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6章 北衙:恩榮錯與權
承明宮中的燈火,已經快亮了整整一夜。
依舊明亮着,而且有越燒越旺之勢。承明宮數千盞燈加上里裏外外神策軍的火把,足以把整個承明宮燒得燈火輝煌。
燈火愈亮,反襯著周遭愈發黑暗。長夜將盡未盡,極目向南望去,能聽見通向皇城的宮道上,爆炸聲一聲比一聲更近。
每一聲,都足夠震得滿宮象箸玉杯一顫,火光在空氣的激蕩中瑟瑟發抖。這個時候的承明宮總會格外安靜,所有人的目光,除了倒在地上幾乎了無生息的沈青綰,不論看得見或是看不見,都下意識向著聲音傳來的南方望去。
爆炸聲是根音,喊殺聲是和弦,血肉為音的舞樂在小小的四方宮城未知終止地上演。
一片死寂之後,張懷恩又恢復在殿中悠哉悠哉繞着圈踱步的模樣。
「老奴知道太後娘娘在想些什麼。衛茂良來了,娘娘又覺得自己有希望了,總覺得自己還能再拖上幾刻鐘,等河東節度使衛將軍到了承明宮,自己就能逆風翻盤。」
陳太后沉眸盯着他,不說話,只聽見她呼吸急促。
「不過,」
不說話就由著張懷恩繼續說。
「娘娘可能不知道的是,衛茂良逼宮謀反,老奴為剿滅叛逆,一共派出了近五萬神策軍。且不說衛茂良能不能活着殺進承明宮。退一萬步說,就算他活着殺進來了,再幸運一點,從老奴手中搶出了太後娘娘與太子殿下。可是,他這一路殺進長安,又炸毀皇宮,事後陛下又會如何清算這位太子殿下的親舅舅呢?」
張懷恩自問自答,更像是添油加醋一般道:
「您知道,陛下素來與您不親,對於甘受太後娘娘您擺佈的皇后與太子,更是有一層隔膜。您說,當太子的母家終於這麼大的一個把柄落在陛下手中,太子,可還保得住嗎?」
「你胡說!」
被神策軍兩個兵士控制的太子依舊奮力掙扎著。
「父皇待我母后甚是親厚,如今神策軍謀反,我舅舅起兵勤王。父皇聖明,乃堯舜轉世,怎麼會像你這個狗奴說的這般不明是非。」
嘁!
張懷恩輕嗤一聲,「別傻了太子殿下,陳衛兩家令陛下不快多年,早就欲除之而後快。留您到現在,不過是找不到能取代太子的人,又忌諱衛茂良的軍功。您要是不信,自己看看太後娘娘的臉色,就知道老奴說的是不是事實了。」
此時陳太后的臉色,確實很不好看。
張懷恩說得對,陛下與她素來不親。他從小陰鬱不喜與人接觸,母子之間關係冷冷淡淡慣了。又因為婉淑妃的事,尤其是婉淑妃早產而死的事,陛下對她怨恨有加。這四十多年來,陳太后在前朝後宮佈下了自己諸多的棋子,又控制了未來的一國之君太子,亦讓帝后二黨的矛盾愈發激化。
前朝當今,國事家事,重重疊疊的矛盾已讓這對堪為天下表率的母子形同陌路。陳太后早就拿不準,在這場雲譎波詭的棋局中,陛下究竟扮演着一個怎樣的角色,甚至拿不準,最後會不會反手將她一軍。
沉默許久的陳太后,突然挑眉開口問道:
「那兵馬使,想要如何?」
張懷恩笑眯眯答:「老奴之前已經說過了,三條。第一,停止北衙禁軍與神策軍分立的打算。第二,等衛茂良來了,老奴出手解決這揮兵進宮的逆賊,娘娘不得插手。第三,河東軍半數內附神策軍,朝中不得有異議。」
又像勸慰一般道:
「當然啦,與此相應,老奴會扶助太子登基。太子母后已亡,秉政的就是太皇太后您。只要太後娘娘同意,一切的一切,今晚就會實現。明天清晨,坐在含元殿登基大典上的,就是太子殿下。」
