦體內意想不到的地方，甚至即使在高壓管制之下仍然無法避免漏洞中鑽出……這些從誕生起即使再怎樣修復也會不斷走向崩潰的船，即使給予了再多再快的維修措施，又如何能在高壓之下抵擋它們？

「不得進行任何情報傳遞！關閉所有通訊通道！關閉所有非必要資訊轉化設施！」

艦隊中，許多艦船開始掉隊。它們之中有許多要麼只剩下一個保存相對完整但是內在已經腐爛的外殼，要麼，便是無數破碎而猙獰的、混雜着阿德洛拉合金和不明晶體的裂口遍佈其上。它們拖着不明的光霧、扭曲的視界和不明不白的怪異現象向著秩序場的邊界墜去。

如何處置它們……？

放任不管，它們極有可能會變成一個個實際而且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都會無比明亮的燈塔。艦隊臨行前的所有被遺留在文明舊址的所有學者的努力將會白費。如果自發進行攻擊，那些指向性太強的信息將會無可避免的暴露秩序場的虛空位點。拖帶航行，也會有類似的問題。重啟它們不是不可能，但是隨着時間的推移，這一被認為是最後的、最有效的辦法被越來越多的破碎艦船壓得難以實施——當曾經作為極少數的損壞個體現在甚至開始持平正常艦船的數目，拖帶還如何進行？

「禁止……嚴禁……必須阻止……務必保證……嚴格滅殺……」

……

或許，這曾經是一場意識與漏洞，現實與虛無對撞的攻防戰，或許這是攻防戰。

但是很快，它就變成了一場單方面的屠殺，而利刃，則來自於自己內心的疏忽和恐懼，來自於秩序場，來自於護盾和裝甲之外、來自於故事之外的虛無。

焦慮、恐懼、堅韌、崩潰、癲狂、迷亂、迷惘……

曾經融入基礎，不再對現實產生負面影響的極端化情緒不知為何在這短短的幾千上萬年中噴涌而出，形成了交織在無數人心靈中的、無數錯雜紛亂的狂歡萬魔殿。

不知何時，博弈的內心與行動彷彿一瞬間跌落，粉碎成沒有章法沒有規則的碎片。

不久之前，憑藉着堅韌的意志與頑強的抵抗，平安的流亡歲月仍能延續。艦隊向更遙遠的虛空中航行，一切仍然有規律，但是不知何時起，一切都變了。

嚴酷的環境和現實帶來了高壓的管控措施，而隨着管控的擴散而不斷浮現的漏洞又推動着所有人必須以更高的精度集中所有的注意力並且不能有任何思想偏移。然後，一切情報都不能再被傳遞，知曉這枚導彈，甚至僅僅只是知曉類似的概念，一旦說出，來自虛空中的轟炸和打擊就會在這短暫的信息交流之間憑空出現。而越到後來，即使相當於生命最開始的狀態一千倍的注意力強度，也無法阻擋短暫的迷惘中，空白的夢境深處閃現出的點點金芒……

思想行動與意念上上下下所有的交鋒，似乎在一瞬間變成了笑話。

曾經的平靜消失的相當迅速。

迅速而恐怖的思潮開始逐漸蔓延。數百億年以來，見證生滅的是自己，但是自己並沒有滅亡……但是沒有任何擔保，保證自己不會滅亡。

彷彿鐫刻在靈魂中的恐懼如同斷崖上崩落的巨大滾石，它們層層疊疊的冒出來，形成鋪天蓋地無可阻擋的洪流——現實扭曲劍、機械群星，破碎而顛倒的時空和發展線條，虛無湮滅與意志偏轉……它們從曾經所有流亡者的靈魂中鋪天蓋地的爆發出來。

自己沒有理由不能滅亡……

百億年，那怕是千億年，對於宇宙，對於世界，對於包裹着多元世界的無盡虛空，這一切又能算得了什麼？

「……」

「已經減員至此。」

一襲閃爍著隱隱的光澤，表明其自洽反應屬性的白色長衣緩緩飄過充斥着鉛灰色流光與侵蝕痕迹的大廳。

原本會旋轉的環形大廳，能容納數千名操作員同時操控艦船，但是現在，卻只剩下數十人，它們已經根本無法校對艦隊的軌道，甚至即使如此，他們在不久之前也還被不間斷的滅殺——由於系統的設置，所有的人在那最瘋狂的歲月里都被安置了自殺監控程序，一旦出現任何思維漏洞和精神強度下降就會被立刻殺死。

