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六十二章 鐵馬冰河

第九百六十二章 鐵馬冰河

動作挺大,但她身輕如燕,也就沒弄出多少聲響,不足以吵醒沉睡的人。

靜謐卻只持續了幾個呼吸,便聽顧星朗道:「原來夜夜跑過來偷抱我啊!」

分明狂喜,強壓着語氣。

阮雪音從噩夢開始就心跳過速,冷不防被他一嚇,鬆開手。

立馬被他反手抱回來,被子一掀,裹進懷裏。「嘶,這麼冰的身子。」

「穿着斗篷的。」阮雪音道,想說不適合呆在被窩裏。

「嗯,是太大一件了,還把寒氣帶進來了,趕緊脫掉。」他伸手解她系帶。

「欸你——」

大半夜主動投懷的是她,這時候彆扭彷彿不應該——確實不應該,哪怕因噩夢衝動行事,心意是真的。

而顧星朗已在瞬息間將斗篷扔到床尾,攏她更緊,掖了掖被子,一隻手再往她身上探。「穿這麼少?!」

阮雪音答非所問:「你醒得好快。睡不踏實吧。」

顧星朗撲哧:「根本沒睡。」

阮雪音稍怔:「那方才——」分明幾個呼吸之後才吭聲。

顧星朗湊去她耳邊:「想一直被你抱着啊。然後發現你跟冰塊兒似的,算了,我抱你也是一樣。」

幼稚。她這般腹誹,黑暗中輕聲:「今夜就離開吧。神光我已看見了,綠的白的都見了,沒什麼了不起。你非要我回霽都,我跟你回去便是,然後再怎麼辦,我們一起想法子。」

顯然是權宜,哄他的,因為法子必須在回去前就想好,否則覆水難收。

但顧星朗被一波接一波的喜悅佔據了心腦,暫時不想戳破,摟着她好半晌平復,問:「做夢了?」——她剛說看見了雪光。

阮雪音稍猶豫,一點頭。

顧星朗笑起來:「我死了?」所以着急勸他離開。

前夜高地上他就問過類似的話,當時她讓他別胡說。「是。」此時卻一改態度。

顧星朗怔住,然後低笑出聲,「怎麼死的?」

周遭盡黑,提及夢境阮雪音仍覺不堪重負,閉上眼,「掉進了深淵。」

夢裏其他人跑在前面,完全一樣的路線,而這正是整場幻境裏最駭人之處:意味着,他不是第一個掉下去的。

意味着,星光月光神光同時亮起之時,這茫茫天地間,只剩下她一個人。

「我們走吧,顧星朗。」她再次抱住他。

長夜深寂,卻因人心翻騰顯得喧囂。

顧星朗許久方回話:「法子已經有了。機會就在這裏。」

阮雪音反應一瞬才明白他是說:名正言順接她回霽都的法子。

今夜石堡外他摩挲扳指時她就有些想到了。

「《易經》中有一卦曰履,兌下幹上。所以慕容也是以此說服的你。」她驀地坐起。

「很快就會有結果,小雪。」

阮雪音腦中轟然,翻身而下,床尾摸索斗篷。

「君子協定,無論誰贏,不取對方性命,輸者永囚寒地!」顧星朗也坐起。

阮雪音已摸到斗篷,披上,胡亂系好帶子,「他們在哪裏?」

「小雪。」

「在哪裏?!」

居然晚了。

居然已經開始了。

是她們關上石堡的門之後吧?到此時,不算過了很久,卻也足夠發生一些事了。

「避開你們遠遠對決,就是不想多牽連,尤其是孩子!」顧星朗沉聲。

阮雪音心知急躁了,因夢境也因時不待人,強迫自己冷靜,站在黑暗裏問:「如何對決?」

「帶齊各自所有人馬,一戰定乾坤。他們倆都是習武之人,都接受此法。」

「誰提的議?」

「上官宴。」

阮雪音倒吸涼氣。援軍明日就到的人,竟主動邀戰今夜?她略想了想,「早些時候慕容的行蹤,被他跟到了。」

顧星朗沒應。

阮雪音恍然,「你。被你跟到了。」——應該老早就交代了紀齊或小八,密切注意慕容行動吧,那會兒跑出來同她說話,是為看看底下人有沒有依令辦事,「然後你將他的部署告訴了上官,又將上官調兵的事告訴了他。」

