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六十七章 踏雪離歌

第九百六十七章 踏雪離歌

寒風呼嘯,層雲勁卷,阮仲帶着朝朝並一起從寒地南下的幾十死士全速西行,依顧星朗的交代往邊境去。

「同世叔說了什麼?」

顧星朗分明震動,以至於之後再對話,從神情到語氣都變得無比溫和。

「秘密。」朝朝抿嘴答舅舅,腦中浮現彼時情形——

-你喚我什麼?

-你同娘親辦完事,好好回來見我,我再喚第二遍,第三遍,無數遍。這是條件。

-何以,你是怎麼…

-我夢見你了。夢裏我就這麼喚你的。而且我同你長得好像啊,比跟娘親還像,哼。

-像我不好么?

-雖然你很很很好看,可我更想像娘親哎!

馬蹄聲已遠,女兒音容仍在眼前。曠野之上,顧星朗不自覺笑:「你傳給她了。蘇氏夢兆,由母親給女兒,果然不假。」

阮雪音在望西邊天幕,神思不屬,話聽進耳,好半刻才反應:「什麼?」

顧星朗轉頭溫柔道:「她知道我是誰。還說,」

那是朝朝臨行前的最後幾句話。

-春天,爹爹,你、我還有娘親采了好多好多花,一大捧全抱在你懷裏。我好像長大了,反正比這會兒高,穿着跟娘親一樣的湖色裙子。我猜,那就是以後的事吧。肯定是的。

笑意漾在他臉上,春風般,二十歲顧星朗的模樣。他沒說出來,阮雪音也不追問,只輕聲道:「所以結束這局吧。我們回霽都。」

上官宴身死,與之相關的一切,新政、深謀、景弘十年讓阮雪音不得不消失的所有緣故,都可以用另一些說辭,造出另一個故事——她因此得以名正言順回霽都。

這也便是在寒地時慕容峋說服顧星朗聯手的最大籌碼。

只是顧星朗,從沒想過要取上官宴性命。

另一側阿岩隨親衛們東行,競庭歌與慕容峋凝眸目送。

「那個人,是你安排的么?」她問。

「不是。」他答。

「實話?」

「除了寒地之行對你有所保留,我從沒騙過你。那人若一早有異心,以上官宴之能,不會不察。」

所以出手之人,不過是忠君之士——慕容峋果真駕崩了便罷,驟然發現沒有,臨陣變節。

競庭歌閉上眼。小雪說許多進程改變於微不足道的一刻,也許是微不足道的一個人,確為至理。

「返回扶峰城的兵馬,都安排妥當了?」——不僅要守扶峰,更要去蒼梧報信,請兵西援。

慕容峋嗯一聲。

阿岩的隊伍已消失在視野內。他回頭,遙遙西天不見異象,但他不能等、賭不起,因為一旦出現異象,譬如警煙炸天,五分被動就會變為八分,他一番奔襲,就都是枉費。

「活捉顧星朗,賞千金,封萬戶侯!」

這話起得太突然,落在充滿離愁別緒的曠野間,像一句玩笑。

但顧星朗三字對蔚騎們而言從來不是玩笑,所以戰馬隨之揚蹄、號角隨之響起——近千人的隊伍要合圍生擒百人,易如反掌。

大軍還沒及衝鋒。

分明的單騎之聲急烈地傳來。

那人渾身是箭,伏在馬背上高喊:

「祁軍圍城!復州告急!祁軍圍城!復州告急!」

自然是蔚人,冒死衝出復州城的信使。

只有兩句不斷重複的話,卻足以立時改易戰局。

「是——」淳風?阮雪音看顧星朗,話沒問出已有答案。

當然。在寒地他就告訴她,有準備,淳風和薛戰領着千軍萬馬一直在邊境駐留。所以他確實已下指令,那指令多半便是:

薛戰西進攻伐,淳風東進接駕。

「先停手!」競庭歌低聲。

「事已至此更不能停手!」慕容峋沉聲,「抓住顧星朗,還有談判迫他退兵的可能!」

「他若不就範呢?!寧肯跟你拼個玉石俱焚,也要奪取蔚西呢?顧星漠已長成,祁國有的是后發之力;蒼梧因上官宴身死已臨變局,你這始作俑者若不能活着回去收拾,我蔚國當如何?!」

