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2章 100.番外:無餘歲可回首

第792章 100.番外:無餘歲可回首

自那日天後壽宴上見過芙蕖一面后一直也沒什麼大事發生,日子安安穩穩。只在後來回去的路上他問她芙蕖找她何事,她用謊話搪塞了過去,他也就沒再多問,甚至連神情都毫無異樣,只叮囑她不要過多與她親近,畢竟芙蕖被他傷過,要真做出些什麼事來誰都未知。她笑他太過操心,這是要將她揣在兜里才安心吧。他輕輕擁住她,笑她傻。那時的他們還是初時的模樣,可誰又能想到時光也會讓人面目全非。

那是天帝為二皇子擇妃的日子。為着此事天宮已有三月的忙碌,本應是最受寵的大皇子先來,可不知為何天後竟不同意,只得由天妃生的二皇子先了。這位二皇子為人謙和,婚事全憑着天帝做主,看起來並沒什麼主見。但因着自小母妃離去的緣故,天帝對他懷着愧對之心,到也偏愛不少,是以此次為他擇選妃子便就上了幾分心。天帝挑了許久都未有滿意的人選,四海之內竟無一人有這份殊榮嫁入天家,愁得天後好幾日都坐立難安。後來到是聽說好不容易選了其母族臨近的遠房侄女,這下天帝陛下也滿意了,至於那位二皇子么,他的意見不重要。婚期擇定的日子顯得有些倉促,只有寥寥幾天。

此事傳入琉璃宮中,梵音正在修剪佛鈴花的花枝,蹲在地上抬起頭來看靈犀仙子。扶桑幫着她正洒水,水灑得多了些,見她不查偷偷擦去。她近來尤愛擺弄些花草,還非要親自栽種,每每都弄得灰頭土臉,神帝見了都直搖頭,說她有些瘋魔。誰又知她只是閑來發慌打發時間用的,若是種好了也能拿去邳婆宮孝敬阿爹阿娘,算是她的一份心意。她不能時常孝敬在他們身邊,也不能總央求着他回去,若能有這些花陪着,阿娘總是知道她想家的。

說起這位二殿下她到是聽聞過一些天宮中的流言,如今的這位天帝陛下子嗣眾多,他看似誰都不偏頗誰都寵愛,可這背後怕未必就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祥和。就比如說天後,她只得大皇子一個子嗣,卻為何要反對他先立妃呢,若是立了妃就能得享封號封地,難道她會不為自己的兒子打算?又來說說當今這位即將成婚的二皇子,她與他有過幾面之緣,雖不大有交流,可卻從他的言行舉止間能看出,他看似順從的背後未必就真是如此。這個天宮中有太多隱藏的秘密都是不可深究的,而天家之事也不是她能插手參與的,她能做的就是避開這些。

梵音拍了拍手上的灰燼,「既是二殿下大婚,那禮物自是要甄選上好的。」可這下她到有些犯難了,他們這裏有的東西天宮中都是不缺的,她也不能像以前打發別人般賞幾顆夜明珠,再者天宮那麼亮堂根本不需要夜明珠來點綴,反倒會晃眼。上次天後的壽歲到是能備些不出錯的東西,可這次二殿下婚禮再備那些就不合時宜了,也會顯得她太沒誠意。

她仔細想了下,忽然問道:「仙子可是有見過極光?」

靈犀仙子看了幾眼扶桑,兩人均搖頭道:「未曾見過,極光是什麼?」

極光是什麼。那是她心中自認為看過最美的景緻,他們這些人從不曾踏足過魔界又如何知曉魔界的美。既然他們都未見過,那她何不如去取了來讓他們賞賞光,也權當是為這數千年難得一見的婚禮賀上一賀了。

婚禮那日梵音特意起了個大早,她今日要去魔界一趟取極光,順道看一下阿爹阿娘,據說她嫂嫂有了喜訊,她想要是有了這個侄兒嫂嫂一定很高興。就算她不再期待愛情,可餘生總要有個惦念之人才不會覺得日子漫長。她正愁找不到託詞與他分開前去觀禮,到是迦夜先她一步開口道:「我今日尚有些事需處理,待我處理好了再回來接你,你可願在此等着我?」他說出這番話時眼底有一瞬間的閃爍,但他掩飾的太好,梵音根本不會看出來,因為她從始至終都不曾疑心過他。

