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六十八章 萬物生長【大結局】

第九百六十八章 萬物生長【大結局】

正始六年一月二十一,蒼梧皇宮,靜水塢外,薄冰漂浮的宛空湖畔坐着個垂釣的女孩子。

觀之約八歲,梳得極精緻的髮髻間珠翠生輝,身上絳紫的斗篷一看便知用料名貴,以暗金絲線綉著鋪灑的梔子花。

「殿下已坐了近半個時辰,一點兒動靜也沒有,繼續坐下去,人要凍壞的,咱們回屋罷?」奉漪規勸。

阿岩眸深如水,盯着湖面,「這蒼梧的冬,是一年比一年暖了。去年還能凍住一整片湖,今年就只有浮冰了。」

一席規勸全被當耳旁風,奉漪搓手,「殿下——」

「半個時辰算什麼。綉巒說,隆冬釣魚本不易,三四個時辰無所獲也是有的。」

奉漪直瞪綉巒。

綉巒假裝沒看見,道:「回殿下,這不是奴婢說的,是——」

「是娘親。」

兩個婢子對視一眼,不再言語。

「殿下——太女殿下——皇太女殿下——」

遙遙傳來喊聲,越來越近,響得整片湖岸迴音盪。

奉漪蹙眉,「他每次都得這樣么?」

從字少的喊起,一聲聲疊加,直到喊全。綉巒嗤笑,「也快兩年了,你還沒習慣?」

高讓跑到跟前,已是喘不上氣,雙臂一合大躬身,行了個標準禮,「殿,殿下——」

「舌頭捋直了再說。」阿岩依舊盯着湖面,肩平背直,手中釣竿紋絲不動。

「是。晚膳都按殿下吩咐的備好了,但陛下,陛下還是說不吃,此刻已動身——」

「知道了。」阿岩打斷,又道:「那把本殿愛吃的幾樣挪去沉香台。」

是要在那裏用膳的意思了。

高讓應是,眼看着暮色沉,怕來不及安排,趕忙告退。

阿岩終於抬眼,望向遠天暗紅的落日,心想半個時辰確實太短了,很難有所獲。但她課業繁重,每日聽完先生教授還要自己讀一大堆書,也就是今日,娘親的忌日,才捨得放出些時辰,發獃垂釣。

「收拾收拾,走吧。」

沿湖而行,夜色漸臨,綉巒奉漪還秉著多年習慣,一人手上兩盞燈,照得四下通明。

「說了本殿不怕黑,不用拿這麼多。」

「是。」奉漪訕笑,「這不又忘了,下回一定改。」

出得皇宮西北角,阿岩稍忖,轉了方向。

綉巒反應她是要往繁聲閣,「殿下——」

「高讓不是說父君已動身了?碰碰運氣,萬一遇上,再勸兩句,好歹讓他吃口飯。」

去年今日慕容峋是水米不進的,從早上便如此。繁聲閣內競庭歌終年沉睡,他處理完政事就去待着,直到一月二十一徹底結束。

逝者已矣了。但慕容峋不罷手,誓要找尋靈丹妙藥,而那具身體至今完好如初,只如活人深睡,全賴阮雪音彼時當機立斷、以師門秘法保全。

不僅如此,她答應他,有生之年都會潛心鑽研、製藥煉丹,萬一呢?

以至於兩年過去,連阿岩都開始疑惑,娘親或許,真的沒有死。

已至繁聲閣長階下了,才望見御駕自東南來。慕容峋一身玄衣,精繡的龍紋亦烏青暗沉,也是去年今日的裝束;隨行眾人皆抱着滿籃艷麗的鮮花,是每三日便要更換、放在娘親所躺玉室里的。

隆冬仍有鮮花綻,同當年阮仲為阮雪音做的一樣,從南邊越千里而來。

「父君。」阿岩行禮,架勢十足。

慕容峋常年陰鬱的臉上露出見女兒才會有的笑意,「怎麼到這裏來了?朕出御徖殿時,看見晚膳已備。」

阿岩也笑,「請父君同兒臣一起用的,結果父君跑了,兒臣只好來這裏堵人。」

慕容峋稍默,伸手摸摸女兒被夜風吹得冰涼的臉頰,「去吧,聽話。」

阿岩仰頭望父親越發如刀刻斧鑿的眉眼,和這個年紀不該有的,鬢邊一絲白髮,忽就失了勸慰之心。「是。」

北風烈烈,宮道寂寂,明暖的燈火卻漸次亮起來。哪哪都是,比大半月前迎新年還熱鬧。

阿岩邊走邊瞧,總算步上沉香台,見膳食已經擺好。再舉眸,滿城輝煌,家家戶戶的門前窗內都燃著燈。更遠處,極目能眺的城外所有地方,也儘是星星點點的微光,將夜空都照亮。

「並無御令,卻有這樣舉國的默契,青川史上也是獨一份吧。」綉巒輕道。

阿岩腦中翻一遍近年讀過的書,「應該是。」

去年一月二十一便是此景,阿岩初以為是父親下了什麼詔令,遣人打聽,方知是百姓們自發:

民間盛傳競先生怕黑,便有人提出要在先生忌日這天夜裏燃燈,確保整晚通明,以為陪伴守護。

-我蔚國三十年不受攻伐,是先生拿命換的。

民眾如是說。

她憑己身守此國,此國的民眾便也以生者的方式守她。

終究是不白費的,娘親。阿岩心裏道,再望城內,見得神燈一盞自一處府宅中升起,又大又亮,依稀可辨燈紗上題字繪畫,精美至極。

是淡浮院。去年也放了神燈。而這項白國習俗何以在蔚國風靡,阿岩也遣人打聽了,說是上官大人從前常放。

-據說上官大人也怕黑呢!

民間還傳。

-那,咱們也為大人燃一夜燈?該哪日辦啊?

-噓!這事不好辦,也休對人提了,若惹得今上不悅…

也是聽了這些傳言,阿岩方知蔚國百姓對上官爹爹極尊敬,大概因他一心為民、主政期間確實做了許多好事。至於害怕今上不悅,純粹因雙方立場——陛下得歸,是擊敗了上官大人。

然爭鬥歸爭鬥,好壞歸好壞,二人都是值得託付的上位者,民眾心裏門兒清。

而父親又哪裏會不悅呢?他重回君位,卻未改年號,繼續用着「正始」二字;新政許多舉措,依然在行,包括女子科考入仕。

「殿下,飯菜要涼了。」

阿岩回神,看一眼桌案,「先盛一碗青菜撈麵條吧。」

同一時刻,景弘十六年的霽都,挽瀾殿偏廳的圓桌上也擺着一盆青菜撈麵條。

顧星朗剛吃兩口,滌硯來報,靖王求見。

「讓他進來。加副碗筷。」

顧星漠一身赭色朝服,風塵僕僕,分明少年模樣,眉眼裏卻似有萬丈深淵。「九哥。」進偏廳,他叩拜行禮。

顧星朗隨便瞥了一眼,道:「說多少回了,收起你這張閻羅臉,內里再如何,勿要明示人前。」

顧星漠一怔,不好意思笑笑,也便露出十八九歲的人該有之怯,「九哥教訓得是,臣弟功夫不夠,還待操練。」

「這都操練幾年了。」

話是隨口說的,顧星漠卻因此不敢動,繼續垂手立着。

「坐下吃些吧。太多了,朕一個人用不完。」

顧星漠一整日在外頭奔波,屬實也餓了,聞言稱是,坐下舉箸。

兄弟倆沉默吃了幾口。

「最近休沐,朝中事少,你又在折騰什麼?」

顧星漠近些年勤奮不亞於初登基時的顧星朗,凡手頭事,力求盡善盡美。「回九哥——」他放下筷子。

「邊吃邊說。」

「是。」

遂將今日行程稟一遍,都是些業已完成的公務善後。

顧星朗樣樣有數,興緻缺缺,「明日歇著吧,去夕嶺轉轉。聞家那邊,一拖再拖,你喜歡不喜歡,總要見見。今日他們舉家出遊,此刻該已在夕嶺了。」

「九哥,臣弟自覺——」

「過三個月就滿十九了。」顧星朗打斷,沉眸看他,「你究竟什麼毛病?真想要你嫂嫂不成?」

當初淳風問小漠喜歡什麼樣的姑娘,答案雖是「嫂嫂那樣的」而並非「嫂嫂本人」,到底不敢對顧星朗說。也是這回,她和紀齊歸來過新年,有一晚酒喝高興了,聊起弟弟婚事,不小心漏了嘴。