慕容峋心中狂震。復州被圍,祁國兵馬就在十裏外,立即擒拿顧星朗原本是唯一對策。但誠如競庭歌言,若對方已不惜命,擒拿談判就毫無用處,而他慕容峋帶着這不到一千的兵馬,很可能不敵十裏外數目未知的祁軍。

所謂玉石俱焚。

「他會么。」會不惜性命么。

「你會他就會。你們兩個都死不讓步,不就是想畢其功於一役?」

放棄此回合,又是望不到頭的爭鬥,不若畢其功於一役,短痛代長痛。到這刻,競庭歌已徹底瞭然雙方心態。

她相信阮雪音也瞭然。

慕容峋心中掙扎,終是抬手示意。

身後兵馬因此收勢,那重傷的信使見得黑甲的騎兵,沒功夫細想是哪路人馬,直衝到跟前,奄奄一息:「對方圍而不攻,只射殺試圖出城求援者。」

「主將是誰?」競庭歌問。

「祁國十公主,顧淳風。」

「大概多少人?」

「目測,數千…」

「復州府尹和督軍呢?」

「小的正是府尹大人家奴…大人他,昨夜遇刺,已經身故…一個時辰前邊境燃煙,孟督軍率兵馬前往支援…早已不在城內…」

「城中兵馬還剩多少?」

「小人不清楚…小人…」

話音驟止,不知昏厥還是咽了氣。競庭歌盯着他後背歪斜交錯的羽箭,腦中飛速盤算。

由崟國分出兩國新區之後,因地形地勢和城郡劃歸,整個西境交界地帶變得極為複雜,密道、偷襲之法能被順利使用,多源於此。景弘十年祁蔚各逢劇變,這幾年雙方都忙着安內,所以誰率先打破平衡再次開啟征伐,從西邊着手,是有先發優勢的。

顯然沒人料到,顧星朗會在這種時候、以這種方式發動進攻。

她自寒地相逢之時便有所感,故重視。但此後發生的一切,慕容峋的後手、上官宴的身亡,都在她意料外。

所以才陷絕境啊。

她自嘲而笑。寒地劇變看似慕容勝,卻因顧星朗準備充分而同時引出內憂外患。不能說慕容峋做錯了,因為機會確實千載難逢,四兩撥千斤;卻也當真全是險棋,以至於后局難收——便是老師所說的,「勢」么?

此世此代,勢在顧祁,人力不敵時運,天不佑蔚。

她仰頭望蒼茫穹天,竟能清楚看見雲層剝落,雪絮被一點點擠下來。

天若佑蔚,陸現的援兵就該到了。

她閉眼聽了一刻風聲,什麼也沒有。

遂看一眼慕容峋,然後策馬出隊列。

「徹夜奔襲,又冷又餓,師姐師姐夫,可想念蓬溪山的青菜撈麵條?」

阮雪音在這頭,聽着此言忽感到手背上一點突出的涼意。

她垂眸,看見一顆雪粒子,晶瑩澄澈,不化不滅。

「一頓面的功夫等不來東邊援軍。」顧星朗道,「且陸現,未必會出手。」

競庭歌笑:「正因等不來,師姐夫才無所懼,更該應了這碗青菜撈麵條。」她一躍而下,往中央走,「長途跋涉,該有炊具和簡單食材罷?師姐夫若不放心用我方的,庭歌過來煮便是,以表誠意。」

她腳下不停,說着話,看向了阮雪音。

阮雪音腦中也飛快地算,同時邁步,與她交會於中央。「還是那句話:讓我們走,然後你們東歸,收拾舊山河。」

競庭歌笑笑,「哪還收得回全部舊山河呢?蔚西將失了。」

阮雪音沒法否認。方才那信使雖說的邊境燃煙、並非蔚西,憑方才顧星朗的反應足以確定,薛戰已經動手。

競庭歌看着她,「讓我煮一鍋麵。」

阮雪音蹙眉:「你們已沒有籌碼可討價還價。」

「是啊。」競庭歌答著,再次高聲:「所以不差這一鍋麵!我軍願後退十里!然後師姐夫此刻就傳令淳風殿下,帶精銳前來!如此誠意,不知能否換得一炷香的光景,共進臨別一餐!」