她鬆了口氣,他這麼說自是再好不過,她掐著時間避開眾人一路往魔界趕,只不過她在離開琉璃宮時莫名覺著今日宮中多了些仙侍。她不再多想,待回到隴夷山後她先是去了玄穹取極光,然後才心滿意足的去找嫂嫂。

嫂嫂正眯縫着眼小憩,見她來頗為疑惑道:「咦,你怎麼來了?」

梵音倒了些水喝道:「我來瞧瞧你和我的小侄兒呀,自從你有孕起我還是最後一個知道的吧,嫂嫂也太不夠意思了。」她打趣的笑着。

愫愫卻是一臉敏感道:「你今日不應該去參加二殿下的婚典嗎?」為何她會有種不安感。

梵音正細細飲著水,笑道:「不想嫂嫂竟也知曉此事,看來二殿下的這場婚宴辦得也是着實夠大的,消息竟都傳到我們魔界來了。」靈犀仙子還說天帝陛下只邀了神仙兩界的前來觀禮,不會鋪張。不過天界二殿下的婚典怎麼說也不是小事,會傳出去只是早晚的事,也無甚稀奇。

嫂嫂心下一沉,試探問她:「你這話是何意,阿爹阿娘連帶着你的幾位哥哥不都在受邀之列前去了嗎?這還是天帝親下的邀帖。」

梵音的一口水噎得不上不下,她緩了緩才說道:「這麼大的事我怎麼會一點都不知?」他們為何要瞞着她?就算邀請他們魔界去天界觀禮又有何不能對人說的?她的心中莫名覺得有些慌亂,連天後的壽歲都沒有邀請,何以要在二殿下的婚典上邀請他們魔界,甚至連哥哥們都一同前去了?被她壓在心底的那些話自芙蕖口中又再次響起,她說他騙婚並非是為了她,而是他們魔界。他精心設計的這場局不過是場徹頭徹尾的謊言,如果她不是魔界的公主他根本不會娶她。他正在一步一步的請他們入瓮。

她無情的嘲笑聲是那麼刺耳,她不信,他會那麼待她,她更不信那些笑容背後會藏着淬了毒的刀子,扎向她的胸口。那是她在這世間最親近之人,他的誓言和承諾都不會是假的,如果連他都一起騙她,那她還能相信誰。就算,就算有什麼陰謀,那也是天帝,與他無關。

她的心底毫無底氣,可她還是想替他辯解。

梵音的慌亂看在愫愫眼中就越發顯得事情棘手,她本就疑心此事,便是梵音嫁入天界緩和了兩界的關係,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天帝又怎會安好心真想與他們修好?卻原來,並非是她多心。

「你可知二殿下的婚典時辰,你此時跑來我這裏,怕不會是被他們給騙了?」這下她就當真坐不住了。

「嫂嫂你先別急,這其中會否有什麼誤會?阿爹他們走了有多久?」

「我怎的不急,他們已走兩炷香有餘,你莫不是想偏袒天界吧,還是神帝也參與其中?」她是不信梵音會背叛魔界的,只可能是她被人利用了。可她若真是被利用了,愫愫不敢往下想,她怕事情會往更壞的方向發展。夾在中間的梵音會怎樣?不,她寧願是自己想多了。

梵音的臉色越加難看,她做不出解釋,她想說他們不會那麼對她的,可她細細想來當真是一無所知,而她就像是被困在琉璃宮中的金絲雀,看似錦衣玉食,實則根本不知外界發生了什麼。她所知的便是他想讓她知曉的,可那些她不知曉的呢?她的心底一陣更甚一陣寒涼,這些年她究竟都在做些什麼?