數千萬億個體在那個時間段里死於系統，死於同胞，甚至那些程序，那些設備還會更進一步殺死自己——為了維持運作強度，無論是任何邏輯結構都必須處於某種高速循環，但是這不可停止的循環一旦出現任何問題，打擊就會立刻降臨。

即使是這樣，也只是稍微延長了艦隊的壽命而已。

解決辦法已經沒有人還有能力去想了，或者說，隨着後來嚴重的問題擴散到隨時都有可能顛覆整支艦隊將它們徹底掀翻在虛空這無邊無際的混沌大洋中，解決它也沒意義了，更何況……

不要說解決，就連解決的可能方向都看不出來半分半毫。

她還有屬於自己的職責，本應該在文明中行使的職責。但是現在，文明……還在嗎？其他的流亡艦隊，其他的方舟集群，它們還在嗎？

為什麼曾經要那麼做？誰都知道，並不是每一個夢境每一次幻想與每一次表述都會招致災難，我們這是在毀滅自己——

說這些話的人，往往會因為這些話而被炸死。會議從聚合而發到分散在全鍵、全艦隊各處一直到意識網絡直連，再到根本無法進行和無人與會……這其中到底都發生過什麼？

現在，或許安全了，也或者說，自己可能不再擁有那麼大的價值成為一個值得被跨越虛空無盡追殺的目標——文明已經完了，不久之前，秩序場邊緣甚至出現了實際的波動，這恐怕代表着曾經的噩夢距離追上自己不過一步之遙。

遠處，有污言穢語正在升騰，幾個失去理智的、位於常規物理層次的聲音憤怒的咆哮著，宣洩著無比的憤怒和怨恨，然而這做不了什麼。

或許也只有到了現在，才能為文明立一塊紀念碑了。

「……也只有現在，才有機會想到這些……為什麼？？」

再次坐在了曾經的控制台面前，但是控制台上堆疊的層層痕迹，卻表明著一切與以往的種種不同。

自己面對的，好像不是控制台，而是整個文明，這幾乎是泛聯合體所有歷史結成的地層和無窮無盡的壓力。曾經，同樣厚重的地層下方，是那些囚犯自我幽閉的牢房，但是現在……為什麼會這樣？

一切就像是匆匆的歷史過客，只是或深或淺的留下了一道道痕迹，而這些痕迹……很快便飄散了。

……

無數文明，無數智慧生物嘗試抵抗這些玄而又玄的災難，它們甚至根本沒有能力分辨這其中的一切細節，甚至只能將其籠統的歸結為是一個個現象。

Σ，最後的榮光，混亂的艦隊，星明的攻擊，不斷湮滅的敘事結構，虛空烈陽瘋狂的太陽風……

它們不斷攪動這裏的一切。無數生命已經滅亡，而歷經數次劫難能生存下來的已經是少之又少，又有多少存在能夠搭上這樣的機會再能取得進步呢？

它們之中的絕大部分會越發衰亡，直到或許是僅僅一個眼神，它們與它們所在的宇宙就會被擊垮。

漫長的時間，與無以數計的世界能夠孕育大量的生命和文明，但是這不代表智慧和文明會源源不斷的大量出現。無數輪災難瘋狂傾軋之下，智慧生命，甚至是生命的數量也只會越來越少，越來越少，曾經充盈著豐滿結構與多彩生機的世界們，將會一個個的暗淡下去、空虛下去、枯萎下去，變成一個又一個簡約的符號，一具又一具冰冷的屍體。

這是超越認識，超越世界觀的災難，看起來只是一類又一類超形而上的現象。而能看見，其實便已經是一重額外的幸運和痛苦。

現實終結已經爆發，這一個宇宙內，智慧熱源只會不斷少下去，但是即使是知曉情況，又能如何？

它們根本無法被描述，而阻止所有的生靈休息，阻止他們產生一點點思維漏洞……那是不可能，或者說，與直接殺了他們毫無區別。

能做的，只有憑藉着無意識的默契並且……

閉口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