「胡鬧!」那廂慕容峋聽見提議,尤其那句後退十里,怒而暴喝。

「夠了!」紀齊亦趨前兩步,試圖說服,卻不知能說服什麼——讓他們離開,接受蔚西遭攻伐、或歸祁?想想已覺荒唐。

競庭歌回頭望慕容峋。

尋常的鎧甲,尋常的戰馬,完全不如他的天子戰袍和颯露紫。

但三十一歲的慕容峋比十八歲的他更高大,更英武,只看那馭馬而立的身影,依然很像蓋世英雄。

競庭歌選中的君主,怎麼能輸呢。競庭歌輔佐的國家,怎麼能滅呢。她心裏想,微微笑,離得太遠,再兼風雪飄灑,慕容峋沒有看清。

然後她轉回來,瞥一眼阮雪音,「同你掰扯沒用。」便徑直朝顧星朗去。

阮雪音怔了怔,心中一閃而過的感覺被這句話迅速蓋過。太迅速,她甚至來不及分辨那感覺是什麼。

而競庭歌走得極快,頃刻已至顧星朗跟前。「這局其實不能算我們輸。」

「的確。」

「慕容和他有此一斗,在你計劃外,也在我計劃外。你雖審慎,也備了萬全,並不能保證祁國勝出;是我蔚國裂隙當前,才補足了你的勝算。這世上,原不存在什麼算無遺策,那是哄傻子的話。」

「的確。」

「但師姐夫,我真的,是個不認輸的人呢。」

這話放在整段來回里,似乎順暢,又莫名突兀。

她神情也很怪異,說話的同時攏著的雙手微分,濃重的陰天裏那寒光非常不顯。

但天子身邊的高手們,從最近的小八到較遠的紀齊,全在第一瞬就發現了。

也便在那一瞬同時沖奔,擋去顧星朗身前。

阮雪音視線內是競庭歌的後背,也就看不見任何異樣。眾人異樣,她方周身一涼,剛要抬步也沖,畫面再次靜止了。

擋去顧星朗身前的眾人沒有迎來任何襲擊。

只有競庭歌,直直地,雙膝跪了下去。

阮雪音腦中空白,胸中狂跳,心道這丫頭是在服軟求情?

然後她看到了紀齊痛苦得近乎扭曲的臉。

和那一聲緊接着傳來的:姐!!

先前被蓋過的,她沒能抓住的那縷遊魂般的直覺,被風雪颳了回來。

她僵硬挪步,盡量快,越近,越能清晰辨別顧星朗的神情。

震驚、痛楚、憤怒、委屈,所有詞都是,又都不是。

無邊混亂中顧星朗感知到阮雪音正近,惶然望她。

阮雪音便在這五雷轟頂的預感里走到,看見了競庭歌當胸深刺的匕首,和左襟上逐漸盛開的,血紅的花。

那位置,那花朵,與寒地長湖邊垂死的上官宴那樣像。

連笑容都像,三分認命,三分灑脫,三分自嘲。

但上官宴的笑,最後歸於的是釋然。

此時的競庭歌,笑意尾端,卻是得色。

「對不起了,小雪。臨到最後還是擺了你們一道,用這種,並不高明,卻應該有效的法子。」

那得色里分明還有歉疚。阮雪音動不得,只覺渾身血液在瞬間被抽空。

「師姐夫。」她那樣跪着,仰著頭,再看顧星朗,溫和而有禮,「尚無煙火警示,但我猜,你的兵馬已攻入蔚西了吧。這事兒我救不了了。我隱居太久、下山太晚,而你,決心太定、手腕太硬。此役你若功成,新區歸你,我無話可說。」