上官宴計算之後,認為目前人手足以抗衡,那麼與其等著對方偷襲,不如先發制人。

顧星朗不意外她迅速釐清、全部說中,輕嘆一聲,「所以等著吧。已是局面下最好的法子了。」

「你,」阮雪音依舊站在原地,腦中過不去那個夢,也過不去競庭歌站在門口守夜的畫面,「是想同時保他們兩個的命,還是想,一網打盡?」

若是從前的顧星朗,當然前者七分後者三分;可如今,能有五五分已算不錯。而他這般做法,兩種可能都是存在的。

「同時保命,且一網打盡。」顧星朗答得很快,很坦誠。

阮雪音綳著心腦又忖片刻。「國家社稷在前、個人信仰在後,此為上官家傳承。有些道理就算慕容想不到,上官宴會想到。」

他們會提防顧星朗坐收漁翁之利。

所以一併生擒囚禁的謀划未必能成。

她完全看不見他的臉,卻能聽見他的回答帶了笑意:「沒說一定成啊。哪有絕對的勝算。」

阮雪音閉眼一瞬。夢境若真為兆,缺口就在這裏吧。「我帶競庭歌去。有用沒用,總要試試。」

「你想做什麼?」

「我不相信他們會死守君子協定。更況刀劍無眼。」

「因為夢兆?」

阮雪音真不想稱之為兆,有此判斷也並不完全因那個夢。但她想勸他放棄這回合。「是。」

黑暗中顧星朗沉默片刻。「你若去,我就得去。」

阮雪音搖頭,「無論如何我和競庭歌都穩當。你就在這裏,按原本計劃行事。」她知他擔心什麼,走回榻邊,坐下摸到他的手,雙手握住,「事情若順利,我自然跟你回去;若不順利,」

空氣凝固一瞬,兩人都屏了一刻呼吸,

「我也必會去找你。或者等你來找我。」

競庭歌獨立門口的畫面再次鑽進腦海,她加快語速:「一會兒你搬去石堡吧,守着孩子們。朝朝都跟着你呢,我捨不得女兒,不會誆你。」

「一炷香一報,下一個信報就快到了,或許——」

「等不了。」阮雪音越發急,「不能幹等的。顧星朗。」

她在說這句話時已察覺到他淺淡的拖延之意,心知他是不想讓她去——除此之外,會否,會否他其實,也能接受別的可能呢?