顧星朗此時這話,其實半玩笑半威逼,主要是為了讓他將嫁娶之事放在心上。小漠卻嚇得筷子險些掉桌上,飛快起身,便要謝罪解釋。

「行了。」顧星朗擺手,示意他坐,「明日去夕嶺,就這麼定了。」

顧星漠不敢不從。

「你嫂嫂,」卻聽他又道,「最近在鎖寧舊宮。」

整個大陸都盛傳祁后阮雪音還活着,帶着嘉熠公主深居蓬溪山,不時便會出門遊歷。但母女倆畢竟沒回霽都,沒什麼人見過,所以傳言始終只是傳言。

因方才詰問,顧星漠聽見嫂嫂二字就頭皮發麻,「哦」一聲。

顧星朗繼續低頭吃面,想起信報中稱,她帶着朝朝上了崟宮制高點九層台。

那是昔年阮佋試圖獲取長生之道的所在,他幾乎確定,她是為競庭歌而魔怔地跑回去一探究竟。

比慕容峋有過之無不及。

他輕輕一嘆。

「今日午後碰上了武安君。」因提及鎖寧,小漠想起阮仲。

整個祁國沒幾人知道,這位常年戴着面具的武將究竟姓甚名誰。朝野傳聞,是君上找來的世外高人。

「嗯。他昨日回來的,述職,過幾日就走。」

阮仲與薛戰一南一北,作為祁西總兵共鎮新區,一年只回來兩次,顧星漠記得去年分別是三月和九月。「今年倒來得早。」

顧星朗埋頭吃面,假作隨意嗯一聲。

小漠初時莫名,旋即瞭然:是九哥故意提前召回來的,因為嫂嫂最近去了鎖寧,不想讓人家見面。

一念及此,自然好笑,偏得憋著,很快嗆咳起來。

顧星朗原本心虛,當即便知被識破,面上掛不住。「你吃完了沒?吃完趕緊走,明日收拾得好看些,別丟我顧氏的臉面。」

亥時顧星漠回府,碰上姐姐和姐夫庭中賞月。淳風帶着紀齊,不能再回靈華殿住,這趟歸來,一直住在靖王府。

「天天早出晚歸不見人,真有那麼多事還是故意躲著滿霽都的媒人?」

玉樹臨風的靖王殿下,其婚事何止困擾今上,已成了全城百姓的飯後談資。

「你好意思說。」顧星漠立時黑臉,「嫂嫂,不是,嫂嫂那樣的,這種話怎好讓九哥知道?」

淳風四仰八叉躺在長椅間,一愣,訕笑:「當時喝多了,失言來着。為難你了?九哥不至於當真啊。」

顧星漠打小敬畏兄長,年紀越大,只增無減。「當沒當真我不知道,總之是放在心上了。」

不然不會問。

「他那是操心你娶親!明日夕嶺,我們陪你去,長姐和七哥都去,幫你過過眼。那聞小姐據說國色天香,姐姐想着,若是人品和性子也過關,便可以定了——」

「人品性子哪是過過眼就能看明白的?」

淳風瞧他這不情不願的樣子,終於蹙起眉來,向紀齊:「他究竟什麼毛病?」

紀齊但笑,兩頭不幫。顧星漠忙轉話頭:「今日同兵部司左大人議調遣令改革之事,還想問姐夫意見——」

「我已解甲,不問軍中事。」紀齊擺手,「朝堂政令乃要務,更不該聽取。」

淳風道:「這種事,靖王殿下該問本將軍吧?」

顧星漠冷眼瞧她:「黑雲騎不在舉國編製內,只聽九哥和姐姐差遣,也就不受調遣令節制,問你何用?」

淳風哈哈笑,「說起來,我今日去淡浮院,倒聽見有兩個小姑娘討論軍中制度,頗具見地,你不妨前去請教。」

兩年前在寒地顧星朗讓阮雪音為霽都女子學堂起名,當時並沒定下。諸事落定后他再提此節,她說:

為來日青川一統築基,不若就也叫淡浮院。

顧星朗原本喜歡此名,又覺她的理由意頭極好,沒幾日便賜了匾額。

而霽都如今不止一間淡浮院,最大的那間正是昔年相府,紀齊的家。

「不知嫂嫂最近又在哪裏。」淳風悵惘,「半年沒見了。」

上一次還是在深泉鎮。鎮上書院如今也叫淡浮院,由溫抒主理。整個大祁同深泉淺野一樣的鄉鎮,已有十來個。

「在鎖寧。」顧星漠道,「舊宮。」

千里之外,浮雲蔽月,鎖寧舊宮依然翠竹掩映,阮雪音帶着朝朝步步拾級。

已是連續第三晚上九層台。拿墨玉鏡觀天象,然後一塊塊敲打、搗鼓地面和牆上青磚,凡此步驟,朝朝爛熟於胸。今夜娘親尚在觀星,她已是蹲下動作,每敲一塊,豎耳細聽,然後用手去摳,只盼能揭開一角,立上大功一件。