顧星朗也覺渾身血液都被抽空了。

他忍着人之常情的陣痛,更忍着不去想阮雪音會因此如何、自己同她又將因此如何——不能想,更不敢想。

但此情此景讓他驀然想起,景弘六年競庭歌率使團入祁,在鳴鑾殿覲見,姿態高高,不跪不拜。

-她在蔚國也不跪不拜的。阮雪音告訴他。

一生不輕易跪君王、更不曾跪過他的競庭歌,居然,跪下去了,以這樣的方式。

「但庭歌斗膽,與師姐夫談一個條件。」

寒凍天讓血液的流失和緩,匕首造成的創傷不若上官宴所受長槍那樣重,但競庭歌的臉還是肉眼可見地,迅速荼白。

這把匕首她隨身帶,抵過紀齊的后腰,最終插進了她自己的胸腔。

阮雪音壓着席捲而來的奔潰至她身側,面對她跪下,掏出絹子壓住那淌血之處,很輕又很沉地道:「別說了。我帶你走。阿岩還在等你。」

競庭歌全不理會,看着顧星朗繼續道:「三十年。我不敢奢求百年,五十年也覺過分,就三十年,師姐夫。請你考慮,答應,三十年,不伐蔚。」

最後幾個字她說得艱難,像是傷重乏力,又像是哽咽。阮雪音去攬她,想讓她靠着自己,競庭歌綳著全身氣力拒絕,依舊端正跪着仰視顧星朗:

「我本想同師姐夫商量,請你答應景弘一朝不伐蔚。轉念想,萬一你使詐,明年、後年、五年後就禪位給顧星漠呢?年號隨之改,約定就作廢了。」

此役蔚西若失陷,祁國疆土再擴,且會對蔚形成絕對合圍;慕容峋回蒼梧很可能要與陸現鬥法,蔚國連續動蕩,社稷之根基必然重損——兩相疊加,式微已成必然,過個三五年祁國若舉重兵伐之,亡國,已能預見。

三十年,最快也要三十年,在競庭歌的判斷里,才有可能恢復精氣神,與祁國抗衡。

顧星朗與阮雪音自都明白這個道理。

也就無比明白眼前的死亡談判,是何等分量。

那頭慕容峋察覺異樣,稍猶疑,終是馭馬緩緩來。

他身後最近的幾名將士隨護,個個兵刃在手,滿臉戒備。

「至於師姐夫你為什麼要答應,」鮮血一縷從競庭歌嘴角流出,將她牽起的笑容襯得格外明艷,「我若是你,就不答應,憑什麼答應。是啊,憑什麼…」她閉眼,似在聚集殘餘氣力,

「以道理論,我死了,等於親手斬斷慕容峋臂膀,從今以後他的王朝、慕容家社稷,不會再有我幫襯,對師姐夫的威脅,也便少去很多。嗯…這或許算不得什麼,對你而言,不值得拿三十年休戰之約來換。所以,所以,」