恍恍惚惚中她聽到嫂嫂安撫的話語,她說:「你且先回去看看,也許事情並沒有那麼糟糕,也許他們真的是單純的去觀禮,這不會是一場局,一定不會的。」說到最後連她自己怕是都不太信了。梵音還在這裏,他們所有人卻都去了,卻是她收到的時辰偏偏與旁人不同。

「放心,我會守好魔界的。」嫂嫂最後送她走時承諾道。

她的眼中只剩下了焦急、恐慌與害怕。她恍恍惚惚的跑回天宮,她想去找他,她想問他,可她什麼都沒來得及問,就收到了她阿爹阿娘被圍困在一十三天的消息。直到那時她才幡然清醒過來,所謂的婚典根本就是一場騙局,他們一步步利用她獲取了阿爹阿娘的信任,而在這場騙局中至關重要的一個人,從來只有他。

她其實是不信的,她又怎肯相信她愛了那麼久的人會利用她欺騙她呢。她又怎肯信她摯愛的人會將她當成對付她阿爹阿娘的利劍呢。就算是天界的天兵天將殺去魔界,他們一路勢如破竹攻入隴夷山,踏平邳婆宮,她還是不信的。她不信魔界的血會染紅整個忘川,她更不信她的阿爹阿娘、哥哥嫂嫂會死。他們不會離她而去,他們明明才剛剛與她相見。

可她又如何不信呢。即便她將自己封閉在只有他們的世界中,也改變不了魔界浮屍遍地的結局。而在這場結局中她唯一不肯責怪,寧願獨自背負的人卻實實在在參與其中,正親手一點點將她推入了深淵。

從他陪她回魔界探親起這步棋就註定了是腥風血雨,他想探清魔界的佈局和入口,這些將會作為天界攻打魔界最重要的佈防。或者從更早前當他得知她是當年救下的那個女孩時就在布這步棋了,他處心積慮步步為營,甚至不惜利用了她的感情。他的心裏難道就真的沒有一絲內疚嗎?天界的人只會說他是大義,不惜以自己為餌,可這背後付出的卻是她被辜負的一片真心。那些年的相處,如今想來又如何不諷刺不愧對呢?

當他在踐踏她的同時可否會感到一絲絲的心痛,而那些心痛終有一天會成為對他最好的反噬。

在遇見她之前他不知何為心動,在遇見她之後他忙着算計她,又如何會想到什麼是心動。世人都只看到了他偽善外表下的美好皮囊,卻不知他的狠厲無情。他也從不覺著自己要有情,像他這樣的人從生來就只有責任與使命,世人凡所有的便是他該摒棄的,哪怕是七情六慾。他也從來只覺得自己做得很合格,直到遇見了她。

他此生經歷過太多,能令他記住的到了這個年歲顯然已不多,可唯獨那日她臨去前的音容相貌縈繞在他腦海中,怎麼都忘不掉。那應當是她此生最混亂的一段記憶了,那時魔界被天界圍困,卻是怎麼都想不到竟還會有個妖界在背地裏坐收漁翁之利。後來世人都說天界是與妖界聯合起來的,至於真相怕是無人會想知道了。

魔尊與魔后在天界的圍困下拚死突圍,最終以犧牲了兩位皇子為代價回到魔界,而那時他本就已傷勢嚴重,被妖界又再次重傷,導致魔尊與魔后雙雙隕逝。魔界不敵天界與妖界的雙重攻打,幾乎慘遭滅族。梵音就是在那次第一次向他舉起了誅仙劍,她不想聽他任何的辯解,即便他再如何狡辯都掩蓋不了欺騙她的事實。他也自覺無話可說,可那時他忽然有些害怕失去她,正如那時他求娶她時所說。不想失去她是真的,想娶她也是真的。他只是不知自己對她的感情,究竟為哪一種,是利用多些,還是虧欠多些。

她回眸看着他,她的眸子是冰冷的堅石,她的笑容像是冬日的霜雪,直教人看了心底都是寒涼的。可是多年後即便是她依然會笑,眸底再不復年少時的華光,也再沒了那份惹人憐愛的輕狂不羈,只餘下歲月沉澱下的隱忍落寞。他能清晰感覺到那是種恨,她對他從未有過這種眼神。他的心底慌亂了,他害怕看到她用這種眼神看着自己。他想阻止她,他會彌補,往後的日子他想與她好好過,可她還是將誅仙劍刺向了自己。那一刻她想到了什麼,是絕望還是解脫?

他用術法阻擋了她,當他的手握上那柄寒刃時,他清晰看到了她眼中的痛楚,她的淚灼痛了他。他忽然有些後悔了,因為他的心在動搖。他的身體比他誠實,如果不是因為在意他又為何要用自己去阻擋她。是不是早在潛意識裏就對她不一樣了呢?可是梵音你可明白,不滅魔界,我們又要如何在一起?