「沒什麼機關吧。」實在累了,她就地一坐,看見星月光華從頭頂孔洞中瀉入,灑在青磚間形成毫無規律的圖景。

「時辰不對。」阮雪音輕聲,放下墨玉鏡,回頭看磚面上星月的光痕。

「不對我們上來做什麼?!」朝朝噘嘴。

剛滿七歲的女孩子,模樣越髮長開了,阮雪音日日看、已很習慣,仍會在某瞬間驚艷,意識到女兒長大后定有傾國色。

不知是福是禍。

「上來才知對不對,多來幾次,才知怎麼對。」阮雪音微笑,蹲下,「煩了?」

朝朝搖頭:「我想姨母醒過來,想阿岩再見到能笑能說話的娘親,所以不煩,一點兒都不。我要跟娘親一直試下去。」

阮雪音垂眸,多少明白是在自欺,心腦中卻揮不去上官宴的麥田遊戲、競庭歌的臨終之言、與東宮葯園相關的那些真真假假。

「你最近,有夢見姨母么?」

朝朝眨眼,搖頭。

「也沒有旁的,有意思的夢?」自從顧星朗說女兒能得夢兆,她隔段時日便會問。

朝朝再眨眼,抿嘴笑:「夢見爹爹了。」

阮雪音轉身要繼續辦事。

「爹爹說想娘親得緊,最近都吃不下飯睡不着覺了!」朝朝伸手拉她。

她們娘倆的行蹤,何時回蓬溪山、何時下山、去了哪裏,一直在顧星朗掌控中,阮雪音心知肚明。以至於這回合還沒入城,便有隊伍郊外迎接,進宮后,福熙暖閣已收拾妥當,宮人齊備,殷勤不已。