她艱難轉動脖子,看阮雪音,

「以情意論吧。以情意論,師姐夫,求你…答應…」

這所謂情意,可以是請求,也可以是威脅。看似用的阮雪音,也可能用了上官宴,甚至慕容峋,還有兩個孩子。

以及她自己。

這是拿漫長九年的所有經歷,或對抗或聯袂而終於形成的一張獨屬於他們幾個的網,去換顧星朗一次至情至性的妥協。

就像景弘八年信王謀逆時,她在鳴鑾殿前做的那樣。

慕容峋策馬愈近,能完全瞧清畫面的瞬間,競庭歌正好脫力倒在阮雪音身上。

是這一倒讓他明白過來那異樣為何,也便顧不得自身安危,大力躍下,大步行來。

還沒瞧見血色時他雙目已開始發紅了。

見到她荼白的臉和胸前匕首之刻,雪勢忽大,穹天黯淡得如寒地永夜。

他一雙眼猩紅,睜得欲裂,劇痛時原來喊不出亦動不了,只顫聲木然問:「你在做什麼。」

「在同師姐夫商量事。」競庭歌笑意仍掛臉上,又對阮雪音:「是真想煮一鍋熱面吃些的,餓著死也太可憐了。」

阮雪音臉頰上儘是半凝結的冷淚,而不斷有新的熱淚將之融解。「我要帶她進車裏。」聽着像在問顧星朗意思,卻更似命令。

顧星朗不言,紀齊便箭步上前幫忙。

「你做了什麼!」慕容峋終於自徹底的木然中醒過一縷魂,拔刀向顧星朗。

小八等一眾親衛本在天子駕前,兵刃齊出。

「你別鬧了。」競庭歌輕聲,「我再跟小雪說幾句話,然後叫你。不許打架…」

慕容峋整個人晃兩晃。「雪音…」那虛弱的聲息從他高大的身軀里傳出,非常不諧。

阮雪音知道他想聽什麼——她不會死,只是傷了。

她也真想說這句話,卻開不了口,連回頭應他一聲的勇氣都無。

將兩人送入車內后,紀齊奉命去找阮雪音的醫箱。

顧星朗與慕容峋繼續沉默對峙,卻無半分劍拔弩張氣氛,不知是否大雪傾國的緣故,一切都變得蒼白,意義全失。

「生火,煮麵。」半晌顧星朗道。

「主上——」小八開口欲勸。目下雖佔着優勢,未必長久,倘真被慕容峋等來援兵,危險的是顧星朗。

「生火,煮麵。」顧星朗重複,「有青菜么?必須有。若沒有,去城裏取。」

不大的馬車內,孩子的小玩意兒還散落在角角落落。

競庭歌半躺着靠好,一眼瞧見阿岩的剪紙。那是用來玩燈影戲的,她最近才學,剪的人物很粗糙,被孩子的手畫了草率的眼睛鼻子嘴。她臉上露出笑意,想拿,沒力氣,阮雪音遞進她手裏。

「好想她啊,我的阿岩。」

阮雪音淚沒停過,流不完似地落,面上卻還平靜。「說謊。」開口又極兇惡,「真想她、捨不得,就不會做這種事。你是我見過最壞的人,競庭歌。」

競庭歌將剪紙攏進掌心,交握著,方去看她,「事已至此,不要對我凶神惡煞了,半生相伴,說點高興的。」稍停,輕喚:「小雪。」

不知算這番話的結尾,還是另一番話的開始。阮雪音始終摁着她的傷口,哪怕寒凍,絹子終究被染透了。「嗯。」她輕答。

「從前在蔚南,文綺家門口,上官宴帶着我走麥田、摘麥穗。那是他父親留下的遊戲。後來我想,個中道理,和預言、時間、你的夢兆該都有關係。也許,今日之別,並非永別,我們還會在別的時空裏相見。比如,你的夢裏…」

阮雪音心腦已亂,沒明白她為何說這件事。急促的跑動聲緊接着傳來,是紀齊送醫箱。

她接過,關門,迅疾地動作。競庭歌拉住她手,「算了。」

「你不想死。沒刺中要害。」

只是沒刺中立時斃命的要害。為了留幾口氣與顧星朗談判,與最親之人道別。競庭歌確定她在自欺欺人,「好了,小雪…」

「你為什麼不聽我的!」阮雪音終於爆發,攏了滿手的器具、棉布、藥瓶撒得到處都是,「蔚國滅了又怎樣,怎敵你的命重要!怎敵阿岩與娘親的一世緣分,怎敵你我——」

「或滅的不是祁國,所以你能這麼說。」競庭歌依舊微笑,二十年來大概頭一次,是她平靜而阮雪音氣急敗壞,「我為慕容家,傾注了全部心血,有些事,就是比命重要。而且,」她笑開,「我一直想名垂青史啊。這下,真要成了呢。」