誅仙劍穿透了他的手,她的笑容越發冷淡,像是耗盡了她最後一絲力氣,在她閉上雙眼前,天空綻開了墨綠色的極光。那是她從魔界帶來賀二皇子的婚典的,卻不曾想會成為她記憶中最後的一點亮光。極光深邃而耀眼,幾乎將整個天空都照亮了,像是流星般一閃而逝。她曾說過要帶他去看她此生最愛的風景,可她忘了極光消逝的太快,就像她緊握在手中的感情,從來都是虛妄。

————

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她都不太記事,甚至連他是誰都忘了。他想忘就忘了吧,回憶那麼痛苦又何苦要記得,只要她往後在他身邊是快樂的,他寧願她一直混沌。他開始自欺欺人了,他在否認自己傷她傷得那麼深,潛意識裏他開始逃避。如果說從前對她的寵愛是帶着目的,那從今往後他只想單純的對她好。他催眠她,讓她相信自己,讓她只依賴他的同時不也在催眠著自己,告訴自己在彌補對她的虧欠嗎?

他承認他是卑劣的,只要她能在他身邊就好了,他不在乎用些手段。就算整個天宮的人都在背後議論琉璃宮中住着兩個瘋子那又如何,如果她瘋了他寧願跟着她一起瘋。然而就連這些都是水中鏡月,化為了虛幻。他知道她並不是真的瘋了,她只是封閉了自己,她總會醒的,待她清醒過來,他們之間又該如何?

他沒能等來他們之間的結局,因為在那之前她已離開。她走的那日沒有之言片語,他找了她許久,直到那片十里桃林。他是不是終究晚來了一步?他看着墜落在地的誅仙劍,看着那滿地的桃花瓣,淚水從眼眶中緩緩滑落,這一次他徹底失去了她。從前她在的時候他從來不肯珍惜過,就連她對他的感情都被他當成是棋子來玩弄,他又怎會想到終有一天他也會心痛,也會因為失去了她而悲痛欲絕。他以為他已足夠無情,他以為就算沒有了她也能夠無所謂。可直到這一刻他才肯明白,她於他來說從不是個無關緊要的人。她早已住進他心底,從不知何時,生根發芽,直到情根深種。

可是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他算計了她,算計了她的家人。她此生都不可能原諒他的,就是死她也要從他身邊逃離。正如她說的,她愛過他,但是她愛錯了,為此她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她一直以為只要她做得夠多就能感動到他,可是她感動了自己,卻唯獨感動不了他。如果時光還能夠回到過去,她又是否還想遇到他?如果在喜歡他的這條路上註定要坎坷,那她又是否真的無悔?用族人的鮮血澆灌出的荊棘情愛,她怕已無法再擔得起那句無悔。錯一次就夠了,代價太過悲慘,她又怎還會回頭。

從前嫂嫂說她不會再想要愛情了,那時她不懂她話中的含義,後來她活在他佈下的甜蜜謊言中更是無法理解其中的意義,直到她拔出誅仙劍的那刻,她忽然明白了。如果她不再渴求情愛,是否能讓一切都重來。然而沒人能回答她。

————

宮殿的門被人輕聲推開,來人躡手躡腳往內殿的方向探視,但是殿中光線昏暗,未能看清她是否已經醒來。剛要掩上門就聽得床榻上傳來聲響,梵音似是尚未睡醒,見是伺候着她的侍女就又要歇去。小魔女斟酌了下,還是大著膽子戰戰兢兢道:「君……君上,殿外有位從天界而來的帝君求見。」這番話說完,她的額頭上冒了不少的冷汗。天界的帝君是何等身份,可他竟卑躬屈膝候在外,只肯派了人去求她。

梵音像是才清醒過來,眼神迷離的慵懶伏卧在床榻上,恍惚問道:「蒟蒟,我阿爹阿娘呢?」

蒟蒟似被她嚇到,驚恐地看着她,慢吞吞才道:「魔……魔尊、魔后,早……早就身赴鴻蒙。」

她看不清梵音被掩住的面容,而她似乎也毫無反應。直到走遠后才乍然聽到殿中傳來放肆而狂妄的笑聲,蒟蒟全身一怔,只那笑聲笑着笑着竟聽起來很是悲涼。

卻原來,不過是一場黃粱夢暖,芙蓉帳冷。

愛恨嗔痴,終也轉眼成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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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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