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六十三章 今宵別夢寒(上)

第九百六十三章 今宵別夢寒(上)

雙腳踏在大地上,方覺馭馬時感受不假:真的很像夢中林,林中路,隻身邊的人換了,不是顧星朗。

阮雪音為此放心又懸心,回頭囑走在後頭的阮仲當心,又提醒紀齊小心,最後拉住了競庭歌的手。

早先在石堡門口也是拉了的,牽着走路畢竟又不同。競庭歌忍了一會兒,道:「不用這樣吧。」

「我樂意。」阮雪音難得強勢,察覺她想抽手,發力抓緊。

競庭歌總覺哪裏不對,忽然一聲嘶:「不會將顧星朗對付你的法子用給我了吧?!」

阮雪音稍忖,這拉住就不放的架勢還真有些像。「要緊時候,確實管用。」

光亮在一點點變強、變廣,兩人噤聲,躡着腳盡量不發出響動。

阮仲和紀齊都是習武行軍數年的身手,踩在冰雪間本就全無聲息。

矮坡入眼時阮雪音再次停步。

紀齊在前聽見她停,也駐足。

還要走過好一段才會徹底出林子,但已能透過高木間隙將情形看分明。

這一片在石堡的西北方,矮坡是完全的正南正北狹長走向,叫人猜測其上湖泊是否也依地形。

矮坡以南的列陣頗為怪異,不成章法,似乎只是身着鎧甲的兵士烏泱泱站在一起——那些兵士也怪異,幾乎都是矮身量,手中武器亦各不相同,這般距離看,甚至辨不出是刀是劍、是槍或是矛。

「有那個庫拉么?」阮雪音緊緊拽著競庭歌的手,生怕她鬧出動靜。

競庭歌勉力盯,搖頭:「太遠了,看不清。」然後恍然於阮雪音此問,再望遠處半晌,「寒地竟有這麼多原住民。」

阮雪音目力比她好些,大致一數,「與不周山差不多。鎧甲哪來的?」

競庭歌稍忖,也只能猜:「從前他往返頗多,一年年帶過來的吧。」

誰說慕容峋不會謀長線?縱使誤打誤撞,也是華彩一筆。阮雪音遂望北側。

上官宴那頭明顯都是精銳,且全是騎兵,個個人高馬大。數目倒並沒有更多,叫人疑惑——哪怕在自己地盤,哪怕沒料到會有慕容峋這出,來見顧星朗,就帶一兩百人?

「人數雖相當,實力懸殊大吧。」她道。一邊是訓練有素的禁軍,一邊是野蠻生長的異族。

競庭歌搖頭,「別小看了這些原住民。能在這種地方生存繁衍,都是鬥士。庫拉的身手就極好。他們還佔着地利。」難說還有旁的準備。

阮雪音認同,再次蹙眉:兩邊戰陣的起始都在兩側矮坡的中段,然後一路往下而至平原,各向南北延伸——隔着坡頂一大片湖,全無包抄之勢,怎麼戰?

視線拉回復往上,隱隱能望見坡頂兩端分別站着的人。

當然便是兩位主將。

「還算爭氣。」競庭歌輕道。

阮雪音明白是說他們沒有着急動手、弄得兩敗俱傷,給顧星朗可乘之機。

也因早些時候在看雪光吧,畢竟是上官宴此行的初衷之一。

——所以他們倆帶着隊伍,在湖邊看了雪光。

夢裏所有人就是奔跑着到湖邊看雪光,就是跑過這樣的林子。

兩相對照,其實有些應兆。

阮雪音心跳再次劇烈起來,「你該去了。」

競庭歌轉頭,嗆上回合的聲:「我還沒想清楚呢。」

「不是已經看了?」阮雪音以牙還牙,旋即正色,「趁還沒動手。」

競庭歌沉吟一瞬,邁出一步,發現手還被阮雪音攥著。「喂。」

阮雪音才反應沒鬆開,卻也不急松,低頭看向交握的兩隻手。

「庭歌。」

競庭歌汗毛豎,「行了。我要去了。」

阮雪音抬頭望進她的眼,「我做了很不好的夢,很不好。所以生怕他們已經打起來了,所以拉着你緊趕慢趕。可我這會兒又猶豫了,有些怕讓你去。但不讓你去,他們倆又勢必要決生死,這也是你不能接受的——」

「婆婆媽媽。」競庭歌蹙眉,瞪着她有頃,聲軟下來:「你做得對,無論結果如何,我都感激。小雪,你是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不僅了解,且永遠在儘力成全,我娘親若在世都未必有你做得好。當然,我沒有機會知道了。」