阮雪音搖頭,「傻子,傻瓜,競庭歌你這騙子,你怎麼能這樣…」

她語無倫次,還想施救,腦中清楚已是無用,心卻不認,手忙腳亂。

外頭慕容峋也手忙腳亂。

兩個姑娘上車后不久他便也想往裏沖,被顧星朗制止。遂依言親自切面煮麵,卻是拿不穩刀也握不住勺。

顧星朗親自動手。

風雪迷途,馬蹄聲再次西來,獃滯候車前的紀齊抬頭,勉力盯,看見了淳風的臉。

她一身戎裝,嚴正肅穆,手上卻抓着個沒捆嚴實的包袱,露出一小截病懨懨的翠色。

青菜。

北國的冬,青菜都是提前封存好、放了許久的,所以病懨懨。

「此地不宜久留,還望陛下慎重。」至近前,她下馬遞出東西,對蹲在地上的顧星朗道。

「朕有數。你不該過來。」

送個菜而已,派小兵就好。她乃主將,哪怕只是圍城,不可輕易離開。

「末將知罪。但末將…」她抬眼望紀齊,「很快就走,也,也跟嫂嫂打聲招呼。」

風雪大得驚人,幾十人圍在好不容易生起的灶火旁全力護。

顧淳風衝到紀齊面前,想抱一抱他,礙著人多,終只握住了他的手。

紀齊眼眶便紅,強忍着。

「我知道,我都明白。」

卻在淳風說出這幾個字后再也綳不住,眼淚奪眶。

淳風緊握他冰涼的手,又轉頭,隔着車門輕聲:「嫂嫂。」

好半刻才有人應,久違地,溫柔地,卻藏不住悲慟入骨地,「淳風。」

阮雪音沒有開車門,姑嫂二人終究沒在這一刻見面,但一來一回兩聲招呼,已勝千言萬語。

「那時候我跟着你和老師上山,也在這樣逼仄的車裏。」競庭歌面色如紙,氣息越發弱下去,「真想重來一次啊,哪怕再走一遍一模一樣的路,也想重來。小雪…」

阮雪音半刻都不想離開她,卻真怕她捱不到與慕容峋道別,「我去叫他…」

「別,別了。」競庭歌似累極,閉上眼,「我剛騙他的。他若進來,一定會問我答不出的題目。嗯…其實我答得出…但說假話吧,不忍心,說真話吧,又對他餘生無益。不要見了,就讓阿岩,好好陪伴他,照顧他…」

「小歌…」

「嗯…這也挺好聽的…你真是會起名字,小雪…」她緩緩睜眼,伸手想推窗。

當然使不上力,阮雪音半起身,精疲力竭將窗戶打開一些。

天空灰敗得不像話,以至於飛雪不白,像落幕的絕景。

「老師離世,也在一月,也是陰天,只是沒下雪。而且,也是在車裏呢…」

她一隻手攥著阿岩的剪紙,另一隻手被阮雪音死死拉着。

「蓬溪山的春夏秋冬,真好啊…蒼梧也不錯,蒼梧的冬很好過,歪在暖烘烘的屋裏看冰天雪地,實在愜意…我的前十四年,和后十四年,都很值得…嗯…人活一世,相遇相伴的人值得,就都值得…值得…」

她一直望着暴雪的遠天,神情越發溫柔,眼瞳越發渺茫。阮雪音猜她是看見了蓬溪山的竹林,雲霧蒸騰的四季,或者含章殿的金瓦,靜水塢春天的十裏海棠。

她們的少女歲月。

「阿岩…」而再次脫力般,她閉上眼,口中喃喃,「女孩子們都上學堂了…小雪…咱們的女兒,許多人的女兒,也都會,堂堂正正地念書,同男子一樣…」

雪勢過了最大時,不太好看、浮着青葉的一碗面終於被顧星朗盛出。

「端進去吧。」

慕容峋接過,只見升騰的熱氣在寒天裏奄奄一息。兩名兵士支着手掌在碗的上方,努力遮擋風雪。走近了,紀齊和淳風默默讓去一側。

他抬手正要敲門。

車門霍然被拉開,所見是阮雪音全無活氣的臉。

那碗熱氣仍存的面因此墜落,摔入堆雪的曠野。

狂風還在肆虐,隱隱似夾雜着氣流爆破聲。

是終於抵達的蔚國警煙。該由西往東一路傳來,這一束已極近,彷彿就在復州城上空。

更東之處,蜿蜒山道間,親衛們護著馬車,馬車中的女孩子猛地拉開窗戶,「你們聽見了么?」

沒人聽見什麼。

但公主有問,自然要答:「回殿下,大概,是風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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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六十七章 踏雪離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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