「這是你夢見的,還是有人教你說的?」

七歲的孩子哪會撒高明的謊,尤其對着娘親。朝朝神情已露端倪,口風卻緊:「當、當然是夢見的。」

真掉進狼窩了。阮雪音結論。福熙暖閣內、整箇舊宮中全是他的人,要遞話給孩子,一日十句都不嫌多。

「娘親。」朝朝又拉她衣袖,小心翼翼地,「咱們什麼時候見爹爹?」

「該見時,自然會見。」

當晚阮雪音便夢見了競庭歌。

夢裏她一襲煙紫羅裙,背着竹簍,走在像蓬溪山又比蓬溪山更平坦的花草間。

腳下綠植繁茂,品種格外多,葯園似的,卻分明野外。

她看見一株什麼,蹲下分辨,彷彿眼察不夠,又湊近了去嗅。

從前在山裏這些事都阮雪音做。她對採藥沒興趣,每每在旁邊指手畫腳,偶爾見到新奇的,才幫幫忙。

「小歌。」她張口喚她,明明喚了,卻沒有聲音。

顯然競庭歌也沒聽見,繼續往前走,哼著小曲兒,一臉愜意,熟練丟幾株花植進背簍,又回頭張望。

她眉眼比兩年前更見溫柔了,且活潑純摯。阮雪音覺得若無競原郡那幾年,若她生來就有爹娘相伴、在暖與愛里長大,約莫,就會長成這個樣子。

「你好慢啊!」然後她聽見她抱怨。

阮雪音便隨她視線望,看見緋衣的上官宴走入畫面,雙手有些誇張地拎着衣袍下擺。

「小姐,我這麼名貴的衣料,陪你在這山野間划拉,自得格外當心!」

「上官大公子還吝嗇幾塊衣料?破了再買就是!」

「你可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銀子不是天上掉的,要花心血掙的!」

競庭歌反駁不得,轉臉看向了這頭。

阮雪音只覺呼吸窒,不確定自己究竟在不在場間。

然後上官宴也看過來,開懷大笑:「原來還有更慢的!雪兒你站在那兒幹嘛,走啊!」

阮雪音沒反應,競庭歌便朝着她走,眉眼清晰至極,神情既嗔且笑:「我說你躲哪裏去了,喏,你的竹簍!這麼重,讓我背了這麼久,故意的吧!」

阮雪音猛睜眼。

曦光已至,天色將明,帷帳上的顏彩很似夢中顏彩,淺淡的斑斕。她臉頰濕透了,是淚如滂沱雨,轉頭見朝朝仍酣睡、面帶微笑。

兩年了,心痛仍真切如昨,她挪近些,將臉枕在女兒肩頭,覺得好受了些。

「娘親。」

小手摸上來,觸及濕潤肌膚,「娘親又哭了。」

「做噩夢了。」阮雪音柔聲,「是娘親吵醒你了罷?抱歉。」

朝朝搖頭,「我自己醒的。我夢見姨母了,娘親,在山裏,但不是蓬溪山,更平坦些,她背着竹簍,正採藥——」

阮雪音騰地坐起。

朝朝一臉懵。

「繼續。」

「羅浮山。」朝朝被娘親的模樣嚇著了,獃獃答,忙也坐起,「我不認識那地方,就問歌姨,她說,說,」

「說什麼?」

原本記得很清楚,這般被逼問,反而有些模糊了。朝朝心裏急,勉力想,幾乎要哭出來,終於道:「說蘇氏一族發源於青川極南,白國海邊,所以這裏,當然便是羅浮山。」

前言不搭后語的幾句話。

阮雪音卻覺為兆亦為示。

「娘親你,可是又想去羅浮山了?」

阮雪音慨嘆女兒終年跟着自己,已成了肚中小蟲,「是這麼在想。」

「等等吧。」朝朝一臉認真,「等春天的時候。我瞧著夢裏是春天呢。」

阮雪音一笑,「朝朝不知道吧,姨母所說青川極南的白國,沒有冬天,四季如春。」

「那我們去別的國家,是說去就能去的嗎?」

「如今不是別的國家了。也是祁國。」

朝朝似懂非懂哦一聲。

「但朝朝說得對,等春天吧。」

「那很快了!一月都將過了!」朝朝掰着手指算,「而且靠海的話,是不是還能坐船玩兒?爹爹說曾與娘親約定,要一起出海,至今未兌現呢!」

這傢伙真是什麼都說。阮雪音甚覺無語,搖頭,「只能明年了。此番咱們還得去隱林,然後——」

朝朝一拍腦門兒,「然後去蒼梧,給姨母換藥!」

阮雪音拍拍她的小腦袋。

「隱林又是什麼地方?」

「是,一座寺廟。」

乍暖還寒二月天,這日難得晴好,愈近山門雲霧卻開始繞,以至於遠遠望,隱林寺的七彩琉璃頂完全懸浮在空中,如海市蜃樓。

「娘親,」下馬車,從舊宮一路跟來的護衛已走在前,朝朝輕拉阮雪音衣袖,「我有點怕。」

「佛家之地,最無須怕。朝朝待會兒見到佛祖,認真拜一拜,心中許願,或能實現呢。」

朝朝點頭,母女二人行至山門前,發現住持已走下長長石階,就候在近處。

「殿下。」

朝朝如今已很習慣娘親被稱殿下,知道是皇后的意思,且能據此分辨哪些是娘親的故人。

娘親的故人真多。她心想。連和尚都認識。

「不敢。」阮雪音回禮,日子長了也不再糾正這稱謂,「好久不見,大師。」

「阿彌陀佛。今日惠風東來,貧僧即知有貴人將臨,一早便在此迎候了。」

阮雪音聞言去看他身後彩色的經幡,東風中揚起,整齊往西飄。「春來東風勁,實乃時令使然。大師怎也學會巧言令色了。」

住持微一笑,「出家人不打誑語。殿下是本寺最後一位觀蓮的施主,與天地萬象有別樣因緣,行走於世間,自有萬象應。」

這話玄妙,對方神色卻淡然如昔。阮雪音稍忖,也不深究,雙手合十一禮:「今日前來,為進一炷香、聽半日經。」

住持淡觀阮雪音片刻,「昔年天下競逐、風雲變幻,殿下都始終懷靜氣於內,站在人群中,不與眾人同。貧僧,印象至深。」

經年計算推演,如今的阮雪音怠於揣摩,無波無瀾聽他繼續。

住持一嘆,「今日再見,殿下竟是失了靜氣,墮於執念了。」

阮雪音不回應,不辯白,牽着朝朝入大殿,燃香禮佛。然後母女兩個並坐蒲團上,闔目聽經,一口氣到正午,朝朝全程安靜、一次都沒鬧過。

「小殿下慧根深厚。」

不知是否受了誇讚,小傢伙吃齋飯也格外香。飯後住持引路轉寺,行在山路間,經過錯落僧舍,初春的翠竹與水杉釋放出獨有的清氣,阮雪音忽就想起寂照閣盡頭那座巨大的佛像。

通體以石鑄就,與隱林寺大殿中的金佛像又不像。而直到此刻她才疑惑,那麼大一塊石,當年是如何被搬運進的皇宮呢?

還是說,先有石佛,后才有焱宮?

整座大焱皇宮,是依那尊石佛而建?