她說最後一句時帶了點笑。

是釋然更是悵惘。

天底下沒有任何人如阮雪音般明白她這個笑,那是相依為命、打小都希冀母親的兩個女孩子獨有的默契與懂得。

「前夜我見到我娘親了,在夢裏。」

競庭歌稍怔,「真好啊。我也會做夢就好了。沒關係,你幫我見吧,然後告訴我跟畫上的像不像。如果夢裏還能交談,告訴她,」她頓住,鼓足很大勇氣似地,

「我很想念她。」

競庭歌怎會說這樣的話呢。

從前的阮雪音也不會有今日表現。

許多事都改變了,又似從來沒變,原本就是那樣的。

但這番對答真像在告別,阮雪音很不喜歡。「去吧,我等着你。必要時我也會出現。」

她換了語氣,終結掉仿若離別的氣氛。

「好。」競庭歌抽手。

「想清楚了么?」阮雪音仍不撒手。

競庭歌笑:「想清楚了。再拖下去真打起來了。」

話音未落,慕容峋的聲音遠遠傳來:「時辰已至,請吧!」

兩人忙回頭,未見兵馬動。

——這是要,單打獨鬥?

阮雪音鬆手,競庭歌便大步邁出去。

棉靴踩踏冰雪的聲音在暗夜光明裏響起,因刻意,格外清晰。

阮雪音抬頭望周遭高木,輕問:「這樹好上么?」

阮仲和紀齊皆點頭。

「那上去吧。」

阮仲遂看好位置,帶着阮雪音飛身而上,紀齊隨之躍至旁側一棵,比鄰各據。視野至高至闊,足將以坡上湖為中心的方圓幾十里瞧清。

絳紫的競庭歌踏入整幅靜止的畫面,惹原本靜止處起漣漪——上官宴和慕容峋同時轉頭。

「大半夜不用睡覺?」距離不近,她走得不快,至少到目前為止,是筆直朝着正中央,瞧不出偏向。

冰冷的空氣凝結有頃。

「你應該睡。」上官宴微笑,朗聲道:「回去吧!」

「任何時候動手,早或晚,只要是此回合,都必會讓顧星朗漁翁得利。」競庭歌加快步子,「所以你們也得回,跟我一起。」

「那你要勸他。」上官宴看慕容峋。

「事已至此,他不會放我離開了。縱一時放過,此後必定追討。」慕容峋沉聲向競庭歌,「咱們要重返蒼梧,終須一戰、一賭、一次歷險,今日就是最佳機會,天時地利人和。」

「可這賭里,還有大蔚的前程!」競庭歌高聲,「只要你們不相鬥,顧星朗就什麼也做不了!」

越來越近,必須做出選擇,她緩步二三,再次疾走,是往北,上官宴的方向。

「歌兒!」慕容峋急聲。

她徑直上緩坡。

「競庭歌!」

「放心!」競庭歌大聲答他,「堂堂上官大人,不會拿我要挾你!」

說話間已登頂,冰雪間是蜿蜒的足印。

那湖果然狹長,隔南北雙方如天涯兩端。沒有結冰,卻也不冒熱氣,阮雪音料想水下該有熱泉之眼,只因湖太大、湖面太冷,封存了暖熱。

水上真有白鳥,比粉鳥小,乍看似鵠,卻有尖細而殷紅的嘴,頭頂一尾飄逸的羽,如船上孤帆——樣貌美,姿態更美,慢悠悠漂浮,將天地都染得靜謐。

如此良辰,不該打架,更不該見血。

競庭歌已走到了上官宴近前。「我帶他離開,從此銷聲匿跡,你便不再追討,一別兩寬。」

上官宴笑意仍存:「當年就是這樣的。可你們捲土重來了。」

競庭歌深吸一口氣,睜眼說瞎話:「此番北上寒地,只因小雪手握河洛圖殘頁,我也確實見過神光,山居太久,好奇心作祟罷了。」

上官宴眯眼眺對岸,「可他不這麼想。」

「他想多了。」競庭歌快聲,「方才提議,只要你答應,我即履約,決不食言。」

上官宴復轉頭看她,「競庭歌豈是說履約就履約之人?我亦非良善,此時答應,過個一年半載突然追討,又當如何?」他輕輕嘆,反手自腰間抽出摺扇,慢慢搖,

「咱們幾個,多年斡旋,談判往複,夠了,乏了;終於山頂相會,便不要糾纏了罷。」

寒凍夜裏搖扇子,也就上官宴做起來渾然天成。競庭歌瞧着他意興闌珊的臉,忽覺話是這麼說,可他似乎並不想動手,且有拖延之意。

風從南邊來。

轟隆隆地,聲大如驚雷。

阮雪音下意識回頭,浩瀚的林海如黑色的爪牙在眼前無盡延展,更南處,不可辨。

一月,嚴冬,風怎會從南邊來呢?