同時保命且一網打盡,只是他要的結果里最好的一種。

卻是競庭歌唯一能接受的一種。

帳內再陷死寂。

「顧星朗。」她握緊他手柔聲,近乎乞求。

顧星朗終於反握住她手,「我讓紀齊送你們去。」

帳外夜正濃。他牽着她,對紀齊細細交代。

在她抬步往前走、背對他的瞬間,使了個眼色,紀齊立時懂,微微頷首。

「晚些你要去執行任務么?」靜夜裏靴子踏雪的聲音很響,沙沙沙沙。

「回殿下,視情形而定。陛下自有指令。」

「他們倆都不能死。你姐會崩潰。」

紀齊稍怔,「殿下未免,危言聳聽了。」

已能望見石堡前競庭歌的身影,阮雪音眯了眯眼,「她不是從前競庭歌了,心慈了不少。」

「那是對蔚君陛下吧,畢竟目標一致,又一起生活了四年,還是阿岩的父親。」

阮雪音聽出某些端倪,與在顧星朗那裏猜得的因果正恰,「所以上官宴的命,你認為可取。」

「相較之下。」相較慕容峋。

阮雪音心中越發明晰,搖頭:「她會不惜代價甚至不惜性命保護他。」

紀齊深感震驚。

離石堡愈近,阮雪音又問:「咱們怎麼去?」

紀齊頓了片刻才答:「回殿下,馭馬,比較快。」

「馬呢?」她轉頭看他。

紀齊眼中茫然一瞬,虛指西北方向,「那邊就有。我方沿途設哨探,十里一個,不缺馬匹。」

除了哨探,當然還有伏兵,顧星朗的大帳周圍守備並沒有減少,到此刻阮雪音幾乎完全確定:祁國一方另有先頭隊伍北上,很可能早於上官宴。

非常符合顧星朗作派——他的常勝,至少一半要歸功於審慎。

競庭歌看見紀齊送阮雪音歸來,秀眉微挑。

「還請殿下更換裝束,便於行動。陛下已吩咐了,軟甲很快會送到,然後咱們出發。」

阮雪音拉起一臉懵的競庭歌往堡內走,轉身之時終於望見阮仲的帳簾動。

方才沙沙踩雪,總算有成效。

石堡的門在紀齊的拉動下緩慢閉合。

「身上有兵器么?」阮雪音氣聲。

競庭歌一怔,「有。」

「得制住紀齊,架脖子還是抵心口?你來還是我來?」

競庭歌徹底懵,倒是對答如流:「當然我來。就你這傻瓜式的問法誰敢讓你來?」

阮雪音當即高聲呼救。

只剩一道縫的木門驟停,然後縫隙變寬,紀齊側身躍入:「殿下!」

他的佩刀在身體右側,早先同行時阮雪音看了又看。此時她躲在門框左邊,瞄準位置從后將刀一把奪下;同時站在門框右邊的競庭歌箭步而上,抵住了紀齊的后腰。

「也許是制不住你的。」阮雪音走到他面前,「也許下刻你就能奪了她的匕首。」

「殿下這是做什麼。」

「君上是要你鎖我們在石堡吧。帶我們過去。」

紀齊一時失語。「君命不可違。末將不能。」

「記得我剛對你說的話么?就當為了你姐。」

競庭歌聞言蹙眉,手腕突然發力,刀尖嵌入皮肉半寸。

太始料未及,紀齊險些痛哼出聲,屏住了,咬牙道:「殿下還說她不是從前競庭歌!這般六親不認,對親弟說刺就刺!」

「告訴過你的,為上官宴她豁得出去。」

若說剛開始配合是因對阮雪音的無條件信任,到這句話出,競庭歌已明白了六七分。「帶我們過去。」她聲沉似有千斤重,刀尖往前又寸許。

紀齊吃痛倒吸氣,「姐你殺了我吧。」

當真紀門榮光、忠心耿耿第一人!競庭歌氣急。

「淳風還在北境等你。」阮雪音使出殺手鐧,看進他眼睛,「帶我們過去,結果未必不好;因此喪命、失約於她,才是不值。」

三人重出石堡,外間並無異動。馬蹄聲起,是阮仲,馭一匹牽一匹,頃刻到了跟前。

「來。」他伸手向阮雪音。

四人二馬朝着西北方狂奔。

被王帳前的人盡收眼底。

「主上,要攔么?」小八問。

顧星朗轉頭南眺。上官宴所言幾分真假、扶峰城的兵馬究竟何時到,尚且未知。

「罷了。去石堡。」

那廂馬匹飛馳在堅實冰雪地上,聲聲擊心。

「敢亂帶路,刺穿你的肚子!」

紀齊在前馭馬,競庭歌坐他身後。利刃仍抵腰間,他只覺無語。「事已至此,輸贏生死不可避,殿下如此執意,就不為陛下、為大祁考慮?」

阮雪音原本完全認同這話。

但夢境太及時,也太真實,寂靜而徹底的失去那樣不可直面,反教她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決心。「輸贏要分,命也要救,我有數。」

該正經過要緊路段,紀齊沒急答話,耳翼微動,忽高聲:「自己人!」

兩個姑娘分不出他喊之前和之後的差別,阮仲卻隱隱聽見了弓弦松。

「快到地方時停下,先別打草驚蛇。」阮雪音道,又對競庭歌:「已是來救你的人了,必須聽我的。」

競庭歌根本還沒弄清狀況,「好。」

「殿下如何察覺的?」紀齊問出心中疑惑。君上使眼色時她分明已轉身,背後長了眼不成?

「問你怎麼去時你頓了兩刻才說馭馬。問你馬在哪裏,你眼神空茫,指那一下也很不確定,分明是現想的。若有心送我們去,不會這般態度。」

紀齊五體投地。

但最重要的一點她沒說,便是對顧星朗的了解。因為從頭就沒徹底相信他會讓她去,才會試探紀齊。

極北的夜在一層又一層加深。

彷彿風是一支蘸墨的筆,刮一回就著一次色,直令視線被濃墨覆蓋,難辨方向。

這條路真像夢裏那條。林中疾行時阮雪音想。

「五哥當心,慢些無妨。」以至於她胸中再次劇烈,又問紀齊:「快到了么?」

「出了林子就是。」

夢裏深淵,也在高木深林的外面。

「是個什麼地方?」

「矮坡。坡上有片湖。」

阮雪音剛要鬆一口氣。

驀想起夢裏顧星朗也說是要去一片湖邊看神光,慕容安排的,湖上還有一種酷似粉鳥的白鳥。

「你去過了?」

「信報上說的。」

談話間前方隱現微光。

「停吧。」阮雪音道。

四人遂栓馬高樹上,屏息聽了會兒,無邊的沉寂讓人猜不出是戰鬥之前還是勝負已分。

競庭歌吞咽一口。「現在如何?」

阮雪音將她拉近,三兩句說明局勢。「你先想清楚。」

競庭歌已然邁步,「看了才想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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