「此番來拜,大殿中佛祖金身比昔年又見明麗光燦了。」

「君上隆恩,去歲初遣特使前來為佛祖鍍泥金,深秋時,還御駕親臨看過。」

去夏阮雪音先至蒼梧為競庭歌換藥,返程與淳風相約去了深泉,回蓬溪山時秋剛至,然後一直待到最近出門,自然不知顧星朗深秋來了祁西。

「原來如此。」她不接顧星朗的茬,問:「隱林自建寺以來就鑄的此像么?」

住持搖頭,「最早是一尊石佛。」

阮雪音心頭咯噔,「後來用金身換了?」

住持搖頭,「不是大殿中那座。」又望雲霧茂林,「轉至最高處,繼續往深林中走,便是我寺遺跡。」

那佛像,幾乎以整面山體雕鑿而成。

偏周遭的樹都極高,完全將其遮擋,以至於山下外界很難憑遠眺發現,這裏有一尊佛。

此時護衛們奉命站在一丈開外、深林之中,阮雪音便牽着朝朝跟住持走到巨佛之下。

太高了,望佛如望山,望山如望佛。

「線條雖粗糲,栩栩如生,像極了人跡;但本寺的開山祖師大隱和尚說,他來到這裏便有此像,當晚便在睡夢中得佛祖點化,方才建寺,曰之隱林。」

巨佛依山,深隱林間,是這個意思。阮雪音凝眸仰視,畫面竟與五年前寂照閣的子夜重合。

真像啊。那拈花微笑悲憫人間的姿態面容,竟似一模一樣。

「與殿中金身不同。」

住持微笑,「據說是對照着鑄的。大約佛祖不喜,沒能成功。」

卻與寂照閣里那座仿如雙生。阮雪音難辨心中滋味,亦未生探究意,只雙掌合十,如那年子夜般虔誠拜三拜。朝朝亦跟着做。

然後她繼續仰面觀佛,道:「佛祖傾聽世間夙願,卻並沒有那許多心力幫人一一達成吧。」

「貧僧以為,殿下是無須向佛祖討助之人。殿下想做之事,都能憑己身做到。」

阮雪音一怔,自嘲一笑,「可我的至親,因我當年以夢兆為指引行事,永遠離開了。」

許因早先被點破了執念,許因山林幽靜、佛祖在上,她很輕地說。

「真是因您的夢兆么?還是局勢使然、她自己的理想與選擇使然呢?」

阮雪音轉頭,「您知道?」

是問夢兆,也問競庭歌。

但住持只答夢兆:「景弘十年春,寧安大亂期間,陛下微服來寺里抓人,就在大殿中提過、問過。」

他那時受夢兆、預言之擾吧,所以在不周山近乎崩潰。阮雪音心中想,不接話。

「殿下的發心無錯,做法也無錯。」住持便繼續,「每個人的發心和做法其實都無措,但結果為何不能盡如所有人的意呢?——因為人人發心雖好、卻各不相同,因為,立場不同。所以無論怎麼做都是對的,殿下,但從結果看,又無論怎麼做都會出錯。一盤棋,本為死局,若有人生了保全之心,便只能以死了局。」

當年阮雪音確生過此念。

甚至在競庭歌之前。

「所以該是我啊。她有那樣深長的理想,那樣多想做而未競之事。我不如她胸懷遠大,真要一個人以死阻局,也該是我。」

無論何時想起那個暴雪的清晨,淚意都還是會止不住上涌。她收回視線,垂眸壓制。

「殿下過謙了。貧僧觀當今天下,諸多嶄新局面,其後都有殿下的影子、殿下的鋪陳。殿下只是不將它們掛嘴邊。至於殿下執念思念之人,」

住持也望佛祖,百年沐雨,其上苔蘚青青,

「您又怎知她當年不是大勢之下、心甘情願?可為理想抱負付出一切者,自也有超脫生死的心智。她或許已求仁得仁了,殿下卻深陷泥沼,至今不肯上岸。」

雲霧絲絲縷縷,緩慢沉降,自身側飄過,終於漸行漸遠。阮雪音因這番話徹底壓下淚意,片刻抬眼,「多謝大師開解。」

「阿彌陀佛。」住持一禮,自袖中取出一張箋文,恭謹遞上。

阮雪音接過來看,發黃紙頁上的字句儼然讀過:

秋水魚蹤,長空鳥跡。若問何往,往生凈域。覺而不迷,生必有滅。乘願再來,何須悲泣。

是上任住持魚一大師圓寂前的偈語,昔年崟亡,祁蔚君臣共來隱林,顧星朗和慕容峋各被贈了一箋。

「生必有滅。」阮雪音喃喃。

「或早或晚。」住持平聲。

仍是在開解競庭歌之事。

「真會乘願歸來么?」

「殿下不是一直在努力么?」

有關祁后的傳聞,紛紛揚揚、年年更盛,她偏偏不歸,自因有更重要的事在辦。

但大師哪裏會知曉得這麼詳細呢,多半顧星朗說的。阮雪音再露自嘲意,「我這算什麼努力。」

雲遊四海,據醫藥典籍與平生所學尋找起死回生之法,乍聽可行,其實荒唐。

「窮盡一生做一件事,縱知不會成,無怨無悔。貧僧想不出旁的,比這更配得上努力二字。」

「嗯嗯。」朝朝憋悶太久,終沒忍住開口,「姨母會醒過來的,我娘親很厲害的。」

住持但笑,自袖中又拿出一箋呈上。

阮雪音疑惑接過,那紙張與前一張一般泛黃,字跡也出自同一人,卻彷彿與那年顧星朗、慕容峋收到的不同。

「當時告訴過二位陛下,所贈乃是弟子們的手抄。方才給殿下的,卻是貧僧的師父親筆。這張亦然。」

「怎好——」

「師父圓寂前其實有兩道偈語,這一道,只一張,吩咐貧僧,來日贈與最後一位觀蓮的施主。」

阮雪音想了想,「並無不敬之意。但當年雪音觀蓮畢,大師並沒有及時相贈。」

「阿彌陀佛。師父有言,得是那位施主隻身再來之日。」

就像未卜先知的天神。阮雪音暗暗想,低頭看那幾句話: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里。問余何適,廓爾亡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求教大師。」並非完全讀不懂,但阮雪音想聽高僧親解。

住持微笑,「與殿下的日升月落自有時,近似。」

阮雪音確定顧星朗對大師說了許多,可能就是去秋。

一想到他或許口無遮攔露了相思意,在寺廟之內、高僧面前,她便有些臉熱。

「一來一回,兩度過蓬溪山而不入,山腳停駐一日夜而已。」住持再道,「陛下也是執念之人啊。」

出寺下山,黃昏未至,卻一路不遇香客。是因她來,專程閉了門吧。

朝朝拉開車窗,深吸幾口早春馥郁,然後再捨不得關窗,趴着邊賞邊評,一會兒指這叢紫珠好看,一會兒又說那隻百靈在唱歌,偶瞥得一棵古桃樹,嫣粉半開的花朵綴了滿枝。

「娘親我們去瞧瞧!再折一支水養、帶回家好不好?」

蓬溪山倒是沒有桃花的。

而那兩道偈語還在袖中,沉甸甸,阮雪音想起唯獨給她的那道,最後一句寫着:

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好。」她答。

這一年的春,格外長。

萬物如常生長,那蓬勃的時限卻像被不知名的力量悄悄拉伸了,以至於盛夏不熱、秋來不涼,連着三季都只如一季,只如春日。

以至於冬天來得非常突然。

剛入十一月,寒氣便席捲了整個霽都。挽瀾殿裏的結香破天荒打了花苞,然後在兩日之內開了滿枝。

-從來沒這麼早開過吧?

宮人問滌硯。

-從來沒這麼早開過吧?

滌硯又問棠梨。

「從來沒有。」棠梨站在廊下看,眸色深深,「這花也算成精了。

顧星朗始終維持着打花結的習慣,當天夜裏便坐在地上認認真真弄。夜涼如水,月光潑灑,他的臉已不是少年模樣,白衣翩翩卻真十幾載未曾變過。

宮人們也有新有舊,皆默默立四下,靜看鵝黃小花的枝條被君上精心挽成兩個花結,與景弘九年的幾乎一樣。

然後他退開些許評估,露出滿意神色。滌硯便在這時呈上密報,內容是皇后與公主四月從蒼梧回蓬溪山後,一直沒再下山。

他腦中過一遍接下來半月要完成的事,頗覺心安,回寢殿洗漱,合衣躺下,很快睡著了。

並非多夢之人,除了每年結香盛開時。

此夜亦不例外。

夢裏熙熙攘攘,他大致環顧,知是鎖寧;沿河而走,便在千萬人中看見了浮橋上的阮雪音。

十歲吧,與競庭歌、阮仲合繪的那幅肖像一模一樣。卻未著盛裝、未施粉黛,素凈的湖色布裙,雙手抓着搖晃的橋索,在看粼粼的河面。

鎖寧倒是難見這般艷陽天。

他不知自己幾歲,對着河水照影,發現已經成年。於是朝她走去,踩過浮橋站到她身邊,好一陣才被她察覺。

小少女一臉警惕,抓着橋索退後一步,人隨着本就晃蕩的浮橋晃得更厲害。

顧星朗不急說話,等她開口;她偏不開口,一大一小一高一矮莫名其妙在往來的人潮中對峙。

十歲已這樣沉得住氣了啊。顧星朗心中好笑,道:「你在這裏做什麼?」

小少女盯着他,似在思考此人搭訕的動機,片刻答:「看水。」

顧星朗心想真可愛啊,不禁笑意盈然,半躬身,「可以和你一起看么?」

「不可以。」

「為何?」

「我不認識你。而且,」分明開始慌了,面上卻十足淡定,「我該回家了。」她稍頓,彷彿接下來幾個字燙嘴,終是道:

「爹娘就在那頭等我。」

她虛指岸邊某處。

當然是假的。顧星朗只覺心疼,強按住想抱抱她的衝動,道:「那你去吧。」

小少女立時挪步。

「小雪。」

淺淡的橙花香因她經過身邊分明地傳來,他沒忍住。

小少女轉頭,一臉震驚。

「你要去霽都。過幾年就去,有人在那邊等你。」

少女遲疑,「誰?」

「他會一直等你。你若一直不去,他就會來找你。你會去的吧?」

少女清灧的眸中滿是困惑,半晌,很輕地點點頭,不像答應,更似糊弄。

「到時見。」顧星朗溫柔道。

到時見。

這話音亦出現在當夜山中阮雪音的夢裏。似乎是他的,又似乎是她的。

景弘十六年十一月十五,有車駕自覆盎門出,一路西行,晝夜不歇。

「陛下為何退位,是病了么?」霽都城內,民眾議論嗟嘆經久未絕,一扇門窗里,八九歲的男孩問兄長。

他的兄長正是景弘六年與太爺爺同看聽雪燈亮的小少年,已經成家立業,對波瀾壯闊的青川十年如數家珍。「願我君,康健喜樂,長長久久。」

這話像在答「病了么」之問,又像不是。

小男孩沒太明白,想半刻,點頭道:「父親說如陛下般,少年登基、在位十六年拿下兩國、險些一統大陸的君王,從前沒有,以後,該也不會有了。」

「的確。」

「那為何是險些?蔚國,很難拿下么?」

他的兄長沒答,眯眼遠眺,只見浩瀚蒼穹下車水馬龍、屋瓦連城。這大祁國都,似乎比十年前更見繁華了。

千里之外,蒼梧皇宮信報至,慕容峋坐在沉香台上看了,遞給方桌對面的阿岩。

阿岩識字已不少,沒幾句話,都能讀懂。

「姨父真的退位了。」

慕容峋不置可否,重望湛藍天幕,北國深秋,群星璀璨,也是千百年不變的景色。

「顧星漠,縱不及他,並不會更好對付。」半晌他道,語氣平湖無波。

「兒臣會與父君一同守好家國。」阿岩道,放下信件,舉起茶杯。

慕容峋已習慣女兒小小年紀行事如大人,溫柔一笑,舉杯要與她相碰。

「還有娘親。」阿岩又抬左手舉起第三杯,在北側,其中確實斟著半杯茶水。

三盞紫玉杯聚一處,夜色里發出清脆好聽的聲響。

這一年,整個青川最早下雪的地方是大風堡南麓。

十一月二十二,自霽都出發的神秘車隊終於抵達山腳。初雪過了最大時,只若有似無地飄,白色斗篷的公子下車往山林中行,很快消失在皚皚雪景里。

終年以奇門遁甲環護、生人勿進的蓬溪山,今日十分友善。顧星朗順着樹榦上同樣的橙花標記走,深一腳淺一腳,剛有些覺得遙遙無期時,輕快的踏雪聲隱約傳來。

正好有點累,他乾脆駐足。

半晌才聽見小女孩的銀鈴音色:「爹爹好懶!才一半路就走不動了!」

五歲時的雙髻變成了垂落的雙辮,稚氣又褪了些,是亭亭玉立的小姑娘了。

「怎知我今日到?」顧星朗展顏。

「娘親說的。」

「娘親呢?」

朝朝狡黠一笑,回頭一瞧,往旁側讓兩步。

絳紅斗篷的女子便出現在落雪茫茫的深景里,越來越近,面龐的白與周遭渾然一體,更襯那雙眼瞳如煙水清澗。

足夠近了,偏又隔着四五步的小段緩坡,她停下來。

彷彿都想將闊別的容顏瞧清楚,兩人都不動。直教旁邊的小姑娘着急,偏迫於這沒由來攝人的氣氛,不敢吭聲。

「大雪封山,路不好走,公子出門,當先觀天象。」

「急着給心上人過生辰,免不了風雪兼程,好在,是趕上了。」

山風輕過,搖下竹葉上小撮晶瑩的雪星子。這南國山林,深秋亦翠,竹就更是常翠,從高空俯瞰,雪色虛掩翠色,春冬莫辨,卻是格外清新潔凈。

從高空俯瞰,人也不過是小小的點,與萬物一樣,生而又滅,生生不息。

那一紅一白兩個小點,便在這西風穿林之刻,同時移動,相向而行,會於一處,化作一點。

十年一夢,滄海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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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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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結局章,回歸一個17:20更~~下周還會更一篇後記,番外、下本書寫作計劃都會跟大家報備,今天就不多說啦。謝謝東方不飽嗷、小肥肥、風雅頌t、妞妞月票2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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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六十八章 萬物生長【大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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