陳太后忽覺不對。
「那皇帝……」
皇帝今夜會死在王朝貴的刀下。
張懷恩眯着眼向南方輕瞟一眼。按照計劃,此刻的王朝貴,應該已經得手了。
「這就不勞太後娘娘擔心了,老奴會把所有事情辦妥。」
「太後娘娘此事不妥!」
太子從沒停歇的掙扎打斷了陳太后的猶疑。
「他們這是弒君,兒臣為人子,絕不能答應這樣傷天害理的事!」
說罷就要跪,被兩名神策軍的刀劍攔住了,央求的聲音字字帶上哭腔。
「請太後娘娘三思啊!」
「小兒不要插嘴。」
陳太后冷聲打斷太子,「哀家還有幾處疑問。」
張懷恩從善如流,「請講。」
陳太后玉指一點。
「儲秀宮。」
隨即冷笑,「早聽聞兵馬使大人與儲秀宮敬王殿下的關係不錯,張大人為何不立敬王殿下,最後選擇了太子?」
「臣妾沒有!」
再一次點到了麗妃頭上,那一身濃烈的茜紅色伏在地上不停地叩響頭。
「臣妾肯以項上人頭擔保,絕沒有勾結神策軍的舉動。」
張懷恩站在一旁,冷眼旁觀叩頭如搗蒜的麗妃。
他確實有過立敬王的打算。但敬王此人,合作之後便覺得實在靠不住。他太聰明,腦子太靈光,向來屬於騎牆派,瞻前顧後觀望一陣子才肯踮着腳小心翼翼下水試試深淺。稍覺刺骨,拔腿便跑,臨了還不忘倒打一耙。
哪有老實敦厚的太子使得舒心?
陳太后揚聲再問麗妃。
「麗妃,哀家問你,敬王呢?你既然說敬王沒有參與,此刻敬王又在哪兒?」
「臣妾真的不知,他說他去準備賀禮,可能是看到宮中有變,時時刻刻準備救駕吧。」
叩首叩得誠懇,額頭上已經撞出了一塊紅腫。就連陳太后也不太拿得准麗妃是否知情。
麗妃額頭砸在地上,忽地又補充道:
「娘娘,還有一事,請娘娘務要三思。這筆交易娘娘斷斷不能做,萬一衛將軍有個三長兩短,太子失了依靠,今後的路只怕更加艱難……」
「行了!」
張懷恩徑直打斷麗妃的話,轉而帶上標誌性的笑眯眯看向太后。
「太后您也看到了,老奴與麗妃並無勾結。」
確實如此。
如果一開始麗妃的叩首最多讓陳太後半信半疑,等到麗妃說出請她三思的時候,陳太后心下把這個可能性提到了八成。
因為張懷恩立的不是敬王,她在拖延時間。
隨之而來的抉擇是,她要不要接受張懷恩提出的交易,放棄幾乎毫無勝算的衛茂良,甚至放棄自己身為皇帝陛下的親子,來換取太子與自身的安全,以及權柄。
再不親也是孩子,親生的兒子。她一生誕育過兩個兒子,一個勢成水火,連育都談不上,另一個的命運,就要在此刻,輪到她來抉擇。
再考慮一下?
太子哭着的央求聲被隔絕在意識之外,眼前朦朧的燈火搖晃,沒之前那麼刺眼了。
天快亮了。
他們已經僵持了整整一夜,對於一個年過花甲的老婦人來說,確實差不多走到了極限。
騷動也就是此刻從宮外響起。先是很細很亂的兵器撞擊聲,緊接着,紛至沓來的腳步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就快要淹沒這僵持一宿油盡燈枯的宮宴廳。
最後,「嘭」的一聲,承明宮宮門被撞開,木門轟然倒地,主殿外用盡全部內力催動的嗓音嘶啞而決絕。
「微臣救駕來遲,請太后太子恕罪!」
下一節,衛將軍高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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