此念襲心腦,她狠狠打了個寒戰。

「冷?」阮仲問,準備卸自己的斗篷給她披上。

「五哥聽見了么?」阮雪音直直看東南方,彷彿持續鎖定視線便能穿透暗夜遮擋。

阮仲凝神片刻,遲疑道:「風?」

是扶峰城的兵馬。阮雪音不願這麼想,卻不得不結論。這才是上官宴主動邀戰的真正原因:讓顧星朗和慕容峋相信他心中不安、故先發制人,也就更相信扶峰城的援軍明日才會到。

便如顧星朗動了將計就計乾脆一網打盡的心思,上官宴也是一樣吧。且比顧星朗更早,在發現石堡空空的瞬間。

大軍南來,此刻的石堡外寥寥祁國精銳,皆如瓮中鱉;整個寒地所有與上官宴對立的人馬,在即將到來的巨浪面前,只是螻蟻。

「紀齊。」

阮雪音喚得很輕,卻足教毗鄰的紀齊聽見。他亦回頭,盯進黑暗的虛空,遠方聲響已不似風,而渾似滾雷了。

「陛下既默許末將帶殿下過來,便是要末將護殿下於始終。殿下放心,陛下料事如神,必然隨機應變。」

阮雪音一怔,方反應早先紀齊妥協,並不完全因利刃抵后腰、競庭歌請求和自己說服——更因他堅信一旦出石堡,顧星朗會立時知曉,若想攔,絕對攔得下。

沒攔,自然就是默許了。

她當然相信他料事如神、局局有後手。但智謀在絕對的實力懸殊之下是無用的,這也是千百年來戰爭難息的緣由。

怎樣的後手,能抵擋千軍萬馬呢?她想起前幾日馬車裏,他說有準備;想起淳風還在西北邊境、入蔚密道的起始處,駐守至今。

夜空在下一刻炸開微光。

煙火三束,純白閃爍,與景弘八年天長節造辦司精心籌備的那些很像。

「是集結號令。」紀齊道,「陛下要拔營。」

數十裏外,石堡內已收拾妥當。兩個孩子被裹得如粽子,犟得似釘子。

「等娘親舅舅姨母姨父回來再走!」朝朝道。

阿岩不吭聲,神情卻比朝朝更堅定,抱着枕頭瞪顧星朗,如臨大敵。

「他們一時回不來,世叔也急着走!就你們兩個留在這裏,不怕么?」

「娘親會回來找我們的!把門鎖好,等著就是!」

「他們若以為我必定將你們帶走了,不回來呢?」

朝朝有些傻眼,畢竟才五歲,答不上來又決定不出,撇嘴欲哭。

「那我還能見到爹爹么?」一直沉默的阿岩忽問。

「自然。」顧星朗答,怪道她竟問爹爹不問娘親,「剛說過了,他們辦完事便來與世叔會合。」

「我是說上官爹爹。」

阿岩的音色一向細軟,不若朝朝清亮,這句更聲小如蚊鳴,卻震動了顧星朗的耳與心。

白日見面,這孩子點頭又搖頭,所有人都以為她是對上官宴的臉似曾相識,卻淡了記憶。

原來沒有。她只是不說。

而不說,究竟是出於孩子的羞赧還是保全局面,顧星朗無暇細想,只蹲到阿岩面前,極溫柔地:「你想見他么?」

阿岩也撇了撇嘴,是欲哭而強忍,點點頭:「我想告訴他我記得他。」

大約因女兒在咫尺卻不能相認,顧星朗幾乎要為這話落淚,「會的。過幾日你見到他,就告訴他。現在先跟世叔走,好不好?」

阿岩認真想了想,去拉朝朝的手,「走吧。」

同一時刻矮坡之上,競庭歌專註談話,沒有聽見如雷的風聲,卻感覺到了忽起的煙火。

她面對着上官宴,煙火升起在背後的天幕,幾不可聞的噼啪聲如星月碎裂。

上官宴抬頭時她亦回頭,發現對岸的慕容峋也望向了南方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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